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

坟茔边的洋槐开花时，养蜂人就来了。

槐花在风中摇曳不定。养蜂人从拖拉机上下来，到最近的那棵槐树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站到一块土丘顶上四处看看，脸上浮现出满意的表情。远远的田里，村人们在深黄浅绿的麦浪间直起腰来，冷冷地瞅着这个高高的外乡人将土黄色的蜂箱在路旁一行行摆开，垒齐，然后支起了帐篷。拖拉机迟疑地冒起黑烟，养蜂人朝它挥挥手，拖拉机就开走了。

这时候，撵山从洒满阳光的村巷里跑了出来。几只蜜蜂溜出了蜂箱，绕在它前头飞来飞去。嗡嗡的叫声似乎让撵山想起了什么。它一下子兴奋起来，后腿一蹬，身子就弹出去好几米。养蜂人看见村里猛然蹿出一条大狗，神情立刻紧张起来。撵山围着养蜂人转了两圈，左右轻晃着尾巴，又跑到蜂箱边东嗅嗅西闻闻，乌黑的鼻子轻轻翕动着，眼里却分明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过了片刻，撵山一声不吭地走到高高的洋槐树下，卧倒，将两只尖尖的耳朵耷拉下来，长脸伸向前方，一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远处弯弯的村路。村人们收了工，从撵山身旁经过。看它伤心的样子，就说：狗日的养蜂客，拐走了人家的婆娘，把这么好的一条狗扔下就不管了。

养蜂人在旁边一脸茫然地听着。

新来的养蜂人不知道，在他之前，有一个从龙泉山那边过来的养蜂客是将小村闹得天翻地覆了。而撵山，正是那养蜂客离开时留在村里的。一年来，撵山一直守在村头，苦苦等候着它的主人。村人们喜欢撵山，看它等得辛苦，就弯下身去，一遍遍对它说：你的主人拐走了二狗的婆娘，他不敢回来了。不敢回来了，你知道吗？

撵山歪着头，不解地望着对方。

撵山和他的主人是去年谷雨时节来到小村的。

每年谷雨过后，一个个养蜂人就闻着槐花的清香来到了黑石河边。节气在前头引路，养蜂客们先乘火车，再换汽车，然后再乘着突突作响的拖拉机或者慢吞吞的牛车，逐渐摸进了这一片乡村深处。撵山和他的主人摸到小村时，满村人眼前一亮：好一条威猛的狗。

狗威风，人也精神。村人们见过许多养蜂人，就数眼前这个汉子生得高大。清晨，村人们从槐树下经过，汉子已经拴好了狗，正蹲在军绿色的帐篷前抽烟。有人就问：吃了？汉子愉快地应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来，一支支散给村人。

黄昏时候，村人们就在汉子的帐篷里进进出出了。大人们不安地打量着撵山。孩子们则怯怯地向撵山伸出又怕又羡慕的目光。汉子说：别怕，撵山狗从不乱咬人。像听懂了主人的话，撵山温顺地摇摆着尾巴。村人们眼里放出光来：这就是撵山狗？这就是传说中赶野猪、咬麂子、撵得狼也无法立脚的神狗？看村人们将信将疑的眼神，汉子将两根手指弯进嘴里，响亮地打了一声呼哨。黄昏的光线中，撵山阔大头颅上的黑毛忽然根根竖立起来。村人们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汉子笑笑，将右掌朝下轻轻一按。撵山一屁股坐到地上，眼里又恢复了温顺的神情。

村里人家也喂狗，大多是土狗，毛皮粗糙，每到天黑便一条条躲在门背后汪汪乱吠。自从汉子带来了撵山，土狗们夜晚就忽然静了下来。

谷雨一过，转眼就到了立夏，坝上随风飘起“快快黄”欢快的叫声，洋槐林里也点缀了一片雪。汉子脸上凝重起来，每天戴着面帘在摇桶前忙碌着。黄昏时分，满村的灯火都亮了起来。汉子摇好了蜂蜜，疲倦地坐在马扎上抽烟，一人一狗在树下孤独地相对。

摇出了蜜，附近村里的女人们便不时到槐树下来，向汉子打上几斤蜂糖。人群中，二狗的老婆向汉子看了几眼，目光就停住了。

和我们一样，二狗从小也是喝黑石河水长大，起初跟人学木匠，不成；到城里的工地上搬砖，亦不成；后来到田头种菜，才渐渐落稳下来。遇到雨天，二狗便黏在村头打牌的人堆边上，跟着和牌的人幸福地笑。

汉子和二狗老婆一起失踪的那天上午，槐花开得正香。二狗从树旁经过，汉子喊住了他。蜂群在箱里嗡嗡地振动着。汉子的声音里像卡了根鱼刺。大片大片的阳光从头顶热烈地泼下来，二狗被晒得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从汉子手里接过拴狗的链子，心里盛满了意外之喜。撵山向主人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汉子做了个手势，撵山便乖乖地跟着二狗走了。

黄昏的时候，撵山在二狗家院里焦躁不安地转动，前爪在地上抓来抓去。

第三天早晨，村人们看见二狗从家里出来，背着五叔那杆黑黝黝的土砂枪。撵山肚腹间的肋骨一条条鲜明地凸现着。二狗牵着它在村巷里慢慢地走，来到槐树下，二狗将撵山颈项中的链子缠到树干上，然后眯着眼，举起了枪。撵山回头望了望跟上来的村人，又望了望二狗。

几朵槐花在晨风中飘然而落。

二狗想了想，放下枪，将撵山从链条中解脱出来。有个孩子忽然喊道：撵山，快跑！

二狗的眼睛从黑洞洞的准星里瞄过去。好几个孩子一起喊了起来。大人们都不说话。撵山在树下踌躇着，乌黑的脑袋忽然转向二狗，它黑汪汪的眼睛和二狗的目光对视着，然后它趴到地上，闭上了双眼。

新来的养蜂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树上的槐花就全都凋落了。村人们扛着农具，面无表情地从养蜂人旁边经过。粉嫩嫩的槐花凌乱地铺在地上，像撒落的盐粒。

养蜂人奇怪地望了望头顶温煦的阳光，从怀里掏出手机来。蜂群在蜂箱里焦急的嗡嗡声让他不得不大声对着手机喊叫。

撵山从村巷里出来，看见远远的村路上一辆拖拉机正冒起浓浓的黑烟，往天边奔驰。撵山猛然撒开腿，追了上去。

这是谷雨与立夏之间的日子，一年中最美的阳光正在大地上铺展。在田里劳作的人们奇怪地看着一条大狗没命地追赶着远去的养蜂人。跑着跑着，拖拉机拐了个弯，爬上了公路。那狗气喘吁吁地在公路边上停了下来，扑进鼻来的陌生的气息似乎呛得它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拖拉机转眼就淹没在了滚滚车流中，那狗回头望了望正逐渐变大的二狗的身影，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