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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梵汉对勘看《金刚经》中时体语法语素“已”

2015-05-30刘丰王继红

现代语文 2015年6期
关键词:金刚经

刘丰 王继红

摘 要:通过使用《金刚经》梵汉平行语料库,发现《金刚经》中的时体标记“已”具有完成体和完整体两种用法,而且在梵文原典中有着不同的对应形式。完成体语法语素“已”对译梵文过去被动分词、现在分词、不定过去时、现在时,完整体语法语素“已”对译梵文独立式。多功能语法语素“已”从完成体语法语素发展到完整体语法语素是一个语法化的过程,这个语法化过程产生的原因是语言接触。佛经梵汉平行语料库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佛经翻译对汉语的影响。

关键词:已  《金刚经》  完成体  完整体  语言接触

一、前言

佛经翻译涉及古代印度及中亚地区的语言(源语)与古代汉语(译入语),汉译佛经必然与这两种语言及其文化相关。朱庆之(2001)指出,佛典语言是一种与其他中土文献语言有着明显差别的“佛教混合汉语”,表现在它是汉语的一个非自然产生的混合体:“一是汉语与大量原典语言成分的混合,二是文言文与大量口语俗语和不规范成分的混合。”佛经作为翻译作品的性质,要求我们使用“梵汉对勘”,即汉译佛经和与其平行的古代印度语文本对比分析的方法。将汉译文本和与其平行的古代印度语文本进行穷尽式的对比分析,挖掘译文中因原典影响而出现的语言现象,探讨佛经翻译给汉语历史发展带来的影响。

由于佛典中的“已”和现代汉语体标记“了”的产生有关,所以关于汉译佛经中“已”的研究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蒋绍愚(2001)发现“已”有两种用法:一种是用在持续动词之后,这种“已”在佛教传入前就已经存在,表示动作的完结;第二种用法是用在非持续性动词之后,表示一个动作的完成。蒋文通过对《世说新语》《齐民要术》《洛阳伽蓝记》《贤愚经》《百喻经》等语料进行对比发现,佛典文献之外的中土文献里,这种“已2”用例非常罕见,可能与原典有直接关系。在梵汉对比时,他发现这种“已”大多数与梵语的绝对分词(或叫独立式)相对应。辛岛静志(2010)将东汉译经《道行般若经》中“已”的用法归纳为如下三种:第一种用在句子末尾,表示一个动作完成后马上开始另一个动作,通常对译的是梵语中的独立式;第二种是用在一个句子或者短语的末尾,表示一个过去的动作或者一个动作的完成;第三种用法是用在句子的末尾加强肯定语气。

关于“已”在佛经梵文原典中的对应形式,朱庆之(1993)认为梵语的过去分词常常被翻译成汉语的“V已”。辛岛静志(2000)认为梵语的过去分词被译成“……已”的例子很少,而和“V已”常常对应的是梵语的绝对分词(或叫独立式;Absolutive, Gerund)。随着佛经专书梵汉对勘工作的逐步深入,一些学者发现,“已”在佛经梵文原典中的对应形式是多样而复杂的,可以对译原典中的独立式、过去被动分词、第三人称单数不定过去时等多种形式(王继红,2004;姜南,2011;李缅艳,2010;龙国富,2013)。但是,目前需要回答的是,这些复杂的对应关系只是偶然现象,还是有其内在规律?不同时代、不同母语背景的译者对于时体语法语素“已”的翻译的选择与使用是否存在一些倾向性?这些都是本文关注的问题。

本文使用自建的《金刚经》梵文原典及其六种汉译本平行语料库。其构成如下:

表1:《金刚经》梵汉平行语料库构成

梵文原典 汉译异译本

VajracchedikāPraj?āpāramitā 后秦·鸠摩罗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北魏·菩提流支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陈·真谛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隋·达磨笈多译《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

