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恰冬至又是黄昏

2015-05-30苏域

花火B 2015年5期

苏域

毕业之前,学长找到宋西米,邀她参加某电台节目。

节目名为“老友记”,请来一双双饱经岁月侵袭,依旧情深意重的朋友。他知道宋西米与林淡秋的故事,特地请她去。宋西米犹豫再三,答应下来。

打电话给林淡秋,对方正在图书馆背雅思单词,声音压得很低,问她有何贵干,宋西米和他闲聊几句,蓦地改变主意,嘱咐他好好复习,改天出来聚餐。

她一个人去参加了节目,在录音棚里,主持人问她:“你和你最好的朋友认识多少年了?”

宋西米思忖片刻:“九年零三个月。”

脱口而出,才恍然,岁月已让他们携手度过九年漫长而孤独的光阴。

一、宋西米

宋西米十二岁那年,父母下海经商,将她送往老家南城某个闭塞小镇。

小镇四面环山,没有任何多余的娱乐设施,唯一的乐趣是每逢节假日,城里电影院会派来放映师傅,给他们放露天电影。

宋西米记不清自己看过的第一部电影,只依稀记得是部感人至深的爱情片,女主角金发碧眼,蕾丝裙高跟鞋,骄傲美丽不可方物。她去得晚,没抢到前排座位,爬到就近一棵榆树上,注意到前排一群少年的闹剧。

正中间那个,理短发,却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男孩叫林淡秋。周围的小伙伴们趾高气扬,胆大的孩子用力推搡着他,嘴里叫嚣的不外乎是嘲讽或是攻击。

宋西米听说过林淡秋的事,大家都说独自养育他的父亲有精神病,自己终日打扮得剑走偏锋不说,还总以为自家儿子是个女孩。正是少年人美丑概念萌生之际,同龄人显然无法接受他这么个异类,无论何时何地,皆受尽众人冷眼与欺负。

有次体育课全班跳绳,唯有穿着裙子不伦不类的林淡秋被撇在一旁,身影寂寥。宋西米负责分发跳绳,正巧多了一个,经过林淡秋身旁就顺手塞给了他。

他后来有没有跳宋西米不知道,只知道他还回跳绳时,飞快地在她耳边说了句,谢谢。

宋西米回过神,林淡秋的白布裙已变得灰扑扑,大家看他默然不语,当他好欺负,越发变本加厉。围观的大人们嗑着瓜子,窃窃私语里伴着嗤笑,没有人出面制止。

甚至宋西米,从头至尾也没有跳下树来,即便林淡秋始终在朝她的方向看。

后来过去好多年,宋西米都还记得那个眼神,委屈里有愤慨,隐忍中藏着乞求,越过人山人海迢递而来。而十三岁的宋西米不够勇敢,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心不在焉了一场电影的时间。电影结束,人群渐渐散了,宋西米往回走,狼狈不堪的林淡秋远远落在她身后。

直到林淡秋经过她家院子,宋西米才叫住他:“喂,林淡秋。”

林淡秋转过脸,眼神亮了亮,神色尴尬地望着她。宋西米将手边一个塑料袋扔过去:“我堂哥的衣服,你穿应该合适,不嫌弃就拿着吧。”

宋西米说完就转身进屋,写完作业想要出来给花草浇水时才恍然林淡秋一直没走,就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抱着花哨的塑料袋,静悄悄地抹眼泪。宋西米手放在门把上,终究没推出去,也不敢发出任何动静惊扰他,怕惹他尴尬,无所适从间转过脸看到墙上的日历。

已是夏至,窗外天色近黄昏。

二、林淡秋

对林淡秋而言,那个叫宋西米的女生,很酷。

在镇上的女孩子还在纠结碎花连衣裙的花色时,从城里来的宋西米戴着棒球帽,穿着牛仔短裤,提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地迈进教室,经过他身旁,带来一阵青草花木的气息。

那天春分,轮到林淡秋值日,垃圾很多,他一趟趟来回于教室与垃圾场。抄完课表的宋西米抬头看他两眼,笑着提议:“我帮你吧。”

