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

（一）贝壳般的耳朵

那一天，从海上飘来的歌声将我从做了很久很久的梦中唤醒。

有个男孩，黑发如水中摇曳的海藻，在风中舞蹈。他迎着大海，将背影连同猜想一起留给了我。

我猜，他的眼睛一定就像此刻星空中最亮的两颗，因为他的歌声是那样诚恳，那样哀婉。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逻辑，我就是这样相信的，每个听了他的歌的人也会这样相信，相信他那双凝望着大海的眼睛是多么美丽，只有这样一双眼睛，才会发现海水流动的忧伤，然后从眼中流动到心底，化成曼妙的音符。他在唱：

“我是誰……我来自哪里……”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我默默重复着，歌声像海水，流动到我心里，我问自己：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我想从歌词中找到答案，可惜距离太远，不能行动的我无法听清男孩的歌声。

第二天，我向天边飞来的白鸽问好：

“嗨，你好！”

“嗨，你好！”

她张口回答，衔在嘴里的橄榄枝徐徐落下，但她并没有生气。

我用海风幻成的小匕首轻轻割下双耳，请求白鸽帮我把它们衔到男孩身边，好让我听清他在唱什么。做为交换，我答应白鸽，将那能够带来和平的橄榄枝插在我身边，我将负责照看它成长而不被调皮的麻雀们啄食。

白鸽衔起了我的双耳，迎着夕阳，它们散发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光辉，就像两片薄薄的贝壳，我发现它们如此美丽。

那一夜，终于，清晰的歌声伴着淡淡的忧伤传入我的双耳，我颤抖得彻夜未眠。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我在心中向男孩询问。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男孩用歌声向大海询问。

我沉醉在歌声中，静静落泪，橄榄枝在泪水的润泽中成长。

清晨，一个光着脚的男孩奔跑在沙滩上，他的脚步声离我的耳朵越来越近，我从中听到了快乐的节奏。

“看我发现了什么？是贝壳，多么漂亮的贝壳！小姗一定开心极了！”

于是，我那琥珀般美丽的耳朵被包裹进一块干净的手绢，送给了一个有着柔软双手的女孩。她用那双手抚摸着我的耳朵，凉凉的，感觉很舒适。

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也许强烈的海风会消逝她短暂的生命，也许她正羡慕地望着其他孩子在海滩上尽情地奔跑，也许她和哥哥约好了每天给她带回一片美丽的贝壳……

此时她正用快乐的声音叹息着：

“多么奇妙的感觉！”她将手放在我的温暖的耳朵上，说道，“感觉就好像它在抚摸我的手。”

因为她那温柔的双手，因为她那甜美的声音，我决定将耳朵留给她。我的耳朵静静躺在她准备的粉红色小盒子中，永远陪着她。

（二）珍珠般的眼睛

再听不见男孩的歌声了，我多么希望能看一眼男孩的脸庞，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我想从他的眼中寻找些答案。

于是我向远处飞来的乌鸦呼唤：

“嗨，你好，拥有着黑夜般美丽羽毛的乌鸦先生。”

乌鸦开口回答：

“嗨，你好。”

肉片从乌鸦的嘴里落下，但他并没有生气：

“因为像这样诚恳地赞美我的美丽的，你是第一个。”

他轻轻啄下我的双眼飞向男孩，作为交换，我答应替他照看肉片，不让它被狡猾的狐狸偷走。

我终于越过了男孩的背影，看见了他的脸庞，他的双眼。

他有天使一般温柔的轮廓，然而那双眼睛却是混浊的，因为缺乏焦距而显现的混浊，我从没有想过他是个不被光明眷顾的盲人。

男孩在唱：

我是谁……我在哪里……

我的双眼落下名为眼泪的液体，打湿了周围的沙子。

我的眼睛哭泣到天明。一个贫穷的渔夫走过来，拾起我的双眼。

“多么完美的两颗珍珠，做为生日礼物送给母亲，她一定会开心的。”

我的眼睛被制成纽扣，缝在了渔夫母亲胸口的衣服上。

老人舒缓的心跳鸣动着让人安心的节奏，一下一下，这个节奏里有着岁月的积淀，有着人生阅历带来的厚重，让我感觉平静，我的双眼含着还未擦尽的泪水，在安稳的心跳中入睡。于是，我的眼睛留在了老人胸口上。