唐·玄奘译《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唐·义净译《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金刚经》是初期大乘佛教的代表性经典,在中国佛教界流行极广,在僧俗两界地位崇高。唐宋以来,盛极一时的禅宗的形成发展更与《金刚经》渊源深厚。宋元理学也受到《金刚经》的重要影响。“上至封建最高统治者,下至普通民众,读经、抄经,对《金刚经》的崇信要超出其他的佛教经典。而文人不仅读经、抄经,他们还可以解经并在文化活动中予以推广,对《金刚经》的普遍崇信热情的高涨起推波助澜的作用。”①因为《金刚经》能在全社会范围内得到普遍的诵读、奉持,所以《金刚经》具备成为语言接触渠道的优势。

在《金刚经》中,时体语法语素“已”共出现87例。根据“已”出现的句法环境和语法功能,我们将“已”的用法分为完成体用法和完整体用法两种。其中,用于完成体用法的“已”共有47例,而用于完整体用法的“已”共有40例。

二、“已”的完成体用法

Bybee et al.(1994)对“完成体”(perfect)的定义是:指情状发生在参考时间之前,并与参考时间的情景相关。完成体典型地解读为英语的完成体形式,并通常伴有“已经”和“刚刚”义的时间副词。在《金刚经》中,我们将完成体的“已”分为四种用法,分别是完成体结果性用法、经历性用法、根据句法位置而分出的结句性用法,以及表示动作完成的一般性用法。

(一)完成体的结果性用法

完成体最典型的用法就是结果性用法,表示当前的状态是由过去发生的动作引起的,即过去发生的事件的结果在说话时间(或其他参照点)仍然存在。存在两种情况,要么是过去的动作直接造成现在的状态,要么是过去的动作对现在的状态有间接地影响,都强调了一种因果关系及现时相关性。Bybee(1994)和李讷、Sandra A.Thompson、R.McMillan Thompson(1994)都提到,完成体通常用在会话话语中。例如:

(1)作是语已。尔时,世尊告具寿善现,曰:“善哉!善哉!善现!如是!如是!如汝所说,乃至如来应正等觉能以最胜摄受,摄受诸菩萨、摩诃萨;乃至如来应正等觉,能以最胜付嘱,付嘱诸菩萨、摩诃萨。”(玄奘《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2)净命须菩提作是问已。尔时,世尊告须菩提:“须菩提!善哉!善哉!如是!善男子!如来善护念诸菩萨、摩诃萨,无上利益故;善付嘱诸菩萨、摩诃萨,无上教故。”(真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3)如是语已。世尊命者善实边如是言:“善!善!善实!如是!如是!善实如是!如是!顺摄如来菩萨、摩诃萨,最胜顺摄;付嘱如来菩萨、摩诃萨,最胜付嘱。”(笈多《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

例(1)(2)(3)为同经异译,对应的梵文为“evam ukte bhagavān āyu?manta? subhūtim etad avocet sādhu sadhu subhūte evam etat subhhūte evam etad(2-6)”。此句意为,长老须菩提这样问后,世尊说:“问得很好,问得很好。须菩提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正如你所说,如来以最大的激励增添大菩萨的力量,如来将最主要的嘱咐交付给大菩萨。”②例(1)(2)(3)中,玄奘、真谛、笈多的“已”都对译过去被动分词“ukte(说)”。梵文原典相关部分的语法信息可以标注如下:

evam ukte    bhagav?n ……

adv. ppp.sg.L.   m.sg.N.

