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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故事

2015-04-30杨天祥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4期
关键词:黑瞎子野鸡虎子

杨天祥

狗和人的故事,在作家的笔下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20世纪50年代著名作家竣青的《黎明的河边》,就是写一只狗同主人在战争年代相依为命的故事。那些感人的情节和细节,至今还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深深的印记。狗的人性化,让我们由狗的所作所为联想到生活的许多方面,甚至眼前的许多人际关系。

天祥的这篇小说虽然没有跳出这种故事创作的巢臼,但是,由于作家的生活根基扎实,语言的表述张弛有度,因此,一个鲜活的虎子形象,有血有肉,鲜灵灵地跳动在我们的眼前,跳动在那个令人怀念而又包含了几分痛楚的年月。人与狗的患难与共,人与狗的同呼吸,共命运,从另一个侧面也映现出了贫困山村那厚重而又淳朴的乡风,乡情。作家的文笔比较娴熟,一些感人的细节呼之即出,这种情感的自然流露,让我们享受到了人与人,人与狗,人与自然,人与艰难,相依相存,相抗争的欢快和忧郁。同时也强烈地感受着希望和苦难重叠交织中的种种复杂的情感。品味这样的故事,会让我们的心灵受到震撼。

虎子是我家40多年前下乡时养过的一条狗。

那应该是1969年3月,乍暖还寒季节。

那天学校也不知有什么事情,学生提前放学。我和几个小伙伴背着书包往家走。从家到学校15里地,我每天上下学30里地。河套里冰已经酥了,走在上面能听到脚下“咔嚓咔嚓”的响声。过了河套,前面路旁是一片小树林。就看见在我们前边走的同学在里面围成一团,不知在看什么。春生说:“他们在看什么?走,咱也过去看看。”我说:“行。”

我们一溜小跑到了近前,钻进人群,就见地上躺卧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我问:“这是什么?”听到我的声音,那团毛绒绒的东西翻了个个儿站起来晃晃荡荡地冲我走过来,没走两步,身子一斜,栽歪到我脚面上。

春生说:“是个小狗崽子。”

我蹲下身子,看伏在我脚面上的小家伙。

那时我13岁,随家下乡不久,对农村猫猫狗狗之类还有些怕。见它歪在脚面上,心咚咚咚跳将起来,想踢开它,没忍心;看它身子脏兮兮软绵绵满是泥水,又有些嫌。

它看我蹲下了,睁开紧闭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还不时发出嗯嗯叽叽的声音。

那一刻我是被它目光打动了。那是怎样企盼的目光啊!

突然,我发现它目光变得明亮,并有湿乎乎的液体注满其间。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抱了起来。

它身上很脏,已经很难分辨出毛发本来颜色。它哆哆嗦嗦地在我手里晃动,已经没有了力气。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是谁家的?”我问。

都摇头。

“怎么在这儿?”我又问。

还是都摇头。

“谁最先看到的?”春生问。

“锁柱子。”三毛答。

“锁柱子,”我冲他说,“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这儿。”锁柱子指着刚才我抱起小东西的地方说,“我们几个追着跑到这儿,我想撒泡尿,一进小树林儿,就看见它趴在这儿叫。”

“知不知道附近谁家有狗下了崽子?”

又都是摇头。

我瞅瞅捧在手里的小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春生说:“扔了吧,就这瘦了巴叽样儿,拿回家也养不活。”

“是够呛。”围在旁边的同学也附合着。

我是想把它放下了,可它在我手中不停地哆嗦,弄得我手也跟着抖起来。

我又蹲下,像放鸡蛋一样,将它轻轻搁到地上。

刚想走,就听它又嗯嗯叽叽叫起来,挣扎着站起来,再一次卧到我脚面上。

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这小家伙为什么在这一堆人中惟独和我亲近?我再一次蹲下来,又一次看到了它黑亮亮的小眼睛。我知道这回我是非把它抱走不可了。因为在它目光里,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乞盼和哀婉,还有一种让人心动的似乎难以言说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内容。

