遥夕

唐绣凝已经心有所属却被家族婚约束缚着，而不得不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成亲，在出嫁那天，与冲破重重围困，前来抢亲的意中人……咦？等等！唐绣凝的笑容在看到来人时微微一滞。这一脸胡子是怎么回事？林少侠，你怎么了！

一

永庆四年二月初七，唐绣凝要成亲了，但新郎不是林少侠。

唐老爷认为，堂堂江南首富千金，岂能与江湖莽夫厮混？礼部尚书甄大人家的公子才是他的理想女婿。

唐绣凝将一哭二闹三上吊轮了个遍，也没能斗得过她爹，只得乖乖上了花轿。

哼，这点小闹腾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好吗？唐老爷意气风发地抖了抖胡子，完全没看到唐绣凝红盖头下那微微上扬的唇角。

切，让你再得意一炷香，待会儿叫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爱！唐绣凝淡定地放下轿帘，哼起了小曲。

首富嫁女，红妆铺了十里，百姓夹道围观，忽见一匹枣红大宛马闯进了送嫁队伍。

马背上的男人络腮胡子，一身短打劲装，勾得肩是肩、腰是腰，手执银枪横扫四方，人们纷纷惊叫着躲开。

“抢亲啦，有人抢亲啦！”看着那男子直往花轿奔去，被冲得七零八落的送嫁队慌忙大喊。

唐绣凝听得外面一片混乱，眼神一亮，掀起盖头，拨开帘子，提着裙摆冲了出去。

一定是林少侠来救她了！

果然，她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嗳！上来！”

唐绣凝满心欢喜地回过头——

这简直就是经典中的经典：已经心有所属却被家族婚约束缚着，而不得不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成亲的少女，在出嫁那天，与冲破重重围困，前来带走她的意中人……咦？等等！

唐绣凝的笑容在看到来人时微微一滞。

这一脸胡子是怎么回事？林少侠，你怎么了！

哦，她怎么忘了传说中的易容术呢？虽然脸被胡子挡住了，但眼睛还是一模一样啊！那星子般的双眸，里面明明都是即将与她浪迹天涯的渴求与兴奋！

对，就算是胡子拉碴的林少侠，那也是林少侠！

男人反手将枪柄递到唐绣凝跟前，微微俯下身，催促道：“快点！”

唐绣凝不再犹豫，一手握住枪柄，随即一股大力将她带起。男人大手一捞，勾着她的腰将她带到马背上，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马臀。骏马人立而起，唐绣凝惊叫一声，摔入男人硬邦邦的怀抱里，两人一骑绝尘而去。

二

唐绣凝和林少侠的相识，源于半年前一场英雄救美。

那时，皇帝刚下了圣旨，要礼部尚书将全国最好的丝绸锦缎送进宫，给刚怀上龙胎的刘贤妃制衣。皇榜一出，各大布坊争先将自己的样料交去礼部，其中自然包括了唐家的锦绣坊。

江南布坊众多，若单论料子，唐家未必最强。但若加上一个唐绣凝，那可就足以让其他人压力山大了。要知道，唐家祖上出过御用绣娘，而唐绣凝完全继承了家学。

如此一来，去礼部走一趟的任务，便落到了唐绣凝身上。唐老爷怕竞争对手对唐绣凝下手，于是雇了镖师保护她，结果却还是出事了。

而林少侠，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一个花容失色楚楚可怜，一个英姿潇洒俊朗无双，唐绣凝和林少侠在漫天飞叶和剑光中目光相交，然后便挪不开视线。

“在下林子辰，衡山派大弟子。姑娘，你还好吗？”

唐绣凝阅遍无数江湖话本，尽览无数主角之后，她的脑中留下了一个仗义执剑的身影。那时，她感到脑中的身影转过身，朝她温柔微笑一样，然后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和眼前这个白衣青年重叠起来。

更巧的是，林少侠恰好要去临安，而唐绣凝那时已经离礼部不远，于是林少侠先陪她去了一趟礼部，然后两人一起回了临安。

唐绣凝极尽地主之谊，调出唐家最好的画舫，带林少侠游西子湖。

等唐老爷发现哪里不对时，唐绣凝已经芳心暗许了。唐老爷可是听说了，礼部尚书对他女儿赞不绝口，还向人打听她婚配否。唐老爷还听说，礼部尚书家有独子，尚未婚配。于是，在林少侠与唐绣凝时不时鸿雁传情时，唐老爷已经和礼部尚书悄悄地达成联姻契约。