如此 说    世尊

这里之所以认为“已”是完成体的结果性用法,是因为它们出现在对话中,过去的动作是须菩提提出问题,当前的状态是世尊对须菩提的问题给予评价,说他“问得很好”。从后一句的“正如你所说”可以看出,两句话之间确实是有联系的,所以这是典型完成体的结果性用法,表示现在的状态是由过去的动作所引起的。

(二)完成体的经历性用法

完成体的经历性用法指的是特定的情状在从过去到现在的一段时间内至少发生过一次。作为这些过去经验的结果,施事具备了某种知识。例如:“他有过房子”就是指“他有房子”这个情况在过去至少发生了一次。《金刚经》中也有经历体用法的例子:

(4)所有彼众生前生不善业作已,恶趣转堕。(笈多《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

此句意为:须菩提啊,(因为)凡那些众生过去世作应堕恶趣的诺不善业。对应的梵文为“yāni ca te?ā? subhūte sattvānā? paurvajanmikāny a?ubhāni karmā?i k?tāny apāyasa?vartanīyāni(16-2-2)”。例(4)中笈多将“k?tāny(作)”的过去被动分词形式译成了“作已”,这个“已”是完成体的经历性用法。梵文原典相关部分的语法信息可以标注如下:

paurva janmik?ny a-úubh?ni karmā?i     k?tāny ……

adj. n.pl.N.        adj.n.pl.N. n.pl.N.     ppp.pl.N.

以前        生        不善        业     作

经历体用法的“已”出现在条件句对话中,表示的意思是:凡是过去做过不好的事情的人都不善业。该句特定的情状是做坏事,从过去到现在的时间内至少发生过一次,至少做过一次坏事,而不论当前的状况是怎么样的。所以,符合完成体经历性用法。又如:他学过法语。这句话特定的情状是学法语,从过去到现在的时间内至少发生过一次,当前的状况可能是现在他还会说法语,也可能表示他曾经学过,可是现在不记得如何说了。两个例子是相同的情况。

(三)完成体的结句性用法

完成体的结句性用法其实就是完成体的结果性用法,只因前者出现的位置特殊因而赋予其更多的语法意义。例如:

(5)时,薄伽梵说是经已,尊者善现及诸苾刍、苾刍尼、邬波索迦、邬波斯迦,并诸世间天、人、阿素洛、健达缚等,闻薄伽梵所说经已,皆大欢喜,信受奉行。(玄奘《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6)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鸠摩罗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7)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菩萨、摩诃萨、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干闼婆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菩提流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8)尔时,世尊说是经已,大德须菩提,心进欢喜,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众、人、天、阿修罗等,一切世间,踊跃欢喜,信受奉行。(真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9)尔时,薄伽梵说是经已,具寿妙生及诸菩萨、摩诃萨、苾刍、苾刍尼、邬波索迦、邬波斯迦,一切世间天、人、阿苏罗等,皆大欢喜,信受奉行。(沙门义净《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例(5)(6)(7)(8)(9)为同经异译,此句意为,满心欢喜的世尊说了此经。大德须菩提和那些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那些菩萨,以及天、人、阿修罗、干阉婆所住世界的众生,都对世尊所说,欢喜信受。对应的梵文为“idam avocad bhagavān idam āttamanā? sthavirasubhūtis te ca bhik?u bhik?u?yupāsakopāsikās te ca bodhisattvā? sadevamānu?asuragandharvas ca loko  bhagavato bhā?itam abhyanandann iti(32-3)”。动词√vac在句中是不定过去时,在汉译本中都被译为“说是经已”,相关梵文语法信息标注如下:

idam        avocad     bhagav?n ?ttaman?? idam……

dem.pron.n.sg.N. aor.3.sg.P. m.sg.N.        adj.m.sg.N. dem.pron.n.sg.N.

此                说        世尊     欢喜        此

上例中的“已”是完成体的结果性用法,正是因为“世尊说了此经”这个过去动作,带来的当前状态是“大德须菩提和那些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那些菩萨,以及天、人、阿修罗、干阉婆所住世界的众生,都对世尊所说,欢喜信受”。由于这个“已”对译的是不定过去时,且这句话是整个《金刚经》的最后一句,所以我们把这里的“已”单独放入一类,即具有结句功能的“已”。

