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慕宁

清中后期蒙族名宦明谊仕履艺文考

陶慕宁

明谊，蒙古正黄旗托克托莫特氏，出身贵胄，中嘉庆二十四年进士，自兵部主事升员外郎，授琼州知府，擢山西按察使，甘肃按察使，充哈密办事大臣、库伦办事大臣，擢乌里雅苏台将军。历仕四朝，同治七年卒，谥勤果。盖蒙古诸部初随满洲八旗入关，以娴于弓马，皆充武职。其后贵族子弟渐浸淫于汉儒典籍，乃或循例入八旗官学，或径步科第正途。明谊之弃武修文，膺进士之选，正清代中叶游牧种族菁英文化蜕变之显迹。明谊于国势衰颓、边务倥偬之际，效法儒家之士范，步趋循吏之箴规，多有善政，复能以国为重，与俄罗斯力争寸土，实属难能。其在海南，力倡重修《琼州府志》，董理一方文献，功不可没。其手录之《弦索备考》则以工尺详尽记录流传久远之弦索十三套曲谱，为中国音乐史上极重要之文献，其价值不啻国宝。

明谊蒙古仕履艺文中俄边界弦索备考

一

明谊，字古渔，号荣斋、兰士，蒙古正黄旗托克托莫特氏，生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殁于同治七年（1868）。嘉庆二十四年（1819）中恩科二甲进士，以兵部主事入宦途，历仕四朝，官至乌里雅苏台将军，享年七十七岁。其殁后，同治帝谕曰：

乌里雅苏台将军明谊由部曹简放知府，洊升乌里雅苏台将军，持重老成，克供厥职。前以积劳患病开缺，回旗调理。遽闻溘逝，悼惜殊深。明谊着加恩照将军例赐恤……”寻赐祭葬，予谥勤果。

慕宁按：明谊所处之时代，实乃清帝国由盛趋衰，江河日下之转棙期，外则列强环伺，边事孔棘；内则苟且因循，左支右绌，已非复盛世景象。明谊生长蒙古贵胄世家，祖策丹，嘉庆十年至十一年（1805—1806），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镶黄旗蒙古副都统、盛京工部侍郎、刑部右侍郎、密云副都统等职。兄明训，吏部右侍郎、内务府大臣、副都统。然策丹、明训皆非科第出身，盖蒙古诸部初附满洲，以娴于骑射，皆充武职。清廷对蒙古王公贵胄实行羁縻笼络之策，康雍以来，一面于北部喀尔喀、唐努乌梁海等处用蒙人治蒙，设定边左副将军之任，遣满人笔帖式监视之。一面以皇室贵族女子嫁与蒙古王公，终清之世，蒙古贵胄尚满清公主、郡主者凡数百人。观明谊之祖策丹暨兄明训所任之职，可推知其先世必与清宗室联姻，且延及后代，遂深膺信任，得拜要职。顾明谊则因出身显赫，生活优裕，以贵公子之身，渐濡沐汉族之文化，浸淫于经史艺文之学，乃竟弃武修文，专攻举业，得膺进士之选。此正清中叶游牧种族菁英文化蜕变之显迹。

检《科场条例》:

嘉庆十六年(1811)奉上谕：“荣麟等奏弹压副都统策丹之孙明欣、明谊应否回避请?一折。荣麟等旣查明定例，两翼副都统之子弟均不?避，自应照例办理，即使伊等另有所见，亦祗应场后条陈，不当于考试之际猝议更改旧章。今头场即准该举子应试，忽谕令其不进二场，成何事体？荣麟等着申饬。明欣、明谊着照例，毋庸回避。钦此。”

则明谊昆弟二人之入礼闱，举子身份尚遭人质疑。上奏之荣麟，满洲正蓝旗人，嘉庆十五年为工部右侍郎，岂其与策丹有隙抑或不谙满蒙八旗子弟入学应试之定例而阻挠之耶？吾不得而知也。然则，明谊终因此恩科步入仕途，乃兄明欣则落选，没世无闻。