唐绣凝知道得太晚，只能假意答应婚事，让她爹放松警惕，然后写信向林少侠求救。

不过幸好，林少侠还是赶来了。

此时此刻，身后的男人双臂穿过唐绣凝的腰侧，控马疾驰，偶尔的碰触仿佛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她仰起脸，男人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低下了头看她。

唐绣凝桃花粉面，在红宝石额饰映衬下更加光彩动人。男人喉间无意识地咽了一下，骤然加速的心跳让唐绣凝即使隔着衣衫也感受到了。

唐绣凝脸色一红，连忙撇开视线。男人也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掩饰般地咳了声，然后一脸正直地远目前方。

于是枣红坐骑在某种莫名的“无声胜有声”气氛中继续一路狂奔。

唐绣凝在林少侠怀里睡着了，再醒过来时，夕阳西下，入目都是荒山野岭。林少侠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到了。”

唐绣凝睡眼惺忪之间，已经被林少侠抱着下了马，还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她望去，一作书生打扮的年轻公子跑到了他们跟前。

“你总算来了！小柔，我——”他突然收了声，瞪圆了眼，死死地瞪着唐绣凝。

唐绣凝有点被对方一脸见鬼的表情吓到，不过对方会等在这里，想必是林少侠的朋友。于是，她朝对方友好地笑了笑。

书生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林少侠朗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莫不是高兴傻了？”

书生看看一脸不解的唐绣凝，又看看自信满满的林少侠，一副快哭的样子：“这根本不是小柔！”

三

从前有位年轻人，与心上人约定，金榜题名时，便是他迎娶她的日子。然而，在永庆四年二月初七，国考远远未至，他的心上人要成亲了，但新郎不是他……

“等等。”唐绣凝打断了书生，走到对面那人跟前，抬手遮住下半张脸。仍是那双漂亮的星眸，此时透着七分纠结，两分无辜，还有一分委屈。

唐绣凝愤怒地甩袖，林少侠的眼神才不会这么愚蠢！她指着胡茬男，问书生：“所以是你让这个货来抢亲的？”

“在下复姓诸葛，单名臻。”胡茬男子抗议道，“请唐小姐记一记在下的名字，谢谢。”

唐绣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今天全临安城的婚事，只有唐甄两家这一桩——你不知道？”

“知道啊，所以我才觉得不会有错啊。”诸葛臻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原本是我一个朋友的生意，他临时有事，才托我替他做了，当时他就给了我这封委托函。”

委托函上面只有短短三行字——

时间：二月初七

地点：临安城月桂街

目标：新娘

唐绣凝看着时间为一个月前的落款，终于懂了。

本来小柔姑娘可能是这天出嫁，但唐甄两家突然宣布婚事——江南首富和礼部尚书联姻，那自然是全城大事，其他小情侣必须统统改期让道，小柔姑娘的婚期自然也改了，但这诸葛臻不知道，于是把她错认为目标。

唐绣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当众劫走江南首富的独女、礼部尚书的儿媳妇，是什么后果么？”

“我懂。”诸葛臻点点头，一脸怜悯地看向书生，“逃吧，不然你可能会死得很惨。”

唐绣凝：“……”

书生掩脸大哭：“小生自知坏了小姐的姻缘，无以为偿，唯有以命相抵！”

唐绣凝和诸葛臻：“……”

诸葛臻叹了口气：“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感情的事呢，是不能强求的。不是你的，就忘了吧，做人最要紧的就是开心。饿不饿，前面再走三十里就有个客栈，我先走一步，帮你们点碗面，你们去到就可以吃了。”

唐绣凝一愣，见诸葛臻翻身上马，连忙拉住缰绳：“你要把我们丢在这荒郊野岭？”

诸葛臻被当面点破，也不羞涩，哈哈哈地笑了一通：“对啊。”