李讷、Sandra A.Thompson、R.McMillan Thompson(1994)提到汉语助词“了”是已然体(相当于现在的完成体),具有五种现实相关状态,其中一种就是结束一个陈述。他们认为对会话中许多带“了”的句子而言,说者有这样一种直觉:要使一个句子得以结束,如果没有“了”,句子听起来还未完成,好像说者还有话要说。当某人在对话中以主动表述的口吻谈论已经发生的事情或某一事态,而不是对某一问题或对另一个人的评论作出回答时,那么就要求用“了”告诉听者在对话中引入该命题的原因,亦即告诉听者“这就是我在对话中的贡献”。没有“了”,该命题将引起听者“那又怎么样?”的提问,这就需要说者用另一个小句清楚地说明引入该命题的意图,使命题的引入“合理化”。

研究汉语的学者之所以对“已”如此感兴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了”的产生与“已”有关。既然“了”具有结句的功能,在《金刚经》译文中我们也发现了有结句功能的“已”,这又为“了”产生于“已”提供了一些证据。

(四)完成体的一般性用法

在《金刚经》中还有一些“已”,它们既不表示当前的状态是由过去发生的动作所引起,也不表示特定的情状在过去的时间内发生至少一次,而仅仅表示一个动作已经完成。所以,本文把这些表示动作完成的“已”叫做完成体的一般性用法。在这种情况下,“已”前后的动词通常是状态性的。例如:

(10)善现!譬如明眼士夫,过夜晓已,日光出时,见种种色,当知菩萨不堕于事,谓不堕事而行布施,亦复如是。(玄奘《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此句意为,须菩提啊,(又)譬如有眼睛的人,在黎明时,在太阳升起之际,能见到种种东西。对应的梵文为“tad yathāpi nāma subhūte cak?u?mān puru?a? prabhātāyā? rātrau sūrye ‘bhyudgate nānāvidhāni rūpā?i pa?yet.(14-19-6)”汉译本中的“晓已”对译过去被动分词“prabhātāyā?(发光、光辉)” ,表示太阳升起这个动作已经完成。正如上文所说,完成体的动词通常不如完整体动词的动作性强。玄奘翻译的“已”所附着的动词是“晓”,动作性不强,只是强调一种状态。相应的梵文语法信息标注如下:

prabh?t?y?? r?trau    s?rye      ‘bhyudgate n?n?vidh?ni r?p??i     pa?yet.

ppp.f.sg.L. f.sg.L.    m.sg.L. ppp.m.sg.L. adj.n.pl.Ac. n.pl.Ac.     opt.3.sg.P.

发光 夜晚    太阳 上升        种种        色     见

(五)完成体语法语素的梵文对应形式

从《金刚经》梵汉平行语料库提取语料后,我们发现完成体语法语素“已”对应梵文原典中的过去被动分词、现在分词、不定过去时和现在时。详见下表:

表2:

完成体“已” 过去被动分词 40 85%

现在分词 1 2%

现在时 1 2%

不定过去时 5 11%

总计 47 100%

三、“已”的完整体用法

Bybee(1994)对“完整体”的定义是指情状在时间上是有界的。完整体是一种用来叙述离散事件的语法形式,并且该情状是因为自身而被报导,独立于与其他情状的相关性(Hopper,1982)。李讷、Sandra A.Thompson、R.McMillan Thompson(1994)认为完成体(相当于此处的完整体)用于讲述或叙述一个个先后相承的事件。在叙述话语中,完成体(相当于此处的完整体)小句传递主要故事情节的进展。这些小句按次序先后出现,每个小句表示一个由于前一事件的结束而独立出现的事件。例如:

(11)若有善家子、若善家女,若此三千大千世界七宝满作已,如来等应等正遍知等施与。彼何意念?善实!虽然彼善家子、若善家女,若彼缘多福聚生?(笈多《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

此句意为,如果有一位善男子或善女子,将充满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宝,布施给值得尊敬、完全觉悟的如来,他或她会不会因为那样做,而积聚许多福德?对应的梵文原典为“ya? ka?cit kulaputro vā kuladuhitā vāima? trisāhasramahāsāhasra? lokadhātu? saptaratna paripūr?am k?tvā tathāgatebhyo‘rhadbhya? samyaksa?buddhebhyo dāna? dadyāt(8-1)”。例(11)中笈多将“k?tvā”译为“作已”。相关部分的梵文语法信息标注如下:

tri-s?hasra-mah?-s?hasra?       loka-dh?tu?    sapta-ratna-parip?r?am k?tv?

m.sg.Ac   m.sg.Ac.    m.sg.Ac. abs.