这一回,我没有听春生他们一大帮同学的劝说,捧起它,抱在怀里,上路了。

拐进小路,再上一道梁,就望见我们生产队十几户人家了。

初春季节,傍晚五点多钟,天色将暗未暗。有雾样氤氲笼罩在生产队上空,像一道神符护祐着家园。

离家越近我心情越加不安。我是不是不该把这个小东西抱回家?爸爸妈妈是不是会嫌弃它,会不会说我,怨我多事抱它回家?

一进家门,我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妈,快做点儿热粥给它喝,这小家伙连冻带饿眼瞅不行了。”

“什么东西?”妈问我。

我说:“是一条小狗崽子,道上捡的,我看它快不行了,可怜,就抱它回来了。”

母亲看了一眼在我手中哆哆嗦嗦的小东西,说:“快,先放炕头让它暖和暖和。粥现成的,我给它盛。”

我的眼泪快要落下来了,没想到妈和我一样可怜它。

我找了块破布做垫儿,把它放到炕上。

小家伙很老实,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睁开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像在说谢谢、谢谢。

母亲用一个小铜盆盛了一点儿玉米碴子粥,端过来说:“快让它趁热喝了。”

它看母亲的目光不像看我,躲躲闪闪,有些惧怕。对母亲端过来的粥,先是闻了闻,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

母亲说:“它还太小,不会吃。”边说边又盛了些稀的,放进铜盆。这一回,它来了劲儿,低下头嗞嗞嗞地好顿喝,直到把铜盆里的粥喝得一干二净。

晚上睡觉时,我对爸爸妈妈说:“这小东西还站不起来,今晚就让它挨我在炕上睡吧。”

天蒙蒙亮时,我觉得左侧脸痒痒的,睁开眼,先看到的是那双乌黑锃亮小眼睛。原来,小家伙经过一夜休整,缓过了劲儿,正站在我头旁边用舌头舔我呢。也许是有了精神缘故,现在它同昨天简直判若两狗。扬着头,甩着尾巴,显得活泼可爱,健壮昂扬。

见我醒来,它高兴得不仅仅是摇尾巴,整个后屁股都晃动起来,又趴下身子,将俩前爪搭到我枕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好了么?”

“你叫什么名字?”

“你家在哪儿?”

“你爸爸妈妈是谁?”

“你到底从哪儿来?”

“你想不想回家?”

“你想不想你爸爸妈妈?”

……

不管我说什么,它都是用它后半身晃动做答。

十几天后,我放学回家没看到小东西,我问妈:“小东西呢?”

妈说:“前院老陈家妹妹在沟里住,老狗没了,想寻个小的养,把小东西要走了。”

见我不乐意,妈又说:“这点儿口粮,咱家三口人喝粥都不够,哪有东西给它吃?与其饿着还不如给个好人家。”

我知道妈说得在理。我们生产队每人每年连玉米核算上320斤粮都分不出来,还得靠国家返销粮凑够数。这三四月间,正是青黄不接之时,看爸妈一天到晚为粮发愁,连自家猪都吃不上糠,还能养什么小东西?我走进院子,背着爸妈抹了几把眼泪,算是对小东西告别。

第二天傍黑时,吃过晚饭,我正在灯下写作业,觉得屋门被什么抓挠得响。我一开门,就见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滚了进来。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东西!”便哈腰将它抱起来问:“你怎么回来了?”小东西在我怀里伸出舌头左舔一下右舔一下,一会儿不消停,高兴之情溢于周身。

我对妈说:“小东西回来了。”

妈说:“真回来了!”

下午陈家还过来问,说:“昨天小东西一到家就跑了。”

我跟妈说:“看来小东西不舍得离开咱们家呢,要不咱将就养着吧?”

