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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的云生活

2015-05-30张全友

鹿鸣 2015年5期
关键词:唱戏戏台鸡蛋

张全友

我奶奶从前大襟底下一侧掏挖了老半天。她的眼睛看着天,眨巴又眨巴,面容稍有一些不屑的表情。不一会儿,她就把一块雪花样银白色的大光洋递到面前那个胳膊上挎着个竹篮的二大婆娘手心里。我奶奶说:我要两个。我奶奶说完,那二大婆娘从篮子里取出两个热腾腾的熟鸡蛋,恭恭敬敬递给了我奶奶。随后,她就又去其它地方转悠了。我奶奶拧着小脚,把买下的鸡蛋揣进怀里,就朝戏场的最前台走去。我奶奶知道,在那里,她的侄女也是我的母亲早为她占好了最佳座位。我奶奶好看戏,这是街坊邻居们有目共睹的。我奶奶是大家闺秀,找下我爷爷有点亏了。这样的评价和心态不仅是我奶奶心里有,就连全村乡亲们都有,我爷爷更有。

“位置蛮好的嘛。”

我奶奶说。

“姑姑您坐吧。”

我娘说。

戏场里人声鼎沸,吵吵吵,吵吵吵,也不知道都在说什么。

我奶奶一掉屁股,就端端坐在一个马扎子上。我娘随即也坐到了她的一侧。

已近后半晌的时辰,那些坐在奶奶身子四周的村里人都用敬意惊异或其他什么复杂的眼光看着我奶奶吃鸡蛋的优雅样子。

“啊哦!我的娘哎!半块钱一颗鸡蛋!也要吃!”

这都是他们心里翻腾起来的话。我奶奶才懒得去管这些,她自顾自地吃着,却一会儿又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侄女儿,于是就将第二个分下一半来,递给我娘。

“拿着吃。”

我奶奶命令我娘。

我奶奶一贯都是这样的口气,也许在她看来,这世界原本就是派她下来做管理的。

我娘把双手朝后缩去。

“我不吃,我不饿。”

“给你你就拿着,不要娇里娇气的显小气。拿着吃!”

我奶奶又进一步塞给我娘那个鸡蛋。我娘没办法,就只好拿在手里,叫四周看过来的村里人都集中盯着那半个鸡蛋。我娘尴尬半天,后来竟然把半个鸡蛋的黄子给掉地下了!

“啊呀!”

我娘惊叫。

她这样一叫就想急忙弯腰去伸手捡起来那半个蛋黄,但被我奶奶给按住了。

“你做什么?”

“……”

我娘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打从小就很怕我奶奶的她,连正眼去看她的勇气也没有了。

而此刻我奶奶却从她坐着的小马扎上掀起了身,用手一划拉我娘,我娘就轻轻地靠边站了。只见我奶奶用她娇小的小脚使劲去拧那掉到地上的半个蛋黄,一边拧一边还唠叨:小家子气!东西掉落了就不再是自己的,你倒还要去捡,污了的东西还能吃吗?他奶奶的!

我奶奶的动作惊呆了整个看戏场上的人们,大家不仅面上惊异,心里也被怔住了。

那个年头人们手里的钱,都是花光洋和制钱,多数村里人,一个月忙个四脚朝天都挣不下一块大洋,多是以几文几文钱的那种算法来过日子。而我的奶奶,一出手就是一块钱。用一块去买两颗熟鸡蛋反而还被我娘祸害了半个!这在村里人面前,简直是天王老子都难以做到的事情,而我奶奶却做到了!

这里得摆摆我奶奶和我娘的一层关系。

我的外祖上一族在岭南吴家堡是远近闻名的豪门旺户,其买卖业务几乎遍布半个中国,是出了双举人的书香世家。所谓“双举人”,即旧年科考体制下一个家族内竟然会出现两个“举人”。清末民初,我外祖上,那一座至今都耸立在我内心的豪宅,院落里青砖瓦舍,高高的围墙,飞檐斗拱,门径楼阁。而最是那两根高耸入云的旗杆,每当前来的人们未进村前,就会远远地搭手篷瞭望到了这两根杆子。我奶奶就是这样一族门户的独生女。可后来,我奶奶重婚数度却才知道她原来是个“财货”,也即是俗话说的石女子。她的不孕不育症四处求医问药,可谓挥金如土,但到底是无济于事,这件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可以说是太大的事,给她带来多少心里的打击?没有人能猜得出。天知道我奶奶那些孤寂的夜晚是如何捱过来的。于是她走花灯般改嫁,终于迈到了我爷爷这道坎儿。那时候我奶奶也已年近四旬,她对婚姻和生育再也没有了兴趣,她就落脚下来,准备和我爷爷安度余生了。然而长期大家小姐的习性,怎让她能够忍受得了居家做饭沦为安分守己的村妇的境遇?况且,即便是给她准备好许多东西要她去做好一顿饭,这样的能力她也许都没有。不过,我奶奶的脑子好使唤,她会将许多岌岌可危的事端处理得安然无恙,也可将有碍于自己的困难处理得“化险为夷”从而还会有意外惊喜出现。我娘进入她的视界,就是她跟了我爷爷之后才逐步明晰起来的。那会儿我爷爷这样的铁匠一天下来少说也会挣到一块大洋,而我父亲刚好十八岁,是要找下个媳妇的年龄,我奶奶何等聪明的人?土改后她早先的所有优越性化做泡影,从大家闺秀一落千丈的她,只好把手伸向自己的亲人。于是,我娘就成为她事实上的侍女丫鬟。

“姑姑,你莫要打,那菜我好像盐放多了!”

