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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2015-05-14鲸书

花火B 2015年1期
关键词:阿芙奶奶爸爸

鲸书

【胆小的阿芙独自跑出了家】

阿芙其实胆子很小。黑夜里,稍有点动静,她就吓得钻进被窝里,闷到喘不过气也不敢再露出头,所以小时候,爸爸总说:“我的阿芙可能是蜗牛变的。”

可就是这样胆小的阿芙,竟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独自跑出了家门。

没有行李,没有钱。她背着她的斜挎包,穿着那件已经洗得泛黄的白色睡裙,手中紧抱着一只铁皮盒,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走在大街上。

面无表情走来的高壮男人看起来真可怕,路边被塞得满当当的垃圾桶好可怜,路灯照射下的空空座椅显得十分孤单,就连头顶的夜空也是墨黑一片。

在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时,阿芙一边抹泪一边安慰自己,哪怕能找到一颗星星,她今晚也是走定了,直到妈妈向她道歉之前,她绝不会回去。可实际上呢,她不止找到了一颗星星,但她还是决定回去。

不过不是回她家,是回姜河家。

姜河和阿芙住在同一栋楼的上下层。姜河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爸爸为了给他提供更好的生活而接受了外派出国的工作,几年才能回来一次。那时起,他便一直跟他奶奶住,小时候,是他奶奶照顾姜河,现在是姜河照顾他奶奶。所以姜河是他们家的一家之主,只要他点头,阿芙在妈妈向她道歉之前,就有栖息地了。

阿芙唯恐姜河不肯收留她。在见到他之前,先去门卫大叔那里洗了把脸,顺便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把原本就很乱的头发弄得更糟糕了点,拖鞋也狠心踢掉了一只。

姜河拉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此这般……的阿芙。他不说话,斜靠在门侧,眉毛一上一下地斜着眼瞅她。

阿芙见他这样,先是小声啜泣,然后声音变大了点,最后张嘴号啕大哭。

姜河无奈地掏掏耳朵,伸手把她拽进了门。

“奶奶呢?”阿芙瓮声瓮气地问。

姜河去到厨房提出一个保温桶。“在医院呢,今天在家里突然晕倒了。”

阿芙点点头:“怪不得中午吃过饭你急匆匆从学校走了。严重吗?没什么大事吧?”末了又想到,“那……今晚,我岂不是……要和你……两个人住在这间房子里?”

“少想美事!我要去医院陪床。奶奶还没醒过来,但医生说今晚能过去就没事了。”姜河走过去使劲用手戳了下她的额头,“你大晚上穿成这样跑出来干吗?”

阿芙撇撇嘴,极为委屈地答道:“我妈把我爸给我买的铁皮盒子砸开了,你看,锁都砸坏了。”

姜河的眼神突然温柔了起来,他走过去轻轻摸摸她的头发:“想你爸了?”

阿芙点点头,有泪珠落在衣服上。姜河叹口气,问她:“那你是要自己在家还是跟我去医院?”

阿芙耷拉着脑袋往沙发上一躺,蔫蔫地回:“我要自己待着。”

姜河走到门口,刚要出去,阿芙突然跳起来,问他:“你大伯家的堂哥姜川在医院吗?”

姜河拎着保温桶的手紧了紧,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撒了谎:“他不在。”

【姜河,往后你可怎么办啊】

这一夜阿芙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好多梦,腰也硌得生疼,反身一看,竟然在沙发垫子的里侧看到了姜川的校牌。她并没有多想,顺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慌慌张张地洗漱完,阿芙才想起自己没有衣服可以穿进学校。正犹豫要不要趁妈妈上班后找开锁公司帮忙开锁,就听到急促的门铃声传来。

还以为是姜河回来接她一起去学校,打开门却发现没有人,只有一个大纸袋,里面装着她的书包、校服和鞋子。

阿芙撇撇嘴,探头望了望妈妈匆匆离开的背影,眼眶忽然热热的。肯定是姜河那小子昨晚向妈妈通风报信了!其实她知道,爸爸走后,妈妈也非常不好受。所以……算了,晚上还是回家吧。

去学校的路上,阿芙给姜河打电话,想告诉他钥匙她拿走了,要回家先来学校找她。

可电话打了整整一天,通着,就是无人接听。

下午放学后,阿芙先去姜河家拿东西,刚走出电梯就听到楼道尽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阿芙心一沉,缓缓走过去,看到了坐在台阶上,趴在膝盖上抽泣的姜河。她惊了一下,拍拍他的肩,问:“姜河,你怎么了?”