三千大千   世界           七宝满 做

tath?gatebhyo           arhadbhya?    samyak-sa?buddhebhyo d?na?     dady?t

m.pl.D.                   m.pl.D.    m.pI.D.        n.sg.N.      opt.3.sg.P.

如来                   应供            给诸正等觉者 财物     布施

“k?tvā(作已)”与句中的动词“dady?t(布施)”叙述的是前后相承的事件,即令此三千大千世界充满七宝(后),将(此)财物布施给诸如来诸应供吉普正等觉者。但是,这两个动作并没有现时相关性,仅仅表示做完一个动作后再进行另外一个动作,属于完整体,而不是完成体的结果性用法。

通过梵汉对勘可知,《金刚经》汉译本中的完整体“已”全部译自原典中的动词独立式。具体数量如下表所示:

表3:

玄奘 鸠摩罗什 菩提流支 真谛 笈多 义净 总计

独立式 7 3 4 2 22 2 40

比例 17.5% 7.5% 10% 5% 55% 5% 100%

梵文独立式表示分句中主要动词的伴随动作,但更多的是表示之前发生的动作,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了以后”。例如:

(12)到已顶礼佛足。(菩提流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13)至佛所已,顶礼佛足。(真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14)到已,世尊两足顶礼。(笈多《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

(15)到已,顶礼世尊双足。(玄奘《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例(12)(13)(14)(15)是同经异译。此句意为,抵达(后)用他们的头对世尊的双足行礼(后)。对应的梵文是“upasa?kramya bhagavata? pādau ?irobhir abhivandya (1-4-2)”。例(12)~(15)中,“到已”由梵语独立式upasa?kramya(到达,抵达)翻译而来。相关部分的梵文语法信息标注如下:

upasa?kramya bhagavatas p?dau        úirobhis abhivandya

abs. m.sg.G.   m.du.Ac. n.pl.I. abs.

抵达(后) 世尊        脚,足        以头 礼敬

汉译本中的“到”或者“至”翻译的是upasa?kramya的词汇意义,而“已”翻译的是upasa?kramya的独立式语法意义。

词根“upasa?kram”是“到”的意思,“-ya”是独立式复合动词upasa?kram的语尾,“已”译自语尾“-ya”的语法意义,表明“到”这一动作是在谓语“顶礼”之前完成的。完整体的“已”表示一个动作结束后开始另外一个动作,动作性比较强。该句中前一个动作是“到”,后一个动作是“顶礼”,用“已”仅表示“到了之后再敬礼”,两个动作只是时间先后关系。

蒋绍愚(2001)通过对“已”“竟”“讫”“毕”前面动词的考察,发现“已”和“竟”“讫”“毕”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并且指出“竟”“讫”“毕”的前面必须是可持续动词,但是“已”的前面可以是可持续动词,也可以是不可持续动词。所以,本文也对“已”前面的动词进行了考察,发现《金刚经》中“已”前面的动词既可以是可持续动词,如“着、受、承事,供养”等;也可以是不可持续动词,如“行、洗、前往、作、写”等。

四、“已”的译者差异

在《金刚经》六种汉译本中,语法语素“已”的使用存在一定差异,具体的数量统计如下表所示:

表4:

