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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染霜林醉

2015-05-30陇首飞云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长风白衣进士

陇首飞云

“……郭成是闻名天下的‘连环刀,却也

从未见过如此惨状。月光冷冷,明明白白照见趴在庭院中的女儿的尸体。少女趴在青灰的砖地上,神色惊恐地‘看向郭成,精致的五官扭曲得不成模样。上身的衣服被剥落一大半,雪白光滑的后背裸着,大红衣裳散落在周围,愈发显得冰肌玉骨,寒凉入心。她背上汩汩冒出鲜红的血,正顺着肌理缓缓滑落,润了一地。郭成挪了许久的步子,才走近看清,她的背上画出的,不止是伤痕,更像是有人以她雪白的肌肤为纸,锐利的刀锋做笔,龙飞凤舞地割出三个血字——霜林醉。”

太平州最有名气的说书人周进士绘声绘色,将一幕活色生香又惨绝人寰的景象描绘出来。瓦肆中众多的听书人皆是屏住呼吸,仿佛随着周进士的指引,亲临到郭家娘子身死的现场,将那惨状尽收眼底。明明是青天白日,艳阳高照,众人却是如坠冰窟,不知打从何来的寒气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着,当真疹得慌。

周进士最擅说些传奇、公案、朴刀、杆棒一类的平话。两天前,他在瓦肆前贴了一张红纸,明明白白告诉众人,他将说一出书,事关多年前一桩江湖悬案“霜林醉”。那案子轰动一时,牵连郭、奉、文、贝四个江湖世家。今日,瓦肆里坐满了听众,还有闲汉从百里外赶来,挤得里外水泄不通。周进士不禁有些飘飘然,讲书中断的次数也多了不少。众人为听书连连打赏,获利竟是平日里的几倍。

他正待开口讨要润口费,忽听得一个嗓音从二楼传来,雌雄莫辨:“说了这么多,连‘霜林醉是个什么都讲不出,莫不是骗钱的?”那嗓音听不出男女,却引得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女子坐在二楼窗边,身量苗条,穿着鹅黄窄袖短衣,淡绿长裙,月白褙子镶着梅花抹领,脸上蒙着一层轻薄白纱,不知相貌年龄几何。那是瓦肆招待贵客所用的雅间,能进此处的客人,非富即贵,且多是女眷。众人揣测这应是个未谙世事的女子,皆是笑笑不理。

几个游手好闲的子弟见不到女子的模样,忍不住勾头探脑想看个究竟,忽地听得一声冷哼,吓得呆立当场,动也不动。原是太平州府的捕头王吉,身着靛蓝窄袖圆领袍,一手放在鬼头刀上,如一截铁塔般坐在人群中,衬得身边人生生矮了不少。他满脸虬髯刚硬如针,一双铜铃般的眼时常鼓着,冷扫一眼,能将稚子生生吓哭。太平州的人都知道,王吉捕头为人古板,做事一丝不苟,自打他当上捕头,破了不少大案,连外来的知府都要敬他三分。平日里,地痞流氓也不敢招惹,听他一声“哼”,都有些心惊肉跳。

被绿裙女子一打岔,周进士也不好厚着脸皮讨要润口费,只端出笑呵呵的模样:“娘子莫恼,这‘霜林醉说起来,却又牵扯到五年前另一桩事儿。”众人屏息凝神,生怕漏了一字听不全好戏。这“霜林醉”,至今是武林中一桩悬案。五年前,好些人在一夜之间被盗窃了不少贵重财物,失窃的人家有权贵富户,还有武林名门。怪就怪在,失窃时,家中众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毫无察觉,连最警觉的护卫都未曾听到半分异动。唯一留下痕迹的,便是作案者在正房正对的影壁上留下的三个墨迹淋漓的大字——霜林醉。

“怪哉怪哉,周进士先说的是‘霜林醉于三年前犯下的连环杀人案,现下又说和五年前那些个神鬼不知的失窃案有关。”众人又听到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声,举目一看,见着一个白衣男子,坐在另个雅间里,剑眉星眸,仪貌堂堂,手里晃着折扇,宛若文士书生,“莫非那霜林醉是鬼不成?”

