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蕴

秦秀英和儿子、儿媳

婆媳海边合影

秦秀英手绘的笔记

2015年5月，由“好学婆婆”秦秀英绘著的自然笔记《胡麻的天空》经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后，瞬间刮起一阵清新的自然之风。秦秀英，农民，1947年生于内蒙古河套平原，念过一年半小学。2011年春天，她跟随儿媳芮东莉（浙江大学语言学博士，中国大陆最早的自然笔记倡导者之一）走上自然笔记之路。至此，大字不识的农民婆婆变身为精于自然笔记的文化达人，奥妙在哪？5月16日晚，秦秀英的儿媳芮东莉受邀向本刊讲述了婆婆变身高大上的动人故事——

我叫芮东莉，出生于1976年3月，四川攀枝花人。认识老公吕永林的时候，我俩同在当时的安徽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念大一，他比我大一岁，来自内蒙古河套平原。本科毕业的那年春节，永林带我回老家见了父母。正当我美美地想着，中文系的才子吕永林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向我求婚时，北方的鸿雁传来“喜讯”：春节过后，趁我们在外地读研，准婆婆先下手为强，在我俩不在场的情况下，帮我们把结婚证给领了！

事后，婆婆给我的解释是：“不领证，你跑了怎么办？”她的话好有道理，我一时语塞，竟无力反驳。

2004年7月，我取得浙江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后，入职上海教育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此时的永林则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文学院教大学语文。工作稳定后，我俩在上海闸北区佳利明珠城安下小家。

2007年6月，我们将婆婆接到上海小住。很快，婆婆就问我俩怎么不要孩子。丁克是我们早就达成一致的决定，可如何去说服婆婆？我把难题丢给了永林。

正当我预想着家里起码会有一个月不得安生时，过了几天，婆婆却主动跟我们说：“俺是农民，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你们是博士，读的书多，那就听你们的！”“妈，你说真的？”我有些不敢相信。“嗯！”婆婆点点头。再有人问及此事时，婆婆还抢着为我们解释和辩护。婆婆的开明让我非常高兴，我俩的关系也好得像是母女。

2009年4月，公公因为前列腺癌而去世。婆婆变得更爱絮叨，爱流眼泪，爱回忆过去。每回去婆婆家，我除了当一个孝顺的倾听者，再无他法。2011年春节过后，我们将她再次接到上海。这一次，虽然公园和菜场对她来说已经是熟门熟路，但由于语言不通，婆婆总是一个人出入，本地人的世界，她根本进不去。

为此，婆婆整日只能在家手工缝做鞋垫、枕套、靠背，以及各种小物件来打发独自在家的寂寞与无聊。

一次，我下班回家时，无意中发现婆婆在侍弄阳台上我养的水仙花，那神态异常专注和慈爱。我突然想到，永林曾跟我说过婆婆很爱养花，如此，何不教婆婆做自然笔记呢？自然笔记，简单来说，就是长期、持续地记录对周遭自然环境的观察、理解、感受。可以是文字或者手绘来记录，我已经坚持记录了三年。

永林一听，大为赞同。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我和永林便带婆婆去了附近的灵石公园里看花、寻虫。回到家后，我找出素描本和笔，像哄小孩子一样，“诱导”婆婆把公园里发现的有趣自然现象画在纸上。

一开始，婆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嗐，我哪儿会画画呀！连个字也不会写。”看到婆婆面有难色，永林当时就心软了。然而我却不肯罢休，打开公园里拍的照片，硬“逼”婆婆画二月蓝的花朵。

和婆婆僵持了近半个小时之后，最终以她的主动妥协告终。让我惊讶的是，婆婆写字是右手，画画却是左手。她拿起铅笔，眯着眼睛，颤颤抖抖照着照片把二月蓝的花朵画了下来。我一看，尽管笔触稚拙，但完成得很好，永林满意地欣赏了半天。

“妈，上面还没有写字呢，自然笔记要把观察地点、时间和天气情况写在上面的。还有植物的名字。”婆婆歪歪扭扭地写完一个“二”字就写不动了。我拿过笔，手把手地教她。作品完成后，见我和永林赞不绝口，婆婆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成就感。

此后，婆婆又相继完成了铜钱草、榆钱的描绘。画画对她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认字和写字。一些常用字经常是今天教过明天就忘记了。我为她找来一个本子，让她把常用的字一遍一遍地抄写下来，并教会了她使用标点符号。渐渐地，她掌握了基本的读写，甚至主动喜欢上了做自然笔记，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通常，我们上班后，婆婆会去闸北公园早锻炼，看见好看的花，就把掉在地上的花瓣和叶子捡回来照着画。我回家后，婆婆立刻把她今天的“新见闻”讲给我听：杜英开花了，像个毛刷刷;桂花树上结了个马蜂窝，爬了一层马蜂;河边有只大蜘蛛……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和永林陪婆婆在街边公园散步。这时，婆婆在柳树枝条上发现一只从蝉蜕里探出小半个身子，一动不动的黑蚱蝉。我误以为它已经死了，就用手将它抠下来，打算带回家做成标本。没想到，手指间的蝉蜕突然一阵轻微的颤动，原来这是一只出壳正进行到一半的蝉！此时的蝉最怕被人打扰，否则翅膀会因羽化不全而残掉，再也飞不起来。

我连忙大呼罪过，赶紧想把蝉蜕原封不动地再放回到树上，但蝉蜕的脚爪任我怎么弄，都钩不住树皮了。没办法，我只好用手将它贴按到树皮上，让它继续羽化。我的手按累了后，婆婆和永林接力。盛夏的晚上，我们仨就这样逗比地在柳树下喂蚊子。最后，我被咬得实在受不了了，赶紧将蝉挪下来，一路狂奔回家后，放在家里的米兰树上，让其继续羽化。