妈没吱声。

小东西又成了我家一员。

一个星期后,小家伙似乎长大了,也有了脾气,不像前几天一副顺从样子;饭量也明显增长,一碗粥转眼就喝个精光。然后,眼巴巴地瞧着我们一家人吃饭。

也许它长大了,便的屎尿味儿也难闻起来。有一次,它又在屋里拉了一滩屎,我用一张纸抓起来,让小东西跟我走。我走到院子边的茅坑将屎扔进去,对它说:“这里才是拉屎撒尿的地方。”我边说边往茅坑里尿尿,“看见没有?以后不许再在屋子里拉屎撒尿!”小东西真灵,从那以后,屎尿都自觉便在了茅坑里。

那年月,人都吃不饱,真就没有东西喂它。

后来,它就和我们家养的猪抢食吃,我妈一喂猪,小东西就过去抢,我家猪就尖叫不已。见妈摇头叹息,我说:“这样挺好,省得那猪嫌糠少不爱吃食。”

两个多月后,小家伙长到半大,浑身黄里透黑,似乎还有斑纹道道,样子极凶狠,一遇生人冷冷地盯得人直发毛。我给它起名叫虎子,它好像也愿意,一听我唤虎子高兴得上蹿下跳,美得摇头晃脑。饭量也大得惊人,永远没有吃饱时候,像一口无底洞,填多少东西进去都不满。

看妈成天唉声叹气的样子,我真为虎子担心。

坏事情总往一块儿赶。因国家返销粮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队里又挺长时间没发粮,家里玉米面已经见底儿,人都要断顿了。晚上我听妈跟爸说:“怎么办?不行给老大老二写封信,让她们邮来些粮票儿?”爸说:“不行,本来她们粮就不多,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知道家里粮不够吃该舍不得吃饭了。”妈说的老大老二是我两个姐姐,她们在城里工作。“那怎么办?”妈问。过了一会儿,爸说:“要不明儿个跟吴家借点儿?”妈没吱声。有顷,听妈好长一声叹息。

我始终纳闷,一样是320斤返销粮,可吴家一天到晚变着样儿吃不说,屯子里粮还总是满满的,真是怪事儿。吴庆国不就是大队会计吗!

转天放学,我见家里地上有一小堆玉米棒子。我说:“妈,队里分粮了?”妈说:“没。”“那哪来的玉米?”妈说:“用虎子换的。”“虎子换的?”妈说:“嗯。”

妈说白天和吴家借粮时,吴家媳妇说他们亲家婆,就是在公社供销社当主任那个李大头,想养条狗。说上次来生产队时相中了咱家虎子了,就用50斤玉米棒子换了虎子。

我眼泪流了出来。

妈说:“走时我和虎子说了,咱家穷,三口人都吃不饱肚子,实在没法儿养活你,到别人家享福去吧。”

妈说:“虎子走时很老实,一动不动任吴家用口袋装走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跑到当院好顿哭。虎子啊,你真就愿意到有粮人家去?就那样老实地任人家把你装进袋子里,乖乖跟人家走?

转天上学,我特意上李大头家,却没有见到虎子。一定是他们把虎子锁起来了,我想。

一连几天,我去李家都没见到虎子。放学回家我让妈问吴家,妈说:“吴家亲家看虎子样子太凶,没敢留,又转手送给了新宾县一个家道富裕的亲戚。”

完了,就像一瞬间天塌了下来,我知道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我那可怜可爱的虎子了。好在知道它不会像在我们家这样挨饿,心里多少有了些宽慰。

十多天后,老师留我帮学校出了一期黑板报回家晚了。春生他们想等我,我没让。出完板报回家时天已经黑了,一个人走在漆黑路上,虽说有股子出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甩开大步往家走,可心里还是很虚不知道怕什么。