听众哄笑一声,周进士处变不惊,拱着手笑笑:“这位郎君想是没听明白。五年前的案子,乃是失窃,三年前的案子,却是人命。只是,这其中的古怪,待老周细细讲来。”

五年前的系列失窃案震惊天下,朝堂与江湖罕见联手,协力侦破,线索却少之又少。一是不曾有人见过动手行窃的人,一人乎?多人乎?无从得知。二是,经由仵作与御医诊断,失窃的人家都中了一种毒,可让人沉沉入睡。这种毒经由什么途径被服下,且让所有人都中毒,更是没半点头绪。故此,犯下此案的人也被称作“霜林醉”。

宫中有位御医,翻阅了古籍,断定案件中使用的药是取自华佗的麻沸散,嗅之略有异味,口服后能让人昏然欲睡。但若剂量大了,便可在一炷香左右的工夫置人于死地,凶险至极。

朝廷当即下了重金悬赏,引得江湖上不少人跃跃欲试,这其中,便有郭、奉、文、贝四家联合起来,追查此案。

立刻有听者作恍然状:“莫不是这四家破了此案,抓住真凶,才引来两年后的杀身灭门之祸?”

众人议论纷纷,周进士趁机饮了半盏茶水,润润口舌。先前那女子的声音又插进来,听得叫人有些不舒服:“不止如此,听说,五年前的霜林醉一案,那些失窃的财宝都没找回来。”

白衣男子望着绿裙女子的方向,朗声问道:“娘子何从得知?”谁料她却一声不吭,毫不理会。白衣男子也不懊丧,转脸看向台上。周进士已略作休息,抓起惊堂木一拍:“且说那日,风雪漫天,郭成、奉未功、文大防、贝芷兰率领各自手下近百人,经过数十天的查找线索,终于将犯下十余件窃案的大盗霜林醉团团围住。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那霜林醉竟然穿着一身白衣,斯文如许。嘿,就如那白衣公子的模样。”

顺着周进士手指的方向,听者的目光全数落在摇着折扇的白衣公子身上。白衣公子嘿然一笑,并不作恼。周进士小施巧计,报了一箭之仇,心满意足地继续开讲。

“……说来也巧,霜林醉被围困之地,恰恰是一片枫林。红叶似花,白雪若霜,照见霜林醉染血的衣裳。那霜林醉是个中高手,利用山崖林间的地形,或施毒,或放暗器,不断蚕食四家的人手,到了最后,竟只剩得十来个人,其余的或是昏迷,或是命丧黄泉。当真是一片霜月葬归路,百家红妆泣断肠。”

惊堂木一拍:“终究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紧要关头,贝芷兰不让须眉,舞着双剑首冲在前。霜林醉连连后退,直至退到崖边。郭成的连环刀从旁侧劈来,断了他的去路。奉为功、文大防齐齐从头顶攻下,霜林醉是进退维谷。他心生一计,撒手扔下圆环,拼着受了贝芷兰一剑,抓住了贝芷兰的手腕,生生将她拖到崖边,眼看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众人的心都悬在喉咙口,周进士歇了一口气,饮了半盏茶水。数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半点声都不敢发出,全场只听得饮水之声。他放下茶盏,环顾四周:“说时迟那时快,文大防年岁虽高,身形却快,只见他单手一抖,九节鞭如灵蛇般缠住了贝芷兰的右手臂,堪堪将她拉住。奉为功与郭成赶上前,想要将贝芷兰拉回。霜林醉人之将亡,竟生出一股大力,死命缠住贝芷兰不放。眼看悬崖边的小石子簌簌落下,四个人就要被他一人拖入悬崖,贝芷兰虽是女流,一股豪气却不输男儿。她拼着一口力气,往郭成刀锋上一撞,听得‘咔嚓一声,手臂生生斩断。霜林醉没想到她会有如此举动,猝不及防,往山崖坠去。四面八方的山林,一时间回响起他的哀号,久久激荡耳畔。”

