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粤东

寻梦淘宝村恩爱夫妻反目成仇

文/粤东

近些年来，随着电子商务在中国的疯狂发展，浙江、广东、江苏等地出现了一大批淘宝村。2014年12月底，阿里研究院发布报告称，全国淘宝村数量已增至211个，同时涌现了19个淘宝镇，这意味着以淘宝村为代表的农村电子商务，正成为一种新兴的生存生活模式，甚至成了一条让年轻人趋之若鹜的“财富捷径”。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下面这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但愿能给广大读者一些深思。

创业之梦

张志宏和卢玉珍，曾经都是很有梦想的人。他们是潮汕人，相识、相恋于广州某职业技术学院。2009年6月，两人毕业后留在广州找工作。他们念的是玩具学专业，如果不是遭遇实体经济不振，他们的就业前景不会差，因为受2008年金融风暴影响，很多玩具工厂倒闭了。

两人花了三个月找工作无果后，开始着手开淘宝店。因为这是一个最不需成本的行当，只要一台电脑、一根网线。他们在番禺区南村镇里仁洞村租了间民房，月租只需三百元。几年前，这里还是偏荒之地，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小产权房月租不会超过一千，但如今聚集了两百多家淘宝商户，附近有顺丰、圆通等多家快递公司，十分适合做淘宝生意。

他们开的是服装店。张志宏每天坐公交到天河区沙河服装批发市场进货，卢玉珍则呆在出租屋里上网做客服。开始，两人干得很开心，相比那些毕业后上班的同学，他们很自由，除了出门进货、发货，两人都宅在出租屋，甚至可以躲在被窝里边亲热边打理网店……

有爱的青春是激情的。他们每天凌晨一点才熄灯睡觉，因为周围的淘宝卖家都要忙到这个时候，如果他们太早打烊，就会错过那些习惯夜里淘宝的买家。看着不少生意好的卖家，半夜三四点还叫快递员上门收货，他们经常失眠。一次，张志宏躺在床上对卢玉珍说：“同行生意好，说明市场空间大，没准哪天咱也发达了，像他们一样买房买车！”

2010年，张志宏和卢玉珍开始帮一家小服装工厂做销售代理。他们还主动在网上寻找热卖的女装款式，看准后就将该款的模特图、细节图等直接复制到自己的店里。买家拍下宝贝后，他们再去批发市场或找工厂订制。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网店做到了两个皇冠的等级。最好的一个月，净收入高达5万元！当然，有时也可能会连续两个月亏本。

为了扩大规模，2011年初，张志宏租了一间100多平方米的民房做办公室和仓库，并贷款买了一辆10万元的小车回家乡结婚。毕业不到两年，就当上了“老板”买了车，使张志宏在老家甚是风光。春节后，他的表弟阿军主动要求跟他来广州打工。阿军大专毕业后在乡镇单位做合同工，月薪仅1000元。见表哥发达了，阿军也很想试试淘宝创业。

有了阿军做帮手，张志宏和卢玉珍的生意越做越大。张志宏在网上善于炒作自己的网店，比如经常晒订单、各种照片，称自己年销售过百万、在短时间内就有了房车等，这些都是为了博眼球、揽顾客。其实他和妻子一直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他的表弟阿军甚至天天睡在仓库。

但不管怎样，张志宏“成功”了。2011年夏，应届大学毕业生数量高达660万，就业难进一步加剧。为了缓解这一问题，扶持大学生创业、“以创业促就业”等成了有关部门和高校的做法或说辞，张志宏被邀请到母校去讲课，专门给师弟师妹传授经验——他在课上总结说，相对于其它形式的实体创业，开淘宝店是一种门槛接近“零”的创业模式。听了他的“号召”，很多毕业生原本迷惘的眼睛里似乎发出了绿光。

可张志宏回去后，对卢玉珍说，其实他课上讲的很多话是违心的。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做淘宝，没那么容易，而且，越来越难——大多数像他这样的毕业生，没资金支持，对电子商务知识的掌握又不系统，真正开展起来处处受挫，很多人都只是听说国家又出台了对电商有利的好政策，或者得知哪个卖家又卖爆了某款宝贝，然后一窝蜂跟风……这种淘宝网店，注定昙花一现。