自从虎子送人之后,每天上下学,一走到河套旁边的小树林,我都能想起虎子,眼前就出现第一次见到虎子时的情景。尤其是那双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眼睛。现在,又要到那地方了,我想要是有虎子在旁边陪着我,我一定不怕,还会觉得有意思。

正这样想着,就觉得从身旁“呼嗤呼嗤”蹿过一团东西。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虎子”,就真见虎子像从前一样整个后身都摇晃着冲我扑了上来,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虎子!虎子!”我简直高兴死了,我边叫边蹲下来捋它光滑的毛发说:“虎子,虎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泪水流了出来,还在不住声地说,“虎子,虎子……”

虎子现在是趴在我怀里了,虽然它身体一定非常难受,却仍然拼命摇晃着后身抬着头望着我。

由于天黑,我看不到虎子眼睛中的内容,只能看到它一双充满了企盼和渴望黝黑锃亮的眼睛。

我说:“虎子,你是怎么回来的?你不是被送到新宾县了吗?新宾县离这儿老远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虎子当然不会说话,只是忽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将两前爪搭在我胸前用舌头舔我脸,舔我脸上的泪。

我说:“虎子,咱们回家吧!”

一听我说回家,虎子高兴得箭一样,一高蹿出老远又折回来围着我转。

临近家时,我放缓了脚步,心想虎子是人家用50斤玉米棒子换的,现在它又跑了回来,怎么办?我家那50斤玉米棒子已经快吃光了。

我说虎子你轻点儿,千万别让吴家看见,到时候人家管咱要50斤玉米棒子咱家可还不起。

虎子听懂了一样,立马蔫了,歪在我身旁再不敢前行一步。

我俩悄没声儿地进了家院,爸和妈见了我说,这么晚才回来。我一边点头一边往后瞅,就见虎子像犯了错误一样坐在我身后,摇着尾巴怯怯地看着我爸爸妈妈。

我爸先看见了它说:“这不是虎子吗,它怎么回来了?”

听见说话,虎子走到我爸身边用身体蹭爸腿,又转到我妈身边仰起头望着我妈。我妈说:“真是虎子。”说着蹲下来捋着它身子说,“虎子,你是怎么从新宾县跑回家的?”

虎子听明白了似的,将头伸向我妈肩膀,来回摩挲我妈脖子。

妈将饭桌摆上,吃饭时,我说我在学校写黑板报时吃了两个饽饽,不咋饿了。说完,将吃剩下的小半碗饭倒进虎子以前吃食用的小铜盆里。虎子没有像我想象那样过去狼吞虎咽,而是盯着我看。

我说:“虎子,吃吧,看什么,还嫌我埋汰咋的?!”

虎子还是不吃,还是那样看着我。

油灯在饭桌上,桌下很暗,但我还是看到了虎子眼睛中慢慢洇上来的潮湿。

虎子向我走了走,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我手,又将头抵住我的身子。好半天,才走到铜盆前吃我倒进去的半碗饭。

泪水还是一忍再忍没忍住流了出来。我的虎子啊,我知道我什么都骗不了你,你干嘛活得那么敏感又脆弱呢?要知道你只是一条狗啊!

那以后,虎子对自己相当节制。

每天早晨,我妈给它小铜盆里倒一下粥,虎子只吃一半就停下来。然后,叼过一片小木板将铜盆盖住。直到晚上我放学回家吃晚饭时,它才将早晨剩下的粥吃干净。

我妈都感动了,拍着虎子头说:“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通情达理的狗。吃吧,别留着了。以后,咱家不会再不要你了。只要家里有,只要我们有吃的,就一定不会饿着你。”