唐绣凝被诸葛臻的无耻震惊了。

诸葛臻看着缰绳上的白嫩小手，挑了挑眉。视线顺着往上看，对上唐绣凝恼怒的表情，目光忽然又变得深情似海起来。

这人有病吧！唐绣凝皱了皱眉，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抬手将额饰摘了下来。

四

金银链子缠绕着少女纤细的手指，宝石贴在白皙的皮肤上，殷红如血，却明亮通透。

唐绣凝看着诸葛臻，诸葛臻仍是一往情深的眼神……看着她手上的鸽血红宝石。

居然！是因为！这个破额饰！

想到之前两人共乘一骑时的情景，她有点恼怒——她唐绣凝居然还不如一块石头！

最可气的是，她还有那么一点心动！

哼，都是因为她以为他是林少侠才会出现这种错觉！

唐绣凝压下心中的火气，扬了扬手中的鸽血红：“想要？”

诸葛臻立刻下马飞扑到唐绣凝身边，握上她的双手：“唐小姐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唐绣凝连忙抽回手，说话就说话，摸什么手！她的手只给林少侠摸！

唐绣凝强压住一巴掌呼过去的冲动：“在给我办事之前，你是不是先解决一下这位公子的事？”

“没问题！”诸葛臻说着，将委托函还给书生，另外附上一截香道，“公子，我现在带着唐姑娘，要不您还是找回我那朋友？点燃这支香，我那朋友养的一只小宠物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书生抹了抹眼泪，抽抽搭搭地走了。

唐绣凝给诸葛臻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让他带她去找衡山派大弟子林子辰。诸葛臻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那我们今晚先在那里睡一晚，明天……”

唐绣凝不满地打断了他：“你要本小姐在这破地方露宿？”

“前面确实有一家客栈，但你还穿着一身嫁衣，傻子都知道这边有个落跑新娘了。咱们要低调啊。”

“我不管！”唐绣凝撇撇嘴，“不然你以为本小姐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

“好吧。”诸葛臻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宽衣解带。

宽阔的肩膀露出来了，健实的胸膛也露出来了，凹凸有致的腹肌也……唐绣凝傻眼了，诸葛臻还在继续往下脱，她当即捂着眼转身尖叫：“流氓！你想干什么！”

诸葛臻在她背后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语气无辜：“我把衣服脱下来分你一件穿啊。你看，你是想穿外袍，中衣，还是里衫？让你先挑哦！”

混蛋！唐绣凝咬牙切齿道：“不用，谢谢！”

诸葛臻笑眯眯地把衣服穿了回去，选好留宿位置，拣柴生火。

两人吃过东西后，天色已晚，诸葛臻将火堆移开，把烤得暖烘烘的位置给了唐绣凝。

唐绣凝躺下后，余光里看见坐在树下抱刀守夜的诸葛臻。她轻哼一声，翻过身，闭上了眼。可是，毕竟是睡惯了高床软枕的人，即使身下的土地暖烘烘的，那也还是硌得她难受。

诸葛臻看着她不时挪动的背影，唇角轻轻勾起。他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盒，打开后，挑起一颗黑色的小丸，将它弹入火堆里。不一会儿，唐绣凝便消停了下来，沉沉睡去。

“出来吧。”诸葛臻低声道。

不远处的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赫然是不久前刚离开的年轻书生。然而，此时，书生的脸秀气依旧，目光却变得沉稳冷静，看起来丝毫不见半分之前的文弱。

书生单膝跪下：“大人。”

诸葛臻轻轻地“嗯”了一声，问道：“尚衣局已经将唐家的贡布制成成衣了？”

“是。”书生恭声回道，“我们已经暗中调换，只待娘娘穿上后，配合陛下演这出戏。”

“到时候陛下下旨彻查，镇南侯必定有所行动。不是让唐家屈打成招，就是干脆灭了宁家，来个死无对证。三边都看着点，绝不能有所闪失。”诸葛臻沉吟一下，吩咐道，“去吧，有事让乌雕传信。”

“是，属下明白。”

五

唐绣凝睁开眼，看着露出鱼肚白的天际发呆。

她昨晚梦见林少侠长胡子了。

好可怕。

“醒了就把衣服换上吧。”

唐绣凝坐起来揉了揉眼，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套衣服。她拿起来一看，居然还是套女装。她抬起头，刚想问这女装哪儿来的，却在看清面前的人时愣住了。

那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逆着初升的太阳，朝唐绣凝笑着道了声“早”，整个人都渡了层淡淡的光边。

诸葛臻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羞涩：“你不要这么直直地看着我。”

唐绣凝：“……”她刚才一定是哪根筋不对，才会觉得眼前这个诸葛臻顺眼太多吧？

那女装是诸葛臻去客栈偷的。他转过身，等唐绣凝换上后，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来，给你易容。”

