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月

山东济宁母亲刘桂兰何其不幸：已成家的独子在车轮下丧生，她成了悲怆绝望的失独母亲。

唯一的希望远在扬州的孙女身上，她希望把孙女接回身边，养大，养老。这是她生命的唯一光亮。

孩子来了，却要和自己的母亲天涯相隔，生生分离。那稚嫩而哀伤、思母的眼神，远方同样焦灼的母亲，如炬如剑，穿越时空，割裂着刘桂兰的心。

她会怎么办？这个质朴如土的山东农妇，给予了所有人最高贵自尊的一个回答。

中年丧子，山东失独妈妈的天塌了

2013年农历腊月初八下午5点，山东济宁汶上县白石镇北河村的刘桂兰正在家里包饺子，突然，远在扬州的儿媳妇华丽打来了电话：“妈，西文出车祸了，现在医院里，您和爸爸快赶过来吧！”

刘桂兰蒙了，赶快打电话给在济南打工的爱人何敬运。夫妇俩分别从济宁、济南两地，刘桂兰带着自己大姐，何敬运带着他妹夫，第二天下午赶到了扬州。

见到公婆，华丽冲过来，抱着婆婆放声大哭，刘桂兰夫妇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急着看儿子，但亲家一再安慰他们：“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现在不让看。”接连几天，夫妇俩都未见到儿子。几天后，亲家告诉他们，西文已身亡火化了。原来，在车祸当天，华丽给婆婆打去电话没多久，西文已去世。他是骑摩托车被一辆货车所撞，遗体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怕刘桂兰夫妇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在夫妇俩来扬州的几天里，亲人们和何敬运的妹夫、刘桂兰的大姐紧急处理后事，将遗体火化了。那惨烈的场景，令何敬运的妹夫差点晕倒，刘桂兰的大姐则当场昏厥在地。得知儿子死得惨不忍睹，刘桂兰彻底崩溃了。

几天后，何敬运和亲人们一起将儿子的骨灰护送回了济宁。到家后，刘桂兰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一睁开眼就喃喃地说着：“这都怪我啊！老天爷，你太狠心啊！”

刘桂兰的儿子何西文时年24岁，3年前，他从上海科技信息学院毕业后到扬州打工，就职于海信公司。不久，他和同事华丽相恋了。华丽是地道的扬州人，和何西文同岁，父母都是工人，她也是独女。刘桂兰夫妇听了很不乐意：“你们俩都是独生子，人家不会跟你来济宁，我们也不舍得你在外面。你在济宁找对象吧，以后回来工作。”他们的担心很现实，双方父母都故土难离，孩子无论留在哪边，都有一方的父母落单，这也是独生子女家庭共同面临的难题。

然而，何西文没有改变主意。2011年春节，他把华丽带回家过年，偏僻小村来了秀气的南方女孩，村里人都纷纷向刘桂兰道贺。刘桂兰却高兴不起来。华丽很懂事，文静少言，勤快地忙这忙那。何敬运是个老实人，有些不忍心，刘桂兰却狠下了心，在儿子带华丽返回扬州时，她拽着华丽，含着眼泪：“闺女啊分手吧！俺不能让儿子去扬州。”华丽掉着泪点头答应了，提出了分手。何西文非常愤怒，对着母亲发下毒誓：“若让我们分开，我宁可被车撞死。”一向乖顺懂事的儿子说出这样恶毒的誓言，太不吉利，刘桂兰心里难过，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半年后，何西文再次回老家团聚。刘桂兰夫妇又惊又喜，忙着发动亲戚，张罗着给儿子介绍对象。然而，何西文拒绝相亲，他一个家境优越、漂亮时尚的女同学，对他很有意思，他依旧回绝。种种迹象，令刘桂兰更加担忧：难道儿子和华丽并没有分手？

刘桂兰只猜对了一半，是何西文不分手，他一次次对她表白：“我非你不娶，你等我说服爸妈。”华丽告诉他：“你如果有诚意，就让我和你妈双方都舒心。”何西文记住了这句话，他开始更加努力地工作，他打算赚钱给父母买房子，只要父母在扬州有自己的家，就能把这里当做第二故乡，彻底解决这一难题。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开始寻找兼职机会，并自学装修设计。“我足够强大了，就能滋养爱情。”这是他的生活新信条。在他的坚韧和深情下，华丽再度被深深打动，两人重新走到了一起。