虎子最愿意将头伸过来用脖子蹭我妈腿。它对我们家三口人各有各的亲热方式。

老吴家那边,我妈把我姐姐给我爸邮来的一套衬衣裤送了过去,才将50斤玉米棒子的事情摆平。

虎子每次吃完铜盆里的东西都用舌头将盆舔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前爪搭住盆沿儿,啪哒一声将铜盆扣到地上。这个铜盆除了我们一家三口人,任何人都能不碰。有一回,春生妈到我家串门,不小心碰到了铜盆。虎子一个高儿蹿过去,用前爪按住铜盆,恶狠狠地盯住春生妈,吓得春生妈一个劲儿地抖,一连三天做恶梦,以后连看都不敢再看虎子。说来奇怪,我家虎子平时从来不吠不咬,可全生产队大人孩子都怕它。说一看到虎子那双眼睛就心里发毛。

半年后,虎子长成一条大狗了,威风凛凛凶猛异常。它从不参加临队之间狗们的争争打打,也不和它们一起在村头地垅沟里嬉戏嘶咬。常常是独自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或高高地扬起头远眺山峰。每到夜晚,它也不像其他狗那样听到一点儿动静便狂吠不已。

妈说:“虎子是不是不会叫,还从来没听过它声音呢。”

可虎子不怒自威是全队上下尽人皆知的。生产队里没有一个人敢不经我家人允许而冒然进到我家院子里。他们说一见到虎子就觉得瘆得慌,它冷冷地瞅着你像随时要扑过来。

有人到我家时,从外面喊一声,我家三口人不论谁应一声,虎子便蜷到一边,对来人瞅都不瞅一下。

虎子最先从山上捕捉到的是一只半大野鸡。

秋天山林是四季中最美的。层层叠叠不同种类的树木,对秋天有着不同的感觉。经霜后,有的叶子呈红有的着紫有的则变成墨绿。当然,更多的是黄。还有许多变成了多种颜色。比如,有一种树叶子红紫橙黄绿粉白各种颜色混在一起,说不出它具体颜色却很美很耐看。当地人管它叫七彩树,就因它秋天叶子颜色得名。

这时候,满山遍野树叶子把整个大山装点得花团锦簇,远远望去,大山就真像一团色彩纷呈的花朵一样,煞是美丽。

就是在这样美丽季节,虎子叨着一只半大花野鸡回了家。放在地上,花野鸡还没有完全死去,不时扑腾着羽翅在地上挣扎。

妈说:“虎子能捕野鸡了。”

爸则将野鸡拎起来反复看。我知道爸是在看野鸡身上有没有捕夹或枪眼儿痕迹。因为我们队里有好几个捕猎好手。

再看虎子,丝毫不在意,放下野鸡就到小河边洗嘴巴去了,既不想与主人争论什么又不在猎物面前显摆炫耀。

虎子捕捉野鸡的过程相当精彩。

那是个星期天,我带着虎子上山采蘑菇。

大雨初霁,整个大山都是湿漉漉的。阵阵山花和果实芬芳在雨后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孔里钻,那才叫醉人。山坡由树叶、野菜、树枝铺成,踩下去,松松软软。刚刚下过大雨,一堆堆一团团山蘑菇顶着或黄或白的颜色拼命地往外拱。不一会儿我就采了一大筐,当然,这一筐绝不仅是我一人的功劳,虎子比我“采”得还快。它东一头西一头,用嘴一叨一大团,放进筐里。

看筐满了,我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着。

突然,我觉得虎子一下子抬起头来,平时耷拉着的两只耳朵也忽地支楞起来。它瞅了我一眼,便向一丛草堆中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先是又轻又慢,忽地,箭一样蹿过去。就见一只野鸡张开翅膀从草丛中飞了起来,再看虎子,一个高儿从地上跃起来,足有一墙高,扑咬住野鸡。虎子走到一处相对开阔些的空地,将野鸡放开,站在那里看它飞跑。约莫野鸡飞跑到一丈多远距离后,虎子蹿上去再将眼看要飞起来的野鸡咬住,再放开,如是反复。直折腾得野鸡没有了一点儿力气,放在地上再不动为止。叨起来走过来,扬起头看我。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虎子如此上佳的捕猎表演,我是被它精彩的捕获过程惊住了。