我娘战战兢兢地伸着双手在怀前,一双怯怯的眼,从上眼皮掠出些余光。

我奶奶把牙一咬。

“他奶奶的!你你你!”

可是,奶奶举得高高的鸡毛掸还是轻轻地放下来了。

我奶奶随即一把将我娘揽到怀里,她一句话也不说了。

那一会儿她也许会想起来好多有关自己一辈子命运方面的事情,而我娘被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闹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鸡,依然在瑟瑟发抖。

……

戏,开了。

照例是一个红脸的出来,一个黑脸的进去。只是那个岿然的台子,更显娇艳了些,妩媚了些。

我奶奶看得很认真,她是典型的戏迷。

她的座儿要比四周的人们略略高出一点点,这是我奶奶事先告诉我娘占座位的时候要做到的一件必须要达到要求的事情。我奶奶虽说是一个没落的“大家闺秀”,但她架子还不倒。

她一边认真看戏,一边往嘴里扔着五香瓜子嗑。动作娴熟老道,每一颗都会百发百中地投进嘴里,然后发出“嘎巴”脆响的声响来……

这时候戏台上一个红脸的先出来,紧接着跟随而上的是一个黑脸……

乡下人看戏,能识得戏情的少之又少,我奶奶算一个。其实大多数人看戏,就是图个热闹罢了。秋后庄稼一归仓,农闲了,这样村里就会请一台戏。在旧年,看戏是为了拉动一项事业:赌博。后来,从土改再往后,就是为了做宣传了。而那些常年都和土嘎啦打交道的人,即便是那些台上演戏的怎么卖劲地腾挪善战,对于他们,那实际就是个红火热闹。

我奶奶却不是,她能识得剧情。比如王宝钏的戏,如果里面哪一句戏词唱错,她都会冷冷一笑。再如狸猫换太子这样的戏,听说一次在某村唱戏的把这个戏里的戏词给唱错,还擅自减去了不少,那会儿我奶奶是那村某位大老财的夫人,村里唱戏老财没少捐供。好啊,我奶奶于是就不依不饶了,破口大骂那些戏子骗人,说你们以为村里人好欺负是不是?村里人憨厚,没什么文化,但你们别以为就真的没有识文懂戏的!今儿个你们算倒霉吧,遇上了老娘,他奶奶的!你们就甭想好好蒙混过关了……

那是个冰天雪地的冬天,也许戏子们真的是想“偷工减料”,将这样天气下的一台戏能省则省,以最快的“蜻蜓点水”的办法,把戏快点唱完。也是啊,大冬天,角色需要穿着单薄的衣服,却又要去那迎风敞亮的戏台上蹦跳个一来二回,嘴里却要唱着戏词,一口一口的冷风灌了一肚子……然而,那天他们终于以穿帮为代价,遇到了我奶奶这样的冤家对头。后来,只好好话歹话说一笸箩,戏价也打折了不少才算草草收场。

我奶奶于是一鸣惊人,害得那些唱戏的每当来到这个地片唱戏,都要事先打听好看看有没有我奶奶这个人在看戏,有,就竭尽全力地一定要把每一本戏都唱得一丝不苟,切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出现,以免招来麻烦;而如果没有,那就好办了,尽可以大刀阔斧,大步流星,截三骗二,无所顾忌了。

这天,我奶奶继续坐在她那个垫了千层垫子的小马扎上,一双小脚被翘起的二郎腿凸显的更加小巧玲珑。紧挨着是我娘的小木板凳,我娘紧紧倚在我奶奶身旁,仰慕着我奶奶,却不是挺喜欢看戏的样子,眼神儿却瞟去了游弋着白云的天空……

那戏场里,五颜六色的尽是些棉衣服。这些戏,又总是会在冬天里才亮相到乡下,好像是和雪花的性格一样,冬天到了,他们也到了,冬天走了,他们就也走了。

对了,前几天好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积雪还没有化开,天气自然也很冷的。想必那些衣衫单薄的戏子们又要饱受煎熬了。我奶奶只要在场,他们就不敢造次。

我奶奶把牙剔好,用一只上面绣着梅花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就正襟危坐地准备看戏了。

演的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我奶奶此前看过一回现代戏,觉得好东西被篡改得很不成样子,但她又从中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也不好去驳斥人家什么。将就着看吧,谁叫自己爱好这个呢。我奶奶心里只有这样安抚自己。

戏文不懂,器乐丝线倒是还稍稍能够停留在当年的记忆里,我奶奶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的轻蔑来,她眼眯着在自己的心里骂:他奶奶的!