（三）像翅膀的双臂

天气渐渐冷起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海滩上歌唱的男孩，冰凉的海风会不会给他带来疾病的困扰？因为他是那样寂寞。失去了眼睛，和他一样品尝着无尽黑暗的我能够理解，这种寂寞。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我想起了我的双臂，无法给他带来光明，无法和他交谈，无法帮他驱除散寂寞的我，至少可以用我的双臂为他搭起一个小小的，可以遮蔽海风的港湾。

于是我将它们交给了一个心碎的猎人，他猎来的虎皮换不回一块墓碑，一块为他死去的儿子准备的墓碑。

“将我的身体连同双脚拿去吧，去做成墓碑，但愿它可以带着你儿子的灵魂升上天堂。”

猎人感激地落着泪。

“最后，可以告诉我吗？”我留住了将要离开的猎人，“因为没有眼睛，我无法亲自看见，你可以告诉我吗，在你的手中，我的双臂是什么样的？”

“它们就像一双翅膀，天使的翅膀。”

于是我终于欣慰了，我要用这双像天使翅膀一般的双臂，去呵护我牵挂的男孩。

在翅膀围成的怀抱里，男孩蜷缩着歌唱：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我没办法回答，只希望，这双翅膀可以给他带来，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可以给他带来保护，带来温暖。

（四）天使的眼泪

没有声音，没有光明，在无边的黑暗和沉寂中，我在心中默默吟唱。

我只剩下嘴和心脏，却并不感觉害怕，因为我那被放在盒中的双耳里，仍然回荡着男孩的歌声，我那被缝在衣服上的双眼中，仍然印记着男孩的面庞，我那双化作翅膀的手臂，仍然呵护着男孩的身体。

一个声音闯进了我的心里，是低泣的声音。

“奇怪，为什么你的声音可以直接进入我的心里？你在为谁哭泣？”

“我在为你哭泣！因为我是天使。”

“你是天使，哦，太好了。”我的嘴开心地笑出声来，“我正烦恼怎样将嘴带给男孩。”

“你只剩下嘴和心了。”

“没关系，我有句话一定要对他说。”

“好吧。”天使回答。

做为报答，我将最后的心送给了天使，因为他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形状，美过天堂里任何一朵鲜花。

沙滩上，天使说有个女孩静静立在男孩的身后。我伤心欲绝，我突然以为，男孩再也不需要我了，不再需要我为他送来的嘴唇，这个女孩可以为他奉献他所需要的一切。

我乞求天使让我最后一次听一听男孩的声音，然后，我再一次听见了男孩泉水般清透的声音，那就像直接流进心里的歌声一样美妙的声音。他说：

“请离开我吧，因为我永远看不见你的脸。”

“我无法离开你……”女孩哽咽了。

我沉默了，最后，我请求天使让我听见女孩的声音，听见女孩心底的声音。

天使用自己的眼泪连成水晶般的细线，将两片唇串成吊墜，悄悄戴在了女孩的脖子上。

忽然有几滴冰凉的液体滴入我的嘴里，我猜这是女孩的泪水，意外的是，我从没有尝过这样奇妙的滋味，苦涩中夹杂着甘甜，芬芳在口中萦绕，比海边橡树上的晨露更纯净，我在刹那间感觉到一种神奇的感动。

然后我听见了女孩心里的声音——

“因为我爱你……”

这是我的声音，是女孩没有说出口的声音，是从我的嘴唇中流出的声音，像泉水一样舒缓，一如男孩平时唱歌的音调，我惊喜地发现，那样美妙的声音，竟然会从我的嘴中流淌出来。

“谢谢……”

男孩微笑。

（五）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结局怎么样？”

天使问我的心脏。

“我很满足，我用心回答，因为我想要说的终于说了。”

更重要的是，我终于知道。

我拥有着贝壳一般透明的耳朵，珍珠一般柔和的眼睛，翅膀一般轻盈的双臂，墓碑一般厚重的身体，吊坠一般连接幸福的嘴唇，和比天堂任何一朵花都要美丽的心脏。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我的心脏躺在天使的怀里，快乐地吟唱。

“你是上帝降临世间的幸福的碎片。”天使微笑关回答，“你来自爱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