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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熔裁》篇“熔”与“裁”之对象蕴涵探析

2015-05-30杨帆

北方文学·中旬 2015年6期
关键词:情理文心雕龙本体

摘 要:《文心雕龙·熔裁》篇主要从“熔意”、“裁辞”两个角度论述写作的方法。根据原文,“熔”的对象一是“情理”,二是“本体”。“情理”之“情”的蕴涵主要包括:“情志”;以含“风”之情为最上的纯粹情感;性情、情性;情趣。“情理”之“理”的蕴涵主要包括:道理、精义、思想内容;思路;相应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事类”。“本体”的蕴涵主要包括:情理;刚柔风格;体裁、体制规格;“势”;“气力”。“裁”的对象一是“文采”,二是“浮词”。同时,“熔裁”之“异端”也是熔裁的对象。“熔”与“裁”既是不同的,又是相通和同一的。“熔裁”的思想贯穿了《文心雕龙》创作论的始终。

关键词:熔裁;情理;本体;浮词;文心雕龙

《文心雕龙·熔裁》篇属于《文心雕龙》的创作论部分。与创作论的其它各篇相配合,主要从“熔意”、“裁辞”两个角度论述写作的方法。目前关于《熔裁》篇的研究相对较少,研究者大多对“熔裁”的过程进行分析,探讨熔裁的意义、功用、目标、思想渊源,探讨与“三准”有关的问题,从训诂的角度对“熔”“裁”分别释义等。然而通过阅读本书,笔者认为,所“熔”之“意”与所“裁”之“辞”在《文心雕龙》创作论各篇中有着多种不同的体现。因此笔者将对“熔”与“裁”的对象所包蕴的多层涵义进行细致地探析。同时创作论具有整体相通性、相关联性,笔者的论述将会涉及创作论甚至全书的多个篇目。

一、“熔”

(一)何为“熔”?

《熔裁》篇首段即对“熔裁”作出了清楚的解释:“蹊要所司,职在熔裁:檃栝情理,矫揉文采也。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①因此我们可以准确地得出“熔”包含两层意思:

1.“檃栝情理”;

2.“规范本体”。

(二)“熔”什么?

根据上面“熔”所涵盖的两层意思,我们不难发现,“熔”的对象有二,用原文的话讲即“情理”、“本体”。那么“情理”与“本体”讲的是完全相同的一种事物,只是叫法有别,还是涵义不完全相同的两种事物呢?笔者在下文会通过论述二者的蕴义来说明这个问题。此外,为了使读者更清晰地明白“熔裁”的涵义,刘勰还分别作了一个贴切的比喻。他对“熔”的比喻是:“骈拇枝指,由侈于性”、“二[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这正是告诉读者:写作时所要“熔”的东西是“侈于性”之物,是“两出”之“意”,也就是文章本质上的多余,即多余、重复的内容。那么“情理”、“本体”所讲的也是指内容方面的东西。

1. “情理”——“熔”的对象之一

“情理”一词作为一个整体来讲时,可以指情感、道理,即作品的思想内容,思想感情。本篇开头即讲:“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给所要表现的思想感情、内容安排好特定的位置,辞采便可闪耀在内容之间。《章句》篇的“控引情理,送迎际会”、“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情理”也表示思想内容,第二句的“情”也是情理之意。再如“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神思》篇)、“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章句》篇),此二处的“情数”即指“情理”,都是情感、道理的意思。《辨騷》篇的“山川无极,情理实劳”也是讲无边无际的锦绣山川,实在需要作家匠心独运,把情感与理性思维恰到好处地酝酿在一起(才能作出“金相玉式”的好文章)。然而笔者认为,若将“情”与“理”两部分分别看待,纵览整个创作论,它所包蕴的意义还可以进行更为细致的区分。

“情理”之“情”的蕴义:

