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评论员 戴志勇

儿童节前上映的哆啦A梦3D版，剧情倒不出奇。从未来之国千里迢迢而来、大雄的结婚前夜、再见哆啦A梦、哆啦A梦回来了……很多成年人为这些拼接的经典故事飙泪。原因无他，同为普通人的观众，借此暂别世故生活的种种精致计算，回到了至纯的童年，那些“绝假纯真”的友情与爱，对幸福的天然期待，依然触动已长大成人的我们。

贪玩、懦弱、考零分、懒惰，很少孩子像大雄这样，集各种缺点于一身，但他能为别人的不幸而伤心，能为别人祈求幸福。没有哆啦A梦的任意门、竹蜻蜓、时光机器，大雄很难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取胜，他是那种坐在路边为别人的成功真心鼓掌的人。

简言之，他是心中有他人的人。只要能保持本心，很难想象他长大后会卖注水肉、毒奶粉与质量低劣的烂教辅。

一个互害的社会之所以难以彻底治疗，其根底，就在于“我”与“你”之间这种最起码的善意断裂了。“你”被弱化为“他”，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消费者，一个可以用低劣的残次乃至有毒品欺骗的“掏钱者”。于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一个膨胀的“我”及必不可少的利益相关者，其他人和一切规则，都只是可被利用可钻空子的对象。

有人说，不对，互害社会之所以难以彻底治疗，更重要的是缺乏相应的制度设计。比如，各种市场都还不够开放，缺乏行之有效的集体诉讼制度。

这当然没错，公正有效的制度，是对脆弱本心的强力防护。圣贤与天生的烂人都是极少数，修道之谓教，各项公正的制度和规则，就像可以放心行走的大道一样，保护着平凡的人心不至过于堕落，使其在一个自由的空间内，保留美好生长的可能。可我们不妨追问，为什么有的市场领域还不够开放，为什么缺乏行之有效的集体诉讼制度？

原因大致有三，一是认识没有到；二是认识到了，但时机没有到，利益格局难于骤动；三是认识、时机都到了，但有能力改变局面者，对他人的善意没有到。而这，无非是因为有个膨胀的“我”，有与这个膨胀的“我”相关的种种利益考量在内。

这个“我”，往往最难战胜。在国学开始大热的今天，阳明心学也在流行。阳明就曾感叹，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建立公正有效的规则，不是也很需要先破心中贼吗？破掉心中贼，人生不是可以进入一个更自由宽阔的境地？

而大雄这种与人为善的童年心性，就来自“己欲立而立人”的本然善良。这种本然善良，在天赋不同的儿童身上，多少都有。作为社会生活的基本支柱，其重要性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用阳明的话来说，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阳明强调的良知，看起来很高冷，却并非遥不可及。往往就在《哆啦A梦》里那些的友情与爱让我们飙泪的一瞬间，良知真切呈现。它就植根于我们童年时尚未被污染的本心，植根于“我”对“你”那一点天然的善意。

在这个意义上，哆啦A梦不仅仅是心灵鸡汤。能被这部影片带进童年，能被其中“绝假纯真”的至情所打动，正说明在世俗生活中的我们，依然保留着良知的可能。人与人之间那种美好的关联，还在我们平淡无奇的生活潜藏着，在冰山底下涌动着。

当然，像大雄这样“心中有他人”，并不意味着做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乌托邦式“无私儿童”。孔融让梨式的道德故事，未必完全符合儿童天性。只是要把膨胀去掉，让“我”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做一位有分寸的正常人，与他人追求幸福的本能相互协调，使我们身在其中的平凡日子，变成大家都有尊严的生活世界。

这意味着不卖注水猪肉，不说恶意假话，受到不当利益的诱惑时，始终保持一念克制，而非甘之若饴。这很难吗？是的。在公正规则尚很缺乏的地方，尤其如此。

明代“儒家叛徒”李贽，反对天理人欲二分，提出童心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他反省到，童心极易丧失。不要说种种物质利益，就是闻见、道理，甚至包括读书，如果不能用来善护童心，都可能使人深深陷入世故的不当利益计较而不自知。

在世故的生活中，要善护童心，这或是哆啦A梦给我们的最切身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