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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学与中国格调

2015-05-12李建军

湖南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公共性杜甫文学

最近几年,我对“五四”时期的否定汉字和汉语的偏颇观点,对那一时期排斥中国古典文学的过激思想,做了些研究和梳理。我发现,在中国文学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中,实在很难找到哪一时段的文学,像二十世纪的“改良文学”和“革命文学”那样雄心勃勃,那样蔑视自己民族的文学传统,那样否定自己民族的文学经验;也没有哪个时代的文学,像二十世纪的“新文学”那样对“旧文学”充满“弑父情结”,那样在伦理精神和语言文体两方面,偏离了“中国文学”的常轨。

在“现代文学”的转捩过程中,在“当代文学”的形成过程中,为了建构一种从形式到内容都不同既往的“新文学”,二十世纪的怀疑者和批判者,在处理复杂的文化矛盾和文化关系的时候,在解决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中国、文学与政治的矛盾冲突的时候,他们排斥兼容性和中间状态,采取了一种偏激的态度和简单化的策略。例如,用“现代”否定“传统”,用“西方”否定“中国”,用“阶级性”否定“人性”,用功利主义的“政治”否定人道主义的文学。就文学来看,这种对抗性的态度和简单化的策略,以及对西方文学经验的过度依赖,造成了中国文学的“传统的断裂”和“主体性的丧失”,并最终导致“中国格调”的凋丧和“大文学”的衰微。

先来说说“大文学”。二十世纪伊始,“纯文学”(Pure Literature)、“白话文学”“人的文学”“平民文学”“国民文学”“社会文学”“无产阶级文学”等文学概念,乱花渐欲迷人眼,纷纷被引了进来,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态度和评价。有的人,根据这些新的文学理念,对传统的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大加贬抑,口诛笔伐,一时间,“推倒”“铲除”“谬种”“妖孽”之类的极端话语,甚嚣尘上,而“死人的文学”“山林文学”“贵族文学”“古典文学”的标签式话语,则流行一时。殊不知,文学的价值和生命力,不以时代的新旧论,不以阶级的尊卑论,不以语言的文白论,而以境界的高下论,以感染力的强弱论,以情思的深浅论。而“纯文学”的概念,则尤其似是而非,误人不浅。因为真正的文学,从来就不那么“纯”,而是含着宗教、伦理、政治、历史、哲学等内容的复杂现象。固然,“纯文学”理念也有助于人们认识文学自身的特点和价值,有助于人们警惕外部力量对文学的扭曲和异化,但是,比较起来,“杂文学”(Mixed Literature)这一概念,则比“纯文学”更能反映文学内部构成的复杂性和风格表现的多样性,更能反映文学的并不那么单纯的本质。而中国文学的“杂”,则不仅见之于最初的“文史哲不分家”的多元杂糅,也见之于文学内部形式的多样化。

所以,对文学来讲,重要的不是看它够不够“纯”,而是看它的格局够不够“大”,格调够不够“高”,看它是不是具有这样一些特点和价值———过人的道德勇气和言说激情,真诚的态度和真实的品质,完美的艺术性和丰富的美学意味,巨大的意义空间和内在的思想深度,以及普遍性的人性内容和持久的感染力。更为重要的,是要有自觉的反思意识和反讽精神,要敢于正视历史和现实的异化性的生活图景,不回避,不遮掩,通过真实而完美的叙写,为人们提供启蒙性的叙事内容,为人们的内心生活提供支持性的精神力量。这样的文学,就不能是仅仅流连于形式的玩味和技巧的雕琢的“小文学”,不能是仅仅满足于“私人叙事”和“身体叙事”的“小文学”,不能是札米亚京所批评过的“一厘米的文学”,而是健全意义上的“大文学”。这样的“大文学”,不仅仅意味着品类的多样化和分类学意义上的“大”,即所谓的“Large Literature”,更意味着品质的上佳和境界的高远,属于道德情感和伦理精神意义上的“大文学”,是札米亚京所提倡的“一千米的文学”,即“Great Literature”。

然而,就当代文学的创作现状来看,我们似乎缺乏有深度、有广度、有力度的“大文学”。我们的人文视野不够开阔,叙事伦理不够自觉,反讽精神不够勇敢,文学趣味不够雅正。我们写得又快又多,每年有大量的诗歌集和散文集出版,有超过四千部长篇小说出版,但是,真正有分量、有价值的作品,却寥若晨星,难得一觌。虽然某些作家的“才华”,在某些外国的“汉学家”看来,是连“鲁迅和老舍也比不上”的,虽然某些作家很走运地在“国际上”屡获“大奖”,但是,冷静地来看,这些作家和作品,其实并不成熟,依然属于“小文学”的范畴,用杜甫的诗句来说,就是“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现在,到了改变我们的狭隘的“纯文学”文学理念的时候了,到了将“纯文学”拓展为“杂文学”的时候了,到了将“小文学”升华为“大文学”的时候了。“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去国北迁的庾子山,因为看到了人生的真面目,因为体验了精神的大痛苦,故晚年作文,风格丕变,健笔凌云,义气纵横。他后来的文章,“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哀江南赋序》),“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哀江南赋》),至今读之,犹使人神摇意夺,———这就是大文章和“大文学”的力量。我们应该写出更老成的文章,要像庾信一样,来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变得更加成熟一些,更加深沉一些,赋予自己的作品以晚秋一样凝重而复杂的社会内容和人生况味。