(1)情志。

“情理”之“情”首先有“情志”的意思,表示思想、感情。有时写作“情志”,有时单用“情”或“志”来代表。如《附会》篇:“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隐秀》篇:“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情采》篇:“况乎文章,述志为本”。有时则用其他词来代替,如《章句》篇:“斯固情趣之指归”,“情趣”在此即“情志”。“《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司马迁《史记·自序》:‘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②因此“情志”的含义有时偏重于“志”,更多地指作家的思想而非感情。比如“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情采》篇),讲《国风》、《大雅》、《小雅》是作者郁积了忧愤情思用以讽刺当权统治者的,因此这里的“志”虽然不乏情感在其中,但更重要的是表达作者要怨刺权贵的这种内心的想法,这种思想倾向。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说:“‘志渊源于《尧典》的‘诗言志,偏重在国家礼俗政教的美刺方面,……‘情脱胎于《文赋》的‘诗缘情,偏重在一己穷通出处的抒发方面……”③作家的情志若想清晰鲜明地表现于文章中,必定要经过“熔”的过程,才能精炼、突出、感染力强。

(2)以含“风”之情为最上的纯粹情感。

纯粹情感是“情”的最本质涵义。如“登山则情满于山”(《神思》篇)、“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情采》篇)、“情固先辞”(《定势》篇)等等很多,不再赘述。但有一种情感刘勰给予了特别的重视,这就是《风骨》篇重点论述的含“风”之情。“《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因此,含“风”之情主要指具备感化力量的、感染力极强的情感。可以说是刘勰对文章情感的总体要求。“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深乎风者,述情必显”。因此,以含“风”之情为主的纯粹情感也一定是“情理”之“情”的蕴义之一。

(3)性情、情性。

《情采》篇:“综述性灵。”“《宋书·颜延之传》《庭诰》:‘含生之氓,同祖一气,等级相倾,遂成差品。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是以‘性灵谓性情。”④因为“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情生于性”⑤,因此笔者认为,“性情”指的是由作家的个性、气质所决定的独特的情感,也指这种情感与作家个性、气质的总和。

“性情”与“情性”的含义基本相同,细微之别在于“性情”侧重指作家的情感,“情性”侧重指作家的个性。《情采》篇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情发而为辞章。”“《白虎通·性情》篇:‘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也。人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⑥这就很清楚地揭示了人的情、性由阴、阳二气禀化而成,所作的文章又由情、性幻化而生的自然规律。“文质附乎性情”,“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因此,文章华美还是质朴,与作家的性情特点密切相关;真正蕴藉深厚、辞采绝艳又内容深邃的文章必是出于作家内心真实情性的摇漾与驱使。“吐纳英华,莫非情性。”(《体性》篇)作家的情性(性情)表现在作品中同样需要“熔”的提炼。

(4)情趣。

“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情采》篇)这里的“情”解释成“情趣”更合适一些,说男子种兰花而不芳香,是因为没有与之相应的情趣。再如“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辨骚》篇),“文致”詹锳先生也认为是“文章的情趣。”⑦此处的“情趣”不是“情志”的意思,笔者认为其与一般情感的区别在于,“情趣”强调的是一种与此时此地更相契合、更相匹配的一种情感。那么作家内心的真实情感,自然也应该与文章所表达之物相契合,否则“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以上四点是笔者论述的“情理”之“情”所涵盖的四层意思。

“情理”之“理”的蕴义:

(1)道理,精义,思想内容。

既然“情理”之“情”偏重于文章的感情方面,那么“理”自然就主要指文章的思想、道理,或者说文意,也就是文章想说件什么事。比如《情采》篇:“设模以位理。”就是讲首先要设置特定的模式来安排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再如“理圆事密”(《丽辞》篇),“理”也是道理、思想的意思。如果对思想内容加以提炼和升华,便可以叫作“精义”,可指文章中所渗透的闪耀着哲学思想光辉的精华之义。再如《神思》篇的“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这里的“理”与“义”相互为文,指文章的思理、精义。描述一种所求的精义、道理与作家的心灵相隔甚远,“关键将塞”,总不能相通的无奈状态。此外笔者认为,此句中的“理”还可作另一种解释:思路。

(2)思路。

接上所述,“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的“理”也可解作写作时神游不定的思路。这是“情理”之“理”的第二种含义。再如“理郁者苦贫”(《神思》篇),“理”也是“思路”的意思,说思路不通畅的人会为内容贫乏而苦恼。思路付诸笔端,当然要经过“熔”的功夫。文思泉涌,“万涂竞萌”时,作家需要将思路整理、捋顺,分清主次,找出主导思路;思路不畅或中断时,也要重新构思文意,查阅资料,并将其“熔”入构思,以启发新的思路。