姜河的声音充满悲愤:“这像话吗?昨天早晨还系着围裙给我下面条的人,怎么可能中午晕倒,晚上就死了?阿芙,你说这像话吗?”

阿芙愣了半晌,走过去,蹲下,伸开细长的双臂,从背后轻轻揽住了姜河。她多想告诉姜河,这不像话。

前一天晚上因为突然下雨,跑到卧室偷偷给她盖毛毯的爸爸,在第二天清晨上班的路上永远离开了她。

这真的不像话。却无处申诉,无法挽回。

姜河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阿芙的手背上。她突然想起,大概是她六七岁的时候,楼下的奶奶跑到她家摁门铃,隔着门板喊她的名字:“阿芙啊,阿芙!来奶奶家吧,奶奶做了香香甜甜的桂花糕。”

阿芙乐不可支地跑去了,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桌前号啕大哭的姜河。

他整个脑袋后仰,嘴巴张得很大,哭得惨痛无比。阿芙吓得站在门口不敢动。

奶奶拉着阿芙走到姜河面前,哽咽着说:“姜河,看,小妹妹来跟你玩了。跟小妹妹一起玩吧。别哭了,乖孩子。”

姜河把桌上的一盘桂花糕端起来扔到地上,大喊大叫:“我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妈妈。”

奶奶抹着眼泪劝他:“没有爸爸妈妈你还有奶奶啊!”

阿芙也有样学样:“没有爸爸妈妈你还有奶奶啊!”

可是现在呢?

阿芙也忍不住哭起来:“姜河,往后你怎么办啊?姜河你可怎么办啊?”

【盒子里的道歉信】

那天晚上,阿芙陪了姜河很久,直到妈妈下楼喊她回家,走的时候,阿芙跟坐在沙发上的姜河说:“你好好睡觉啊,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可是第二天早上,阿芙来敲姜河家的门,却始终没人应。早自习结束后,她急急忙忙赶回来看他,结果竟在姜河家门口看到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正站在姜河家里举着手机拍照片。听到动静,男人转过脸对她说:“小姑娘,你找人啊?这家人搬走了,房子交给我们中介管理了。”

姜河搬走了?搬去哪里了?还有,她放在他家的铁皮盒子呢?不会被他丢了吧?那可是她的宝贝……

阿芙急急地掏出手机给姜河打电话,依旧是没人接。她想了想,改打给姜川。

“喂!”姜川的声音永远都是冷冷的。

“啊,姜……姜河搬去你家住了吗?”面对姜川,阿芙总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找他什么事?”

我想问问他搬去哪儿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好一点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上课?这些疑问明明都在脑子里盘旋,可不知怎的,阿芙脱口说出的却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哦,没啥重要的事情,就是想问我的铁皮盒子他放哪儿了?”

阿芙听到姜川在电话里问:“阿芙问你她的铁皮盒子你放哪儿了?”

“走之前已经送到她家了。”低沉沙哑的,属于姜河的声音传来。

“你听到了?”姜川反问阿芙。

阿芙咬咬嘴唇:“听到了。”停顿了一下,阿芙终于忍不住问,“姜川,你是不是又偷拿奶奶的钱了?你是不是偷拿她的钱的时候被她撞到,她一生气才晕倒的?”

对方沉默了半晌,挂断了电话。

阿芙昨晚睡觉前,在睡裙口袋里摸到了姜川的校牌,才开始怀疑,奶奶晕倒与姜川有关。

其实并不难推算,那天上午,她曾在学校里碰到过姜川,那时候他的校牌还好好别在校服上,而下午第一节课时,她从教室窗口看到教务主任正在训斥迟到的姜川,并且还很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没戴校牌。

奶奶患心脑血管疾病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她最怕情绪激动,平日里姜河连跟奶奶大声说话都不敢。倘若姜川偷钱碰巧被奶奶撞到,起争执是一定的……

阿芙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姜河。其实除了这一件,阿芙还替姜川隐瞒了很多事。

姜河一直以为阿芙和姜川是在半年前、姜川和他们考入同一所高中后才认识的,但其实根本不是。十二岁那年,阿芙就认识了姜川。

当年阿芙和姜河还在读初一。学校组织春游,因为爸爸的葬礼,阿芙缺席了那次集体活动。

十二岁的年纪其实十分尴尬。她不可能相信“你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种善意的谎言,也不可能理解“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认命世界观。所以她钻进了悲伤的死胡同,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