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叹息不已。贝芷兰乃是江湖有名的侠女,人美功夫高,爱慕者甚众。经此一役,门庭也渐渐冷落。周进士道:“贝芷兰贝女侠胸怀坦荡,自言看破红尘,便削去万千烦恼丝,遁入空门,自号静心,云游江湖去也。”

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太平州捕头王吉冷笑一声:“你这说书的,满嘴胡诌。这场恶战倒像是你亲临一般,说得如此。都说那霜林醉坠入深渊,都未曾见尸骨,到底是生是死无从得知。难道你就是那霜林醉不成?”此话细想来颇有些道理。那些个话本不是时常说么,但凡坠入深渊,寻不到尸骨的,必然有一番奇遇,不是遇到隐士高人,便是寻到武功秘笈,两三年后,功力大成,再重出江湖,未必可知。不知这犯下数起盗案的霜林醉,可也是如此?周进士连忙摆手:“王捕头,折煞小人也。这话本里的事,不是在下亲见亲闻,而是另有人写就,在下不过是一说书的,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就成了那霜林醉?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那为何你又知道得如此详尽?”王吉步步紧逼毫不留情地质问,“莫非你跟霜林醉是一伙的?”

“冤枉啊!”周进士叫屈,“这话本是可靠人写就。方才在下说的,不过是转述他人所见而已。”

二楼贵宾雅问的女子急急问:“是何人?”

“哎,说起此人,也是参与了当日那场大战的。”见有人解围,周进士暗自擦了一把冷汗,用话带了过去,“你道是谁?却是断了一臂的贝芷兰的兄长贝芃兰。他亲眼见着妹子决然断臂,心痛如绞,恨不得将霜林醉碎尸万段。当时,贝芷兰失血过多,昏迷了几天几夜。被车马送回家后,方才转醒。”

有人顿足:“霜林醉掉了深渊,那些个财物可曾找到?”

白衣公子又晃着折扇:“霜林醉怎么可能告诉那四人财宝的去处?都是些小巧的金银首饰,任何一个便价值连城,可惜乎?可惜也。”

又有一人插嘴:“那几年前的杀人案,与五年前的事情又有什么干系?不是说,郭、文等四家突遭横死,连人都没活下几个,到底又是为何?”

周进士目光四下一转,似有无限深意,只笑着向台下拱手:“这干系,却是大了去了。嘿嘿,待在下说出实情真相,定然叫诸位吓一大跳。诸位且歇息一二,容在下喘口气,片刻后再来揭晓谜底。”说罢,便往后台走去,一掀帷幄,闪身进去。

趁这时机,瓦肆便有专人上前,讨要润口。听众也有出门走动的,站着聊会儿天的,乱乱纷纷,不一而论。等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周进士并未从帷幄中走出。不耐烦的闲汉扬着破锣嗓子:“周进士,怎么还不出来?”

连喊了好几声,帷幄微丝不动。王吉脸色忽地一变,快步上前,伸手触向帷幄。众人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几百双眼睛齐齐看去,似乎就在方才的工夫,有什么事发生一般。

王吉正待掀开帷幄,那层青色的厚棉布先动了起来,倒将众人吓得不轻。周进士抬脸对上王吉,也是一脸莫明其妙,上下看了他一眼,立即若无其事地堆起笑:“让诸位等得略久,罪过罪过。”