卢玉珍更是明白，创业以来，如果不是家境稍好的她从亲戚那里借来七八万元，她和丈夫又怎能成为创业大潮中崛起的浪花？不过，经常研究“阿里巴巴创业史”的张志宏，一直对卢玉珍说，他坚信未来电商的发展前景一定非常广阔，他们一定能从中分一杯羹，因为“马云就是一直这么鼓励其下线及下下线的！”对于丈夫的豪情壮志，卢玉珍从未打击，她也希望能借助“时代的风口”飞上天，只是看到越来越多的大学生，都在跟着所谓的大势走，她心里日益没了底。她曾私下跟张志宏说过，要不退出淘宝圈，可他们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其它更好的谋生途径。

渐生嫌隙

2012年，张志宏和卢玉珍明显感觉到，各种各样的压力接踵而至。

先是淘宝商城更名为天猫，吸引了大批淘宝网友。不久，京东获得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砸向中国电商企业的第一笔融资，单月销售额突破3亿元。而起初并不被看好的苏宁易购，也突然成为了电商中的一匹黑马……

大鳄们狂飙突进，让张志宏这些小鱼小虾手足无措。因为市场再撑也就那么大，天花板一定存在。他们这些淘宝小卖家与正规军比拼，无论价格还是服务，都毫无优势可言。张志宏也有非常美好的愿景：努力将小店朝品牌化、规模化方向发展。但这条路真正走起来却困难重重。

屋漏偏逢连夜雨。2012年9月，张志宏的网店已经连续10多天没有做成一单业务。原因是他盗用了其它淘宝店的图片被举报，按照《淘宝规则》，图片侵权行为成立将被扣2分，并会删除对应的宝贝，如果累计扣12分，店铺将被屏蔽12天，如果累计扣48分，店铺将被永久封闭。他一下就被扣了12分，每天眼睁睁看着网店，却做不了生意。

对于此事，张志宏的怨气很大。他说，淘宝小卖家“借用”别人的图片根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他还算是“专业一些”的，用photoshop改了不少元素，不少人都是直接复制，连水印都没去掉。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找模特棚拍、后期做图，几件单品宣传图片就要花费数千元，而图片对网店销售的影响极大，完全一样的服饰，穿在不同的模特身上、由不同的摄影师拍摄、后期图片处理时的不同色彩饱和度等，都会令效果有天壤之别，“屌丝价格”的衣服要让买家相信可以穿出高富帅或白富美的效果，他们才会有下单的冲动。所以，像张志宏这样的小卖家明知有风险，还是会“借用”别人的图片，如果被发现、被投诉只能自认倒霉。

那段时间，张志宏元气大伤。而随着淘宝店、淘宝村的涌现，各种新规接二连三地出台。除了加强对盗用图片的惩处力度外，还有一项是：宝贝在搜索中的排名依据由信誉度高低改为销量大小。张志宏对此惶惶不安，他甚至怀疑，马云是不是准备将他们这些小卖家踢出局？此前他一直下工夫维持好信誉，并获得了两个皇冠，这需要积累2万个好评。可游戏规则改变后，他这样的小店肯定没办法与其它卖家拼销量，而销量上不去，宝贝在搜索排名中会靠得更后，这更会影响销量……

2012年11月，很多人乘着“双十一”亏本冲量，张志宏欲哭无泪：已几个月没什么盈利的他，不跟是等死，跟就是找死！他开始有些后悔陷入这个行当，他甚至暗地里第一次用粗口骂了自己的偶像马云：“辛辛苦苦为你打工，却不料你总是随意更改规则，随意涨价，随意中止合作、封店！”但他的满腹牢骚，无法改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竞争事实。

张志宏心情不好，脾气大增，每天和妻子因各种琐事大吵小闹。一天，卢玉珍趁出去办事时到医院检查了下身体，她想知道，自己和丈夫未避孕已两年，为什么一直没怀上孩子。医生要求她和丈夫一起去检查才能做出诊断，但她回去话还没说完，张志宏就责备她：“现在钱没钱、事业没事业，检查什么呀？就是生出来，我们有能力养活孩子吗？！”