阿芙拒绝参加爸爸的葬礼,拒绝接受爸爸死亡的事实,她不断不断地哭,哭得声音嘶哑,眼睛红肿。直到她哭饿了,跑下楼找姜河的奶奶,想蹭点饭吃。结果奶奶家的门开着,但是客厅里却没有人。

阿芙进去后,循着动静走到奶奶的卧室门口,继而见到了十四岁的,正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钱的姜川。要不是在奶奶家的相册里见到过姜川的照片,阿芙肯定要尖叫“抓小偷”了。

那一刻,阿芙望着姜川,愣愣地思考自己接下来要作的反应。

制止他,痛斥他或者拿起拖把将他赶跑……这些都对,而阿芙偏偏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她用这样的行动告诉姜川:就当我什么都没看到吧。

阿芙从未听奶奶提起过家里丢钱的事,所以她猜想,奶奶多半是知道偷钱的人是姜川。老年人都疼爱儿孙,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一次次来偷。

回到家,阿芙就看到,妈妈面前摆着她的铁皮盒子,盖子被打开了,许多信件散放其中。妈妈凝望着她,叹口气,说:“阿芙,为了尊重你的隐私,妈妈没有偷看这些信,现在你该告诉我实话,你到底在和谁通信?”

阿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铁皮盒子拿起来紧紧抱在怀里:“都说了,你别动这个盒子!”

妈妈用双手搓搓额头,不耐烦起来:“你最近成绩下降了那么多,是不是谈恋爱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爸生前也就是个小职员,咱家连点存款都没有,还得每月还房贷车贷。你现在一点不争气,是准备让我养你一辈子吗?你……”

阿芙望着妈妈不停张合的嘴巴,深深地低下了头。她小声说:“是写给爸爸的。对不起,我一直不肯告诉你,是因为你知道以后,一定会告诉我爸爸已经死了,不要做蠢事。可是我还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阿芙哽咽起来,“我真的太想他了。”

坐在沙发上的妈妈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起身走到厨房,默默开始洗菜做饭。阿芙抱着铁皮盒子回房间时,妈妈转过头,笑着对她说:“下次写信,记得替我问你爸过得好不好。”

阿芙愣了一下,眼泪重重砸落在鞋面上。她没办法帮妈妈传话,因为她写给爸爸的都是道歉信,她还不知道,爸爸是否原谅了她。

【姜河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姜川来找她,是阿芙意料之中的事。

他坐在小区花园的石沿上,仍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见到一溜烟跑下楼的阿芙,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过我奶奶家?”

阿芙从裤兜里掏出姜川的校牌递给他:“我在奶奶家沙发上捡到的。”

姜川夺过校牌,转身就要走,衣袖反被阿芙抓住了:“你还没回答我在电话里问你的问题。”

姜川甩开阿芙的手,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是不是你把奶奶气得晕倒的?”阿芙锲而不舍地又追了上去。

姜川厉声说了一句“你少多管闲事”,就撇下阿芙,扬长而去。

再见到姜河,是在第二天中午,他穿着黑衣黑裤,脸颊深陷,坐在食堂一角冲阿芙打招呼。

阿芙走过去,很惊讶地问他;“你不是请假了吗?”她指指他的餐盘,“难道是特意跑来学校吃饭的?”

姜河低头笑笑,没说话。阿芙当即就明了了,一定是姜川的后妈没给姜河好脸色吧。阿芙早就听姜河说起过,新大伯母特别市侩,最怕谁占了她家的小便宜。对姜川都是爱搭不理的,更别提姜河了!姜河的处境,不用深想也能知道究竟有多艰难。

阿芙把自己盘子里的鸡块全部挑出来,夹进姜河的餐盘:“我不爱吃肉,你帮我都解决掉好了。”

姜河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口齿不清地向她道谢。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阿芙突然就觉得心里酸酸的。

吃过饭,距上课还有些时间,阿芙提出要和姜河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公园散散步。初秋的阳光暖暖的,天空清澈碧蓝。两个人沉默着走了很久,姜河突然说:“阿芙,在我爸回国之前,我想搬出来,一个人住。”

阿芙知道他是在姜川家住得不自在,点头附和道:“是应该这么做啊。可是姜川的爸爸不是要把奶奶的房子卖掉吗?你还能搬去哪儿呢?”