再从当下时髦的“公共性”等方面来说说“中国格调”。

中国格调,也可以叫做“中国气质”“中国风度”“中国经验”,是中国文学特有的一种品质和风格。它以象形表意的汉字,来表现中国人的审美趣味和文学气质,呈现中国人的心情态度和性格特点。在美学风格上,它追求中和之美,显示出含蓄内敛、渊雅中正的风貌,是所谓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乐而不淫”;在写作的伦理上,中国文学表现出敢说真话的勇气和精神,即“其言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与“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反讽精神。从人民伦理和人道主义的角度看,中国文学则表现出同情弱者和底层民众的兼爱精神和泛爱情怀,———从《诗经》的《伐檀》的反讽和《硕鼠》的抗议,到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同情和怜悯,从杜甫的《兵车行》和“三吏”、“三别”,到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文学精神所绽放出的“公共性”光芒。

“公共性”是学术界近些年谈论文学的一个时髦话题。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些缺乏“东学西学,道术未裂”理念的人,总是倾向于怀疑和否定中国文学的伦理精神。他们将“公共性”当做一个纯粹的现代性话题,当做一个纯粹西方的文化理念,进而认为中国固有的文学经验中,压根儿没有什么“公共性”可言。事实上,文学上的公共性,既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在不同的时期,它会呈现出不同的样态;又是一个差异性的概念,———在不同的地方,它有不同的情感内涵和个性风貌。就其本质而言,所谓“文学公共性”,无非是指一种介入精神和批判精神,要求写作者积极地介入公共生活,以反思、反讽甚至反抗的方式,表现自己对时代生活和社会问题的思考和判断、不满和希望。就此而言,中国古代文学有着自己的独特而伟大的“公共性”。

雨果说:“愤怒与温情,是对于人类不自由状况两个方面的不同反应,并且,能够发怒的人就能够爱。”①中国古典文学的“公共性”,就具有这种既“愤怒”又“温情”的特点:一方面,是“愤怒”和不满,具体表现为对权力的“以究王讻”的“上层反讽”;一方面,是仁慈和“温情”,具体表现为“惟歌生民病”的现实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中国文学的这种特殊形态的“公共性”,源自于中国文化的“天下为公”的基本理念、“经世致用”的责任伦理与“民胞物与”的博爱情怀。在中国儒家的文化元典《礼记》里,就建构了“天下为公”的观念。后来的《吕氏春秋》则更进一竿,对“天下观”的阐释,愈加深入,也愈加进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②在此基础上,吕不韦及其门人全面地弘扬了“士君子”文化,高度赞美“士君子”之风,表现出很可宝贵的启蒙主义精神:“士之为人,当理不避其难,临患忘利,遗生行义,视死如归。有如此者,国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国,必由如此人者也。”③这种博大的“天下”观念和“遗生行义”的“士君子”伦理,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的以士人为主体的文学写作。

受这样的“舍生取义”的观念影响,中国的以《史记》为典范的史传叙事和小说叙事,以杜诗为代表的诗歌抒情,在面对权力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一种独立不迁的写作精神和亢直不挠的批判勇气,表现出一种中国式的“公共性”品质。王夫之说,中国自《诗经》以来的诗人,“有所指斥,则皇甫、尹氏、暴公,不惮直斥其名,历数其慝,而且自显其为家父,为寺人孟子,无所规避。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露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④事实上,《诗经》和《楚辞》的“无畏于天,无恤于人”的精神,做为一种伟大的传统,在后来千百年的诗歌写作中,也有继继绳绳的赓续和体现,即使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非常岁月,我们依然可以从“杜甫的传人”牟宜之先生的古体诗中,看到对古典抒情传统的自觉继承和弘扬⑤。在叙事写作领域,司马迁则在《太史公自序》中,首倡“贬退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叙事原则,并在自己的伟大写作中身体力行,遂成后人难以企及的史学和文学的双重“绝唱”。清代学者李景星评价司马迁说:“太史公以上下千古眼光而作《史记》,其叙事往往有寄托深远,为后人以为不必为,实则不敢为、不能为处。”⑥司马迁的反讽叙事所体现出的,实乃一种高度成熟的人文精神,其中所包含的“公共性”,即使今天来看,也具有充分的普遍性和现代性。