我蹲下来,搂住虎子说:“虎子,你真了不起;真棒,太棒了!”听到我夸奖,虎子也高兴起来,它后半个身子夸张地摇晃起来,用它的脖子来来回回地摩挲我脖子。它是想用舌头舔我脸了,也许是满嘴是血的缘故,它中止了这个念头,改为不住地用脖子蹭我脖子。

回到家,我向爸爸妈妈讲了虎子捕捉野鸡情形,爸妈也对虎子夸赞不已。此后,虎子不时将野鸡、山兔等小动物捕捉回家,丰富我家餐桌。

一进腊月,我们这儿就一场接一场下大雪。当整个大山都被大雪封盖住,也到了村民进山狩猎的好时节。

我们队里很有几位狩猎高手,以伍豪叔、赵叔和李家三哥为代表。他们都养了几条狩猎犬,个个膘肥体壮,又都有多年狩猎经验,一到这时都引颈立耳伸腰蹬腿跃跃欲试。

那天,伍豪叔对我说:“大侄儿,今年上山你也去吧,带着虎子,我看虎子是块料。”我立马就答应下来。要知道,伍豪叔轻易是绝对不会主动邀请人同他们一起去狩猎的。因为他们一冬下来,除了自己吃的喝的用的外,每人还都能有几十块钱的进项。那年月,在队里干一天活儿才挣10个工分,也就是一张8分钱邮票钱。干多少天才能挣这些钱啊!

回家和爸妈一说,没想到他们坚决不同意我去。

我爸说:“第一,你还是学生,不能因为进山打猎耽误学业;第二,人家伍豪叔看中的是咱家虎子,你跟着上山爬冰卧雪不说,还有危险。咱家又没有猎枪,关键时刻山上野兽也知道挑弱的没有经验的人攻击,知道不!”我妈听爸一说,也坚决反对我上山。

快到学校放假,伍豪叔才到我家对我爸说:“大哥,明儿个我们上山打黑瞎子,让大侄儿带着虎子和我们走一趟吧。”

我爸听伍豪叔说完,先是不允,说:“孩子太小,身体也单薄怕是不行。”伍豪叔说:“没事,我护着他,你们就放心吧!”我妈看我爸有点犹豫马上过来说:“真不行,你们还得在山上住一宿,我家孩子受不了冷。”伍豪叔说:“这个你们尽管放心,在山上住比在家里还暖和,我们住山洞,那里面可暖和呢。”又说:“你们放心,有我在你们还不放心吗?”我爸我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反复叮嘱了伍豪叔老半天,还规定只能在山上过一夜。伍豪叔都同意了,才答应我去。伍豪叔走后,我爸把虎子唤进屋对它说:“虎子,明天你们上山,你最主要的任务不是打猎,是保护好自己家人知道不?只许在山上住一夜,后天晚上必须回家听见没?明儿黑在山上寸步不能离开你小主人,记住了吗?”说完,我爸拍了拍虎子脑袋。虎子样子极庄重,听懂了一样先冲我爸点了点头,又回头望了望我。

翌日,天不亮就起来了。吃了早饭,背上干粮我就和伍豪叔等一行四人,带着几条狗进山了。

山里空气像加了香料,吸一口让人觉得香甜、透心、舒坦。脚下雪晶莹剔透,一点儿污染都没有,白得耀眼。我跟在伍豪叔身后,踩着伍豪叔踏出的雪窝子往山上走。虎子真听话,一刻不离地跟在我左右,不像其他几条狗一忽悠跑在前一忽悠又落在后,戏嬉玩耍。

一般说,第一天只是走,快到傍黑时,我们找到一个山洞,取雪化水,铺上自带的狍子皮就地而眠。虎子就趴在我身侧,把头放在我身上,让我手掖在它头下边焐着。

走了一天,我躺下不久便睡了。冬天山里应该是安全的。除了狼,大动物都冬眠,不会出来伤人。即便有狼,当它看到有犬又闻到伍豪叔他们背的火药枪味儿,一般不敢轻易出来冒犯。