(3)相应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

从《原道》篇讲文章起源于天地之道的思想来看,“理”最根本的意义应该是“神理”,即自然规律。如“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如果将此自然规律推演到写作上,那么“理”则表示写作的基本规律。如《通变》篇:“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论述各种文体的名称与其基本写作原理继承定规,文思阻塞往往不是因为基本写作原理、方法都用尽了,而是不懂“通变”。“理”就是相应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的意思。各种文体的写作原理是创作的基本规律,是作家必须掌握的武器。只有将写作原理与文章的具体内容有机“熔”合,运用它去指导相应文体的写作,文章才能不偏离正道。

(4)“事類”。

刘勰在《熔裁》本篇对作文提出了三个步骤,即“三准”:设情以位体、酌事以取类、撮辞以举要。“设情以位体”很显然属于“熔”的范围。“撮辞以举要”说选取辞藻来体现要点,则属于“裁”的范围。那么“酌事以取类”讲根据所要表现的事物来选取典故、事例,这当然也属于“熔”的范围,因为典故是为了证明作家所要表达的思想观点的,且典故本身就是文章内容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事类”其实应该属于笔者论述的“理”的第一项涵义“道理,义理,思想内容”之中。但由于“事类”在思想内容中还是比较特殊和重要的,《文心雕龙》中还为其另文专述,单独成篇,因此笔者也将其单独成项。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用典。刘勰认为,“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他极其看重引用前人的故事来讲明自己的思想,无论是“略举人事”还是“全引成辞”。因为“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是“群言之奥区”、“才思之神皋”。但用典也需讲究方法和策略,最关键的是要“事得其要”,即引用事例能抓住要点,还须尽量避免“引事乖谬”,才能“众美辐辏,表里发挥”。因此就需要作家“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本段11处均出自《事类》篇),也就是要看“熔裁”之功了。

以上四点为笔者论述的“情理”之“理”所蕴含的四层意义。综上所述,“情理”作为“熔裁”之“熔”的对象之一,它可以整体地表示一种笼统的涵义,也可以作为“情”+“理”同时涵盖更多更细密的蕴义。

2. “本体”——“熔”的对象之二

“规范本体谓之熔”。何为“本体”?单纯从词义上讲,就是事物本身,事物整体。如《章句》篇:“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讲写文章必须先从整体上命意谋篇,然后再逐步安排每章、每句如何写,只有整体“彪炳”,段、句才能跟着光辉起来。其中“本”就指文章的一整篇,即文章整体,根本。再如“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中的“体”指的也是一章,一个段落整体。那么除了文章本身、整体的意思,“本体”还包括哪些要素?《熔裁》篇对“本体”的相关论述中与“规范本体”相照应的论述为:“情理设位”、“刚柔以立本”、“立本有体,意或偏长”和“檃栝情理”。因此,“本体”所蕴含的意义主要有以下几项:

(1)情理。

“情理设位”、“檃栝情理”,“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情采》篇)写作时要先制定一个模式把“情理”安置好,安放好“情理”之后才能铺排辞藻。“情理”的具体蕴涵上文已有论述。

(2)刚柔风格。

“刚柔以立本”。写作时先要确定文章的主要风格是刚还是柔,这是最根本的。“《斟诠》:‘舍人所谓刚柔,指性气言;……性情阳刚或阴柔,决定文章风格之‘雄放或‘婉约,故《体性》篇曰:‘气有刚柔。……”⑧“刚柔”就作家而言是是气质是个性,就作品而言则是风格是气韵。“郭注:‘立本,……本指作品的主题思想(中心思想),立本即奠定主题思想也。”⑨如此说来,“本体”之“本”似乎解释成主题思想更合适一些,为什么要说是刚柔风格呢?

