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诗

绿色围裙

高考完的暑假，足足有三个月长，对于没有旅行计划的毕业生来说，这么长的假期，漫长得有点无聊呢。

吕萌就是这无聊群体中的一位，高考成绩一般，准确说是发挥失常，父母原本允诺的旅行奖励付之东流，她自我埋汰道，这怨不得谁。她朋友不多，仅有的两位好友，一个回了农村老家，天天摘菜种花零距离农家乐，一个举家旅行海外，分享不完的椰林树影海鲜渡轮。没有旅行也没有聚会，这么长的假期，总该做点什么呀？不如去兼职吧！

可做什么兼职好呢？暑假已经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可以做短期工作，能让自己忙起来，收入不会太低，离家不远，技术难度低，还有空调的工作，吕萌思前想后，大概只有去附近那家大超市当导购了吧，嗯，只能当导购，不能当收银，因为她不仅手脚慢，还完全分不清假钱，收银员那种“高精尖”工作，她可干不来。

超市的名字叫“绿叶”，整体的装修色调都是令人清新的绿色，连导购员的工作服，都是墨绿色的围裙，围裙的胸口有个口袋，口袋上绣着一片树叶，相比起其他的工作服，还是挺别致的，吕萌很喜欢这条绿围裙，每次下班，都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叠好放进员工储物柜。

绿围裙的夏天就这么开始了，跟以前的每个夏天都不一样，没有功课辅导班，也不是沙发薯片偶像剧，这是她作为成年人的第一个夏天，第一个不同视角看见的夏天。

等待硬币的小孩

超市里每个岗位都是有固定人手的，只是个别部门偶尔缺个帮手。作为超市里的新人，吕萌的主要工作，是在各个区域帮忙打杂，哪里需要去哪里。她第一次负责的区域居然不在超市内部，而是负责储物柜援助和超市出口处的投币娃娃车，工作相对轻松。

储物柜援助，听起来很高端，其实无非就是储物票丢失找着开个锁，或者是老年人不会使用储物柜，教一下，小朋友个子矮了帮一下，没别的。

娃娃车，多么经典的玩具，物价上涨那么多倍，它却丝毫不影响，吕萌童年时它就是投币一元，现在依然是，只是一元钱的游戏时间略有缩水。吕萌的工作就是出现了吞币现象解决一下，或者小朋友恶意捣蛋制止一下。

一般情况下，吕萌在储物柜附近站着，偶尔在红色的消防栓上坐一坐小憩，眼睛还得时不时瞄一瞄投币娃娃车。一天下来，还挺无聊的。

第三天，她发现一个事情，有一个牵着三岁样子的小孩来超市买菜的年轻妈妈，每天出现的时间都差不多，每天她的孩子都要在娃娃车边上哭闹一次，原因很简单，孩子想玩，她不同意，而且有理有据“妈妈没有硬币”，小孩继续哭闹的话，她就打开零钱夹子“喏，你看，妈妈真的没有一元钱的硬币呢。”说罢，推推搡搡地就拉着孩子走了。

同样的场景，上演了连续三天。小朋友长得挺可爱，每天听他哭，吕萌还挺心疼的，不由想到了童年的自己，那时候的一元钱可比现在值钱，妈妈也断然不会轻易浪费一元钱给自己玩乐，这个小朋友跟自己一样可怜呢，不，是比自己还可怜，因为一元钱放到现在，真的是微不足道了。

员工午餐时，吕萌把这个事情讲给了收银员小张听，小张说：“我认识她呢，她每天上午带着孩子来买菜，每天在结账时，都小声嘱咐收银员不要找硬币。我以为她只是不喜欢硬币呢，原来是借此不让孩子玩娃娃车，还故意不让他听到。”

听到这些，吕萌心里更不是滋味，觉得这个妈妈实在是太抠门，太过分了，她决心帮一下这位小朋友。如果直接在小朋友哭闹的时候过去说“我可以换硬币给您”，那似乎太唐突，甚至被小朋友的母亲指责多管闲事。

于是，她私下里跟每位收银员协商好，一起来帮一次这位小朋友。

隔日，同样的时间，那对母子又出现在超市里，快到收银台时，收银员们默契地把一元纸币藏在了百元纸币的下面，找零时，假装抱歉地告诉她：“不好意思，一元的纸币刚刚用完，我找您两个硬币吧。”

对方没有办法，硬着头皮收下了那两枚硬币。当天，小朋友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娃娃车，吕萌会心地笑了，看着跟着音乐摇动的笑着的小朋友，她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

