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城

【一】

立夏出生在一个蝉鸣的夏季，粉嫩嫩的肌肤在夏日里晕染出一抹清凉。大人们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不停夸赞着，这孩子生的真好看哪。和其他孩子一样，立夏从出身那刻起，人生里已经被加注了诸多期盼。立夏从小到大几乎席卷了所有能获得的奖项，当之无愧的做着大人们口中的“好孩子”，直到遇见他。

陈然是穿着一双黑色直排轮溜冰鞋出现在立夏的世界中的，此时的立夏正不停的摔着“狗吃屎”。身旁好友看见陈然滑翔的英姿，直呼“好帅”，竟也忘了扶她。立夏又重重地朝地面摔出一记之后，赌气之下拍掉身上的灰尘坐到一旁只肯看她们滑。由于摔了太多次，立夏的脸颊早已变得红扑扑的，嘟着嘴气鼓鼓的坐在那里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因为觅不到食物而蹲坐在一颗蘑菇身旁不肯回家的兔子。

Hey，兔子。陈然这么叫她，我来教你溜冰吧。

拒绝的话语还未在脑中构思好，陈然已经向她伸出手。修剪得干净而整齐的指甲，纤长的手指，白皙的肌肤泛出一层淡淡的暖色光晕，立夏不由自主的伸出一只手。指尖触碰的瞬间，立夏冰凉的手立刻得到了救赎。陈然的手掌有些微粗糙，带着浓浓暖意。似乎是察觉到了立夏的寒冷，他一把将她的手攥在手心，拉着她向溜冰场正中走去。看着陈然一脸坦荡的样子，立夏也不再扭捏。

陈然试着放开手的刹那，立夏不自觉地重新捏紧了他的手，又缓缓放开，长吁了一口气。陈然不由的好笑，兔子，你要是害怕，我可以不放开你的。

不用，我可以的。立夏用右手比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势为自己打气。

重新松开手后，陈然一直将双手护在立夏左右，生怕她又摔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第一次，他害怕看见眼前的人受伤。也许是因为面前的这个女孩看起来太瘦弱了；也许是因为她实在是摔过太多次了；也许是因为冬天到了，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短短几分钟之内，陈然想了上百种理由来解释自己对立夏的好，却没有一种能带他冲破脑中那个黑暗的甬道。“轰”的一声，在他发呆的瞬间挪动到远处的立夏轰地倒地，陈然的心漏跳了一拍，一溜烟滑到了立夏身旁。

立夏撑起身子缓缓的站了起来，你看，我还是滑不好。

陈然看着立夏摩擦的有些红肿的右手，心微微的发疼，向她伸出一只手，兔子，有我牵着你就不会摔了。立夏将信将疑的看着眼前这个有着浅浅酒窝的男孩子，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看着他们指指点点的朋友，最终还是将手插进了口袋，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陈然的手空落落的悬在半空中，抓起一把空气塞进口袋，好，那我们明天见。

明天？

对，我叫陈然，高二二班的。

我叫立夏，高二一班。立夏亮闪闪的大眼睛里好似装着满满的阳光，聚集成一轮艳阳装进陈然心里。

【二】

立夏这个名字在陈然心中根植已久，班主任常年在班上将立夏作为榜样督促他们好好学习。作为全班倒数第一，陈然一度怀疑自己的学习细胞被立夏偷了去，尽管他们并不相识。夏日里少得可怜的微风吹动立夏的裙摆时，二班男生聚集在窗口一起朝立夏吹起口哨。一次次的，陈然看见立夏抿紧嘴唇，头也不抬的从他座位窗旁经过。

立夏在学生大会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时，陈然坐在台下忙着抄作业；立夏在联欢晚会上跳一支独舞时，陈然忙着把手机里的游戏闯到第21关；立夏在一班的队伍前领操时，陈然站在二班最后一位和前面的同学打打闹闹。立夏充斥在陈然生活的各个角落，打篮球能看见她，被老师叫进办公室能看见她，走路回家也能看见她。陈然在立夏的世界中做了太久的陌生人，久到他以为自己与她早已相识。如果不是恰好来了溜冰场，不知何时才能与她说上一句话。他们的人生，本就不需有任何关联。

下课后，立夏听见有人叫她。抬起头，是陈然举着创口贴站在教室门口叫她，兔子。陈然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嘴里呼出的气变成一团白雾又很快的散了。

兔子，你的手怎么样了？陈然低下头，立夏昨日被摩擦的手如他所预料般裸露在外。这个创口贴你拿着吧。说完，上课铃声响了，一班和二班隔着一堵墙的距离，陈然走两步就回到了座位。

立夏把创口贴放进口袋走回教室，小心翼翼的把它塞进书包。回家后，立夏抽出创口贴，上面有着粉色的兔子图案。兔子，她仿佛听见陈然在叫她。转过头，四下无人，立夏低低的笑了起来，原本有些疼痛的伤口似乎被附上了一层保护膜，柔软的，细腻的。