姜河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说:“我也不知道,但只要有钱就可以吧。”

阿芙绕到姜河身前,傻傻地问:“那你有钱吗?你不是一直不愿意跟你爸要钱吗?”

姜河凝望着阿芙,说:“不用管我爸要,奶奶临终前告诉我,她给我存了些钱,只不过那张银行卡被姜川拿走了。我会问他要过来的。”

阿芙皱起眉头,果然,姜川那天一定是因为要拿走这张银行卡,才跟奶奶起了争执吧。

在阿芙还没反应过来时,姜河突然倾身抱住了她,树影重重,日光斑驳,小小的尘埃飘浮在四周。瘦高的少年将头埋进她的肩窝,眼泪包裹着声音,不断重复着:“阿芙,我只有你了。阿芙,我只有你了……”

阿芙伸手轻拍姜河的背,说了句一语双关的话:“姜河,我会永远把你当亲哥哥看待的。”

姜河的身子僵住了,他猛地推开阿芙,声音低哑地问她:“阿芙,你是对姜川有好感吗?”

阿芙不知该怎么回答。姜河却以为是阿芙默认了:“为什么?我们认识快十年了。你和姜川才认识多久?你怎么可能会……”没等阿芙说话,姜河就气冲冲地转身大步走了。

她对姜川有好感吗?扪心自问,阿芙并不知道答案,她只是觉得自己和姜川才是同样的人。姜川和她一样……卑劣。而姜河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奶奶和姜河一定不知道,姜川之所以每次都能顺利偷走钱而不被他们碰到,那是因为,她做了姜川三年的内应。

给姜川通风报信是阿芙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十二岁时的那个夏日傍晚,她等在单元楼门口,直到姜川出现。

她叫他:“哎!”

姜川顿住脚步。

阿芙鼓足勇气,说:“我家住在姜河楼上,我和姜河关系也很好。我可以帮你。”见姜川不解,她又说,“如果哪天姜河和奶奶不在家,我可以发短信告诉你。”

姜川盯了她好久,噗的笑了出来,他把电话号码输入阿芙的手机里,揉揉她的头发,说:“你挺有意思的。你叫什么名字?”

“阿芙。”晚霞似火的黄昏,阿芙低着头,告诉他。

阿芙当时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她觉得只要一想到姜川和她一样坏,甚至比她更坏,她就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的罪责减轻了,而对爸爸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也少了许多。

所以,她这样心理扭曲的人,连靠近姜河都觉得良心不安,还有什么资格多想其他?

【姜川,把钱还给姜河吧】

阿芙之所以一直没有问过姜川偷奶奶钱的原因,是因为她怕他会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可是今天,阿芙在下午放学的路上堵住了姜川。

“姜川,把钱还给姜河吧。”她绕到他身前,恳求他,“姜河已经够可怜的了,奶奶去世之后,他爸爸又远在国外,他现在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你后妈那么不喜欢他,他想自己搬出来住,可总得有钱交房租啊是不是?”

姜川停住脚步,不冷不热地问:“阿芙你干吗这么关心姜河?”

阿芙咬咬嘴唇,摇头心虚地否认:“我就是看他可怜。”

“他可怜?”姜川冷笑,“我带你去个地方。”

姜川带阿芙去的地方是一处位于狭窄胡同的破旧老式住宅区,沿着小区的主路走到尽头,姜川指着楼下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女人说:“那是我妈妈。”

其实说是“坐”并不恰当,她几乎半躺,手臂无力地耷拉着,头歪向一边,眼神涣散。

“三年前,我妈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全身都动不了了,送到医院确诊为脑血栓。之后她渐渐失去了语言能力,思维也变得不清晰,生活起居全得由人照顾,现在,更是连我也不认识了。”姜川苦笑,转而又说,“可她依旧是我妈啊,没患病的十四年里,她尽心照料着我和我爸,我以为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和我爸都不会嫌弃她。可惜,她患病的第二个月,我放学回到家,刚走进小区,远远就看到奶奶用轮椅将我妈推出了单元门,外婆跟在一旁抹眼泪,舅舅们合力将神志不清的妈妈抬上了停在旁边的面包车,我来不及阻止,妈妈就这样被送走了,然后再也没能回来。是奶奶打电话叫外婆接走妈妈的,是她鼓动我爸放弃了我妈。”

阿芙震惊不已,可想起奶奶慈眉善目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替她说起好话:“奶奶虽然做得不对,可也只是为了你和你爸,毕竟……”

“我妈又没有死!”姜川暴怒地打断阿芙,他指着歪在轮椅上的女人,厉声问阿芙,“你看看她的样子,你看看她,她还能活几天!就不能再等等吗?一定要那么残忍地对她吗?”