首先,“《易·系辞下》:‘刚柔者,立本者也。”⑩笔者认为,既然文章是通过确立或刚或柔的风格来确立其本体的,那么刚柔风格就是“本体”一词的应有之义。

其次,风格与文章的“势”密切相关,甚至极为相似:“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定势》篇)而“势”又是“本体”的含义之一,这一点下文再述。所以刚柔风格也是“本体”的含义之一。另外,“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八曰‘轻靡。”(《体性》篇),很多地方的“体”都表示风格或至少含有风格之义。

(3)体裁、体制规格。

《熔裁》篇的“立本有体”、“设情以位体”照应《定势》篇的“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根据思想感情来确定文章的根本体制、体裁,由体制体裁形成相应的文势。因此“立本有体”是说确立文章的根本、主体,有一定的体制要求。故“本体”的第三层含义是(文章根本的)体裁、体制规格。再如《附会》篇:“夫才量[童]学文,宜正体制”,讲幼子学习写文章,应该先端正文章的体裁。可见文章体裁的基础性作用。《通变》篇所讲的“夫设文之体有常”,其中的“体”也是同样的意思。

(4)“势”。

上面论述刚柔风格时讲到过风格与“势”极为相似。那么“势”为什么是“本体”蕴含的意义之一呢?《定势》篇讲道:“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真正长于写作的人,是能够自如地把握各种文势、擅长各种风格的。他能够熟习新奇与雅正两种相反的风格,并将此二种风格融通。也能够随着时代、风尚、背景等等不同变化,在“刚”、“柔”之中选取最合适者灵活运用。由此可见,“势”是成文的一种最根本的、必须掌握的要素。所谓“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此循体而成勢”,“势”是顺着文章的情感思想,体裁、体制规格如此一步步“乘利”形成的。因此,“本体”必定涵盖了“势”这层意思。

除了《熔裁》篇提到的上述四点,还有一种对文章主体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也应该被包含在“本体”之中,作为“熔”的对象,那就是“气力”。

(5)“气力”。

笔者这里所讲的“气力”就是《风骨》篇所说的“缀虑裁篇,务盈守气”的“气”和“此风骨之力也”的“力”。刘勰举例说明潘勖《锡魏》是“骨髓峻”的作品,司马相如《大人赋》是“风力遒”的作品。可知这种“气”与“力”结合在一起,说的是一种旺盛的生命力。这种旺盛的生命力不仅是就作家而言,更是就作品而言,是“风清骨峻,篇体光华”的作品所具备的勃勃生气,所具有的凌云气韵和深沉的感人力量。笔者认为它与《通变》篇“文辞气力,通变则久”的“气力”的意思基本相同。它是贯穿整个作品,使之鲜活的“生命线”,那么也必定是“本体”的内容之一。

以上就是“本体”所包含的几层意思。

综上所述,“本体”与“情理”蕴含的内容是不完全相同的。“本体”的内涵更为丰富,“情理”被包含在“本体”之中。它们都是“熔”的对象。《神思》篇有一句话写道:“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杼轴”能把粗麻变为珍布,其所献之功在《神思》篇中当为艺术想象与构思。不过若将此句借与《熔裁》篇来看,杼轴所献之功则完全可以恰当地体现为“熔”的作用。紧接上文“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正是要经过“熔”的过程,才能留巧义而去拙辞,存新意而弃庸事。

二、“裁”

(一)何为“裁”?

与笔者上文对“熔”的概念的探究方式相同,根据原文,“裁”的意思就是:

1. “矫揉文采”;

2. “剪截浮词”。

(二)“裁”什么?

根据上面对“裁”的解释,“裁”的对象也有二:“文采”和“浮词”。刘勰对“裁”作的比喻是:“附赘悬肬,实侈于形”、“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要“裁”的是“侈于形”之物。与“熔”的对象“情理”、“本体”的关系不同,“文采”和“浮词”在根本上都是指辞藻。只不过“文采”是就整篇文章的辞藻而言,“浮词”是就这篇文章中应该删去的多余辞藻而言。“浮词”是“文采”中重复的、繁滥的、理应剪去的部分。

“剪截浮词”这一观点在《熔裁》篇是重点之一,在《文心雕龙》的其他各篇也经常以不同方式被提出,提醒作家注意文采不能过滥。有时还指出同为滥辞但具有的不同特点。如《风骨》篇的“瘠义肥辞,繁杂失统”——无“骨”之辞、“‘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怪异之辞;《情采》篇的“华实过乎淫侈”、“为文者淫丽而繁滥”、“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华而不实之辞;《指瑕》篇的“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排[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抄袭他人之辞;《丽辞》篇的“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对句之骈枝”等等。

