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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桑科草原

2015-05-30张元

牡丹 2015年8期
关键词:天鹰天葬阿嬷

张元

阿嬷已经走了两天了,遗体暂时被寄放在贡嘎的寺院里,那些念经卜卦的喇嘛们,两天里一直都在轮换着休息。按照桑科草原的习俗,亡人死后要整整诵念七七四十九小时的往生咒,接受完今生升入天堂最后的祝福和对往生的祈禱后,才能被亲人送去天葬台,让灵魂和肉体得到双重的升华,而现在距离阿嬷被送去天葬台已经不足一个小时了。

佛堂的气氛是压抑的,因为一个生命就这样要结束了她今生所有的旅程,而在她旅程中所有擦肩而过的过客,都得接受一次生离死别的终极考验。一段不愿意被打开的回忆,注定如此残忍和不舍。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如初,象征着生命与自由。

明媚的阳光同样也闪进了阿爸的眼眸中,此刻他的眼神,相比平日更加有几分生疏了,生疏得让人看了心疼。

阿嬷去世的时候刚好八十四岁,听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有位云游四方的大法师,与阿嬷结缘,法师曾给怀孕的母亲看相,说她将来肯定是生一个男娃,结果便有了阿爸的诞生;他也曾给阿爸看相,说阿爸将来一定是位“吃皇粮”的人,结果在我出生的第三年阿爸就以第二名的好成绩顺利地获得了他一辈子谋生的饭碗;而法师预言的第三件事,就是阿嬷的大限是在八十四岁的春天,结果再一次又让他给说中了。

我已经无法去求证这些预言的真假了,从母亲与邻居闲聊的谈话中得知,那位神奇的法师后来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整个草原上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影子,不知道又结缘到哪方去了,就好像一部奇幻的电视剧,重要的人物总是在剧情最关键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才能给观众留下足够的想象。

但生活,好像永远不是此般简单。

我上一次见到阿嬷是在腊月回家的时候,那时候的阿嬷身子骨还很硬朗,虽然上了年纪,但行动起来,绝对没有老年人的拖泥带水。这不光与藏族女人一生的操劳有关,更与阿嬷自己的个性有关。阿嬷的一生太要强了,甚至可以说就是一部苦难史的展现,阿嬷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唯一知道的是收养了她的另一位孤寡老人。老人一生无儿无女,准备外出放牧时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捡到了棉布裹扎的女婴,阿嬷便这样来到了桑科草原。关于她的身世,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后来,阿嬷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都顺理成章地长大了。因为阿嬷吃苦耐劳,旗里的大人们都很看好,等到阿嬷十六岁的时候便三三两两有人上门提亲了。小时候阿嬷老是对我说,她那时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嫁一个大户人家,天天白面馒头能吃饱肚子就可以了。提亲的人里面不乏有几个大户人家,都是看上了阿嬷干起活来手脚勤快,但是直到后来爷爷的出现。阿嬷所期盼的不光只是白面馍了,阿嬷说,她其实第一次见爷爷就有了好感,用我们现在人的话说就叫一见钟情。尽管爷爷的条件在当时提亲的人里面不算是最好的,长得也不是怎么的大方,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他,年少的心结第一次被打开。收养阿嬷的老人还是很能理解阿嬷的,她知道少女的心,大海的针。认定的事没有必要去强求什么的,于是这门亲事便这样定了下来,娶阿嬷过门的那天,聘礼最前边的就是十个白花花的大馒头,这在当时物质条件十分匮乏的年代,可以算得上一份大礼了,阿嬷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了大红的棉袄,显得格外鲜艳诱人。阿嬷常说她为了这件棉袄足足攒了一年的布票,而且一针一线缝了两个月,她就是想在出嫁的时候穿上它,一辈子一次的大喜之日,她不想亏待了自己。

婚后的阿嬷,日子依旧如故。为了照顾收养她的那位老人,阿嬷和爷爷干脆把老人直接接到了家里,像儿女一样悉心照顾。村里人都说老人一定是前世积下了福,所以菩萨才赐给了她一个如女儿的孩子,老人的一生也算有了着落,在阿嬷和爷爷的陪伴下平静地走完了他七十四年的旅程,而且一辈子都没得过什么大病,感冒都很少。去世的时候阿嬷一手操办了葬礼,连爷爷都没让插手,足见阿嬷骨子里的刚强和坚韧。