明谊于道光十四年（1834），升兵部员外郎。十六年充张家口税务监督，十八年（1838）二月，京察一等，记名以道府用。

三月，授广东琼州知府。明谊以漠北之贵胄，生长初仕于北京，迁官于张家口，骤来岭南海峤边鄙之地，而能入乡问俗，体察民风，访求乡宦，倡导德化，进而补修郡志，光大斯文，诚乃效法儒家之士范，步趋循吏之箴规也。其续修《琼州府志》序云：

琼郡风俗敦朴，在粤东为第一。前观察鸣庭王公记之，其言至详且悉，无庸复赘。余曩在京师，尤闻琼郡人文蔚起，代有伟人，心辄慕之。未几，出守斯郡。甫下车，得览名贤旧迹，与都人士游，洵逮所闻矣。独郡志历七十年未修，余甚惜焉。自《周官》“小史掌邦国之志，外史掌四方之志”，由是郡皆有志，通于古今。志修而国史之采，靡不由之。矧我国家承平二百年于兹，休养生息，在在钟英毓秀。琼郡尤号才薮，此七十年中，事业之炳炳烺烺足备采择者何限？脱久而就湮，后将奚述?斯非郡守事欤?顾念搜罗人物，意在激扬善类，劝诫一方，分其部署，而运以机杼，非具史家三长，曷克胜任?余不文，且无公余之暇，盖难其人矣!适乡宦翰山张方伯读礼于家，以是商之余。余喜曰：“此诚乡先生、乡先达之责也夫!”爰以纂修事即托之方伯。距今二载，稿本告成，而余旋奉命分巡西徼，有甘省之行。勷事者请余数言，以弁其首。余维是举也，得方伯以总其成，有诸绅士以集其益，余将去而聿观厥成，固余心也。抑余犹有望焉，尝见名区英杰挺生，率钟岳渎之灵，其后之克自振拔，得媲美于前者，无论世族寒门，而皆卓卓有可传。琼郡前明海忠介、丘文庄诸前辈，固同以名臣彪炳史册矣，其他载在郡志并未及入志者，亦皆铮铮有声。如余所见，张方伯即其人矣。郡之奇杰踵兴，信未艾也!志成而抚旧观新，有激劝之道。倘生斯土与守斯郡者争濯磨而求治理，他日人才兴而吏治盛，又非徒风俗之敦朴称第一已也。修志所系，其巨矣哉!是为序。赐进士出身、钦命甘肃安肃道，现兼广东雷琼兵备道，知琼州府事长白明谊谨序。

此序虽谦称“不文”，而条述缘起，征引《周官》，揭橥大旨，瞩望后贤，文字质实无华，态度典重矜慎，甚副志序体例。以视今之为官牧一方，好为大言以惑众，喜建华厦以炫能者，不亦有清浊高下之判耶。序中所提及之海忠介（瑞）、丘文庄（浚），皆明朝耿介亢直之臣而出于琼郡，名彪史册者，由是亦可觇知明谊为官之抱负也。

明谊于琼州任满三年，道光二十一年（1841）升甘肃安肃道，二十五年（1845）调镇迪道。二十七年（1847）八月，喀什喀尔回民暴乱，卡外布鲁特、安集延回众乘机滋扰，明谊奉旨驰赴肃州，随陜甘总督布彦泰办理粮台事物。二十八年擢山西按察使，旋转甘肃按察使，二十九年（1849）署布政使。又据张集馨自叙年谱——张集馨，江苏仪征人，道光九年（1829）进士。道光三十年（1850）任甘肃布政使，时明谊主甘肃臬司（按察使），二人同僚甚相得。平庆泾道范懋德本系商贾，“由通判部曹，层递迭捐，性情乖谬，目不识丁，声音笑貌，不堪向迩；闻所延幕友，乃系失馆游民，兼作讼师，无人延请，范道以为至宝，奉之如神”。大学士甘肃总督琦善欲其自行引退，范则恬不知羞，贪墨侵渔，大肆需索。反求张集馨与明谊奏保花翎，“经古渔（明谊）廉访会详，将范并静宁州张若静等一并撤省审办”。此则日记时间与《清史列传》所载明谊仕履稍有未合，“列传”谓明谊道光二十九年已署甘肃藩台，不当于三十年反掌臬司，疑《清史列传》记载有误。然此日记可为明谊秉公整饬地方吏治之一例，应无疑义。