在唐绣凝的印象中，易容就是带上人皮面具。诸葛臻吃惊地看着她：“人皮面具？你知道那玩意儿有多烧钱么？”

他挑出一把小刀：“其实，很多人只需修改一下眉形，变一下发型，整个人看起来就不一样。”

唐绣凝警惕地看着诸葛臻：“你不要乱来。去，给本小姐买个人皮面具。”

诸葛臻纯良地笑了：“别这么紧张。”

唐绣凝转身就跑，诸葛臻弹出两颗石子，击中她的穴道，让她动弹不得。

诸葛臻施施然走过来，挑起了唐绣凝的下巴。

混蛋！唐绣凝瞪着他。

诸葛臻眨了眨眼，抵在食指上的触感滑腻，柔软，温热。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唐绣凝再瞪。

诸葛臻回过神，又回复到嬉皮笑脸的模样：“江南女子性子温婉，正好与没有峰棱的柳月眉相配。可你一点也不温婉嘛，改成剑眉，女扮男装？”

不要啊！唐绣凝欲哭无泪。

修完眉后，诸葛臻又将她的发髻打散，放下大部分头发，只在两侧简单地编织几下，拿出一根发带绑好。然后拿出白色的粉末，沾了点抹在唐绣凝脸上。

诸葛臻忙活完，看着唐绣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走到几步之外，才捡起两个石子往她身上丢。

穴道一解，唐绣凝马上向诸葛臻追去：“混蛋！你给我站住！”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只回荡着很久之前，在话本上看到过的一句话：描眉绾发，闺房之乐也。

诸葛臻，还她的第一次闺房之乐！

六

尚书大人的儿媳妇被人劫走了，捕快们不但贴了通缉榜，还一边派嫌疑人和受害者的画像，一边四处盘查。

据说甄公子相思成灾，连夜画了许多唐小姐的画像，在画案前病倒了，却仍死死抓着笔不放。

此情此意，闻者唏嘘。

“有见此二人者，速到衙门报道，重重有赏！”

临安城邻县的街道上，捕快们随手撒出一把画像，连唐绣凝手上也被塞进了两张。她看着这据说是甄公子亲笔力作的画像，紧紧地攥着画纸，眼睛通红，浑身发抖。

“甄公子真是个情种呐！”诸葛臻叹息道，一脸羡慕地拍了拍唐绣凝的肩膀，“若我生为女子，碰上这样的男子，肯定就嫁了。”

唐绣凝咬牙切齿地微笑道：“可以往我背后滚一下吗？我怕忍不住扇你巴掌。”

她现在很想去见一下那个传说中的甄公子，说好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的书香门第世家公子呢？谁来告诉她这一坨东西是什么鬼！

尚书家的公子亲笔力作，即使她爹觉得不像，都不好提出来吧？难怪他们能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根本没人认得出她！

诸葛臻识趣地闭上了嘴，乖乖地退到了背后。忽然，他眼神一凛，余光中看到有一个捕快朝唐绣凝多看了几眼。

那捕快似乎想走过来，却被另一个同伴叫住了，匆匆将手上的画像折起来，然后和同伴往远处走，临行时又看了唐绣凝几眼。

诸葛臻微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人的模样。

七

两人停停走走地过了大半个月，终于来到了衡山派门口，向守门的弟子说明来意，守门弟子问道：“大师兄事务繁忙，不知两位找大师兄何事？”

唐绣凝眨了眨眼：“我是……”

“你师嫂。”

诸葛臻话音未落，守门弟子震惊地看了唐绣凝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等等——”唐绣凝回过神时，守门弟子的背影已成了一个点。

没过多久，方才的守门弟子又跑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唐绣凝伸着脖子望了望，看到正在快速接近的人后惊愕了一瞬，马上扯住诸葛臻的衣襟：“这不是林少侠！”

诸葛臻也是一脸震惊。两人大眼瞪小眼之时，来人已绕到唐绣凝跟前，庞大的身躯让她备感压力：“如花！如花，是你么？”

守门弟子打趣道：“咳，师兄，你莫不是高兴昏了头？这自然就是如花姑娘。咱们衡山派是四大门派之首，谁敢拿师兄心头大事开玩笑？”

诸葛臻：“……”玩脱了。

林子辰拘谨地看着唐绣凝：“如花，我知道，我们相处的时间少，上回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六岁。可既然我们是指腹为婚，我便会履行承诺。上个月你一及笄，我便下山去你家求亲，可你却不肯见我。我还以为……”