2011年秋天，华丽怀孕了。为了表明对爱情的决心，何西文坚持让女友未婚生下了女儿萌萌。

之后，何西文给妈妈发去了孩子彩信。看到可爱的孩子，刘桂兰长叹着给儿子打去电话：“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落户扬州啦。”听到母亲的叹息，何西文把自己的规划一一告知，他说自己再准备一年，就去做工程装修，不出五年，他就能在扬州买房子：“你们有自己的房子住，有出息的儿子，有孝顺的儿媳，就会喜欢上扬州了。”听到儿子如此打算，刘桂兰也做出了让步：“孩子，听你的。咱欠华丽一个婚礼呢，妈要给你们补办。”善良的华丽得知后，感动不已：“妈，我们一定好好努力。争取早一天把你们接过来。”

由于两个年轻人都忙，一拖再拖，直到2013年10月，萌萌1岁多了，刘桂兰夫妇才赶往扬州，给儿子儿媳补办了一场温馨的婚礼。

亲家十分尊重刘桂兰夫妇，何西文的岳母拉着刘桂兰的手：“你们现在就能到扬州来。咱们住在一起，我多了个儿子，你多了个女儿，多好。”

刘桂兰摇摇头：“我们还年轻，回去尽可能多赚点钱。要团圆，要一起努力呀！”质朴的话语，相互体恤的态度，让两家的聚会十分温馨。

为了另一个妈妈再做妈妈：婆媳生死同盟

从扬州回来，何敬运就去济南建筑工地打工，活很辛苦，他却做得带劲。刘桂兰忙完地里的活，也去打零工，夫妇俩埋头努力着憧憬着。半个月后，何西文成立了装修队，很快接到了大单子，开端良好。

然而，这飞来的横祸，却毁灭了一切。刘桂兰一想起儿子的毒誓，就悔恨得扇自己的耳光：“都怪我。我要是不拦着，他就不发毒誓，也就不会走了。”那痛不欲生的惨状令人难以直视。

当儿子下葬的瞬间，刘桂兰再度崩溃，嘶喊着：“儿啊，你让妈咋活啊！”数次昏厥，醒来后那凄厉的呼喊令村民无不落泪。华丽抱着女儿也哭成了泪人。

那个春节凄风冷雪，华丽没有离开，暂时带着萌萌留下来陪公婆过年。刘桂兰病倒在床，一家人都没心思过年，只有快两岁的萌萌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一会跑进，一会跑出：“奶奶，过年为啥放鞭炮呀？”“爷爷，妈妈说爸爸走了，那他什么时间回来呀？”孩子的每一声话语都是催泪弹，但又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生机。在孙女的稚嫩声里，渐渐地，刘桂兰如死灰般绝望的眼中有了丝丝光亮。除夕的晚上，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带着萌萌从这灶王爷前拜到天井，还一遍遍喊着萌萌：“萌萌，快点长啊！”“萌萌，来年没病没灾啊！”

华丽没有多想。几天后的晚上，刘桂兰把她拉到了跟前：“华丽，你还年轻，把萌萌交给我们，我们当自个孩子养大，将来有个依靠，你还能嫁人，再生。”华丽这才明白了婆婆的举动，她就是那天晚上动了这个心思，才又“活”过来了。从小在扬州长大，华丽太懂得扬州和婆家无论气候还是物质，都是天壤之别。她刚刚丧夫，又怎么舍得和年幼的女儿分离？而且把她扔在这样的清贫之家？然而，看到公婆，尤其是婆婆的痛和绝望，她又那样感同身受。她懂得，如果强行带走萌萌，婆婆的生机将再度幻灭，也许还会酿出更大的悲剧。艰难的抉择中，她痛哭失声，最终默认。

接下来的日子，华丽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贪婪地看着女儿的一举一动。等女儿睡下了，她就在丈夫曾经住过的屋里，寻找他生前的点点滴滴，她翻出丈夫生前的照片和几本日记，在泪眼中，收进了自己的行李：“西文太讨厌了，我们俩恋爱后，他每天在单位门口接我下班，从没有断过。惯得我毛病也多了，我带上这些，以后睡不着就看看……”

虽然华丽背对着刘桂兰，语气也尽可能地平静，但能看出她强忍的啜泣。刘桂兰的心一阵疼，但她强行狠下心：“孩子，别怪我心狠。你还年轻，我们除了萌萌，什么也没有了。”华丽再也没有说话。