丢三落四的姑娘

储物柜和娃娃车那边不忙的时候，吕萌也去监控室帮帮忙。她倒不用负责坐在视频前面眯着眼睛看谁谁谁偷了超市的东西，谁谁谁拆开了不能拆的物品包装，而是协助前来求助的顾客寻找遗失的物品。

在吕萌工作的几天里，几乎每天都有人丢了东西，但一般的结果都是找不到，超市太大了，遗失的物品太多了，摄像头太散了，除非是晚会现场的导播，才能够巧妙地一个机位转另一个机位，否则，一般是无法连续跟踪的，丢了便丢了，不是被人偷了，就是被捡到的人顺手牵羊了，吕萌也没什么办法。

可是，偏偏有一个女孩子，她三天两头在超市里丢东西，丢也就罢了，还次次都能找到，这真的很奇怪，不合常理。

女孩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每天来超市的时间都差不多，基本都是晚饭前的时间，她背着书包，没有穿校服，应该是暑假被家里逼着去上补习班的高中生。

这一天，是吕萌第二次见她，她跑到视频监控室来，对吕萌可怜兮兮地说：“阿姨，我的太阳伞丢了。”吕萌才不在乎她丢了什么伞，只是打心里介意着女孩叫她“阿姨”，心想，我才毕业几天，也是正当18岁的青春少女好吗。可是困于职业颜面，她不能当面跟顾客计较太多，她只好硬着头皮帮忙查看监控，即便太阳伞不是多大的事儿。

查看监控的途中，女孩的注意力似乎不在吕萌这边的屏幕上，而是在她身旁的人身上，每当吕萌回头看她时，她又假装若无其事，这令吕萌很费解。整个监控看下来，太阳伞并没有找到，女孩丝毫没有沮丧的样子。反倒说：“丢了就丢了吧。”

吕萌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不把这个当回事儿，说丢了就丢了，为何急急忙忙可怜兮兮地让我帮忙找？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丢了雨伞，还是在你的寄存柜里找到的，你是来故意刁难我的吗？”

被较真儿的吕萌的气势吓到了，女孩居然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忘记了，我今天没有带太阳伞出来呢，抱歉呀，害你白麻烦了。”然后一溜烟地跑了，简直是逃跑，真是奇怪的是人。

她走后，监控室里的人笑了起来，吕萌问他们笑什么。

“她恐怕丢了快有十次东西了吧，我们都渐渐不理她了，只有你外行不清楚，才傻乎乎帮她看监控。”主管回答。

“她为什么天天丢东西？！她是在恶作剧吗？”吕萌更加气愤。

“她啊，啥恶作剧，恶作剧之吻吧，她是花痴上我们监控室的小唐了！”值班室的人笑得更欢。

这么说来，吕萌恍然大悟，难怪看监控的时候她的注意力都在小唐这边，小唐确实还挺帅。既然是这个原因，吕萌自己也笑了，她觉得，丢三落四的女孩倒是没有多可恶了，自己小时候也有过为了接触帅帅的男老师，而跑到办公室去问问题的小心思呢，少女情怀总是诗嘛。

每晚9点的战争

超市每天晚上10点钟关门，基本到了快9点的时候，储物柜、娃娃机、还有监控室，都十分清闲了，这时候，吕萌会去糕点区域帮忙，糕点区的这个时间，比白日里要忙碌许多，为什么呢？因为啊，这家超市十分正规，蛋糕、面包等新鲜熟食，基本都是当天销售，超市有一项促销政策，那就是每天晚上的9点钟后，所有自营的糕点一律半价销售，有了这项政策后，超市的糕点都能被抢购一空，再不用熬夜。

可正是这一项政策，让吕萌发现了许多有趣的现象。

半价的糕点都是要过了9点才可以在称重处打上半价价格的，哪怕你8点59分去称重，都是原价一分不少，而你也无法在不称重的前提下就提前把它放进购物篮，导购看着呢。这就面临一个尴尬，要么你站在糕点旁等待9点的到来，这似乎有点丢脸，被熟人看到了还觉得你如此贪图小便宜，要么你先去买别的，9点了再赶过来，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后者吧，可惜后者要面临来晚了好的糕点已经没有了的风险。

于是，快到9点时，糕点区的周围就会渐渐聚集起一堆中年妇女。她们推着购物车，看起来跟别的顾客没有任何区别，有的也许正在挑选着蔬菜，有的站立不动地看着手机像在回复一条很重要的讯息。在周围不自然地“闲逛着”的她们，注意力却全都在糕点上，她们像躲在深处的猎人盯着自己的麋鹿般看着面包，“这个跟旁边的一样大，但是葡萄干多了一倍”“这个肉松很多，但是有点变形，孩子会不喜欢吃，得拿旁边那个形状好一点的。”她们的心里像小剧场般早已彩排了多次，只要时间一到，她们就可以隆重登场。