阿芙无言以对。

姜川逼近阿芙,眉目间都是怒气,他像是憋了很久,才终于决定说出这段话:“阿芙,你知道溺水的人会怎样吗?根本不是电视里演的那样挣扎呼救,大多是头露在外面,安静地直立在水中。旁人很少能看出那人快要淹死了。妈妈被送走之后,我就像那个表面看似没事、但其实已经溺水的人一样,在我爸和那个女人组成的新家庭里,每天窒息着生活。”姜川直视阿芙,“十四岁遇到你的那天,我以为你是看出我快要淹死了才出手帮我的,可惜你不是。

姜川转过身,背对着阿芙说:“没有人活着是为了变成一个卑劣的人。那天之所以不顾一切也要拿走奶奶的银行卡,是因为我妈病重被送进了医院。这三年来,从奶奶那里拿的钱,我一分也没有乱花,全拿去给妈妈治病了。这是奶奶欠她的。”

【姜河,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会理解我吗】

周五傍晚,姜川和姜河在篮球场上狠狠打了一架。

本来是两个班的篮球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姜河走到姜川身边,问了他一句什么,然后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就打得不可开交了。

同学们合力将他们分开之后,姜河还大声冲姜川嚷道:“你要是不把奶奶留给我的银行卡交出来,我就去告你!”

姜川抬手抹掉鼻子下面的血迹,不温不火地说:“你去告啊,我也是奶奶的孙子,你要是告了,没准法官还能分一半钱给我呢!”

姜河叫骂着,又要上前去打姜川,是阿芙使劲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回教室的路上,阿芙追上姜河,问他姜川是不是还不肯把银行卡还给他。

姜河只顾埋头向前走,像是打定主意不跟阿芙说话。

阿芙急走两步,拦住他的去路:“我问你话呢!”

姜河低着头,很久之后才说:“阿芙,别装了。”

“我装什么了?”阿芙觉得莫名其妙。

“每次我和奶奶不在家,你都会向姜川通风报信不是吗?”姜河的眼眶红红的,“阿芙,我不在乎钱。要是能把奶奶还给我,让我当乞丐都行。”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阿芙惊讶地问。

“前年暑假咱俩一起做暑假作业,你去洗手间的时候,姜川给你发了短信。短信内容是可以直接在手机屏幕显示的,我看到了。”他淡淡地说,“算了。我其实并不怪你。我只是想不通你到底有什么样的理由要帮助姜川偷钱而已,我想过或许是因为你对他有好感,也想过可能你们把那些钱五五分了,阿芙你很缺钱吗?你缺钱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说完姜河就走了,阿芙没有再追上去。

这一天早就在她脑海里预演过很多遍了。她想到知道真相后的姜河会这样大步离开,可却没想到,看着他的背影会这么难过。她想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姜河,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会理解我吗?

可直到姜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阿芙也依旧没能喊出来。

【深厚充沛的爱像重重的枷锁,禁锢了阿芙的手脚】

姜河在一周后办理了退学手续。他要去外市的外婆家生活了。走之前,他没有去教室和同学们告别,课本也是姜川帮他整理的,姜川对阿芙说,他把奶奶的银行卡还给姜河了。

见阿芙一脸惊讶,姜川说:“姜河又来找过我。他打了我一拳。”姜川摸摸下巴,“打得挺重的。我刚想还手,这家伙竟然哭了。

“他说,‘哥,这一拳是替奶奶打的。不管是有意无意,你得记着,是你害奶奶晕倒的,是你害她去世的。还有,那张银行卡你必须还给我。你要是不还,我就去找大伯要,他是我爸的哥哥,他总不会忍心看我身无分文,像个乞丐一样去我外婆家。然后我就把那张卡给他了,里面的钱上次我妈住院用了些,剩下的我分文没动过。

“我和姜河虽然从小认识,但因为不住一起,交集并不多。但他毕竟是我堂弟。他叫我哥的时候,我就突然心软了。而且,”姜川停顿了一下,仰起了头,像是在努力忍住眼泪,声音也哽咽起来,“我只想拿钱而已,我摔门走掉的时候奶奶没有晕倒。我并没有想要她死。”

阿芙伸手拍了拍姜川的肩膀,姜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姜河没有去跟你告别吗?”