这时候,戏突然停下来了,转而是另一伙人把一个头发像一簇乱蒿草似的老头给五花大绑带到了戏台上。我奶奶显然一惊,差点把自己从那个小马扎上掉下来。但她到底是见过大风大雨的人,把有点惊慌失措的我娘给一把揽到怀里,“慌什么?这不是在看戏吗?”

全场的人都屏声静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上那些人在一把一把地往低摁那个老头的头,那老头嘴里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口水,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出流着,看去真恶心!他的头发被好几只手揪着,灰白灰白的头发,看着好像是残雪一样,被这些人用手给一把把地拂去……

“你老实交代?再不老实将你老儿的命给革了!”

“呶……”

“呶……”

“呶……”

老头“呶”一声,那些人去他屁股上踢一脚,他“呶”一声,就再踢一脚,闹得他实在是说不成一句话。这时候我奶奶似乎看出来了,这个被一群人揪到戏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前夫,那个邻村的老财刘德玉。

我奶奶跑马灯似的嫁过无数个夫家,但她还是能够很清晰地记着每一位丈夫的生性品格。这位刘德玉就是一个十分吝啬的可怜虫,但他那么的吝啬却在全村蝗灾后的某一年间,打开自家的粮仓拯救乡里,为此被传为佳话。可是,这样的好人,也要被揪出来批斗?

我奶奶腾地一下站起来,整个戏场里霎时一片哗然。

“你们不能这样!”

戏台上的那些人被我奶奶的举动给一下闹蒙了,目光齐刷刷向她射来。

“你是谁?你为什么说我们不能这样?”

一个发胖的矮子用手指着我奶奶问。

“我是谁不要紧,他可是给刘家坳全村人赈过粮救过命的人!”

“他是地主,是地主就要被批斗!你管得着吗?”

“他奶奶的,我还就是要管定了!”

“那好,你上来我们说话。”

“上来就上来,我还不怕哪个了。”

我奶奶小脚拧着,一走三摇地踏上了戏台。

我奶奶这会儿自己也好像有点发怵了,但这个“怵”不是说她怕了这些人,而是她走上戏台也是平生第一次,台下那些西瓜葫芦瓢似的人们,那无数双黑黝黝的眼睛,她是“怵”这个。

我奶奶说,我知道,你们是想把我也一块批斗的,是不是?

这老家伙还挺有自知之明。一个身子瘦高像麻杆儿似的人这样说。

这真是些手脚麻利的人,他们上去就三下五除二,把我奶奶给五花大绑了起来。而我奶奶却不像那个刘老财那样怂,整个批斗过程她都昂首挺胸地傲视着面前的那些人。

我娘早哆嗦地尿了裤子,她战战兢兢仿佛被这种阵势钉在了地上似的,怯怯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这场戏只唱了半场,批斗会却开到了傍晚。

那些人把刘德玉给押走了,戏场一下寂寥不少。

我娘这才急忙忙上去把我奶奶搀扶起来。

她此刻早已经被那些汉子闹得披头散发,平素在我娘面前的威严也荡然无存。

“你扶我起来,他奶奶的!”

我奶奶这时候还不忘她的那句口头禅。

但她从此后,到底还是收敛了许多,村里再来唱戏的时候,她不再吩咐我娘去提前占座位了,甚至她禁绝了自己再去看戏的嗜好,每当村里唱戏,她只是竖起耳朵去听。我奶奶听觉特别好,比如哪个戏里的哪句戏词唱错了,她依然会挑出来,去自己心里藐视他们:他奶奶的,没戏文。

那一年,我娘十五岁,她终于怀上了我。我奶奶将全家最好吃的东西都给我娘吃了,要她在肚子里好好地养着我。等到我降生了,她却不叫我娘给我吃奶,而是把全村有奶吃的女人都给我雇下当奶娘,要她们每人一个月地轮流着给我喂奶。我也因此成了大半个村子女人的奶儿子。

“他奶奶的,看这孩子像不像我?养女搭姑,我侄女的儿子也应该像我。”

我奶奶背着我,一笑一笑地在村邻面前这样絮叨。她的小脚一走三摇,可真像个摇摇晃晃的小船儿。我却一游一游地去看着天上的白云,把心都看飞了。

我奶奶的晚年,正是我的童年。

那会儿她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我浑然不觉地在她背上撒起尿来。

“看看,这小子还真是孝敬我。哈哈哈。”

……

我奶奶摇着摇着就摇进了一帧相框里。而我也变成一个学会书写她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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