张志宏的心思全在淘宝上，他也不想拖家带口地生活在嘈杂混乱的淘宝村里。但卢玉珍毕竟是女人，她已27岁，想要个孩子，觉得这样才像结了婚、有家的味道。她还有更大的担忧——2012年，媒体先后报道过四起淘宝店主过劳死事件，在“中国新十大高危职业”排行中，淘宝店主位居其中。她和丈夫虽不至于忙到猝死，可这几年一直无法过上健康的生活，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休闲娱乐，健康状况明显不如以前，尤其张志宏，每天长时间守在电脑前，并拖延到凌晨再睡。

卢玉珍怀疑自己不孕，与夫妻俩长期做淘宝有关：压力大、情绪不稳、休息不好、没时间锻炼，导致内分泌失调等等。卢玉珍日益心烦意燥，加上网店效益止步不前，她更加没有耐心与丈夫坚守在淘宝村。可张志宏不愿放弃，一是因为夫妻俩已投入不少资金，还欠了亲友一些债，二是他在网店的营销推广方面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三是他害怕失去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人脉、经验、“名声”等。在他看来，没有了这份“淘宝”事业，就没有了生命的意义，这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

思想上的分歧让夫妻俩矛盾加深。2013年春节，卢玉珍独自回了娘家过年，而张志宏一个人呆在城中村守网店，彼此连新年祝福都没发。

反目成仇

过完年，卢玉珍回到广州后提出分手，要求张志宏偿还其向亲友借来的8万元债。张志宏称没钱，不同意离婚。两人只好继续凑合着过。

那些天，内外交困的张志宏似乎被囚禁在孤岛上，想突围却找不到方向。他发现，很多有实力的淘宝店开始微博营销，但他发私信向那些微博营销账号打听合作方式时，才知道转一次宝贝链接要上千元推广费。他知道推广很重要，但他手头的钱只能偶尔用来购买淘宝网页侧栏或底栏的宝贝推荐套餐，比如花30元在淘宝网页面买一个推荐宝贝的位置，他的一件宝贝将会出现在搜索页的右边栏，买家每在这里点击浏览一次，淘宝就要扣取卖家一元钱，直到点击完30次为止。但买家点击了，未必下单，有时被点击几百次才可能成交一笔生意，所以他每次都要精算宝贝的推广转化率，即为一件宝贝支出推广费后能赚多少钱。

为了节省开支，夫妻俩的日常生活消费被一再压缩，每个月生活成本仅一千元左右，除了买米买油几乎不进超市，一日三餐自己做，极少出去吃饭……生活上的困难，张志宏可以克服，生意上的压力却让他常常窒息。网购的吸引力，在于便利、货品全、价格低。但张志宏这样的小卖家很难有真正的价格优势，因为他们的货都是从批发市场或厂家进来的，而很多批发店主和厂家也在开淘宝，所以他一步步被逼到了边缘。

价格优势渐无，新的问题又随之而来。张志宏从批发市场淘来的服装，很多是尾货，即便价格优势还能勉强保持，但质量却难以保证，甚至同款同码的衣物大小都会有区别。一些买家收货后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问题，然后给他的网店中评甚至差评，这又进一步影响他的生意。

从2013年夏开始，张志宏平均每周要花两天时间处理中差评。给那些买家一一打电话，询问详情，协商解决办法，然后请求将中差评改为好评。解决办法常是退货或赔款，一件50元左右的服装，为消除一个差评，他愿意给对方赔10-15元，哪怕不赚钱都可以。大多数情况下，买家在获得赔偿后会取消差评，但也会遇到收到赔款迟迟不更改评价的。遇到这样的买家，他就隔两三天打电话催促，却时常因此遭到谩骂。他还遇到过十几次职业差评师，这些职业差评师要求原价甚至更高价的赔款，但又不愿退回衣服，甚至还会非常不屑地说：“质量这么差的衣服，当抹布都不配……”这完全是讹诈，但他无计可施，只能忍气吞声。

