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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之年

2015-06-09杨欣闽

岁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房主继父房子

杨欣闽

看得出来,母亲这次是下定决心要买下这所房子了。

傍晚的时候,她带着我乘着有些昏暗的天光,围着那所房子转了几圈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看房上的茅草是否还算厚实,围墙的土坯和砖块是否还坚固耐用,还有前后园子里的青苗,茄子开着花,黄瓜长势也不错,青豆已经结出寸八长的荚了,过个十天半个月,就是一笔收入。精打细算的母亲肯定在心里已经盘算过了。

选择这个时候来,我心里明白,她怕被熟人撞见,再横生出什么枝节。

许多年后,我远居外地,工作,生活,但在我所有关于家乡的梦境里面,这所房总是赫然在目。1980年的普通东北民居,看不出它有什么舒适感,房檐略微低了些,甚至在边缘处还长出了青苔,射进屋内的光线一部分被遮掉了,四面的泥土外墙在雨水冲刷下斑驳一片,木制的窗棂原来漆上去的海蓝色也已经消失殆尽,两侧的窗扇能推开,却关不严。

可是,正是这样一所简陋的房子,却拥有一个与其极不相称的宽敞的大院子。方方正正的气派的大院子。从门口望过去,视野开阔,院子边上,围墙七扭八扭圈住一片开阔的大菜园子,贴着墙,大片的土豆花和波斯菊姹紫嫣红,浓烈绽放。一口压水井立在墙边,井水清澈甘甜,顺着水沟直接流进园子里。

我知道,宽阔对于母亲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很多年前这个词就已化身为蛊,种在她的心上,适时繁衍,暗暗提醒着她,左右着她,此时竟帮她下定决心,倾其所有,不,应该说是拼劲全力买下这所当时在我们看来天价的房子。

母亲和继父结婚的时候,住的是同屯人的房子。继父算是个老光棍儿,在县畜牧局下的一个分场上班,三十几岁依然孑然一身,朴实,木讷,比年轻貌美的母亲大了十二岁。起初,母亲是坚决不同意的,后来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我身上,才点了头。为了能够帮助我们一家三口找到一处安身之所,介绍人费了许多唇舌,同房主说了不少好话,诸如中年成家不容易,家徒四壁挺可怜的,帮人就是积福积德等等此类。

那是半边狭小的房子,像个长相奇特的生物贴在正房旁边,四壁透风,一到秋冬季节冷得难忍。即便始这样,刚过了一个月,房主又把南炕租给了一对新婚小夫妻,两炕之间,五六米的距离。

相信那是我此生最惊诧难解的经历之一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炕炕沿上都垂下幔帐,母亲和继父用的是黑蓝色的斜纹布做的,而对面新婚小两口用的则是鲜亮的水粉色。夜静更深,对面的呼噜声震耳欲聋,我总是被噩梦吓醒,母亲一面悄声安抚,一面用手掩住我的嘴巴,神情痛苦。

一年后,在这个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我们先后迎来了两个小生命,我的弟弟和对面炕上的妹妹。啼哭声遥相呼应,尿布堆在地上,空气黏稠,憋闷。母亲躺在炕上,全然没有照看孩子的心思,整天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垂下的茅草,我时常看见那些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她的眼角跳出来。

如果一个人的记忆是从三岁开始的话,弟弟比我幸运,他三岁的时候,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这不得不先从母亲的变化说起。

与毫无主事能力的继父生活的几年,母亲由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被锻造成了经世圆熟的乡村主妇。继父所在工厂分公房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母亲正接到房主要求搬家的最后通牒。

所谓的公房,就是工厂一排连脊旧房,一间半一户,早就住满了人。只是最近有一户男主人升迁,要搬走,产生了一个名额。继父愁眉苦脸地告诉母亲,厂里等房的人多的是,根本不可能。

唉,房子!在母亲心里,它就是索命的恶疾,那些年,没有什么比它伤她更深更重。几天时间里,从每个人口中说出的不可能都让她的内心燃起愤怒,鼓荡起前所未有的力量,她被一阵阵莫名的绝望或刺痛所笼罩,痛彻肝胆,挣脱不掉。蓦地,全世界都静下来了,只剩下房子这一件事在等着她去做。

母亲守在领导的办公室门口,路上,家门口,反复讲述继父和她的窘困,入情入理,声泪俱下,说得领导无言。最后,领导不得不告诉她,这套房子已经分给别人了,如果再有名额一定是你的。

回来后,母亲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晚上,领导的小秘书跑来,大声喊着,告诉我杨婶儿,又调走一个干部,王书记说,那套房分给你们家了……