同情民众,关注民瘼,是中国文学的另一个伟大的“公共性”品质。以士君子为主体的优秀的中国诗人和中国作家,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皆以天下为己任,以天下苍生为念,而中国文学中的“公共性”,也就体现为对“民生”、“黎元”、“国家”、“社稷”、“天下”、“乾坤”等“共公事象”的关注,体现为对同情底层大众的“哀”和“忧”的情感表达。在《离骚》里,屈原痌瘝在抱,悲从中来,抒发了他对艰难时世的不幸民众的同情,显示出伟大的“公共性”情怀;杜甫则在多篇诗歌里,唱出了“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北征》)、“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壮游))的诗句,尤其是在“三吏”“三别”和《兵车行》《丽人行》《洗兵马》《羌村三首》《忆昔二首》等诗篇里,他完美地表达了对底层民众的真挚同情,尖锐地表达了对权势阶层的批评。对杜甫的这种仁慈而且伟大的“哀忧”精神,著名华人学者洪业给予极高的评价:“据说诗人的生活通常是由三个‘W组成:酒(Wine),女人(Women)和文字(Word)。其他诗人可能如此,但杜甫不是。杜甫的三个‘W是:忧虑(Worry),酒(Wine)和文字(Word)。”⑦在洪业看来,杜甫“是心系家邦的国民。他不但秉性善良,而且心存智慧。他对文学和历史有着深入的研习,得以理解人类本性的力量和脆弱,领会政治的正大光明与肮脏龌龊。他所观察到的八世纪大唐帝国的某些情形仍然存在于现代中国;而且,也存在于其他的国度。”⑧也就是说,杜甫通过自己的写作所建构的“公共性”,既具有中国文学的个体风貌和特殊内涵,又具有博大弘深的世界性和普遍性。可见,伟大的作家所建构的“公共性”,不仅可以超越时代和地域的局限性,而且,天然地具有人类性和永恒性。

毋庸讳言,自上世纪初期以来,随着对传统文化的否定和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排斥,中国文学特有的温柔敦厚、中正庄严的气质,最终“广陵非复旧时城”,暗中变换;中国文学特有的那种泛爱众、忧黎元的精神,则是“高台已倾曲池平”,渐趋式微。我们固然建构了新的“公共性”,———一种具有“文化启蒙”诉求和“国民性改造”自觉的“公共性”,但是,这种新的“公共性”也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狭隘性,缺乏承上启下的历史感和兼收并蓄的包容性。我们激进地否定自己的传统文化和文学传统,对“国民”进行简单化的政治-社会学分类,进而用“脸谱化”的方法来塑造人物形象,用公式化的教条策略来处理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不仅如此,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公共性”建构是迥然不同的⑨,当代文学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的“公共性”建构,也是大有区别的:现代文学的启蒙主义“反思性”,被当代文学的功利主义“认同性”所取代;前三十年的“政治功利性”和“公式化叙事”,被后三十年的“市场功利性”和“欲望化叙事”所取代。当下的中国文学,则因为一味追求浮枵不实的“纯文学”,因为迷恋“身体叙事”和“私人写作”,因为缺乏担当精神、启蒙意识和反讽激情,而陷入了“公共性”建构的无力状态和衰颓境况。

其实,中国当代文学实在不必太措意于“如何走向世界”的问题,也不必为获得“世界的认同”而太过沾沾自喜。秦韬玉《贫女》诗云:“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对当代的中国作家来讲,最为重要的,不是获得流于形式的“世界性”赞美和基于误读的“国际性”奖赏,不是追逐那种时髦的“时世俭梳妆”,而是像屈原、司马迁和杜甫一样,正直而勇敢地介入自己时代的“公共生活”,以中国人特有的“忧哀”情怀和反讽精神来创造“中国格调”的、亦即“风流高格调”的“大文学”,建构中国文学自己的“公共性”,并最终抵达与人类经验相通的“普遍性”和“世界性”,唯有这样,我们的文学庶几会受到中国读者的欢迎,并最终真正赢得世界读者的尊敬。

①雨果:《论文学》,柳鸣九译,第1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②《吕氏春秋·孟春纪第一·贵公》。

③《吕氏春秋·季冬纪第十二·士节》。

④谢榛、王夫之:《四溟诗话姜斋诗话》,15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61年。

⑤例如,在具有“杜诗”情致的杰出诗篇《咏史诗》里,牟宜之深刻地表达了对重大事件的观察和思考,沉郁地抒发了对国运和民生的“忧哀”之情(见《牟宜之诗》第183-185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

⑥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史记评议》,陆永品点校整理,第13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⑦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曾祥波译,第195-19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⑧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第252页。

⑨从反讽模式来看,中国现代文学将中国古典叙事的“上层反讽”,转换为现代启蒙性的“下层反讽”,将反讽对象从暴君、佞臣和酷吏,转换为麻木而愚昧的底层民众,此中消息,颇堪玩味(详见李建军《<史记>与中国小说的未来》,《小说评论》2014年第4期、第5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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