“我拒绝你是因为。”唐绣凝一步一步退到了诸葛臻背后，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到他后背，“他。”

林子辰不可置信地看着诸葛臻：“你？”

诸葛臻：“……”为什么要用这么惊讶的语气？

林子辰如遭重击，看着诸葛臻背上的银枪，缓缓拔剑，“你也是练武之人，我要同你决斗。”

然而，一刻钟不到，唐绣凝就明白了，所谓决斗，其实就是诸葛臻被碾压性的单方面挨揍。世上竟有如此灵活的胖子！诸葛臻你还好么……

眼看着诸葛臻就要被打跪了，唐绣凝连忙冲过去，挡在诸葛臻面前，对林子辰说：“你赢了，别再打了。”

原本按照两男争一女的话本，唐绣凝此时应该抱住狂暴的赢方，但林子辰的腰围实在让她下不了手。

林子辰眼神复杂地看了唐绣凝一眼，摔剑而去。

唐绣凝松了口气，转过身，皱眉道：“你傻么，打不过认输不就得了。”

“男人的骄傲你不懂。呐，两个男人为你打架，你高兴不高兴？”诸葛臻挂了彩仍不忘找抽，把被割破的手臂递给唐绣凝看，“你看我还受伤了呢！”

唐绣凝脸上微红，虽然仍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却拿出了丝帕帮诸葛臻包扎。

忽然，空中便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两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一只乌雕在半空盘旋，诸葛臻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意外，朝它伸出手。

等乌雕落到了手上，诸葛臻将它脚边的竹子拆下来。

乌雕乖巧地落到地上。唐绣凝蹲下身，好奇地看着它。

诸葛臻把乌雕送来的信息看完后，发现唐绣凝正用手指逗弄着它的下巴。他笑了笑，也蹲了下去，摸了摸乌雕的头：“我有点事，不能再带着你了，明天就送你回临安把。”

唐绣凝一愣，好半天才反应到，这话是对她说的。又过了很久之后，她才轻声应下。

“哦。”

九

距离唐绣凝离家出走不过一个多月，回来路上竟然一个找她的人都没有了。

爹爹估计很生气吧？

唐绣凝还没走出“林少侠不是少侠，是骗子”的阴影。比起萎靡不振的她，诸葛臻却一路精神饱满，大概是接了个大单。分手时，诸葛臻还跟唐绣凝说：“下回有什么需要花钱消灾的事，记得找我哦！”

唐绣凝差点就问能不能带她继续游江湖了，报酬月结好商量。不过她想到至少要向家里报个平安，还是作罢，挥挥手让他赶紧滚。

她等到了天黑才绕到家后门，却发现门外的灯笼没有点上。她走近一看，门上竟被上了封条。

忽然，一个只手从背后伸了出来，猛地捂住了唐绣凝的嘴！

“嘘！小姐，小姐！是我！”

小翠？

她惊疑不定地问：“小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翠一边哆嗦一边哭：“小姐，快跑，老爷被陷害了！我们的贡布送进宫里头，那位娘娘穿了贡布制成的衣裳，差点流产。城守大人把大家都拿入天牢了！一定是宁家那帮小人陷害我们，呜呜呜……”

唐绣凝如遭雷击，愣愣地看着她。

宁家？唐家是江南首富，宁家一直不甘屈于唐家之后是事实。大半年前有人对她下黑手，家里也怀疑是宁家下的手，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可唐甄两家已经联姻了，为什么宁家还这么肆无忌惮？甄家呢？唐家有难，甄大人有没有在想办法？

唐绣凝思绪纷乱，忽然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主仆二人抬头一看，见到一小队巡城兵。巡城兵显然也看到了唐府旁边有人，一边向她们跑过去一边喝道：“什么人？出来！”

两人俱是一惊，慌不择路地跑了起来。然而，两人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跑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很快便被抓住了。

夜市繁华，巡城兵们押着唐绣凝和小翠，一路吆喝着让道。忽然，几个黑衣人从人群中钻出来，抽刀挡住了巡城兵去路。巡城兵喝止不住，双方便打了起来。

唐绣凝咬着牙趁乱逃跑，背后有沉闷的撞击声，还隐隐传来马蹄声。唐绣凝脚一软，平地而摔，抽噎着爬起来继续跑。

马蹄声渐近，唐绣凝只觉得腰上一紧，便落到了颠簸的马背上。她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破堤而出——