其实阿嬷一辈子,也算挺顺利的,没有遇见过什么大病大灾,唯一就住过一次医院,还是因为调皮的我把羊群给惊动了,受了惊的羊群发了疯似的往四面跑,吓得我连哭都忘了,阿嬷为了追上领头的头羊,奔跑时不小心摔伤了膝盖,不得不住进医院,那是阿嬷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后一次了。

寺院里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距离阿嬷走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按照桑科草原的习俗,亡人一般都是由家族的长子亲自背到天葬台上,脱去衣物,把亡人全身涂满酥油,撒上青稞面,让闻到香味的天鹰,很快飞来分享一顿“活着的盛宴”。等到“宴席”结束后,再由老幺(家族里最小的儿子)去收拾死者的骨头,就地掩埋,而后亲人打道回府。天鹰越多、天鹰吃得越快、吃得越干净,就越能说明亡者升天的灵魂越轻松,没有压力,反之亦然。

阿嬷就阿爸一个儿子,所以送阿嬷去天葬台的任务和收拾天葬台的任务,都只能由阿爸一个人去承担了,就像明明知道眼前即将面临的是个火坑,阿爸也得去跳两次,承受两次的打击,而其他的人却只能假装人性冷漠地远远看着,不能帮,也不能去帮。

终于,送阿嬷走的最后时间到了,瘦弱的阿爸背起了更加瘦弱得阿嬷,我和母亲就站在旁边想帮阿爸推一把,可都被他的眼神严肃地拒绝了。按照习俗,此刻我们是不能哭的,因为根据传说和桑科草原上那个最年长的多杰爷爷讲,如果在送死者去天葬台的路上,有亲人哭泣时,眼泪就会在另一个空间里变成血雨冰雹,阻碍死者的轮回转世,小时候我听过多杰爷爷太多的鬼怪故事,并且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不然,我想我此刻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父亲背着阿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和母亲次之,那些诵经的喇嘛们自觉地分为两行,跟在我和母亲后面。炽烈的热风无休止地吹了起来,阿嬷选择了在这个最炎热的季节告别,闭上眼睛,我就能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想她离开时一定是恋恋不舍的,眷恋着所有她爱的一切,眷恋着草原、眷恋着阿爸、眷恋着我、眷恋着人世的许许多多……

从寺院到天葬台这段我走了无数次的路途,今天显得格外遥远和漫长,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远。送葬的队伍到了这里,父亲背起阿嬷独自上了石梯。喇嘛们席地盘坐在天葬台的四周,继续为阿嬷诵经超度。我和母亲跪在一旁抬头望着天葬台上忙碌的阿爸,内心一片兵荒马乱,想哭却又不能哭,只能木讷地张望着。

阿爸一个人为阿嬷剪去了衣服,就像多少年前阿爸还是婴儿时,阿嬷为睡觉的阿爸脱去衣服一样安详。

此刻,我多么希望阿嬷真的只是睡着了呀,多么希望阿嬷能突然醒来对我说她做的这场悠长的梦呀。阿爸剪去了阿嬷所有的衣服,把一旁准备好的酥油小心地涂抹均匀,一层一层小心地涂抹,那动作是多么神圣和庄严,就好像是在进行一场伟大的使命。当最后的一抹酥油涂抹均匀,阿爸又撒上了准备好的青稞面,那青稞是阿嬷去年自己亲手种的,尽管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可每年的农忙时间她却怎么也闲不住,但阿嬷怎么也想不到,她亲手种下的青稞面成为了她一生中最后回馈的赠礼,注定的旅途,不再是飘着的唯一。

此刻,已经闻到了酥油香味的天鹰已经开始在天葬台四周盘旋,等待着一顿即将到口的美味大餐,当父亲刚刚从天台上走下来,几只胆大的天鹰就相继落下,开始享用起来,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的天鹰落了下来,直到天葬台上再无立足之地,仍然有不少天鹰在空中盘旋着,相比于其他方式,这是最为纯净和洁白的葬礼了。