看样子,是虚惊一场。王吉悻悻回原位坐下。周进士兀自站在台上,一拍惊堂木:“且说两年前,曾经集中剿灭霜林醉的郭、奉、文、贝四家,陆陆续续出了命案,且在死者脸上、身上,都用锐器割开皮肉,写着血红的‘霜林醉三字。这四家本就沾亲,不能不让人怀疑,真是霜林醉的鬼魂前来复仇!”一片乌云缓缓飘来,给周进士脸上蒙上一层阴影。他浑然不觉,说得口沫横飞:“文大防出门会客,莫名死在马车里,家里的妻妾子女顿时失了主心骨,无日不为着财产起纷争。文大公子与三公子大打出手,将庶母不慎打死,两人落得个流放千里的下场。贝芃兰独处一室时,忽被一黑衣人偷袭,若非有人及时赶到,差点身首异处。可惜,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没过多久便死在温柔乡里,陪着他的李行首,被吓得失心疯。一时间,这四家人心惶惶,便商议齐聚在太平州,也好有个照应。哪知,郭成带着家人刚刚在贝家住下,其女便遭逢噩运,死在院中。更莫提奉家,一口井里下了毒,全家死了个干净……”

“太平州?莫非那些命案,都发生在此地?”绿裙女子奇道,“怎没听人说起?”

当即有人笑了起来:“娘子不知,文家、贝家久居此地,已经好几代了。郭家和奉家与这两家都有亲,两年前暂居此地。只是,现在那四家都是死得没人了,连才建好的房舍都废弃,可惜啊。”

许久不曾作声的白衣公子又扬着怪声道:“这个案子,王大捕头最是清楚不过。在他眼皮子底下死了人,不仅让凶手在众目睽睽下自焚而死,自己还受了重伤,果真是高人。”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在王吉脸上。他黝黑的脸皮没半点波动,冷冷望向白衣公子:“凶嫌太过狡猾,抓不住也是常见。莫非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便能抓到贼了?”

白衣公子一把将手中的折扇合拢,嘿然笑道:“王捕头,那你也好生说说,这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作案数起?”

眼看两人就要争执起来,周进士忙劝和:“二位,二位,在下的说书,不过是……不过是博取一乐……莫要……”

众人这才发觉,周进士的脸色着实不好,灰败一片。王吉赶上前扶住他:“喂,你怎么了?”白衣公子也急急奔上台,搀扶周进士。见他身形矫健,哪怕是不会武的外行也看出,此人是个练家子。

周进士捂着腹部,半个字也说不出。绿裙女子喝道:“还不快去寻大夫!”人群中挤出两人,拨开人群喊道:“让一让,某是大夫,让一让!”

众人一看,原来是平日最喜听说书的两个大夫也在此地。周进士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滴,疼得发不出声。两人熟稔地抓出一把银针,狠刺几处要穴。合该他命大,没多久,周进士突然“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摊黄水。

两位大夫招呼几个壮汉,将周进士小心翼翼地抬走。王吉四顾一圈,粗声粗气地喊道:“周进士突发急病,今日且散了!”瓦肆也来了巡场人,见王吉如是说,不敢有违,向众人拱手:“待周进士病好,定然请诸位来听,润口费免二成。”

众人心有不满,却也无法,总不能将人从病床上拖起吧。个个面色不满,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王吉正待寻找白衣公子,却发现半个人影也无。他抬头一看,在二楼雅间的绿裙女子也不见了踪影,心头擂鼓不已。

是夜,月黑风高。城东医馆里,闪过一条黑影。仔细看去,是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行踪诡异。他在医馆墙头探听许久,方才翻进院内,疾步奔向后院厢房一处房间。打量片刻,轻轻推门进去。

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人,全身笼着被子。看那身长轮廓,隐约便是今日讲书的周进士。黑衣人凝神定气,听得周进士的呼吸缓而绵长,身形一晃闪到床前,出手如电,掐向周进土的脖颈。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丝异动。那人反应极快,侧身避过,眼角余光瞥见一片雪亮。幸而及时抽出短剑格住,方才没酿出大祸。

“什么人?”来人喝问,鬼头刀如影随形,直劈脸面。黑衣人再次堪堪避过,刀刃擦着他的鼻尖,掠起一阵劲风。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招架起来,相互试探着出招,不分上下。床头忽地一亮,两人下意识闭眼,同时听得略有些熟悉的嗓音从床上响起:“不知两位深夜来访,未曾备得薄酒,惭愧惭愧。”竟是白日里那位白衣公子。握着鬼头刀的手一紧,捕头王吉冷冷一笑:“果然是你暗中下手,让周进士中了毒。说,你到底是何人?”