“诸葛！”

来人竟然是诸葛臻。唐绣凝蓦然发现，到了现在，林少侠消失了，她爹落难了，最后对她伸出手的，竟然是这个被她一直嫌弃的诸葛臻。

诸葛臻看着她越来越汹涌的眼泪，目光一沉，看向黑衣人的视线里带了几分冷意。

“别哭。”他引着唐绣凝的手，放到自己腰后，“抱紧了。”

唐绣凝心头稍定，很快又乱了起来，慌忙道：“还有小翠，她也被抓住了！”

诸葛臻按住她，冷静道：“她只是个小侍女，不会有人为难她的。倒是你，她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你能逃走，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唐绣凝这才咬着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口道：“诸葛……”

“我在。”

“怎么办啊，你武功这么渣……”

“……”

诸葛臻没有和黑衣人硬碰硬，而是往山林赶去。到了山前，他抱着唐绣凝，翻身下马，牵着她的手往山上走。

唐绣凝一声不吭，用力反握住诸葛臻。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山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不要躲一下吗？”

诸葛臻侧耳听了听：“来不及了。”说着，一把抱起唐绣凝，施展轻功往山顶跃去。

十

月圆之夜，寒山之巅。

身后是万丈悬崖，身前是黑衣杀手。

追上来的只有两人，诸葛臻挑了挑眉：“穿成这样，别人不知道你们是镇南侯府出来的了？你以为谁都能用得起乌金打成的刀啊，还人手一把，统一装备。”

前面那人先是一惊，随即冷冷道：“阁下何必多管闲事，将她交予我等，我等必不会伤她一分。”

诸葛臻回头看着唐绣凝：“他们的意思是，即使待会儿动起手来，还是会留你活口的，但伤了残了不负责。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愿意跟他们走吗？”

唐绣凝拼命摇头，诸葛臻无奈地摊了摊手，黑衣人不再说话，率先发起攻击。

黑衣人和诸葛臻的动作都很快。与林子辰比试时不同，此时诸葛臻一挑二，竟然还算游刃有余，招式不华丽花俏，却每一下都直攻咽喉、胸口等致命点。

不一会儿，其他黑衣人也赶来了。有人趁机向唐绣凝靠近，唐绣凝惊叫一声，诸葛臻被缠住，强行回援，将整个后背空了出来。

金属刺入身体的钝响，在夜里尤为清晰。

“诸葛——”

诸葛臻踉跄一下，唐绣凝扶住他，颤抖着手摸上他后背。她摸到了一片温热粘稠，脸色顿时一白。

诸葛臻以银枪支地，另一只手捂住唐绣凝的眼睛，低声道：“别怕。”

他感到唐绣凝的睫毛扫了扫他的掌心，有泪水划下，烫得他心头一颤。

黑衣人将包围缩小，诸葛臻定了定神，将唐绣凝揽在身前，一步步往后退：“逼人太甚，我们做鬼也不放过你！”

说完后，他往悬崖纵身一跳。

唐绣凝忍不住尖叫起来。

诸葛臻抽出一条钢索。他蓄力一掷，另一端像生了根似的紧紧抓住触到的岩壁。

唐绣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停止了尖叫。诸葛臻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踩在突起的岩块上，低声道：“抱紧了，我要腾出两只手。”

唐绣凝点点头，手脚并用地黏住诸葛臻。他一手握着钢索，一手扒开岩壁上密密麻麻的枯藤。

唐绣凝看着渐渐露出形状的洞口，震惊了。

为什么诸葛臻会知道这里有个岩洞？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临安人都不知道！

当诸葛臻成功爬进岩洞后，唐绣凝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就摔在地上，晕死过去了。

她手脚无措地托起他的上半身，果然摸到一片濡湿，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不要怕，不能怕！他为了她伤成这样，现在只有她能照顾他了。

唐绣凝费力地将他拖到一边，让他挨在她身上，不至于压住伤口。她将他的上衣剥掉，找到一瓶金疮药。

此时仍是春寒料峭，诸葛臻无意识地缩了缩。唐绣凝快速地处理了一下他的伤口，帮他把衣服穿好。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

她喃喃道：“诸葛臻，你不要死啊……”

一整夜惊怕劳累，唐绣凝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她听到动静时，洞口的枯藤已经被拨开。