一夜无话。

天不亮,伍豪叔就起来化雪水、热干粮。等我起来时,水已经烧开,干粮也热透了。人狗饮食毕,我们仍往山里走。看见伍豪叔脸板得铁青,我知道一遇快要到达黑熊居住地时,他都会格外警惕。见伍豪叔这样子,我们大气都不敢出,跟在后面一溜小跑,很怕出一点小差错惹他生气。

走着走着,就见虎子突然停下,冲一处山坳里喷鼻。然后,瞅我和伍豪叔。

伍豪叔说:“有情况,让虎子在前引路。”虎子又瞅瞅我,我向它点了点头,虎子才向前跑去。来到一处山崖下,虎子上前用双爪扒拉了一会儿,现出了一个小洞口。洞口四周满是冷霜结成的冰溜子。说明洞里有热东西,才能在外面结成霜溜儿。伍豪叔脸展开了愁云,两眼放出了光彩,充满爱意地看了看虎子,又上前拍了拍它脑袋。山里黑熊越来越奸,也学会了伪装,骗过伍豪叔也骗过了有多年狩猎经验的狗,却没有骗过虎子。

从洞口结的霜溜子看,洞里得有一窝子黑熊,不然霜溜子不会这么重。

我们几个将洞口雪打扫干净,伍豪叔先是用脚踹了踹洞口,我听到咚咚咚咚的声音,伍豪叔说:“听见没空心的。”我说:“黑瞎子还会安门咋地,它这里怎么还会有厚厚的门?”伍豪叔说:“那家伙精极了,它们秋天选过冬洞穴时候会挑上面有盖子的。”伍豪叔指指洞上面凸出的山说:“洞口凹进去,冬天下雪时上面雪全都滑落下来,一场雪增高一点,几场雪下来就把洞口堵上了,成为一道天然雪门。