鸠摩罗什 菩提流支 真谛 笈多 玄奘 义净 总计

完成体 一般性用法 2 3 4 4 7 3 23

结果性用法 0 0 4 7 7 0 18

经历性用法 0 0 0 1 0 0 1

结句性用法 1 1 1 0 1 1 5

完整体 一般性用法 3 4 2 22 7 2 40

总计 6 8 11 34 22 6 87

上表大致可以看出,六位译者中,玄奘、真谛和笈多比较忠实于原文,对梵语中的完成体语法语素和完整体语法语素做了较为准确的翻译。他们的翻译已经不单单是词汇层面上的翻译,而是上升到语素层面。对于完整体语法语素“已”的翻译,在《金刚经》六译本中,一共找到40例“已”作为完整体语法语素的用法。笈多和玄奘仍然是翻译完整体用法数量最多的译者,而鸠摩罗什、菩提流支、真谛、义净翻译的数量较少。通过对《金刚经》译文进行研究,笔者认为鸠摩罗什、菩提流支和义净的翻译风格比较相似,所以放在一组讨论。玄奘和真谛的翻译风格比较相似,而笈多则与他们较为不同,所以另分两组讨论。

鸠摩罗什、菩提流支和沙门义净的翻译风格都是意译,他们为了使经文更加易于理解,都对《金刚经》原文进行大幅地删减,对没有实在意义的语法语素也没有逐一翻译。所以,他们三人无论是翻译完成体用法的“已”还是完整体用法的“已”,数量都很少。

在六位译者中,对译“已”数量最多的是玄奘,他不仅用“已”将表示完成体一般性用法和完整体用法的梵语翻译了出来,还用“已”对译了不是特别典型的用法,比如经文最后一句出现的具有结句功能的不定过去时。玄奘的译法属于“新译”,玄奘是佛经“新译”的创始人,开创了唐代汉译佛经的极盛时期。所以玄奘对译的“已”是相对很全面的。真谛对译“已”的数量少于玄奘、笈多,但是比鸠摩罗什、菩提流支和沙门义净多。玄奘将独立式对译为“已”的数量相比笈多来说较少,可是对译完成体用法的“已”的数量却比笈多要多。对译独立式时“已”的质量,相比他本人在翻译将来时的时候将语序整齐地调整为汉语的语素也逊色不少。这就让我们想到,玄奘这样做很有可能是因为汉语中并没有表示“同一行为者所做的主要动作之前的附加行为”这样一个语法语素,所以精通汉语和梵语的他没有严格地将独立式翻译为完整体语法语素“已”。因为将来时语法语素通常和情态结合在一起,所以是有意义的。Bybee(1994)所建立的数据库中的156种形式全都至少包含一种将来时用法,并且在70种语言中都提到了语法语素的将来时用法,这使得将来时成为样本语言中分布范围最为广泛的一种意义。所以,玄奘在对译梵文中的将来时语法语素时,都用“应”“当”来对译,并且按照汉语的语序进行调整。

笈多对译完成体用法的“已”的数量居第一位,在翻译完整体用法时,他对译的“已”数量最多。有很多例子是其他五位译者都没有翻译,只有笈多一位译者译出来了。笈多的翻译方法是直译,这种直译是较为严格地将梵文逐字逐句转写为汉语,不管是词组语序、还是语法都严格遵守梵文的规则。他对梵文原典的模仿不是被动的,而是非常刻意的。一般来说,佛经翻译时,译者会采用“仿译”的办法来翻译汉语中没有的概念和术语。但是,仿译的运用是局部的,而且不是主动的。而他用汉语的字词将原文的词句,以及语法结构还有语义结构,甚至形态成分都一一转写下来,甚至完全没有用音译。如果不对照梵文,单独看笈多翻译的译文,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加上他逐字逐句转写的特点,所以,朱庆之(2006)认为笈多版译本并不是一部“译经”,而可能是供中国僧人学习梵文原典或者是供西域僧侣学习汉语的一部教材。