我们把多年积攒的欣喜和幸福感一同修进了房子。垫高老旧的门槛,以防下雨的时候雨水灌进屋里。土炕上只能容下四口人,也足够了。窗户打不开,只有上边一个气窗,母亲竟把玻璃擦得透明,我放学回来,遇到家里没人就从气窗爬进爬出,继父买来旧报纸,贪黑把四壁和棚顶糊得亮堂堂。板皮做好栅栏,我们有了独立的小院子,我和弟弟可以自由玩耍了,再不必担心被人驱赶,母亲养的几只小鸡小鸭子也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

三年后的一天,母亲把继父和我们叫到跟前说,我想买房子。

她不是在同我们商量。她已经卖掉了这一间半房子。手里正攥着全家所有的积蓄。她就是想得到那所房子,她不说理由,或者根本就没有理由,她对那所房子的愿望不可遏制,为什么?1980年,2200元是一个天文数字,家里所有的钱加到一起,还不到1200元,还差近一半,里面还包括我上重点中学的学费。

我一个人躲在墙角无声地抹着眼泪。我想质问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买房子,现在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连我的学业也不顾念了?我不能质问,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质问。对于母亲来说,我是她苦难的根源,贫瘠的生活已经把她压榨得变了形,当年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她就不必承受这些,她就会有选择的权利,就会幸福。在她身边,我时刻标志着她苦难的过去,提醒她记起那些痛苦和绝望,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上凝聚了深深的罪过。

三天后,母亲如愿买下了房子。债务没有带给她压力,甚至房主说要等上三个月才搬家她也没介意。我还在为学费发愁,看到菜园子里满架的青豆,我有了主意。房子已经是我家的了,菜自然也是。

我把卖青豆的11块4毛钱交给母亲,那一瞬间母亲的表情极为复杂。傍晚,房主媳妇怒气冲冲拿着筐子赶来,说了很多无礼的话。母亲把我护到身后说,一个小孩子不懂事,想攒点本子钱,你别生气,钱在这儿。

那晚,我一直哭,母亲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没有劝我,也没为我擦眼泪,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周后,她把100元钱交到我手上,说,你自己留好,交学费用吧。邻居家的姑姑告诉我,你妈去建筑工地拆石棉瓦,没日没夜的,手上胳膊上全是玻璃刺,去医院看看吧。我躲在屋后的园子里,哭了一个下午。母亲最终也没有去医院。

搬进新家后,我住校学习,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继父和辍学的弟弟一直住在那里,还有迁居的姨父、表弟,有一段时间,外婆因为得不到舅父舅母的赡养也搬来住了,直到去世前几个月才离开。

这所房子见证了母亲人生中许多重要的事件,我考入大学,出嫁,弟弟娶媳妇,生子,继父患脑梗,瘫痪六年,母亲把他伺候得干干净净,直到去世。后来,弟弟和弟媳也领着孩子搬进城里,母亲执意不去,也不到我这里来,一个人守在老房子里。我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带着丈夫和孩子去看看她。

昨晚,母亲打电话来说,还差几天过年了,都回来吧。

一家人团聚不容易。母亲当着我们的面,打开一个布包,竟然是20匝崭新的人民币。我把老房子卖了,母亲语气平和地对弟弟说,这钱你拿去交楼款吧,这辈子我亏欠最多的是你姐。

弟弟和弟媳大喜过望,连声答应着把钱收了。

我问母亲,不是不想卖房子吗?为什么又卖了?母亲的眼神有些飘忽,轻声说:“他们俩不是一直惦记嘛,给了他们我也就清静了。你当大的,要理解,别计较。”她看着我,满是歉意。

天阴着,光线暗淡,站在窗边的母亲明显委顿了许多。她坚韧的性情依然无法阻止岁月的侵蚀,身材早已臃肿,眼神中多了份浑浊,白发更多,掩映在少许黑发之间,灰黑的色彩刺得我胸口一阵钝痛。我走到窗前,握住她的手。窗外,宽阔的院子还在,大菜园子还在,压水井还在,有多少个炎炎夏日,母亲在这园子里挥汗耕作,微笑着注视满眼碧绿,这里凝聚着母亲大半生的气节和心性,她把半世的悲情与窘迫全部融入其中,从而获得了人生的平和,这是她生命里异乎寻常的物件,如今竟要以这样的理由和方式终结或告别了。

母亲从不曾亏欠于我,是我这一生都在亏欠着她。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宿命。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选择生存的路径,正像此时的母亲无法掌控自己的一件心爱之物。年老的母亲已经柔弱下去,像个孩子,或者像我的女儿,她余生杳杳,我必善待。

2013年,农历腊月二十八,北方大雪。雪花落下时,出奇地大,霎时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母亲看着窗外,喃喃地说,下雪了,素白之年吧,明年的光景一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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