三、 “熔裁”之“异端”

以上笔者分别论述了“熔”的对象“情理”、“本体”和“裁”的对象“文采”、“浮词”它们各自所蕴含的丰富意义。“熔裁”是为了使文章“纲领昭畅”、“芜秽不生”,那么经过“熔”、“裁”,文章必然有应留下的部分和应删去的部分。所谓“舒华布实,献替节文”,存优弃劣。“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熔裁》篇)这段话固然是在向读者解释刘勰提出的“三准”的重要性,但同时也告诉我们:绳墨之内的东西是需要留下的,而绳墨以外的东西,无论多“美”都要裁剪掉。因为它是不合主题、不合规范的,也就是所谓的“异端”、“骈赘”。

凡属“异端”的东西都是“骈赘”的。从这个角度讲,“异端”被包括在“骈赘”之中。但“异端”之“异”又绝非“骈赘”所能涵盖。文章内容、情感、风格方面的“异端”应该被“熔”去,辞藻方面的“异端”应该被“裁”去。因此“异端”也是熔裁的对象。根据刘勰的创作论,“异端”主要包含以下几者。

(一)“熔”之“异端”

1. “讹势”。

《定势》篇有言:“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近代以来的作家喜欢诡巧的文风,推溯其体制源头,是由一种错误的趋势造成的。这种错误的趋势就是穿凿附会,强取新意。比如“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刘勰并不反对“意新”,他写《通变》篇就是为了说明文章应该既有继承又有创新的。但他反对与正常体制风格相违背的失体之新、失正之新。求新求变应该以“雅正”为根本,以“密会”为前提,贴切地表达文意。而不是“逐奇失正”,追求“讹而新”的趋向。否则只能“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2. “两出之‘意”。

“二[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一种意思前后说了两遍,就是语义重复,应该去掉一处。“字去而意留”,避免“辞敷而言重”(《熔裁》篇)。

3. “依稀其旨”之语。

《指瑕》篇讲了一种晋末篇章“单举一字,指以为情”的现象,认为“‘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因此不能把“赏”和“抚”分别用在“赏际奇至”、“抚叩酬即”之中表示内心体会一种情趣。刘勰把此称作“依稀其旨”,即语义模糊不清。“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这种现象也应该是经过熔合来改变的。

4. 注解中的知识性错误。

“《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指瑕》篇)其实不仅是注解中的,文章的任何部分如果出现此种知识性错误,同样都应该熔去、改正。

除以上四种之外,刘勰在《辨骚》篇中对《楚辞》“异乎经典者”的“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和“荒淫之意”是很不满的,虽然他并没明确主张此异乎经典者四事应该删去,但很明显,此四事也是被他看作“异端”的,是“乖道谬典”的。因为有此四种“异端”,《楚辞》才成了“雅颂之博徒”。只是《楚辞》毕竟也有“同于风雅者”四事,而且“自铸伟辞”,所以总体来说仍是“词赋之英杰”。

(二)“裁”之“异端”

1. “诡巧”之辞。

近代辞人“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辞反正为奇”(《定势》篇)。与“熔”的异端“讹势”相应,“裁”的异端首先就是“诡巧”之辞。如何“诡巧”呢?则是“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便是“新色”了(《定势》篇)。这正是《风骨》篇所说的“辞尚体要,弗惟好异”之“异”。

2. 比拟不当、尊卑颠倒的“拙辞”。

《指瑕》篇讲曹植用“永蛰”、“浮轻”这类拟于昆虫的词语施于君父,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潘岳将尊极之文施之下流,崔瑗誄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赋嵇康比行于李斯。《指瑕》篇是专论文章瑕病的,首先指出的“四瑕”就是比尊于微、说孝反道、称卑如尊、比拟不伦。刘勰认为,“斯言之玷,实深白圭”,如此不恰当的拙辞也是应该改掉的“异端”。