她就真的一手一只垃圾桶,雄赳赳气昂昂,脚底生风似梁山好汉。

也不仅仅如此,她是体育课代表,课上分发器材时总不忘留给他一份。有多事的同学偷偷将他的情况讲给宋西米听,她也不置可否,笑着将排球扔到他脚下。

林淡秋不会打排球,因为从没有伙伴愿意同他练习,很多次体育课,他一个人远远躲在操场角落,抱着脏兮兮的排球,藏在大树后寻找宋西米的身影。

体育课结束,他慢吞吞背上书包尾随宋西米一起回家,宋西米走路喜欢摇头晃脑哼歌,林淡秋听了个把月,曲调也掌握熟练,踢着脚下石子一起跟着哼哼。夕阳残照拉得很长,突然从路边院子里蹿出一只狼狗是常有的事,宋西米被吓得哇哇乱叫,抱头鼠窜而逃。

转天就听见宋西米抱怨,来学校的路上总有只狼狗对着她叫唤,害得她迟到。

那个星期,宋西米每天迟到,被班主任罚抄单词,表情苦闷。林淡秋好几次停在她座位旁,却始终没敢问出一句:“要不要我帮忙?”

周五放学,林淡秋却破天荒在宋西米前奔出学校,狼狗听见动静蹿出来,虎视眈眈瞅着这个表情诡异的男孩。他有点腿软,额头也沁出冷汗,但咬咬牙,还是毫不犹豫朝狼狗扑过去,死死抱住那条躁动的狗,躲在角落里,直到宋西米安然而快速地通过。

林淡秋深呼吸一口,松开不停挣扎的狼狗,凶神恶煞一直狂叫的家畜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迅疾转头毫不犹豫咬上了他的小腿,他躲得再快,也生生被咬下一层皮肉。

父亲是无暇管他的,他没有钱打疫苗,只能随便拿盐水消毒,忍过了周末,伤口开始溃脓发炎,伴随着低烧,晕倒在周二上午的课堂上。

老师送他去医院,醒来却只有护士催促他补交住院费。他向邻床借电话打给父亲,老样子无人接听。他将目光从别人香喷喷的晚餐上收回,思绪飘到了外太空。

林淡秋没想到的是,唯一来探望他的人,是宋西米。宋西米依然风风火火,买了两只烤红薯,和他一人一个,说:“今天体育课,你没来,问老师才知道你住院了,没事吧?”

他的心怦怦跳,说话都开始哆嗦:“没,没事。”

宋西米弯起眼睛,坐在他病床边,两条腿晃啊晃。他嗓子发痒,明明并不擅长攀谈,却绞尽脑汁发起话题:“你喜欢吃西米露吗?”

她疑惑着回头,他从床边拿起一杯早已融化的冷饮递过去,邻床的阿姨给他的,说是芒果西米露。他听到“西米”二字,始终没舍得喝,也不知想要留给谁,此刻才找到愿意赠送的对象。

宋西米笑眯眯解决掉那杯冷饮,神色满足。林淡秋更是满心充溢着快乐。后来好多年,他始终矢志不渝地于每年夏天请宋西米喝与西米有关的冷饮,又过去好多年,才知道宋西米其实并不喜欢与西米有关的任何食物。

他一厢情愿,她耐心将就,这才成就将近十年的最佳损友。

三、宋西米

宋西米的朋友很多,并不差林淡秋这一个。

饶是她给过他衣物,去医院探望过他,在学校有意无意地照顾他,但她清楚,那只是因为怜悯与同情。她见过林淡秋的父亲,蓄着乱七八糟的长发,穿着不伦不类的长裙,在镇上那个唯一的废弃剧场里跳舞,跳着跳着泪流满面,号啕大哭。

精神病的儿子,脑袋也一定不正常。大家都这么看待林淡秋。

真正让宋西米心软的是初三那年,第一次阶段考有人漏题说作文题是歌颂友情,课间林淡秋几次三番徘徊在她座位旁,听她催促这才窘迫开口:“我可以写你是我的朋友吗?”

宋西米微愣,略感心酸,说:“当然可以。”

林淡秋将她视为朋友,她也不好再划清界限,只是有时实在是不喜他那懦弱可欺的个性。班里最瘦小的男生也可以随便差使嘲笑他,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垂首照办不误。女生借他的笔记去抄,弄丢是家常便饭,却连一句抱歉也不说。他表情尴尬地立在宋西米座位旁,视线停留在她的笔记本上,宋西米等了半晌,他也没开口要借。

她心头一股无名火就冒出来,狠狠瞪他一眼,将笔记塞回书包最深处。

怎么会有男生这么软弱?