阿芙笑了笑,没有回答。

姜河怎么可能会没来跟她告别呢,即使她做了天大的错事,善良的姜河也做不到就这样狠心走掉的。只是时间太短了,许多话阿芙都没来得及说出来。不过,她把那个铁皮盒子连同钥匙一起交给了他。

那里面有关于她、关于姜川的秘密。

阿芙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爸爸其实是被她害死的。

在那个雾气很浓的清晨,她因为想要买一部新手机而妈妈不允许,而负气没吃早饭就跑出了家门。

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她突然想起,她可以求爸爸帮她买的,爸爸一向对她有求必应,于是她打了那个电话。

打到第三次爸爸才接了电话,一接通她就怒气冲冲地冲爸爸大喊:“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明明爸爸耐心向她解释了:“爸爸正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呢,天气不好,阿芙乖,等下爸爸给你回电话。”

可是她不依不饶,她偏要爸爸听完她的话,结果呢,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就听到了电话里传来的惊叫,以及她永远忘不掉的……车辆与围栏的剧烈撞击声。

安静了片刻,有陌生人的声音传进听筒。

“哎呀,撞得好严重,赶紧打急救电话。”

另一个声音怯怯地说:“好像死了。”

阿芙愣坐在公交车上,听着电话里形形色色的声音,望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眼泪不由分说侵袭了她,而她跌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她不是没想过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只是每每看到因为失去爸爸而工作更加辛劳、生活更加艰苦的妈妈,她就开不了口了。

万一妈妈知道这件事之后无法原谅她,她以后该怎么办?阿芙不敢赌,因为她觉得自己输不起。她深深地将这个秘密埋进了心里,却仍然会做那样的梦,梦到爸爸笑容满面地在公园为她拍照,瞒着妈妈给她买昂贵的裙子,每天下班回家边换鞋边叫她:阿芙,阿芙,快来一起看动画片啊……

深厚充沛的爱像重重的枷锁,禁锢了阿芙的手脚。她唯一找到的出口便是:帮助姜川成为比她更坏的人。

她知道自己错了。她真的知错了,她给爸爸写了好多好多封道歉信,却不可能得到他原谅她的回应。

“阿芙?”姜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惊诧地问她,“你怎么哭了?”

阿芙皱皱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沙子进眼睛了。”

姜河杳无音信。阿芙反而觉得释怀。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就像她把秘密深藏进了树洞,不必面对对方斥责失望的眼神,和内心对自己没完没了的审判。

可是这样,阿芙就再没有机会对姜河说出那句她很久之前就想说出来的话了。

【离开她,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姜河是在火车上拆开阿芙给他的信的。当然,实在太多了,他并没有全部读完,但也已经了解了阿芙埋在心中的秘密。

关于秘密。扪心自问,谁又没有过?

姜河望着手中的车票。目的地根本就不是他外婆家。如果外婆肯养他,早在妈妈去世之后就会提出来了。不过他也可以理解,外婆从前就没有工作,连她都要靠儿女养着,又怎么可能有能力养他。

所以在爸爸接走他之前,他要自己养活自己,他需要钱。

奶奶临终前对他说:“姜河啊,奶奶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就是放心不下你和你爸。你妈妈走了之后,你爸爸就只知道埋头工作,你别怪他,他是难受才这样的。我啊,本来给你存了些钱,可银行卡……今天让姜川给拿走了……其实也是奶奶欠他的。你别跟他要,就委屈一下,在你爸回来之前,就在你大伯家生活吧。”

姜河不想委屈自己,所以他撒了谎。

窗外的白杨树一闪而过,火车轰隆隆地行驶着,人生正如一条单行的轨道,停不下来,亦没有回路。错失的人,做错的事,并不是都能在余下的生命中再次重逢,予以弥补。

“阿芙,能够救赎自己的不是道歉,而是再也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姜河在手机屏幕上打下这行字,最终又删掉了。

如果她要他带走她的伤痛,他就该成全她。为了避免她想起自己做过的错事,他会带着她的秘密走远,不再与她重逢。

姜河暗暗苦笑,从他们很小的时候起,十来年的时光,他为了留在她的生命中,而一直不断努力着。

可现在,离开她,却成了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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