书桌上堆着厚厚的参考资料，很多人时常夸赞着立夏真聪明，又或者羡慕地说我的脑子要是有你的一半好就好了，只有立夏自己知道，她一点都不聪明，她是笨拙的，想要考出好成绩，她需要做完一本又一本练习册，要花很长的时间背完一篇文言文。很多个困倦的夜晚，她都是依赖着一杯又一杯咖啡埋首做题。咖啡对于她早已失去了提神的功效，多半剩下的是现在还不能睡的念头。她知道，如果她没有十分的聪明，那么，她就要有一百分的努力。

【三】

陈然开始频繁的出现在立夏的生活中，下雨时突然出现在她身旁撑起一方晴朗的天空；平安夜时唱着圣诞快乐歌向她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新年时分第一个发来祝福短信。一旦有了相识作为开端，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会突兀。

你这次考试考了多少名？立夏抽空为陈然辅导了一个月，希望他没有把学到的知识又忘在了游戏上。

九十八名，陈然略微生涩的说出了这个数字，没有溜冰时惯有的自信，眼神试探性的飘向立夏的眼眸。

立夏高兴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跑到讲台上转了一圈，比她考第一名还开心。这是陈然第一次考进全校前一百名，陈然说他不会辜负她那么认真的教她，他做到了。

陈然看着讲台上雀跃的立夏，感觉自己身上也笼罩上了厚厚的孩子气，单纯的，干净的。这是他很久都不曾拥有过的感觉，他早已习惯自己倒数的成绩，早已习惯父母的呵斥，早已习惯老师的冷眼。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那个成绩很差的陈然，唯独在立夏眼中，他是溜冰溜得很好的陈然。

兔子，明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学校的后山坡看花吧？

要不是陈然提醒，立夏早就忘了春天已经到了。可是明天下午不是要上课的吗？

就翘一节课陪我去吧，好不好？

陈然双手托住下巴，向立夏不停的眨巴着大眼睛，带着可爱，又有些滑稽，不字还没说出口又硬生生的被立夏吞了下去。可是，陈然的眼眸里分明有泪光在闪动。

立夏到达后山坡的时候，仿佛进入了一片粉色海洋，一根根枝丫在微风的吹拂下扭动起纤细的腰肢。花瓣飘过她的头顶，抚摸过她的脸颊，停在掌心。

想到陈然，立夏脸颊上不由得泛起一片粉红。等了一个多小时，陈然仍未出现，立夏不免有些焦躁。听到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她立刻转身向后跑，看见的却是二班那帮经常向她吹口哨的男生。

陈然这小子还真有本事啊。领头的男生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转头朝身旁的男生说了些什么。他们抱在一起哄堂大笑，仿佛她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一点都不在乎他们的嘲笑，只想知道陈然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吗？他今天转学了，他和我们打赌说一定能骗你这个从不迟到不早退的好学生翘课。看样子，你这个所谓的好学生也不过如此。

立夏不再听他们尖锐的话语，冲到二班的教室旁扒在窗户上张望。陈然的位置空空荡荡，在阳光的照耀下能看见细微的灰尘。那灰尘好像在说，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班的学生全都扭过头来看这个扒在窗户上的奇怪女孩，女孩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然的座位，扒在玻璃窗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泛白。直到老师走出来问她有什么事，她才离开。

【四】

也许是因为在后山坡吹了太久的风，当天晚上，立夏就病倒了，高烧持续不退，整整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

回学校的时候，课桌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陈然的课桌应该也是这样吧，立夏想。

老师发下试卷后，她随便勾了几笔，就趴在桌上睡下了。成绩不好的陈然，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同学们看向她的目光不再是羡慕或嫉妒，换成了猜测或鄙夷。她终于体会到了陈然的心情。

这样的状态持续一个月后，立夏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她是第一名，她要当第一名。她用一个月的时间做了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那个带着她吃遍了小城里所有美食的男孩，告别那个每天送她回家的男孩，告别那个说不会放开她的男孩，告别那个在栀子花开的夜晚轻轻吻了她的男孩。

她不再是兔子，她只是立夏。

陈然墓前，当初那个领头的男生放了一个玻璃瓶装着的兔子在那。

你放心吧，立夏已经调整好自己了。

陈然得知自己得了癌症的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立夏。没有他在身边，她该怎么办？和父母交谈了许久，他们才允许他在学校里多待一些时日。那期间，他记住了立夏的眼，记住了立夏的眉，记住了立夏微笑的模样。这样，即使到了下辈子，他也是能很快的找到她的吧。

他宁愿在她的世界里当一个逃兵，也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不在她的世界。如果她发现她的世界已经一片荒芜，他要如何在另一个世界牵起她的手，对她说，兔子，你要是害怕，我可以不放开你的。

兔子，再见。

现在换成我跟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