下课后,全班去操场排练校庆节目,林淡秋没有角色,就待在一旁给大家看书包。有男生开玩笑逗他:“林淡秋,别眼巴巴看着了,要不你过来演一棵树吧?”

林淡秋眼睛亮了亮,真的跑过去,举起树枝脊背笔直。

小镇已至秋天,却仍是高温,大家都涂了薄荷油花露水,只有林淡秋什么都没有,一场彩排下来整个小腿被蚊子叮咬到肿。宋西米看不过去,将薄荷油扔给他。

“哎哎哎,宋西米你怎么回事啊?那薄荷油是我的!没让你乱借人啊?”

身后有男生凑过来,面色不善盯着尴尬不已的林淡秋。宋西米不以为然:“一瓶薄荷油多少钱,我买你的行不行?抠死你算了,一个大男生这么斤斤计较。”

男生面子上过不去,当即就叫嚣:“我怎么斤斤计较了?我就是不想把东西给脑袋不正常的人用!怕自己也被传染傻了!再说我怎么了?我再怎么样也比穿裙子的精神病的儿子强吧!”他话音落下,整片空间都寂静下来。

宋西米朝林淡秋看一眼,诧异他竟然无动于衷,本来愤愤不平的心境也冷静下来。

大家看林淡秋毫无反应,以为他并不在意,便都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

宋西米默然片刻,突然从林淡秋手里夺回那瓶薄荷油,用力掷远,玻璃碎裂的声响成功阻止一群少年人无知而恶意的哄笑。

宋西米快气到爆炸,她一直在试图理解林淡秋有缘由的懦弱,但这次却发现他简直无药可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能懦弱卑微到这种程度?他的自尊和骄傲都去哪里了?

林淡秋背上书包,加快脚步远远跟着,他甚至不知道她在生气,没眼色地提醒她:“前面那条路在挖鱼塘,过不去……”

“要你管!”宋西米腾地转过身,看到他那副无辜又软弱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林淡秋你究竟是不是个男子汉啊?别人侮辱的是你父亲!你怎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还有!没有人活该被别人欺负压榨!你的自尊和骄傲呢!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说不!”

林淡秋怔怔的,嘴唇翕动,到底没说出话。

“在你学会反抗之前,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想认识一个逆来顺受的懦弱朋友!”

宋西米跑出老远后回头,林淡秋还站在原地,他个子很高,又极瘦,身影像气节从容的竹子,但他却是一根弯腰驼背的竹子,被丢弃被排斥,不知何去何从。

其实宋西米并不对他抱以期望。一周后,依然有男生抱着篮球对他说:“林淡秋,待会儿替我值日,顺便晚上回去给我写两篇八百字的周记,记得用左手写。”

这情景众人都已司空见惯,没人想到林淡秋会说:“不。”

男生太讶异,反问:“你说什么?”

语调颤抖,声音却坚定地重复:“我说,不。”

宋西米的笑容不知不觉染上唇角,只是谁也没料到下一秒,丢了面子的男生会一脚踹翻林淡秋的桌子,篮球也砸过去,不偏不倚正中他额头。

然而不出片刻,林淡秋便飞快起身,大步去往男生座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桌椅翻倒的剧烈响动里,林淡秋朝宋西米的方向看一眼,而后环视鸦雀无声的教室:“我,林淡秋,以后再不帮人值日,再不帮人写作业,借我笔记拿去抄的也请准时还给我!”