2014年春节后半个月，华丽要回扬州了。一听妈妈要走，萌萌拉着她的手，哭得满身大汗，怎么也不松手。没办法，华丽只有等她睡着了，才哭着离开了。

华丽走后，何敬运重新回济南做工。萌萌得了重感冒，打点滴一个星期都没好，她每天黄昏时分，都哭着喊妈妈。好不容易哭着睡去，半夜醒来还是哭个不停。直到半个月后，情绪才稳定了下来。怕孩子听到妈妈的声音，更加闹腾，华丽打电话来，都不敢让她接。实在想听孩子的声音了，就让婆婆开着免提，她在电话那边听几声。然而，尽管如此，萌萌还是玩着玩着就会含着泪一遍遍问：“妈妈呢？”孩子眼巴巴的泪滴，毫无掩饰的渴望，正笑着突然看见电视里有孩子喊妈妈，马上嚎啕大哭的无助……就像一块一块石头，压得刘桂兰喘不过气来。

一个月后，华丽来看女儿。萌萌一看到妈妈，就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脖子，怎么也不舍得放开。晚上，她也搂着妈妈的脖子睡，仿佛一松手妈妈就走了。刘桂兰没说话。短短一个月，华丽瘦了一大圈。无眠的夜里，刘桂兰呆坐着，望着窗外的星星，流着泪问：“儿子，是不是妈太狠心了？妈没文化，不懂什么高深的道理。萌萌在这，妈心里舒坦，但是，妈这样是对不住华丽啊！”在一遍遍诘问里，这个卑微似尘，质朴如土的山东妇人思考起了她半辈子都没思考过的难题：她从儿媳手里要来孩子，不是和残忍的老天爷一样吗？自己的儿子被夺走了，她又夺走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岂不是更无情？萌萌自幼在扬州长大，山东的气候和饮食与扬州差异太大，孩子一直小病不断。自己每天在地里劳作，真让这个过去的小娇娃变成山妞吗？萌萌的外公外婆拿外孙女当宝贝疙瘩，但自从萌萌回山东后，他们却一个电话也没打，是怕一跟孩子说话就哭呀！善良的亲家是怕她怪罪呀！

44岁失独妈妈艰难受孕，一个农妇的重生

华丽在婆家呆了5天，刘桂兰也煎熬了5天。这时，公司督促华丽回去了。返程前一天，刘桂兰特意给儿媳做了顿地道的鲁南酒席，她端起酒杯让萌萌给自己敬酒：“来，喝我孙女敬的酒喽！”平时，刘桂兰滴酒不沾，一杯酒下肚，她涨红脸：“华丽，把孩子带走吧！”华丽惊呆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妈……”

“妈不能再当恶人了。俺儿那么喜欢扬州，他不舍得让萌萌在乡下受苦。我不能让他怪我。”刘桂兰又接连喝下几盅酒，眼泪哗哗而下。华丽也泪流满面，她确实不舍得女儿，也想以后接回去，但如今婆婆一席话，却让她瞬间懂得了婆婆的心：她们这对曾有芥蒂的婆媳，因命运，早已是休戚相关的生死同盟。而那份疼惜，也早已超越血缘，情同母女。

那天晚上，华丽端着一盆洗脚水在刘桂兰面前：“妈，我给您洗个脚吧！”刘桂兰应了一声，含泪接受了儿媳的伺候。第二天，华丽含泪带着孩子回扬州了。

在返回扬州的路上，华丽脑海里涌现出了大胆的念头：婆婆只有43岁，或许再生个孩子是最好的疗愈安慰和归宿。回到家，华丽妈早知道外孙女要回来，她和女儿的想法不谋而合，当晚就给刘桂兰打电话：“亲家，再要个宝宝吧。”华丽是晚辈，不好和婆婆说，母亲是最适合鼓励的人。亲家的话，让刘桂兰眼泪噗噗而下：“亲友邻居都劝过我，可是能行吗？”她流泪叹息“总不能到老了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啊”，华丽在电话里说：“妈，只要您幸福，我愿意支持您。”

儿媳的宽慰，让刘桂兰夫妇有了勇气。由于何西文出车祸，货车司机负全责。然而，由于对方以各种方式逃避补偿，不得已，华丽和刘桂兰夫妇把肇事者起诉到扬州法院，夫妇俩为此往返扬州，精疲力尽，也耗尽家财。而劳累加上一连串的精神打击，让何敬运的身体很差，经常大口吐血。两人去了几家医院，都被告知不要做指望了。华丽鼓励婆婆：“不要灰心。以后您二老不要操别的心，好好调养身体。”之后，华丽独自承担起了诉讼的奔走。有了儿媳做后盾，刘桂兰夫妇开始辗转于济南等地各大医院。