咸丰三年（1853）三月，赏明谊二等侍卫，充哈密办事大臣。四年十月，赏头等侍卫，充库伦办事大臣。五年（1853），充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六年八月，授镶黄旗蒙古副都统。九年（1859）十月，擢乌里雅苏台将军。十年（1860），“以率属捐助军饷，下部优叙。寻授镶红旗汉军都统”。明谊自道光二十一年（1841）至同治五年（1866），二十五年间，皆在西北边陲，晚岁更独掌中俄西北部边境之商贸与两国边疆划界之谈判，观《清文献通考》及《东华续录》咸丰、同治两朝所载相关奏折与上谕，可知明谊于国势衰颓，政务倥偬，俄人恃强，掠占边地之际，尚能亲自查勘边界，擘画预防，与俄使据理力争，维持国体，不失疆臣风范。考其所以能在强弱迥殊，外敌凌夷之境，殚精竭虑，据典援经，力争寸土，不失矩度之由，一则盖因其出身漠北游牧氏族，对兹土兹民自有血缘情感之牵系，不能坐视祖宗之领地为俄人鲸吞；二则其自入仕始，即有兵部之历练，复得于张家口监督税务，乃得稍窥军事与经济之门径。迨及中年，则驰骛于琼州、甘肃、哈密、库伦诸边地，于南徼、西陲、北鄙之山川地理、民风物情皆了然如指诸掌，胸襟顾非闭处寰中膏腴地区之八旗子弟所敢望。三则，其自读书问学，究心举业始，即已皈依于儒家士人修齐治平之说，故释褐以来，虽身历多官，皆能廉介奉公，处事得宜。其趣尚涵养亦渐渐融入汉族高层文士之篱壁，甚且登堂入室，自具格局。容下文详述之。

二

又据秦祖永《桐阴论画》“李日华神品”条载：

李君实日华苍郁秀润，栎翁赏其少变北苑，有岀蓝之美。余物色廿余年，絶无所见。甲子春，明谊老收一卷，蹊径颇似，惜无松灵苍浑之致，且墨色呆滞，未能融化，仍为托名赝作无疑也。

秦祖咏（永），无锡人，光绪中叶着《桐阴论画》，《清史稿·艺术·三》云：“论次一代作者，分三编，评骘较严，称略备焉。……祖咏画亦并有法。”李日华，字君实，嘉兴人，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官至太仆少卿。工书画，有《梅墟先生别录》。《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其论书画之作凡三种，为《竹懒画媵》《续画媵》各一卷，《六研斋笔记》四卷，《二笔》四卷，《三笔》四卷，《紫桃轩杂缀》三卷，《又缀》三卷。称其“词旨清隽，其体皆类题跋，盖锦贉玉轴，浏览既久，意与之化，故出笔辄肖之也。其他所记杂事，亦楚楚有致。而每一真迹，必备录其题咏跋语、年月姓名，尤足以资考证”。

慕宁按：以秦祖永之性耽书画，其物色李日华之画作竟二十余年绝无所见，而明谊乃得于晚年收得一卷，祖永所云“甲子春”，当是同治二年。此画虽判为赝品，亦可略见明谊之趣尚。

明谊自髫龄即有乐府弦索之好，曾从师修习琵琶、古筝及琴艺，旋以工尺手录弦索十三套曲谱，名之曰《弦索备考》。其序曰：

夫弦索十三套乃今之古曲也，琵琶、三弦、胡琴、筝器虽习见，而精之则非易，故玩此者甚稀。余自髫龄即喜丝弦，然苦不能自专，至壮年习十番数套，惟业于鼓，公余之暇，亦曾着《朄悬发明》一册，以承其传。越数载，得遇蒙古音律处赫公。好有同情，艺系家传，琵琶、三弦皆所素习，而于胡琴为最精。余因浼友人兴、宁二公先容，同隆公造诣，求其指法，朝夕肄习。余得其琵琶、胡琴，隆公得其三弦，亦可谓畅然得所欲得矣！而尚于筝有歉念焉，因思古人玩留此器，断不乏习此技之人，盖皆肄之不精，或艺系独得，因秘而不宣耳。何幸有福公酷嗜丝弦，独善于筝，十三曲无不洞明，我同人祥公得受其传。然福、赫二公所授皆指法，并无谱册可寻，余思无谱册，不惟指法失其传，而二公授人之雅意亦因之不着，余遂与隆、祥二公将所习之曲，阴阳节奏、逐指逐字仿琴谱字母一一着明，颜其名曰《弦索备考》，以公同好。其感未尽善，尚望精此技者广为发明，则于弦索大有裨益，而余亦与有光焉。谨序。