他明显还不太熟练,青涩腼腆的面孔更难以驾驭这般庞大的气势。宋西米在校外追上他,这才察觉到他浑身都还在发抖,嘴唇哆嗦,额头冒着冷汗。

宋西米想都没想,握住他双手给他力量。

认识九年,也就只这一次同林淡秋牵手。后来两人念了大学,有女生疯狂追求他,亦不介意她这个女性密友,特来讨教经验,宋西米蓦地就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牵手,姑且叫它牵手吧,只记得林淡秋手掌冰凉。她对那姑娘说:“林淡秋天生手脚冰凉,你送他一副手套吧,今年冬天很冷,别买商店里那种,如果有心呢就自己买线团回来织,里面缝上绒布。”

女生感叹:“学姐你看着像女汉子,没想到也这么心细啊。”

宋西米一愣,嘴硬说哪有,笑容却不自然。

四、林淡秋

林淡秋今生对宋西米撒过的第一个谎,是在中考结束。

宋西米眉眼飞扬地问他考得如何,有把握去重点高中吗?他停顿片刻,说“没问题”。

宋西米欢呼雀跃着跑远了,他却陷入苦闷忧愁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也知道是因为中考前夕一个偶然接到的电话。是一个自称是他母亲的人打过来的,语气凄楚,颠三倒四的乞求里他明白原来是想让他分出一个肾,给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被母亲带走的妹妹。

林淡秋似乎没有选择,不久便被母亲派来的人带去医院做各项检查,最后一次检查结束是考试前的一天下午,他说自己第二天要考试,母亲才随便塞给他钱让他去买车票。颠簸了一宿,回到南城,早已错过了第一门考试。

成绩公布,他没敢告诉宋西米他距离分数线还差了二十分。那时候还流行交择校费,他硬着头皮向父亲提起,父亲目光呆滞、充耳不闻。

宋西米的电话他没接,坐在院子里发呆,听见邻居的闲聊。隔壁王叔是做石器生意的,近来找了不少帮工,去附近的山里挖珍稀昂贵的矿石。林淡秋渐渐坐直身体,直到那边安静下来,才敢偷偷越过墙头,记下每种矿石的样子。

从那晚开始,他每晚扛着锄头跑上一个钟头去山里,循着工人们开采的痕迹,打着手电筒挖矿石。动作不熟练,一周下来双手满是血淋淋的伤口。宋西米偶然撞见时吓一跳,他却后退几步,双手捂住口袋里打算拿去卖掉的石头,说:“开学见!”

他究竟是如何赚够那些钱的,连他自己的记忆也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拿着现金去报到时已是截止报名的最后一天。学校里熙熙攘攘,满是朝气蓬勃的脸庞,他藏起因为剧痛而无法攥拢的手指,在看到宋西米那刻绽出一个快乐的笑。

林淡秋是在高一第一学期将要结束时,告诉宋西米自己即将去上海做手术的。宋西米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无法理解他的选择,揪住他的校服焦虑道:“很危险吧,不去不行吗?”

他露出无奈的表情,她咬着手指,目光坚定:“那我和你一起去!”

母亲绝口不提她和父亲的从前以及现在,依然美丽的一张脸上满是泪痕,愧疚而爱怜地望着他,转眼却帮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林淡秋不知道摘掉一个肾脏的自己会怎样,会不会死,他也不敢问,倒是宋西米红了眼眶,缠着前台的小护士问东问西。

被推进手术台那晚,林淡秋大脑一片空白,视线越过周围所有人的身影,因没看到宋西米而感到万分沮丧。有些陌生的母亲摸着他脸庞,泪流满面,却忽然说出让所有人侧目的话:“手术不做了,即使换了肾也……不如让淡秋好好生活。”

林淡秋一片茫然,穿着无菌服走出去,远远看到宋西米。她正缠着实习医生问东问西,缺少一个肾会出现什么问题,应该注意些什么,她听得入迷,而后仔细记在笔记本里。

方才母亲抱着他号啕大哭时他没有哭,此刻却觉得眼眶泛酸。那是他此生对宋西米说过的第二个谎——他去楼梯间吹了一宿冷风,初晨时苍白着脸回到病房,请求母亲帮他保密。

宋西米看到病床上的他时,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声便哭了。

回南城的火车上,她主动承担了所有行李,督促他好好休息。回到学校,也将桌椅搬到他旁边,每天帮他记笔记收拾书本。林淡秋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不能自理……”

“乖乖坐着!你现在就是大熊猫!是国宝!”