公子不慌不忙掀开被子,露出上面好几处破洞:“莫急,王捕头,你这刀可真是不长眼,若非在下有些小技保身,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烛光微微,照见王吉坦然的脸。他往黑衣人手上一指:“此人鬼鬼祟祟,意图暗害周进士,手中的剑便是证据!”

黑衣人哼哼一笑,依旧是雌雄莫辨的嗓音:“那你二位深夜至此,又是为何?”

白衣公子笑笑,翻身站起,手中依旧握着那柄纸扇:“呵,明人不说暗话,在下乃刑部特命巡查使罗长风,因着‘霜林醉一案,故来巡查。那案子的来龙去脉,想必两位都清楚得很,在下就不用多说。在下只有一个问题,那‘霜林醉到底死了没有?若没死,他又在何处?”

黑衣人,也就是白日里听书的绿裙女子往窗边靠了少许。罗长风见状,立即“好心”地提醒:“娘子莫要妄动,这屋子周围都埋伏了在下从京里带出来历练的弓手,多是新手。在下担心若一个不慎,让两位平白受些皮肉之苦,便是在下的罪过了。”

听得砰砰几声,窗口、墙缝、屋顶,立刻出现一支支箭头,锐利地闪着寒光。如此天罗地网,半只蚊子也飞不进逃不出。几乎同时,屋里四角燃起火把,将这屋子照得如白昼一般。

绿裙女子没再有任何举动,王吉上下打量着罗长风:“你是刑部的?我怎么没听说过你?”

“哎呀,王兄你这么说,小弟就伤了心了。当年你押解犯人上京,正是小弟接待的,还在京城丰乐楼宴请王兄,大醉三日。难道王兄都忘了不成?”罗长风一副半真半假的难过模样。

王吉冷笑:“王某从未上京,也不曾识得什么京城里刑部的捕快。阁下的算盘,怕是打错了地方。”说着,他看了绿裙女子一眼,见她依旧戒备。

“是吗?”罗长风遗憾地摇摇头,“那就……”

话音未落,他忽地飞身跃上,如灵猿般蹿至王吉面前,奇袭一掌。王吉虽是早有防备,但罗长风的速度极快,掌风已至眼前。电光石火间,他只得用手一挡,架住罗长风的掌,同时侧身一避,往后退去。

哪知罗长风志不在此,趁王吉闪避之时,左手神鬼不知地伸出,紧紧抓住王吉的衣领,借他一退之力,狠命一撕——王吉只觉胸前一凉,大片的胸口立即露了出来。在一旁的绿裙女子也纵身而至,手中短剑直指王吉的咽喉,与此同时,屋外的弓箭全数指向三人所在。瞬间,王吉全身僵直,不敢动分毫。

“好。”罗长风若无其事地扔下手中的布料,“王捕头,劳烦解释一二,你胸口的伤如何来的?”

“做捕快怎会不挂点伤?”王吉冷道。绿裙女子的笑声更冷:“王捕头真是好命,一剑当胸穿过,非但没死反而活得好好的。又或者说,我等都应该称呼阁下一声‘霜林醉,不知是也不是?”

王吉意欲挣扎,罗长风的折扇亦如冷箭一般抵在他胸前:“实话说吧,我当真认识王吉王捕头。只是不认得你,‘霜林醉李枫。”

此名一出,王吉脸色大变:“别以为你带的人多就可胡乱攀咬。霜林醉不早就死在枫林崖下了吗?”绿裙女子冷笑:“李枫,事到如今,你还在抵赖。莫非,当真认不出我的声音了?”

“你?”

她慢慢抬起手,剥下蒙在脸上的黑布。王吉愕然地看着那张横七竖八地布满伤疤,如蛛网一般丑陋的脸。她的双唇紧闭,却有声音从腹中发出:“李枫,你不认得我了?”