3. “夸饰”之辞。

《夸饰》篇写扬雄的《羽猎赋》“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的《羽猎赋》“困玄冥于朔野”,认为这是“虚用滥形”、“义暌剌也”,夸张到了违反事理的程度。“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可见,剪去此种极其过分的夸张之辞,酌取经书中的深广意旨,才可能算是美好的文章。

除以上三种之外,笔者上文论述过的作为“裁”的对象的无“骨”之辞、华而不实之辞、抄袭他人之辞等各类浮词,虽然也许并无奇异之处,但从同样扰乱文章一方面看,也可算是应“裁”之“异端”。

“熔”与“裁”虽然是不同的,但又是相通的、同一的。如果在动笔过程中修炼文意,必定会伴随着裁辞,“熔中有裁”。而裁辞时也会有局部的熔意,“裁中有熔”。比如《丽辞》篇:“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讲对偶句中的用典,即“事对”。如果两个典故的内容、意境不相称,即使形式上是对偶句,也是拙劣的对偶;如果只有一个典故无法对偶,那就连形式都有残缺。因此“事对”是否高明,既要看典故内容是否般配,又要看词句形式是否对称。既是在熔意也是在裁辞。但这毕竟只是针对文中的某一两句话而言,熔的是句意而非文意,无论如何修改,于整篇作品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基本都是无碍的,因此仍然算是“裁”的范围。再如《比兴》篇:“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纤[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讲“扬班曹刘”以后的作家,“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单纯地比附事理而没能兴起情感,寄托婉讽。甚至所用之“比”“刻鹄类鹜”,连“切至”都做不到。这便是为“比”而比,无可取之处。因此或者给此类“比”中加入“兴”义,这就是在熔意;或者直接删掉,这就是在裁辞。这里的“熔意”如果影响了整篇文章的文意,那就是真正的“熔意”;如果不然,就仍是裁辞的过程。

以上笔者结合《文心雕龙·熔裁》篇“熔”与“裁”的对象在多篇创作论中的体现,对其具体蕴义进行了细致的探微。其实“熔裁”的思想可以说贯穿了创作过程始终,也贯穿了《文心雕龙》创作论的始终。无论是动笔前的构思、动笔过程之中还是完成之后的修饰润色,都需要“熔”“裁”。这种“熔”与“裁”的进行或在脑海中,或在柔翰下。“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神思》篇)构思时要“熔”的是“志气”,“裁”的是“辞令”,在下笔之前先对所要表达的思想情感进行选择和提炼,对辞令、语言进行组织、编排。《文心雕龙》创作论诸篇,虽然各篇都有一个具体不同的主题,但很多讲的也都是熔裁之功。比如《章句》篇的“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设情有宅”就是“熔”的范畴,“置言有位”就是“裁”的范畴。《附会》篇的“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献可替否”说的也是熔裁的具体做法,“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是熔裁中的困难,“约则义孤,博则辞叛”是不擅熔裁的结果,“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是精于熔裁的好处。熔裁的意义则在于“熔则纲领昭畅,裁则芜秽不生”,通过“熔裁”,“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附会》篇),使文章“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章句》篇)。“熔裁”的目标则是使作品“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熔裁》篇),“旷而不溢,奢而无玷”(《夸饰》篇),“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就不仅要擅于熔裁,更要“熔铸经典”“翔集子史”),向着“情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事信而不诞”、“义直而不回”、“体约而不芜”、“文丽而不淫”(《宗经》篇)的标准前进。

注释:

①[南朝梁]刘勰著,徐正英、罗家湘注译.文心雕龙[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314. 本文所有《文心雕龙》引文均引自此书,以下不再一一作注。

②[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160.

③王元化著.文心雕龙创作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22.

④[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150.

⑤[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153.

⑥[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153.

⑦[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67.

⑧[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178.

⑨[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178.

⑩[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178.

参考文献:

[1]刘勰著,徐正英,罗家湘注译.文心雕龙[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

[2]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4]缪俊杰.文心雕龙美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5]童庆炳.《文心雕龙》“镕意裁辞”说[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0:28—32.

[6]肖启明.规范本体 剪截浮词——简论刘勰《文心雕龙·熔裁篇》的逻辑结构[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3:67—70.

[7]克冰.“榛楛勿翦”释[J].文学评论,1980:139.

作者简介:杨帆,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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