唐绣凝一下子就被吓清醒了。

外面的天仍是黑的，来人跳进洞口后，点起火把，火光将岩洞映了个通红。

“找到了，在这里。”

五个高大的男子，红底玄袍，窄袖束腰，最显眼的是肩上与胸前的彩绣——流云，海浪，江崖；龙首，鱼身，双翼。

唐绣凝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飞鱼服。

她家到底牵扯进什么事里了？为什么会被锦衣卫盯上？还有诸葛臻……他怎么办？听说锦衣卫手段厉害，他为了她已经受了重伤，她不能让他落到锦衣卫手里！

唐绣凝站起来，一步一步向锦衣卫走去：“我是唐绣凝，你们要带就带走我吧，这人什么都不知道。”

男子们没有如意料中将她拿下，而是单膝跪下：“属下参见指挥同知大人。”

唐绣凝愣愣地看着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身后传来了诸葛臻的声音——

“起来吧。”

十一

唐绣凝缓缓转过身，诸葛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

在行礼的锦衣卫后面还有一人，同样穿着飞鱼服，却没有跪下，他朗声大笑：“哎呀，师弟真是好福气。”

诸葛臻不理会那人，吩咐跪着的人：“我跟镇南侯的人交过手，天亮前，务必将这些人拿下。另外，唐建忠的女儿已经找到，他不必担心镇南侯会拿她的性命作为威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应该清楚，无需再有所顾忌。”

“是，属下明白。”

唐绣凝靠在墙上，目光迷茫地在锦衣卫和诸葛臻之间转动。忽然，她看到准备站起来的人之间，有张熟悉的脸。

那正是当初在野外哭天抢地的书生，见她看着自己，马上把脸转向别处。唐绣凝向他走了过去：“你不是那个……”

曾经扮作书生的锦衣卫抬起手挡住脸：“姑娘你认错人了！”

有人走过来挑起唐绣凝的下巴：“这就是唐绣凝？真是我见犹怜哪。”

诸葛臻笑了笑，拍开了那人的手：“师兄。”

那人呵呵两声：“这么小气，碰一下也不行。不是还没过门么？”

唐绣凝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诸葛臻。

那人仿佛没看到唐绣凝眼中的震惊，一脸真诚地对诸葛臻说——

“师弟现在去拿人，想必镇南侯挑唆宁家在贡布下毒一案，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谋害龙胎可是大罪，没想到镇南侯为了萧淑妃做这等蠢事，这下陛下终于有借口可以削弱诸侯，还能将宁家的财产收入国库……”

唐绣凝看着诸葛臻，感到心里有什么在慢慢裂开。诸葛臻双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开口。

“宁家以为对唐姑娘下手，就能得到进贡的资格，又怎会想到师弟你为了给陛下充实国库，已经是非首富千金不娶了。你怕唐姑娘被宁家伤了，还特意弄了个人皮面具，以林少侠的身份去接近唐姑娘，真是用心良苦……”

唐绣凝闭上眼，听到心底传来了碎裂的声音。

假的，原来都是假的。

林少侠是甄舸朱，诸葛臻也是甄舸朱，而甄舸朱是锦衣卫小头目。

什么英雄救美，都是这个人安排的，为了让她爱上一个不存在的林少侠，在婚事当天乖乖地跟他走，然后以寻找林少侠的名义，跟着他到处做活靶子，最后终于引到了镇南侯的人出手。

毕竟，除非拿她作威胁，否则以她爹宁折不弯的火爆脾气，肯定不会承认在贡布里下毒，让唐家百年声誉毁于一旦。

“师弟这次立了大功，看来指挥使一职，非师弟莫属。等唐老爷回来后，师弟就可以抱得美人归，真是可喜可贺。”

十二

诸葛臻的师兄说完后，诸葛臻——现在应该叫甄舸朱了——还一脸真诚地谢谢浑身酸气的师兄，多谢他向唐绣凝解释得那么清楚。

唐绣凝也谢谢师兄的解释，请求师兄将她带回地面。

于是，指挥同知大人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在场其他人都是他的嫡系下属，没有他的吩咐，谁敢带走唐绣凝？而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来向她软磨硬泡。