天葬一般会持续半个小时左右,在这途中,亲人们只能是在一旁注视的,当最后一只天鹰飞起时,整个葬礼就会宣布落幕了。

我趴在母亲的怀里,哽咽了起来,阿爸跪在一旁,迷茫地朝天空张望着,这样大概过了四十多分钟,阿嬷的葬礼结束了。阿爸点燃了手里拿好的油灯、蜡烛、纸钱之类的,青烟缭绕,所有关于阿嬷生活的存证就这样消失了。我和母亲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那些与阿嬷生活的点滴片段,开始闪映在心头、脑海,而眼泪,是此时最有力缓解悲伤的武器。

在凄凉的哭声中,阿爸取下了被天鹰吞食后剩余的骨头残渣,在喇嘛们的帮助下就地掩埋之后,我们踏上了回去的路。

回到家里,眼睛所能望见的,是满满的凄凉。已经劳累了几天的阿爸在阿嬷的遗像前突然哭了起来,这是阿嬷死后,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阿爸哭,而且是撕心裂肺的那种,这让母亲有点不知所措了,在一旁跪望良久。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一切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这时,我们家族里的亲戚和朋友、邻居陆续到我家来了。按照桑科草原的习俗,天葬后的第二天就是死者的“往生节”,与之有关的人员都要前来吃“往生饭”,以此图个平安,吉祥的意思。

与我们同族的达木真大叔向阿爸问道:“旺姆(阿爸的名字),节哀顺变,归葬(天葬)一切都顺利吗?”

“还行,只是觉得很舍不得。”阿爸回答道。

“兄弟,没什么舍不得,阿嬷是好人,操劳了一辈子,佛祖会保佑的!”——一旁的顿珠婶子插话道。

达木真大叔接话答道:“阿嬷一定是上天了的,好人一定是平安的,扎西德勒。”他顺手抬起了桌上的青稞酒与阿爸的酒杯碰了一下,自己一个人一饮而尽了。

此时家里的人越聚越多了。

按照习俗,今晚我们大家的晚饭是“手抓饭”,简单说就是煮羊肉和青稞饼,但不许用筷子吃,只能用手拿着吃。央珍大婶的做饭手艺是旗里公认最棒的,再加上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好好吃过一次饭了,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因为饭局的缘故,阿爸也和同族的几个亲戚聊了起来,母亲也在一旁和几个婶子商量着明天的饭菜,之前压抑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了。

第二天,天刚刚放亮的时候,阿爸和母亲就已经起床了,分工很明确,母亲负责张罗饭菜,父亲负责出门去正式邀请同族的长辈来家里吃“往生饭”。这是旗里多少年不变的传统,阿爸不光要亲自登门去挨个通知,而且还要给每家准备七个煮熟的鸡蛋,象征着阿嬷的重生。我则被分配负责招呼先前到家的客人,因为考虑到我这几年在外求学的原因,阿爸怕我“怠慢”了到家的客人,主要也是害怕我“眼拙”的原因,他特意让和我从小长大,但一直留在草原的沛沛一起接待,这才放心地出门去了。

亲戚、朋友们陆续赶到了家里,女人们都主动在厨房里帮母亲忙碌着,男人们则都围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这种情形,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家里穷,盼星星、盼月亮地期盼着能吃一次“往生饭”,改善一下伙食,但这几年外出求学期间,这种情形真的很久不见了,以至于此刻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和阿嬷小时候吃“往生饭”的情形,眼眶濕润了起来。

多杰爷爷也来了,他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了,岁月带来的苍老,已经让这个我童年里的孩子王如此陈旧不堪。一旁的沛沛看到了我神情中微妙的变化,开始替我热情地打起了招呼,希望可以缓解一下现场尴尬的气氛,而歌声永远是桑科草原子民最好的交流方式,他开始主动唱起了花儿——