第二天，怕这只雌蝉感到寂寞，我还专门带回来一只雄蝉陪它。哪曾想，羽化成功的雌蝉一见到雄蝉爬过来，抡起翅膀就飞，慌不择路中，它一头撞到墙上，晕了过去。婆婆赶紧将雌蝉捡起来放到花盆里。它醒来后，就飞走了。婆婆把发生在这只蝉身上的事一一画成笔记。除此之外，婆婆还做了一些鸟类的自然笔记，其中麻雀觅食这篇笔记还发表在《新闻晨报》上。婆婆知道后，劲头更足了。这让我和永林下班回家的心情变得迫切起来，因为能看到她的新作品。

这一次，婆婆破天荒地在上海住了9个月。因为实在不习惯这边的冬天，婆婆才提出回内蒙古。为了让她回去后也能经常和我们交流，在她回家之前，我们又手把手地教她用电脑打字和上网。

由于婆婆年纪太大，经常是我们边教她边忘。一次，我实在痛心她的忘性，气得说道：“妈，你要是再学不会传图片，今天的晚饭你不许吃了。”永林一听，跟我急了：“学不会就算了，还能不让吃饭了？”于是，他来教婆婆。没想到，教到最后，永林把鼠标一顿，说：“妈，你要是再学不会，晚上不许睡觉！”

此话一出，我们三个人笑成一团。为了不让我们泄气，婆婆鼓励我们说：“古人说了，‘牛头不烂，多费两炉柴炭。只要天天学，我不信我学不会。”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婆婆总算学会了简单的电脑打字、上网、视频聊天。我们还为她开了一个博客，取名“临河而居”，并配上励志性的网名“好学婆婆”。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在婆婆的博客上看到她更新的博文，除了贴上去的自然笔记的图片外，还有她“码”出来的多则几百、少则几十字的小散文。

很快，“好学婆婆”发表在博客上的这些图文记录，为她赢来了许多网友的好评。而她做的自然笔记，不仅陆续上了报纸和杂志，还被收入《自然笔记——开启奇妙的自然探索之旅》一书。上海黄浦区老年大学还因此邀请婆婆去做讲座，讲述怎么做自然笔记。

婆婆接到邀请后，我们激动之余，发现婆婆不会讲普通话！时间紧迫，我模仿李阳疯狂英语，第一时间发明了一套疯狂汉语，给婆婆突击学习普通话。

我找来两个遥控器当话筒，婆婆一个，我一个。然后，我教她开口演讲我即兴编的台词。“我叫秦秀英！今年68岁了！”我大声吼一句，婆婆就大声跟一句。“我叫秦秀英！今年68岁了！”……

“还有那蓝色的天空，我想在上面飞呀！”“还有那蓝色的天空，我想在上面飞呀！”婆婆有板有眼地模仿。“他们说我太疯狂！今天我就疯了！狂了！”“他们说我太疯狂！今天我就疯了！狂了！”除了略带一点点内蒙古味儿，婆婆的口音完全地道。

我俩忘我地吼完一遍后，永林早已笑倒在沙发上。经由我的疯狂汉语持续一个月的轰炸，婆婆的普通话好了很多，第一次做讲座也很成功。事后，永林取笑我说，传销组织没有发现你这个人才，真是可惜了。

为了让婆婆做出更多更丰富的自然笔记，我和永林逢假就带婆婆出去旅游。有一次，我们去昆明看蝴蝶展，我看到有好多蝴蝶自然命尽，遗体翩翩落在展馆的地上和灌木丛中。“妈，你看，好多死蝴蝶。我帮你把风，你帮我偷两只出来好不好？”婆婆欣然允诺。于是，我做掩护，婆婆偷偷捡了两只凤尾蝶夹在纸巾里。回去后，我俩将它做成了标本，婆婆对着蝴蝶，画得栩栩如生。这下让婆婆知道我喜欢捡拾这些宝贝了！2013年暑假回婆婆家，刚进门不久，婆婆就把为我收藏了几个月的“礼物”取了出来，是两只漂亮的小甲虫！大姑姐告诉我，这两只虫捡回来越放越臭，但婆婆就是舍不得丢，她晒晒又吹吹，直到我来。

去年夏天，我从外面捡回来了一棵被人扔掉的“八仙花”。在家养活长到足够大时，发现它其实是一棵紫苏，并且，叶子上不知从哪跑来三条肉肉的青虫。我十分好奇这青虫最后会变成什么成虫，就让婆婆替我观察并做自然笔记，记录每天的新变化。

终于，青虫进入到结茧时期。没想到，其中两只虫都吐了丝即将结茧时，它们悄无声息地被真菌寄生，直接被感染成了僵尸虫。好在，还剩下一条幸免于难，并成功结完茧，婆婆便死守着它化蛹破出的时刻。哪想到，辛苦守候好久的成虫，趁着我们睡觉的时刻，竟然在半夜偷偷飞走了。婆婆为此遗憾了好久！

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这些趣事，婆婆全都做成自然笔记。从2011年到2015年初，头两年，我还需要帮婆婆改改错字，纠正方言，到了2013年、2014年的自然笔记和图画里，她几乎已经不需要我再去涂抹和修改。除了自然笔记，她还创作农事笔记和社会生活笔记，现已完成系列图文作品近二百篇。其中一些作品还被佛山图书馆在2014年展出。

2015年上半年，我将婆婆所有的自然笔记整理出来，集结为《胡麻的天空》，并顺利出版。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我真正体会到了婆婆的存在价值和她的内心世界。最重要的是，婆婆的晚年因此而开辟了一片新的天空。而婆婆，成为了有尊严并且自足的存在。这，恰是我最为感到自豪和幸福的所在。        □  编辑/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