五、时体语法语素“已”的多功能性

蒋绍愚(2001)提出了“已1”和“已2”的区别,认为“已1”是汉语中固有的表示完成体的“已”,前面的动词只能是持续性动词;在翻译佛经的时候,“已”由于受到梵文的影响,产生了“已2”,它表示动作的完成或实现。本文通过对《金刚经》六个译本进行考察,发现时体语法语素“已”具有多功能性,不但有完整体用法,而且也具备完成体用法,后者又包括体结果性用法、经历性用法、结句性用法,以及一般性用法。

Bybee(1994)认为从完成体语法语素到完整体语法语素的变化过程是典型的语法化变化,所以,《金刚经》译文中对译的两个“已”是存在一种历时演变关系的。在语义层面,这一变化表现为明显地意义泛化,或者部分具体义的丢失:完成体表示与现时相关的过去动作,而完整体仅表示过去动作。现时相关这一具体意义丢失了。意义泛化使得完整体语法语素表示更为泛化的意义,从而可以适用于更多的语境。比如,出现在对话中有结果性用法的完成体语法语素“已”,它表示当前的状态是由过去发生的动作引起的,即过去发生的事件的结果在说话时间(或其他参照点)仍然存在。但是作为完整体语法语素的“已”就只用于讲述或叙述一个个先后相承的事件,与现在时间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变化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语言的使用方式。完成体除了包含一种与目前或现时情状相关或接近的特殊意思,还表示完整体的意义。因此,如果一个说话人希望他或她的文章看起来和现实情况高度相关,那么说话人使用完成体的频率可能更高。如例(1)(2)(3)中,长老须菩提的提问与现时是有关的,所以作者选择用完成体语法语素。但是,这样高频率的完成体对信息命题内容的交流不是绝对必要的。这种过度使用削弱了现时相关性的功能,导致听话人只能从完成体中推断出发生具有完整义的动作,但是推断不出现时相关性。

从完成体发展到完整体这一过程,不但体现在汉译佛经中,而且也完好地保存于世界各种语言中。比如Bybee(1994)提到的罗曼诸语言,在这种语言中,“有”义或“是”义助动词与过去分词组合的构式最开始表示结果体。在现在的卡斯蒂利亚西班牙语中,该构式和英语中完成体的语境设置大体一致。此外,法语中的同源构式——复合过去时已经泛化为口语里的完整体,彻底代替了较老的屈折形式的完整体、简单过去时。Bybee et al.(1994)将这些体的主要演变路径总结为:

从这个路径图中可以看出,完结体到完成体再到完整体就是一个语法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可以由语言接触引发。语言接触所引发的时体标记语法化就是指一个语言受另一个语言的影响而产生语法化的过程。吴福祥、徐朝红(2013)认为梵文原典中ca“类同副词—并列连词”的这种多功能模式触发了中古汉语“亦”“类同副词>并列连词”的语义演变。这也是由语言接触引发的语法化,东汉时期翻译佛经中“亦”之所以产生并列连词的用法,实际上因为它复制了梵语ca“类同副词>并列连词”的语法化过程。

六、结语

本文通过对《金刚经》梵文原典及六种汉译本进行考察,发现《金刚经》中的“已”具有不同的来源,梵文原典中的过去被动分词、现在分词、不定过去时、现在时对译的“已”是个完成体语法语素;梵文原典中独立式对译的“已”是个完整体语法语素。本文分别对这两种“已”进行了详细地描写,包括数量统计、进行形式分类、统计小句的数量、动词的分类。“已”这个多功能语法语素从完成体语法语素发展到完整体语法语素是一个语法化的过程,这个语法化过程产生的原因是语言接触。

(本文的研究工作得到了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经费[2014JX005],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BYY111]和北京市社科基金项目[14WYB018]的支持。)

注释:

①张海沙.唐宋文人对《金刚经》的接受[J].人文杂志,2007,(4):129.

②翻译参看许洋主(1995)。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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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 王继红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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