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铮

益州既定，时议欲以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诸将。云驳之曰：“霍去病以匈奴未灭，无用家为，今国贼非但匈奴，未可求安也。须天下都定，各反桑梓，归耕本土，乃其宜耳。……”

——《三国志·蜀书·赵云传》裴注引《云别传》

今天的一个导演，如果想拍三国戏，又想获得国际主流价值观的认可，在剧本的改编上务必要下一番苦功。因为三国里的很多故事，说实话，政治是有立场的。其一开头的大事——黄巾起义，如今就很尴尬。按马哲邓论的观点看，人家那是农民反抗阶级压迫的大起义，值得同情，甚至值得歌颂。但曹孙刘三家皆靠镇压黄巾崭露头角，把黄巾平反了，主角们往哪儿搁？还有哭祖庙一王死孝，更不耐看——你刘谌死孝，自己往生也就是了，把妻子孩子拉上算怎么档子事儿？漠视生命，漠视家人。再比如夏侯令的女儿为曹爽守节，矢志不嫁，把自己鼻子割了。且不说贞洁烈妇的观念现在已不流行了，这也太影响美感了吧……

好在这些都是枝节。袁阔成袁老说三国的时候就把黄巾起义三言两语带过了，一上来就怒鞭督邮。一王死孝，不拍不拍吧，很多人连“谌”怎么读都还不清楚。夏侯令女儿的事嘛，也可以省，但如果嫌女演员出镜太少，非要演，可以把具体手法改造一下。

当然，三国里也有一些情节是很有时代感的。刘备弃新野，带着数万百姓一起逃难，稍加改造就可以向“所有的生命都是可贵的，一个也不能放弃”靠拢。

那么有没有完全不用改造就符合今天主流价值观的段落呢？还真找到了，就是赵云的这番话：“须天下都定，各反桑梓，归耕本土，乃其宜耳。”当时刘备新得了益州，想没收当地土豪的田宅分赐给有功将士。赵云认为不妥，说等到天下归一，河清海晏的那天，大家各自还乡，耕老家那一亩三分地，终老林泉，才是王道啊。这话不仅本身掷地有声，还为整体上改造三国的基调提供了一个思路。

改编三国的人都知道，改编的要点绝不在枝节，而在于从根本上赋予这百年来“狗咬狗”的割据战争一个意义。《三国演义》选择的是“匡扶汉室”，这多少有些过时，如今三国的受众已然很少有人关心谁为正统了。“为了天下苍生”呢？有些居高临下不说，而且很多时候说不过去。譬如三国中期的重头戏诸葛亮北伐，打出的旗号自然有吊民伐罪、解民倒悬。问题直到孔明去世的234年，曹魏统治下的人民总体而言过得还不坏;同时，如果不连年征战、劳民伤财，以诸葛亮不世出的治国才能，天府之国的人民也定能富得流油。可见，为了天下苍生，莫不如不打。“统一全土以建立全新的秩序”，这个理念还算比较现代，但更流行的是其反面——“捍卫世代相守的家园”。前几年陪家父看的《赤壁》便秉承这个思路，高度淡化赤壁之战的历史背景，营造出“一个穷兵黩武的大帝国企图吞并南方与世无争的精灵族世代的家园，精灵族联军奋起反抗”的氛围，典型的中土奇幻风。要是看英文字幕，这种感觉会更强烈，“东吴”不是“Dong Wu”或“Eastern Wu”，而是“Southland”——“南土”。但这一思路只适用于折子戏，时间稍微向后拉伸一点儿，就不是“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那么童话了，而是周瑜反噬了曹操的南郡，诸葛亮他们趁乱裹乱，巧取豪夺了荆南四郡。

说了这么多，岂不是无路可走了？不，有一个能瞬间赋予这场百年动乱以价值和温情的主题——“各反桑梓”。换言之，三国可以是另一个次元里的柏林墙的故事——一个少年，早晨因为某事出门，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家已被纳入另一个军阀的地盘了，于是他便开始了流离辗转的一生，日夜盼着天下统一，惟其如此，许许多多像自己一样的人才能重回故乡，再见家人……底层视角、家庭伦理、乡土情怀，都出来了。此外，三国时代面临这种悲惨命运的不光是升斗小民，诸葛亮是山东人，关羽是山西人，张飞、赵云是河北人，他们都是自打投身乱世就再没回过自己故乡的，这就连带着又超越了阶级。

总之，各反桑梓是个不错的主题，它拉低了“救济苍生”过高的姿态，稀释了“称霸天下”太浓的野心，而且很有时代意义——且看当今春运，纵然承平日久，各反桑梓又何尝易呢？扯远了，用一句歌词结束本文吧，只盼归田卸甲还能捧回你沏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