嘉庆甲戌长夏荣斋为光书

以上文字得自北京友人，中有数处疑有舛讹，然仍可见大略。序作于嘉庆甲戌，为公元一八一四年，乃明谊二十二岁未仕时所撰。序言自幼即喜丝弦，然未能窥其壸奥。及壮年能奏十番鼓，且着《朄悬发明》一书，专论鼓艺。后得遇蒙古音律家赫公，从之习艺，得其琵琶、胡琴绝艺。复恐指法失传，乃与同人隆公、祥公将所习琵琶、胡琴、三弦、筝曲，逐指逐字，一一以工尺着明。分六卷十册，计：“指法，汇谱”卷一（第一册），“琵琶谱”卷二，（第二、三册），“弦子谱”卷三（第四、五册），“胡琴谱”卷四（第六、七册），“筝谱”卷五（第八、九册），“工尺谱”卷六（第十册）。其卷二“琵琶谱”完整著录弦索十三套曲名及乐谱：

一、合欢令二、将军令三、十六板四、琴音板五、清音串六、平韵串七、月儿高八、琴音月儿高九、普庵咒十、海青十一、阳关三迭十二、松青夜游十三、舞名马

赖明谊之记录，此十八世纪之古曲得以传承至今。中国音乐学院已将《弦索备考》所录若干古曲，复原演奏，广布于四海之内。其衣被于今之好雅乐者，岂浅鲜哉！音乐家谈龙建教授评骘《弦索备考》所录古曲云：“门子与主子合乐，或是主子们自娱自乐，而从来不在公众场合演奏，因此这种音乐所陶冶的那种细腻别致、清新淡雅的情趣，所追求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意境，是一种典型的文人音乐。”

《弦索备考》由先父陶君起于1950年无偿捐献与国家。

附记：明谊乃余之高祖，今去其谢世已一百四十六年。《论语·季氏》云：“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礼记·大传》云：“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以中国近世政局之簸荡，革命之惨烈，王侯将相之绝种，何俟五代。聊藉斯文以鉴往，并知所从来而已。

（陶慕宁，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附：书影

Official Career,Art and Literature Achievements of Ming Yi,A High Official in the Middle and Late Qing Dynasty

Tao Muning

Ming Yi,born into a noble family of Plain Yellow Banner of the Mongolian tribes,became a Jinshi,a successful candidate in the highest imperial examinations,in the 25th year of Emperor Jiaqing (1820).He was appointed successively as military official at the Ministry of War,magistrate of Qingzhou Prefecture,surveillance commissioner at Gansu Province,minister at Hami,minister at Kulun,and Uliasutai General.He served as high official during the reigns of four emperors,and died in the 7th year of Emperor Tongzhi,with posthumous name Qinguo.Following the Manchus Eight Banners,Mongolian tribes got to the Middle China and became military officials mostly,as they were good at fighting on horseback.Later on,their descendants were engaged in Confucian classics,studying at Eight Banners Official schools or taking imperial examinations,which would lead them to military officials or civil ministers.Ming Yi gave up military career and became a civil official.The year when he became Jinshi witnessed the change of the elite culture for the nomadic ethnics in the middle of the Qing dynasty.Ming Yi,following the example of Confucian scholars,contributed to the good governance and strived to preserve the territory when negotiating with Russians.When he stationed at Hainan,he advocated strongly to revise Qiongzhou Government Records,and collected and compiled the local literature,which are the great contributions.He recorded with his own hands Reference Collection of String Music, containing 13 sets of string musical scores.It is a national treasure and the most important literature in Chinese musical history.

Ming Yi;Mongolia;Official Career;Art and Literature;Sino-Russian boundary;Reference Collection of String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