这也许就是林淡秋为什么会选择说谎。

在旁人眼里,宋西米对林淡秋无微不至,林淡秋对宋西米有求必应,却又不像情侣,两人常年霸占年级榜前三位,有外号叫雌雄双煞。但其实林淡秋学习更厉害,甫升入高三,他就因为物理竞赛而拿到可观的高考加分,宋西米那阵子却总精神不济。

女生宿舍近来老是丢东西,闹得人心不宁,同寝的女生又嫉恨她前段时间竞选班长成功,隔三岔五给她出难题,更过分的是趁她出去将喂养的仓鼠藏在她被子里,当晚吓得宋西米直接从上铺摔了下去,扭到了脚踝,接连数日都由林淡秋搀扶着去食堂。

宋西米不想再计较,林淡秋瞥一眼她肿得老高的脚踝,却是难忍这口气。少年冲动的年纪,也不顾虑什么,背着宋西米去仓库捉了只老鼠,趁着晚自习潜进女生宿舍,藏在欺负宋西米女生的鞋盒里。出去时却被门卫大叔抓个正着,百口莫辩。

事情闹得很大,学校怀疑他正是近来偷窃女生宿舍的元凶,他不承认,学校也没直接证据,只是取消了他的高考加分。

宋西米恨铁不成钢地问他去女生宿舍干吗,他坦荡荡说去接你上自习啊。

那只老鼠后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始终没出来兴风作浪。而宋西米始终不知道,林淡秋曾为了她,做过不磊落的坏人,做过不光明的欺骗者,那么多那么多,宋西米都不知道。

林淡秋想,幸好她不知道,我宁愿她永远都不要知道。

五、宋西米

宋西米升入大学的第一件事,是创办了一个叫“养生社”的社团。

在所有方解除高考束缚扑向青春美丽新生活的大一新生眼里,这个社团代表着无趣和老气横秋,唯一入社的只有沈楮与童悦,当然还有被强制拉入社里的,林淡秋。

童悦与沈楮是青梅竹马,不是情侣胜似情侣,打打闹闹的,像另个版本的宋西米与林淡秋。童悦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一直不好,沈楮作为邻家大哥哥,从小就很照顾她,一路走到大学,还得防火防盗防觊觎自家青梅的师兄,很是尽责又卖力。

一来二去,四人便成了死党,时常在一起玩。

林淡秋学工科,泡在实验室里没空玩乐。宋西米却作为旁观者,见证了童悦与沈楮感情的升华。他们之间一直很坦荡荡,直到沈楮的追求者出现,童悦吃醋和他吵架闹别扭,不知怎么扯到爱情上,两人石破天荒地打算试一试,“万一我们更适合做恋人呢?”这是童悦说的。他们公开恋情那天,宋西米并不算太惊讶,瞥一眼跌破眼镜的林淡秋,不知何故略感灰心。那一整晚,她始终觉得不大自在,童悦一句话更是让她坐立不安。

“西米,你和林淡秋那么好,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啊?”

浑身的血液轰地集中到头顶,宋西米大脑一蒙,碗筷差点落地,倒也真的记不清自己回答了什么。似乎是在尴尬地笑?或是故作镇定地说“开什么玩笑”?当然她没忘记去观察林淡秋的反应,他安静地吃着饭菜,嘴角噙着淡笑,远离战火纷飞的是非之地。

好似一盆冷水浇下来,宋西米渐渐冷静下来,那顿饭,却吃得极不是滋味。

然而谁也没想到,只不过短短三个月,童悦与沈楮便以分手告终。依然是决定在一起的那家餐厅,只是彼此脸上再无笑容,沈楮说:“我们太熟悉了,恋爱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心跳和刺激感。”童悦补充:“适合做朋友的人,并不一定适合做情侣。”

他们不欢而散,剩宋西米和林淡秋在席,互不言语。

宋西米心情晦暗时,听见林淡秋静悄悄开口:“我爸曾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时候在舞台下朝我妈伸出手。不如做一辈子的搭档,舞台上爱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生活中另觅良人平平淡淡,好过短暂绚烂后天各一方,悔恨当年为何打开爱情这潘多拉魔盒。”

这是林淡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宋西米提起自己的父亲。

宋西米不知作何应答,装作玩手机,看到日历,恰是冬至,原来都已这么些年。

童悦与沈楮的惨痛经历似乎没对他们产生任何消极影响,他们依然是旁人眼里的最佳损友,亲密得恰到好处,暧昧得绝无仅有。宋西米依然习惯常年浏览养生论坛,记下对身体大有裨益的食疗方法,督促林淡秋照办不误。

直到有女生开始疯狂追求林淡秋。是在圣诞节前夕,在学校情人坡那里摆了心形蜡烛,用荧光棒拼成林淡秋的名字,对着扩音器大声说:“林淡秋,我喜欢你!”