“贝……贝芷兰……你……没死?”王吉失口道,旋即紧闭了口,目中似有恐惧。

“是啊,拜你以及那三人所赐,我成了现今这模样,人鬼不知地活了五年。”贝芷兰笑起来,满脸狰狞,“你用金银相诱,要我和那三人放你一命。我那哥哥,财迷心窍,将我打晕。郭成等三人,乱刀砍向我的脸,还将我抛到山涧。若非我命大,早成了崖底孤魂野鬼!”

王吉双眼乱转,忽地连声叫道:“你分明就是那霜林醉!今日周进士的书也说了,跌入谷底的是霜林醉本人。你既是承认曾落入谷中,定然就是犯了窃案的霜林醉!”

贝芷兰脸色一沉,恨不得立刻将他刺上十个八个窟窿。罗长风适时插话:“她是不是霜林醉,暂且不表。不过,郭、文、奉、贝四家自那以后,得了许多不明来路的钱财,当是真的吧?”

王吉哼了一声:“干我何事?”

“你的手腕上有旧伤,而且伤得极深,用了多少祛除疤痕的药都不顶用吧?”罗长风猛地一拽,将王吉的手腕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火把下。

王吉想要缩回手,却被罗长风死死拉住不放:“这三年,你过的日子,不用想,定然是极其艰难。郭成、贝芃兰等四人将你囚禁在贝家,你用盗窃来的财宝换取性命。只是,贝芃兰贪心不足,妄图侵吞所有的财物,因此你便……算了,是你提议还是他提议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借着贝芃兰的手,或是由他出面,或是由你出面,用尽各种办法除掉郭家、文家、奉家挡路的人,最后替代查案的捕快王吉,换得了新身份。”王吉冷笑,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罗长风,你不是捕快吗?难道不知道凡事都要讲证据?你的证据在哪里?”

“这天底下见过霜林醉李枫的人,便只有贝芷兰一人。难道我还不算证据?”贝芷兰冷笑,“你倒是心机百诈,当初借着地势灭了我们的人手,再用财宝惑了他们的心,用贪念毁了所有的人。只是,人算不及天算,老天留我一命,就是来收你的命!”看着王吉的脸,罗长风道:“证据一,刑部多人可证明,你不是真正的王吉。证据二,贝芷兰的脸虽然毁掉,但她的师门亦可证明她便是真正的贝芷兰,没有出家,也没有云游!”

“哈哈哈哈!”王吉突然狂笑起来,“贝芷兰哪里有什么师门,贝家都死得没影,难道要将贝芄兰从地里挖出来不成?若贝芷兰真的没死,为何不直接抓人,反而用说书这个幌子,引我上当?”

复而换了狰狞面孔:“我是王吉,便是王吉!你们为了结案,乱抓乱杀,我做鬼都不放过你们!”

“既然不怕做鬼,那为何你今夜会出现在此处?”罗长风冷笑,“白日里,你借着掀开帷幄的时机,往周进士脸上弹毒药‘霜林醉。你太过心慌,并没察觉,后面出来的那人并不是真正的周进士,而是他人乔装。若非他见机得快,屏住呼吸,否则当即便失了性命!再者说了,你若不是心中有鬼,也不会入了这瓮。如今不是五年前的枫叶林,天罗地网早已布下,看你如何逃脱!”

王吉脸色一灰,旋即想起今日的大夫来得极快,若不是早有准备,定不会有如此巧。原来,从两日前,周进士在瓦肆前贴上红纸条时,便是撒网布局的开始。

“还有什么话说?”罗长风又恢复了一脸淡然,“若没其他的言语,王……哦不,李枫,在下便要将你缉拿归案!”李枫咬牙道:“窃案,我认。但两年前死的那些,并不是我动的手。再说,那贝芃兰……”贝芷兰的剑尖忽地往前一推,稳稳地抵在李枫的喉咙上,不深不浅。李枫心一紧,再一次对上她的眼,冰冷如霜,宛如五年前的雪夜。此刻,隐隐传来公鸡的鸣叫,天边也现出少许霞光,照亮众人的脸。恍惚间,他又想起五年前红枫崖上的一幕。

“我把东西全部给你们,留我一条性命!”