但这一切又必须小心翼翼，遇到熟人，也只能给他们“我刚好这个时间在买东西，顺便买一买打折的面包”的感觉，自己是并不贪图便宜的，只是顺便，只是顺便！整个糕点区，弥漫着一种大型“快闪”活动的气氛，恍惚间会感觉这群中年妇女，9点一到就会音乐起，广场舞伺候的气场。

8点58了，中年妇女们从四面八方默契地围了过来，有人的手表已经提前到了9点，她举起一个面包，正要称重，周围立马有人制止了她“还没到时间呢！”像一群在起点准备公平比赛跑步的运动员，制止了一个正要抢跑的人，她举起面包的手，又怯弱弱地缩了回去。

59分30秒了，可以下手了，拿到手再称重，刚好9点。妇女们一拥而上，有人心满意足拿到了自己心仪的那个面包，有人下手慢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拿起了旁边那一块品相差一点的，也有手更慢的，空手而归，瞥了一眼“这群贪小便宜的妇女”带着某种奇怪的优越感离开了。

过完了手忙脚乱的9点，糕点区恢复平静，吕萌从来没有取笑过这些中年妇女，反倒觉得她们的节俭很是可爱，因为她知道，她的母亲，也经常是拥挤的她们中的一个。

每天打烊之后

每天打烊是在10点，但这个时间是针对顾客的，员工们几乎都要在10点半甚至更晚的时间下班。

收银员要核对一天的账目，收了假钱要惩罚，就连收多了钱也要批评。收银员小张是吕萌在超市里玩得不错的朋友，她以前都喜欢留一点手指甲，现在完全剪掉了，吕萌问为什么，她说“每天要摸八个小时的钱，钱很脏的，手指甲缝隙都黑了。”

“钱不是很好的东西吗？脏一点又何妨？”吕萌故作成熟地回答小张。

“钱确实是好东西，但每天摸着别人的钱，心里那滋味，可真不是东西。”

哈哈哈，二人笑作一团。

下班之后，二人通常结伴回家，因为顺路。吕萌回家的路走下来大概是10分钟不到，而小张要走接近15分钟，有时甚至还多，吕萌说：“你要是有辆电动车就好了。”

“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车吗？”小张问吕萌。

“什么车？轿车？火车？”吕萌被这种奇怪的问题问到，愣愣地回答道。

“都不是，我最喜欢的车啊，是超市的购物车，坐起来可好玩了。”小张的回答，着实让吕萌吃一惊。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坐在购物车里面真的合适吗？咱们超市连小学生都不允许坐购物车啊！承受不住，购物车只能给幼稚园及以下小朋友坐。”吕萌员工素质颇高，正义感爆棚地告诉小张。

“我今年都20多岁了，我的童年没有坐过超市的购物车，我的少女时代也没有坐过男生的单车前杠，后来心里老惦记着这两个事情。后面的是没有希望了，前面的还是可以的，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下班后，就去帮整理货架的伙伴，偶尔就会坐一坐超市的购物车，他们还在后面推我呢，可好玩了，从来没有被主管发现过，大家都帮我保密呢。”小张放低了声音，样子很可爱，像告诉了我一个令人羞愧的大秘密。

“想不到，你如此少女心态啊，哈哈，不过听起来很不错哦，我也没有坐过购物车呢。”吕萌说。

“这好说，明晚请你坐购物车，10点半饼干区见！”小张痛快答应了，这语气，简直跟“明晚请你坐豪车，有钱”一般任性。

这一天，在小张和饼干区导购的协助下，吕萌第一次坐进了购物车，人太大，购物车里的小座位根本坐不进去，她打坐般坐在车内，小张在后面推她，空旷区域直接用力放手推，那感觉很奇妙的，像重回了童年，当回妈妈心爱的小朋友。

意外发生了，购物车撞到了整齐码着的饼干墙，吕萌几乎被饼干盒淹没，小张和另一名导购立马前来救人，饼干盒很轻，吕萌没有受伤。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二人连连跟导购姐姐道歉，二人加班到12点多，才把那一面饼干墙复原，但她们一点也不后悔这一鲁莽体验。再不疯狂，就老啦。