清水河里鱼儿游/洮河沿上一个池/清油倒着砚瓦呢/瓦房尖里白着鸽/说了一生活的话/眼泪就拿袖儿擦……

果然,一番热闹的献唱让本来压抑的场面,顿时活跃了起来,多杰爷爷赶上去一把抱住了沛沛,“唱得好,我的娃!”语言果然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让他们瞬间开始变得亲热起来,而我作为一个离家在外的游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自己与人群间保持着一段无法逾越的无形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快到响午时,阿爸出门请客回来了,因为同族老人已经在世不多的缘故,阿爸很快就结束了请客,而母亲那边饭菜也准备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男人们大多喝酒划拳,一改之前的苦闷和压抑。

一直面无表情的我,心里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桑科草原——几个月前我都在向往的灵魂圣地,但当我真正再次到达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完全意义”地融入其中,即便我之前曾在此度过了人生中最初的十三年。

阿嬷说不能到达的终点,永远要记得行走的路程,不断高声歌唱。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就认为阿爸是草原的孩子,是草原真正的孩子。

阿爸出生在草原,成长在草原,中途只流浪过短暂的六年,四年的大学生涯,两年的工作经历,带着从小生活于大城市的母亲,放弃了城市生活的繁华富贵,再次回到了这个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母亲说她和阿爸第一次到草原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好美呀,真想一直生活在这里!”而阿爸真的用一生践行着母亲的夙愿,而我,好像只是这一片神奇土地上的匆匆过客。

院子里欢乐的宴席开始与我心理的朝觐格格不入,热闹的声音终于把之前的气氛给掩埋了,内心狂躁不安的呼唤,好像要让我此刻做点什么。

就在宴席快要结束时,阿爸把我拉到了屋内,打开了阿嬷生前用的那个老式衣柜,取出了一个红色的桃木小盒。我知道的,阿嬷一直习惯于把她认为重要的东西存放在这个盒子里,除了她自己,一般人都很少见到的,更不用说打开看了。

“阿嬷临终前,一直呼唤着你的名字,并且之前嘱托我一定要把这个盒子亲手交给你,你打开看看吧。”阿爸的这些话,真的让我再一次联想起了某些电影电视剧里常见到的镜头,我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人突然喊:“卡!好了,收工。”来让我知道这是一场多么漫长的电视剧呀,可是,我所期待着的那些奇迹,此刻并没有发生,脑海里一片空白,此刻拿在手里的盒子显得那么沉重,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去打开它了,怕打开的回忆会让我瞬间窒息,以至于躲在时间的年轮里不敢出来。

我:“阿爸,我真的害怕,没有勇气面对。”

阿爸:“男子汉终究要学会成长,必须的历程。”

我:“我是一个各种矛盾的复杂体。”

阿爸:“讲讲后来!”

这虽然是一幕简单的对话,但却将我的恐惧和阿爸的期望暴露无遗,本想再也不会有的交集,此刻竟然就这么无缘无故地相撞了。

打开布包,唐卡、耳坠、镯子、银挂、酒托盘……

——这是阿嬷留给我所有的,也是最后的、唯一的财富了。我一边学着回忆,一边又在忘记,记起那些我本该记起的,忘记那些我不该想起的。

在我的空白与发呆中,我都不知道宴席是什么时候散的,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阿爸和母亲、沛沛、卜颐四个人了,一场关于送行的宴会终于无可奈何地画上了句号。我们是要连续守夜三天的,也就是每天晚上的九点之后,在家门口烧上几张纸钱,好来打发那些在阿嬷往生路上给予了帮助的小鬼,也为阿嬷还上这一生阴间里欠下的债。

九点的火光送去了我麻木的祝福,第一天的晚上也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本来就没有睡着的我被一阵花儿歌声吵醒了,草原上新的一天宣告开始了,每个人开始了一天新的征程。

阿爸和母亲睡在阿嬷以前的老屋,此刻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疲惫的他们是需要好好休息了。我忽然想起了阿嬷以前在世的时候,她一定是先于我而起床的,迎接我的是一碗热腾腾的手工面,那是我舌尖上最好的纪念了,曾经一度为了阿嬷的手工面而流连忘返,尤其是这几年在外面漂泊久了,家乡的味道愈发显得厚重。

这是阿嬷走后的这五天里,我第一次一个人想起了过去,那魂不守舍的牵挂,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搜索,没错,我想起了一首诗歌,印象很深,诗歌的作者也是位草原的汉子,年龄和父亲差不多。