“不行!文伯伯,此人诡诈多变,不可轻信……哥,你做什么?”

“朝廷的悬赏算得了什么……”

“你们……”

上来两个捕快,眼见就要将碗口粗的铁链套在自己头上,将近一千多个没见天日的恐慌齐齐涌上心头。为着金银,他犯下重罪;为着金银,贝芄兰罔顾亲情;为着金银,他的手上又沾染了无数鲜血。孰料天网恢恢,自己还是没能逃脱命运。

“你们……不要过来。”李枫一声喝,身体猛地往后一仰,躲开贝芷兰的剑,双手一抬,“我身上有‘霜林醉,你们再过来一步……”

罗长风一把拉过将要与之拼命的贝芷兰,示意捕快不要轻举妄动:“要死便死吧,朝廷费用也紧张,不如早些了断的好。”

李枫一怔,不知他何出此言。罗长风道:“那些个财宝,失主都不计较,所以,刑部也没什么压力。拿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具尸体,都无关紧要。你若是自行了断,侩子手还多积几分阴德。”

罗长风毫不在意地转过脸,手却放松了贝芷兰。李枫正偏头寻找时机,未曾注意这边,贝芷兰忽地飞身扑上,一柄长剑直至咽喉,对穿而过。

血,溅了两人一身。

恰此时,一声鸡唱嘹亮,东方鱼肚既白,数十双眼睛眼睁睁见着那李枫命丧黄泉。这便是,金银自来夺命催,晓来血染霜林醉!

不日后,罗长风见着眼前缁衣芒鞋的女子,倒有几分不自在。他道:“贝女侠何故如此?今次立下这等大功,朝廷定有重赏。在下亦有几分薄面,寻些宫中嫔妃用的药膏,旧伤定然不碍事。”

贝芷兰低头:“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女侠的名头也罢,朝廷的封赏也罢,不过都成一抔黄土。遍历江湖,也不错。”罗长风见她心意已决,不便多言,只有深深一揖。贝芷兰看着罗长风:“罗捕头,有一事还望有劳。我那兄长记下的财宝藏匿处,贫尼悉已交出,还望莫要与四家遗孤为难。”罗长风点头:“贝……师太之托,罗某定当完成。”

贝芷兰淡淡一笑,双手合十颂号。看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罗长风身旁的捕快悄声问:“罗头,果真不追?”“有什么用?”罗长风负着双手,淡道,“李枫不知道,贝芃兰、郭成更不知道这些失窃的物件有什么价值,比如诚王府里为什么会有辽国常用的镶玉银蹀躞带。全数毁了也好,免得传出丑闻,官家脸上不好看。”

捕快点头称是。蜿蜒的官道两旁,棵棵枫树笔挺,红叶飘零在地,如血如红。罗长风又道:“李枫唯一没有认的,便是贝芃兰的命案。这案子是谁做的,不止天知地知。贝芷兰与贝芃兰自幼一处长大,兄长不成器,她却是个能忍的主。虽说她口上说将贝芃兰搜刮的全数财物交回与我,但她自己昧了多少,我心里都有数。说到底,逃不过一个‘贪字。她眼睁睁看着亲人死于非命,无动于衷,抓住最好的时机上京报官,最后携带财宝归隐。其情固然可悯,其心未必无愧。这未尝不是她今后的负累。”

罗长风感叹片刻,旋即翻身上马:“走吧,京里还有大堆麻烦等着咱们!”

马蹄声声,卷起一阵残风。世上之事,多是名利而生。劝世人,莫贪莫念,待为祸上身时,早没了回头路。

(责任编辑:慕容未央邮箱:wodexin_872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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