卢玉珍尽管对丈夫不满，但她还是想帮助张志宏再博一次，把她亲友的债还清。2013年“双十一”当天，他们的网店有几款棉服和风衣外套参加促销。张志宏早上8点起床时已经收到几十个订单，卢玉珍赶紧去了批发市场，但当天批发市场里人挤人，熙熙攘攘的基本是淘宝小商户，拿货需要排队入场，拿到后背着货又几乎寸步难行，为减少压货风险，她选择当天接单后再来拿货，这样她数次往返，最后一批货运回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还有部分款式因批发商断货当日未能拿到。然后，她和丈夫、表弟三人迅速填单发货，一直到凌晨三点才基本忙完，但就在快要收工时，她累得突然瘫倒在地，口吐白沫……

在医院里，卢玉珍住了一周。双方父母听说后，都希望他们结束这样的生活，并要求张志宏去检查了一下身体，结果是：他得了死精症。这是卢玉珍迟迟未孕的主要原因，她认为罪魁祸首应该是做淘宝，因为过去的张志宏生龙活虎，婚前她还做过两次人流。医生也认为不排除这种可能，因为张志宏近几年长期生活在噪音、空气污染严重的环境中，精神过度焦虑、久坐、憋尿、抽烟、喝酒、时常使用笔记本电脑等等。

卢玉珍希望丈夫以家庭为重，再次要求张志宏放弃淘宝店，否则就分道扬镳。但张志宏是一个特别“轴”的人。他恳求卢玉珍：“只要我们努力，一定能坚持下去，一定能成功。有了钱，什么都能解决……”

2013年12月，阿里巴巴研究中心首次公布全国20个“淘宝村”，张志宏蜗居的里仁洞村作为广州唯一的上榜者，瞬间吸引了外界的目光，随着一个个“致富故事”的流传，更多的年轻创业者涌往此处。

这对张志宏来说不是好事，而是更重的负担。因为这里成为著名的淘宝村后，租金加倍暴涨，各种成本增大，各种纠纷显现。2014年6月，他因在狭窄的小巷里抢车位跟别人打架；8月，他租的民房用作仓库后，存在严重消防隐患，被有关部门要求罚款并完善消防设备，他希望房东承担这数千元的费用，房东却不理不睬，恨不得他搬离好涨租，最后他唯有借钱解决。

到了2014年底，里仁洞村已聚集1200多家淘宝店，大量小商户不堪高企成本而出走。2015年1月，租约到期，面对房东再次翻倍的租金，张志宏再也无力支撑，只好决定搬到更偏远的南沙区。但卢玉珍对他、对这份所谓的“事业”已经彻底失望，执意要离婚。

1月10日，卢玉珍在搬家时悄悄拿走店里一本有4万元现金的存折，她要用这些钱还部分债，但这是张志宏坚守事业的“最后稻草”，他发现后气得脑门充血，一路追赶，卢玉珍逃离到村口时，被他一把揪住，卢玉珍死死抓住装存折的包不放，他急得掏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往卢玉珍的手上、胸部猛刺数刀，导致卢玉珍轻伤。

随后，张志宏因故意伤害罪被广州市公安局番禺分局刑事拘留，卢玉珍向法院起诉离婚。夫妻俩辛辛苦苦“淘宝”数年，到头来却负债累累、家破人散。

2015年2月底，笔者采访时，“淘宝村”里依旧熙熙攘攘，提起张志宏夫妇的事，很多人都摇头叹息。笔者问张志宏的一个男老乡：“他们没生孩子与做淘宝到底有没关系呢？”那小伙子感慨道：“这我哪清楚！不过，我们做这行，确实很累的，每天忙得骨头散架，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干那事呀……”

【后记】这个悲剧令人唏嘘。近些年来，电商一直被认定是中国未来最有前景、最具活力的产业方向。但对于未来在哪里，很多人又都说不清楚。尤其到了今天，电商大鳄频现，行业日趋成熟，线上线下开店都需要不菲的开支，还要面对激烈的外部竞争。有资料显示，目前淘宝集市店有600多万个卖家，真正赚钱的不足30万个，仅占5%；天猫商城有6万多个卖家，不亏本的，不足10%。或许网络上有太多关于草根电商致富的神话，但是要知道，还有很多人死在了做电商的路上。屡屡发生的淘宝店主猝死事件，更加提醒我们：这个行业的生存环境，对从业者身心健康的威胁，不亚于上世纪90年代的“血汗工厂”。因此，对涌往电商路上的年轻人，我们想说一句“梦想诚可贵，创业须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