林淡秋彼时在图书馆背单词,教授建议他们这个专业若能出国深造最好,他背得头昏眼花时听见这句,还以为是幻听,直到被一大拨人推出去,看到表白者。

俏丽活泼的姑娘,和宋西米截然不同的类型。

宋西米是后来从别人那里得知此事的,林淡秋始终没告诉她。她网购了一大堆中药送到他楼下,巧遇那俏丽活泼的女生,女生竟也认出她:“你不是淡秋学长的好朋友吗?”

她看起来毫不介意宋西米的存在。

“没关系啦,你们要是互相喜欢,早就在一起了嘛!”

宋西米一怔,将中药交给她,落荒而逃。

女生人品长相俱佳,宋西米从同性的角度也挑不出毛病,长此以往隐隐有被收买的趋势。某天女生约她吃饭,她话多了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宣泄,好像终于找到可托付之人交出自己深藏多年的珍宝:“他不够勇敢,但善良正直,你不要怪他不够积极上进,他身体不好,不能吃辛辣食物和不好消化排毒的东西,你不要总拉着他去吃川菜,他身体受不了。还有啊,他个性可能有些闷,但也是与他以前的成长经历有关,请你不要嫌弃他,也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一边说一边灌自己白开水,待迈出餐厅,迎风一吹,才恍然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前阵子她去听心理学的课,老师说,我不想让你们对爱情丧失希望,但在理论研究和临床实验中,爱情的生命周期着实短暂。以我之见,倒不如保持距离,一辈子打打闹闹,老来也能持酒赏花相聚,聊聊生活的不如意。大家都爱喝酒,但唯平淡如水,才可千杯不醉。

宋西米一笑置之,课后有认识的学长找她聊天,八卦起她与林淡秋。她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将心里话说出:“不是不够爱,只是要的不敢再多,怕多一点点,幸福一点点,老天便会毫不留情地悉数收回。”

他们认识太久,彼此太过熟悉,习惯做彼此一步之遥的友人,见过那么多失败的前车之鉴,举步维艰,哪还敢轻举妄动。

所以,就这样吧,她此刻很满足,很幸福,不敢奢求再多。

六、冬至遇黄昏

主持人的问话打断宋西米突然的思考:“既然如此坦荡,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录节目?”

“他忙着复习备考雅思,而且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像他这种情况,少接触数码产品的辐射比较好。不知道真假,哈哈。”宋西米略感不好意思。

“私人偷偷求证下,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叫林淡秋?”

宋西米的笑容戛然而止。

“很巧呢,昨天一个叫林淡秋的男孩也来录过这档节目,我问他为什么不带朋友一起来,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说朋友生理期到了,身体不太舒服,他就没叫她。”主持人欲言又止,“因为他的故事实在和你的太像了,只是有很多……你似乎并不知晓的细节。”

她从抽屉里翻出录音带:“要不要听听林淡秋的版本?”

宋西米愣了良久。那盘录音带好似有魔力,紧抓她的视线不放,心里亦有声音叫嚣: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他的心里话吗?机会就在眼前,如果这次错过,那可能这辈子都再没有水落石出的机会了。可她终究摇头拒绝,说:“不要了吧。”

回头看,十二岁到二十一岁,他们彼此偕同,跨过岁月那段湍急的河流,此后也大抵如此,若在一起才是爱情的最佳归宿。那她可不可以骗自己说,她早已拥有,并将永世存留。

从电台走出去,已是黄昏,天空飘着细雪,夕阳残照里迎来又一年冬至,宋西米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打电话给林淡秋,说:“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吧,每年冬至不管陪在谁身边,不管身在何方,都要聚在一起去吃饺子。谁要是食言啊,谁就是小狗,一辈子也得不到幸福的小狗。”

林淡秋在彼端沉默良久,而后应声,斩钉截铁:“好。”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