小胖子的早餐

超市开门很早，每天7点就开门了，家住附近的人，每天一大早过来挑选最新鲜的食材。因为买菜的人群里中老年妇女居多，清早也是超市推销食品的好时候，速冻水饺、速冻汤圆、小馒头、泡面、酸奶等等，都提供试吃，超市很大，每天早上得有十多样或刚出锅的或新鲜冷藏的食物供人试吃。

吕萌两天值一次早班，她每天都能在一群大叔大妈中看见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他矮小的个头和胖乎乎的身体让他极具辨识度。看样子是个小学生，每天这个时间出现，大概是去上培训班之前，而他一个小朋友，难道还要负责帮家里买菜？吕萌很好奇，便稍稍留意了他一下。发现，这个小胖子几乎每次都会从非购物通道出去，是的，他什么都没有买。

不买东西，来超市做什么？还每天同一个时间来？

吕萌跟小张议论起这个小胖子时，小张的职业敏感让她产生了“他会不会是贼”的第一反应，“这么小就出来行窃了，家里怎么教育的啊。”小张忍不住就评论起来。

“你别这么武断啊，还啥都不知道呢，小胖子看起来呆萌呆萌的，才不会呢，你好好收你的银，我明天再关注一下他。”吕萌极力帮小胖子辩护着。

隔天，周六，小胖子没有来，周日，也没有来，难道真的是盗窃，感觉自己被盯上了就不来了？吕萌继续一头雾水。

周一，小胖子准时出现了，依然在熟食区域，吕萌发现，敏捷的小胖子，徘徊于各个试吃柜台，这里干掉四个饺子，那里吃下两小盅泡面，又在另一个地方干掉俩小馒头，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就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呢。哈哈哈，这小胖子，真会贪便宜呢，吕萌想。

吕萌初步断定，这是一个周一到周五上培训班，每天早上来超市吃早餐的小学生，周末在家里吃，自然不必出来蹭吃蹭喝。小胖子身材圆润，脸泛红光，衣服也干净优质，感觉不是贫苦人家的小孩，那这般是何必？莫非是，把妈妈每天给的吃早餐的钱用掉了？迫不得已来吃这些？用那些钱去玩游戏机？或者是被高年级的坏哥哥操控着……

吕萌觉得任何一种可能性都不是好事，得出面问一下，没准一名问题儿童就被她拯救了呢。隔天，小胖子在吃试吃区域的泡面时，吕萌出现了，假装是负责泡面区的导购，“小朋友，泡面好吃吗？你妈妈呢？可以让她给你买一点回家吃哟。”

“妈妈在那边。”狡猾的小胖子随手一指。

“导购姐姐每天都在这边有看到你哦，你怎么天天来超市吃早餐呀？妈妈不给你零用钱吗？她很坏哦，叫她过来，我帮你说说她。”吕萌当面揭穿着小胖子的谎言。

“我妈妈才不坏，她对我可好了！每天都给了我早餐钱！”小胖子极力帮妈妈辩护。

“那你为什么每天来超市吃？你用这些早餐钱干什么呢？”吕萌问，她在等着小胖子支支吾吾说出玩电玩或者是收集什么游戏牌的理由。

“妈妈要过生日了，她每次都只给我买蛋糕，自己从来不买，我想给她买一个蛋糕。”小胖子的话说出来，着实把吕萌惊艳到了。

吕萌想到自己小时候，可从来不会想这些，只惦记着妈妈买的蛋糕不够大不够好看，小胖子人胖乎乎的，心还是挺细的。

而后的日子里小胖子依然来超市吃着他的霸王餐，还偶尔能得到吕萌带给他的额外加餐。一周后，小胖子笑嘻嘻地对吕萌说：“姐姐，我明天就不来了，我攒够给妈妈买蛋糕的钱了。”小胖子顿了顿，支支吾吾地说：“买完蛋糕还有一点钱，给姐姐买了朵小花别针，可以放在你的绿围裙上，绿叶红花一起会更好看。”说完，小胖子害羞地跑走了。

吕萌小心翼翼地把小花别在了围裙上，觉得这朵花暖暖的。

夏天的尾巴

吕萌的大学快开学了，她在超市的兼职也快结束了。

结束的那天，她领到了这一个月的薪水。她跟所有同事道别，归还了那件被她洗干净了的绿色围裙，围裙上的小花别针，她已经取下来放进自己的抽屉作为收藏。

在这夏天的尾巴上，她回首这个夏天遇见的人儿，或可爱、或暖心、或让她追忆童年，或让她珍惜现在。她挣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但比这些更宝贵的，是她这一个月来的经历，那些人那些事，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完整更生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