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谷

她特后悔当初因为贪便宜租了那套房子。

她的工作是室内设计。为图清静，她租了最高层，25层。可也只有在25层待的时候她才清静些，因为每下楼一趟，她的脑子就得炸一回。

这栋楼仅有一个电梯。每天傍晚6点半，她准时下班回到楼底。此时等电梯的人一般不下十个。每次她都要深吸一口气再进电梯，因为乘电梯的几分钟对她来说太煎熬了。

电梯一到，十多个人一股脑地塞进去，那味儿，不用几个词同时形容根本不行。

1楼出发，一路上去，电梯门开开关关。

3楼灯闪，一个妈妈领着一男一女走出电梯。男孩小，也皮，眼看梯门要关，他突然伸进手来拦住。妈妈拉他，他却嘟起嘴：不嘛，我要和大家说再见！电梯里一个银发奶奶见状，笑着向男孩挥手道别。男孩这才撒手，转而去拽妈妈的衣角。

5楼灯闪，一对夫妻挽手，磨磨蹭蹭从里面走出来。那女的一边走一边喊：哎哎，我们还没出去呢，麻烦谁给按住开门键！

9楼灯闪，银发奶奶和她老伴要出来。许是老伴的腿脚不便，银发奶奶是先出梯门，再转过身去小心地搀扶老伴。慢点慢点，不急不急。银发奶奶总是一边挡住梯门一边嘱咐。

12楼灯闪，一个中学生模样、戴眼镜的女孩从最里面挤出来。走到梯门，她不跨出，而是边翻书包边自言自语：怎么找不着了？直到电梯里有人在地上捡起一个眼镜盒递给她，她才长舒一口气。接着，道谢，不谢，道别，又是小半分钟。

13楼灯闪。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走出电梯。

她在心里数了数，就这对母女动作最快，走出电梯前后不过5秒。

15楼灯闪，一直戴着耳塞的小伙子抬头看了看，花了好几秒时间确认15楼已到，这才放心踏出双脚。

18楼灯闪，两个农民工走出电梯。不过，电梯里早已储满他们的汗水味。

19、20、21……待23楼那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子一出，轮到她长舒一口气。每次走出电梯，她都感叹：要是周末时光也似电梯里一般漫长，该有多好。

下班的电梯，慢就慢点，她顶多有些心情不悦。可恨的是，近日一到上班时分电梯就挤。每次她要下去，电梯都是一路往上，一路停。从1楼到25楼，起码停10次以上。

那天她睡过了头，公司又通知开早会。她心里那个急呀，在楼道等电梯时，她直想跺脚。

2、3、5、8、9、10、12、13、15、16、17、18、20、21、22……电梯层层上，不断停。她闭着眼睛都能猜想到，电梯停留在某层时某层发生了什么事。

3楼那男孩肯定又赖着不走，5楼那对夫妻可能又塞进电梯最角落，12楼那女孩准是又丢三落四地正在电梯里找东西，15楼那个小伙子估计正在拔掉耳塞问别人“是不是15楼到了”，18楼那两个农民工说不定正满身泥在闲聊……

电梯数字闪一次，她就恨恨咬牙一次。足足过了5分钟，梯门才缓缓打开。

那天她在公司被上司留到很晚，也被骂得很惨。下班她委屈地哭了。然后她就想到了搬家。

回到楼底已快9点，只有她一人在等电梯。梯门一开，她走进去。一边呆呆望着墙壁，一边想着到哪儿再租房子。

梯里一张“道歉启事”吸引了她。上头字迹歪歪扭扭，写着：

各位邻居，大家好，我是13楼住户。因小女精神失常，时不时会跑到电梯里乱按按键，导致电梯不能正常上下。如给大家造成麻烦，还请多多谅解！另外，大家进电梯时若看到有很多数字按键亮着，烦请按掉一下，不胜感激！

她突然想到，早上自己出门已过9点。那个时间点，学生早已上学、主妇都在买菜、农民工早已出工、老年人也都在广场活动筋骨……

原来问题出在13楼那女孩。

不对，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她在心里说，人性没那么多丑恶面，自己只是想多了。

此后多年，她在那个小区一直住着。电梯依然上上下下，停停走走，她的糟糕情绪却再也没有过。小区明令禁止电梯张贴小广告、小纸条，可她看到，她们那栋楼电梯里的道歉启事却从没被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