回忆是吱呀吱呀的旧轮胎/总承载着那么多的过去/总要重复昨日的齿轮/欢乐的、高兴的、悲伤的/回忆是聆听无声的故事/回忆是欣赏沉默的表演/回忆是挖掘丢失的记忆……

不大一会儿,阿爸和母亲也起床了,昨天宴席剩下的饭菜有很多,母亲草草地收拾着热了一下,我们简单地吃了起来。

“风儿,你准备什么时候返学校?是后天守夜结束吗?”阿爸终于想起了我,几天来,关注的话题第一次转移到我的身上。

“阿爸,我很难受,我想多陪阿嬷几天,我从来没有想到阿嬷这么快就离开了我。”我带着哭腔回答道。

“也好,没亏阿嬷疼了你一场,但功课一定不能耽误,学业为重,阿嬷也会理解你的。”阿爸还是不忘学业,耐心地嘱托着。

“没事,后天守夜期结束就让风儿先回学校去,这儿有我们呢,他在也帮不了多大的忙。”母亲听到我和阿爸的对话后插话道。

“到时候再看吧。”我疲倦地说出了这句话,便又回到了我的屋子里,美美地睡了一觉,此刻无声是最有价值的纪念,尽管回忆的空地长满了回不去的青草。

一觉醒来是下午三点多了,在草原生活时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因为这里的世界太安静了,没有什么意外能将此打破,醒来时才知道,原来老叔和尕海到家里来了。他们是阿嬷生前拜把的兄弟,一直以姐弟相称,只是这几年老叔因为生意的缘故去了内蒙,但是两家人一直在相互走动,而且关系十分不错。

没错,当他们看到堂屋里挂着的阿嬷遗像时,便又开始了新一场的哭泣,刚刚平静下来的空气开始再度湿润起来。

老叔:“我的老姐姐,兄弟来迟了,没能赶上你走的最后一步,我不甘心呢。”

阿爸:“舅子,咱不用伤心了,阿嬷已经走了,老人家走得很安詳,佛祖会准许她上天的。”

老叔:“我的孩子,你老叔唯一的亲人就这么走了,老叔我不甘心呀,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尕海:“爹,好人会吉祥的,菩萨会保佑的,你也要注意身体。”

阿爸:“是呀,尕海兄弟说得对,老叔你也不要哭坏了身子,活着的人要紧呢。”

哭声持续了一段时间,阿爸安排他们坐了下来,母亲也利用现成的材料炒了几个菜,我们又一同吃了起来。老叔今年六十八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尕海是他的小儿子,大儿子拉姆索前年结婚了,他和小儿子尕海现在住在一起,靠药材生意为生。记忆里的老叔永远是一副干净利索的样子,但今天却是个意外,或许他已经习惯了现在这样了,生活的车轮最终碾过了锐气的岁月——老叔胡子拉碴的脸上,已经看不到那种生活的斗志了。

吃过饭,老叔和尕海因为行程的缘故,在我们家决定住一晚上,于是晚上九点,一样的时刻,一样的地点,我们五个人一起为阿嬷守夜、烧纸了。我想我们此刻脑海里的念头,一定没有一个彼此相同。

守夜的第二天也就这样结束了。

安逸的日子总是能让人有时间想起更多,草原的雨,说来就来,当我又一次从梦里惊醒时,远处的天已经朦朦亮了,第三天了,距离我的离开只差最后一天了,内心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始终在那里缠绕。

不大一会儿,母亲也起床了,他开始收拾我明天返校时的零碎物品。在她的心里,我是她的所有了。

母亲一边小心地收拾,一边又不厌其烦地重复她那已经不知道为我重复了多少遍的调子:“在外边一定要与人为善,凡事让三分,要学会帮助他人,晚上睡觉时一定盖好被子……”这些在昔日我总会草草应付的句子,此刻我却觉得它是那么珍贵,我怕有一天这些话也会跟随天上的鹰,去了不知名的远方,让我再也找不到了。

最后一天的下午,阳光依旧明媚刺眼,稀稀拉拉,散射在草原上的羊群,终有别期。

当有一天当我也要选择离开的时候,我也一定是不舍的,直到最后一口气。

我想,一定是。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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