是的，他是骗了唐绣凝。一开始是因为要同师兄争夺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需要立功，而当今最让陛下头疼的，无非是权和钱。早在一年多以前，他就调查过唐家。那时他觉得，唐绣凝这姑娘还不错。虽然总爱看那些完全不靠谱的民间话本，但比起那些热衷宅斗的官家小姐，总归是可爱得多了。

后来恰好碰上各家争夺贡布资格，迎来一个接近唐家的契机。他爹是礼部尚书，只是给了一点暗示，唐老爷便选择依附甄家。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唐绣凝会为他哭泣，没算到她会为他挡在他身前。

锦衣卫指挥同知甄舸朱，从来只有他保护人的份，还是头一回有人带着豁出性命的气概，挡在他身前。

一下子将所有事情捅破，他敢现在就放她离开他身边才有鬼。

这厢他心思千回百转，那厢他的师兄便积极地将唐绣凝带回地面，顺便送下了山。

一个月后，唐家解封。唐老爷将一部分产业变卖，并与甄家解除了婚约。

十三

最近衡山派的喜事特别多，首先是衡山派大弟子林子辰继任掌门之位，紧接着新掌门的真命天女也出现了，据说是新掌门苦恋多年痴心不改，那姑娘最后终于答应了掌门的求亲。

最后就是，新掌门上任不久，入室大弟子都收到了。

以往历届掌门入室弟子，都需要经过报名与重重挑选，最终才会选出一个。这次打破先例，让所有人都对这传说中天资过人的大弟子好奇到了极点。

循例，衡山派的掌事会领新弟子在门派附近转转，于是大家早早候在了自己的摊子店铺，准备围观新弟子。

巳时一刻，掌事走进了唐绣凝的成衣店：“唐老板，有劳你给咱们掌门的新弟子做几身新衣裳。”

唐绣凝连忙起身回礼，笑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掌事回头招呼新弟子：“臻儿，过来见过唐老板。”

掌事身后的人走了上来，朝唐绣凝抱了抱拳，笑道：“唐老板好。在下诸葛臻，有劳唐老板了。”

她不好，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唐绣凝的笑容几乎要扭曲了：“不客气。”

诸葛臻笑意愈深：“量身长是要到内室吧，那请唐老板带路？”

唐绣凝咬牙切齿地说了声“请”。诸葛臻优哉游哉地跟在她后面，待进了内室，悄悄地合上门。

唐绣凝转身正要发作，冷不防眼前一花，被诸葛臻推到了墙边。她惊了一下，随即恼怒地推了推他：“滚。”

诸葛臻笑眯眯地将她困在双臂间：“想我了没？”

唐绣凝呵呵两声：“您哪位？”

诸葛臻脸色不变：“在下衡山派掌门入室大弟子啊，唐老板之前不是还一直惦记着么？还不惜逃婚要去衡山派找人来着。”

唐绣凝被踩到痛脚，眼神顿时一冷：“指挥使大人，唐家将近一半的产业都落入朝廷的人手里，如今的江南首富是陈家，大人该去找陈家小姐才对。”

诸葛臻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她。

唐绣凝毫不示弱。

诸葛臻垂下眼，低声道：“林少侠是我，诸葛臻是我，甄舸朱也是我，但我现在已经不是锦衣卫了。我说过的话，不论是以什么身份说过的话，我都会一点一点让它们变成事实。我说过我是衡山派大弟子，我就让林子辰继任掌门，让他收我为弟子。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唐绣凝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她爹回来的时候也说了，从这次进贡资格的争夺，就能看出有多少人想整垮唐家。当今皇帝又缺钱，搞不好哪天找个借口就收了唐家。所以，甄家公子虽然摆了唐家一道，却终究没有害唐家，让唐家有机会急流勇退。

诸葛臻看着唐绣凝原本有些松动的神色再次强硬起来，就知道走心尚未成功。他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还得走点小捷径啊。

不过捷径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诸葛臻一改深情款款的模样，伸手勾住唐绣凝的腰。

诶？唐绣凝眨了眨眼，一时跟不上他的节奏。

“听说最近流行霸道风格的话本。”诸葛臻邪魅一笑，眉眼处三分风流，七分多情，“看来唐老板现在不喜欢少侠了，是不是？那我——”

唐绣凝睁大眼，诸葛臻那张脸突然占据了她整个视野，唇上是温热柔软的触感。

等等？这是什么鬼！

唐绣凝在心底咆哮，她果然不该相信这混蛋！

等下一定要让他把《调教裙下之臣的一百个方法》抄上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