然而，由于已43岁，刘桂兰快停经了，还患有输卵管阻塞，何敬运也患有少精症，夫妇俩奔走了无数医院，采取了各种治疗措施，都没有受孕成功。急于求成的夫妇俩为此还经常受骗，2014年4月，他们听说一家医院搞”扶贫医疗救助“，连忙带着5000元钱赶过去，结果先后花了一万多也没什么效果，最后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两个月后，两人在天津一家医院，被一个知名专家断言再生孩子的可能性为零。回到济宁，何敬运的母亲，刘桂兰的父亲又先后病倒，夫妇俩又借遍了亲友，好不容易让两位老人康复了。

最无望时，华丽的电话总是在黄昏时准时到来，萌萌奶声奶气的宽慰更是良药：“爷爷，奶奶，等我啊，我准备一夜就长大，开车接你们，给你们买大别墅……”刘桂兰知道华丽在扬州赚钱也不易，劝她别惦记家里，早点考虑今后的生活，但华丽总说：“妈，放宽心，放假我带孩子去看您。”为了多赚钱，华丽让父母带着萌萌，自己身兼数职，没日没夜地忙碌着。

儿媳如此努力，刘桂兰也不甘落后。为了让华丽少些牵挂，她不但积极锻炼身体，而且寻找各种医疗信息，希望早点受孕。2014年7月，华丽听说济南有个“失独妈妈公益救助联盟”，可以为失独家庭给予帮助，连忙把这个信息告诉了公婆。

一周后，夫妇俩赶赴济南，参加由齐鲁公益联盟提供的“失独母亲再生育救助”计划。得知他们的故事，公益联盟当即将他们认定为帮扶对象，帮助他们再孕育，治疗全部免费。夫妇俩欣喜若狂。随后，山东红十字会医院专家武敏主任、丁少泉主任会诊认定，刘桂兰双输卵管梗阻，何敬运为少精症。针对何敬运的症状，丁主任采取医院专项技术，介入通阳疗法治疗。

同时，武敏主任采用美国微导丝、生物隔离因子、红会中药古方的诊疗方案三管齐下，经过3次大手术，无数次专家会诊，何敬运的指标恢复正常，刘桂兰的输卵管也畅通了。由于其卵巢功能欠缺，武敏主任又给予中药调理，同时进行卵泡检测。一个月后，刘桂兰的卵泡值恢复正常。每天，华丽打电话来，经历手术之痛的刘桂兰怕儿媳担心，总是说：“忙你的，妈好着呢！”刘桂兰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武主任建议她赶在绝经前试孕，和时间赛跑。

从医院回到济宁家中，何敬运夫妇开始试孕，静候着生命的契机。9月中旬，刘桂兰月经两个月没来，去做HCG检查，结果是阳性，确定妊娠。举着化验单，夫妇俩站在阳光下拨通了华丽的电话，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萌萌也在电话撒娇：“奶奶，我最近可忙了，明年春天暖和了，我就去和您抱抱啊……”刘桂兰笑出了眼泪，等到春天，她的宝宝也要出生啦。

历时近一年的战斗，已让这对每天都通话聊天的婆媳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对于儿媳今后的生活，刘桂兰早有打算，她诚恳地说：“华丽，我希望你再嫁，趁年轻找个更好的。愿意带着孩子就带着，不方便带，我随时接过来。”华丽对着婆婆撒娇：“别急着赶我走，我还赖上您了呢。”诉讼之路还很漫长艰辛，何敬运的母亲在医院住院，他自己也经常吐血。孝顺的儿媳华丽告诉婆婆：“不管多难，我都和爸妈站在一起，我年轻，多承担些没什么……”

2015年初，失独妈妈公益救助联盟大使方青卓特意从北京赶到北河村，为刘桂兰送去电热毯等物品慰问，她表示以后会继续来看望刘桂兰。她由衷地感慨：“失独，已成为当代社会难以回避的社会问题。而这对婆媳，以特有的方式，谱写了她们独有的心酸和骄傲。刘桂兰一个普通的农妇，也在这场疼痛中重生了，她用特殊的尊重，写就了失独妈妈痛爱交织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