伍豪叔边说边从洞口上面用斧子用力敲打,不一会儿就敲出一个口子。我们大家一起上,敲的敲,打的打,砍的砍,洞口愈发显现出来。越往下积雪越多门越厚实,敲打越费劲儿,但最终还是被我们打开了。伍豪叔看看我说:“让虎子先进去吧。”我说:“那怎么行?要进去也得它们几个一起进去。”我指指身后几条狗说。伍豪叔说:“都进去不行,得先有领头的进去探探。”我说:“黑子(伍豪叔家狗)有经验,先进去探吧。”伍豪叔说:“黑子以前先进去过,不行。”我瞅瞅虎子,虎子正凶巴巴地冲着黑黑洞里嗅着什么。我唤一声虎子,虎子转过脸看着我。我说:“虎子,你先进去探探?”不待我再说什么,虎子蹿进洞里。我的心立马吊了起来,很为虎子担心。里面是大黑瞎子呀,那东西可不比一般。我正为虎子担心,就听见里面一声巨吼,成年老黑瞎子的咆哮令人毛骨悚然。围在我们身边的几条狗都向后退了几步,毛发几乎全部立起。伍豪叔喝了它们一嗓子说:“完蛋玩意儿,人家虎子还在里面呢,你们退什么?”几条狗在大黑带领下才勉强往前走了两小步。我才知道,受到惊吓人会汗毛立起,受吓狗也会毛发直立。之后便是杂乱的野兽怒吼凶吠声。伍豪叔回过头对大黑说:“进去找虎子一起往外撵黑瞎子!”大黑犹犹豫豫地往洞里走,就听伍豪叔说:“麻溜进去,人家虎子在里面呢。”随后的几条狗都不敢往里走,可怜巴巴地望着伍豪叔。伍豪叔说:“你们不进去,就在外面等着,一会儿看出来东西了围着咬。”大黑进去后,里面声音越来越凶越来越杂乱,不一会儿就乱成了一锅粥。突然,围在洞口的几条狗齐齐地狂吠起来。我就看见一团黑乎乎东西从里面蹿出来。真就狗仗人势,别看它们不敢进洞,可在外面却都挺来劲,一个个凶狠狠地围着跑出来的黑瞎子狂吠。伍豪叔向围着黑瞎子的狗们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我明白,是让它们往山上撵黑瞎子。别说,狗们还真听话,按着伍豪叔手势形成一个扇面,让出一条路让黑瞎子跑。黑瞎子跑得并不快,而且边跑边回头往洞口看。就见伍豪抡起猎枪冲天搂了一家伙,轰的一声,响彻山谷。黑瞎子受到惊吓,落荒而逃。我正看跑掉的黑瞎子,不想“忽的”一声又一只比刚才跑掉那只大些的黑瞎子咻咻地蹿出洞外。伍豪叔仍然向狗们做出刚才那样的手势,几条狗又形成扇面围撵刚出来的黑瞎子。这时候,伍豪叔让身边几个人都把猎枪对准洞口,示意我离开些。我正不知所措,就见两只更大个儿黑瞎子晃动着脑袋嚎叫着出现在洞口。“左边!”伍豪叔大喝一声。听到声音,左边那只黑瞎子站立起来,挥舞着两只巨大前爪咆哮着扑向伍豪叔。太近了,也就不足两米远地方。我啊地惊叫一声,与此同时就听到惊天动地一阵枪声。火光四溅,声振山谷,左边那只黑瞎子轰然倒地。另外一只大黑瞎子追逐着前面两只小些黑瞎子奔向树林密处。所有狗都不再出声,整个大山突然寂静下来,静得瘆人。这时候我才看到虎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洞里出来跑到我身边。它浑身像水洗过一样全是汗,正恶狠狠地盯着倒地黑瞎子,样子是我陌生的,乖戾、凶残、冷漠、丑陋,完全和平时截然不同。我想叫虎子,可却叫不出来,意识还没有从刚才场面走出来。所有人包括狗们都看着倒地那只大黑瞎子,大股大股的血从它的胸脯往外涌。

一阵紧似一阵的哀嚎传过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凄惨、悲哀、绝望。就见刚才跑掉的三只黑瞎子呜咽着向我们这边奔来。伍豪叔大声喊道:“快放枪,快放枪!”几声枪响过后,三只黑瞎子停住脚步,凶巴巴地冲我们这边看。过了一会儿,那只大些黑瞎子向两只小些的摇晃摇晃脑袋,两只小些黑瞎子跟着大黑瞎子翻过山梁隐入林中。

伍豪叔凶巴巴地让大家收拾东西,大家似乎才缓过神儿来。我没有东西可收拾,转向虎子。这会儿虎子又变回到原来样子。我说:“虎子,怎么弄这么多汗?”虎子用头拱我身体,有些僵硬地跳着,显示出一幅不在意的样子。我知道它是在安慰我,急忙用手和棉袄袖子擦它身上的汗水。

伍豪叔让大家将死掉黑瞎子的四条腿捆绑结实,然后把除了虎子之外几条狗套上笼套,让它们拉着黑瞎子下山。

说不上什么原因,走着走着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先是低涕,继而大哭,同行人全部停下来惊讶地看着我。虎子两只前爪搭到我肩上快速地用头蹭我脸。

还是伍豪叔懂我,他用手胡撸胡撸我脑袋什么也没说,然后挥挥手示意大家赶路。走了一会儿,伍豪叔没头没脑地说:“对野兽打尽了不成,不打也不成。”我说:“本来它们是好好一家子,没招谁惹谁就被我们拆散了。母的没了丈夫,小的没了爹,这冰天雪地它们还能活?”伍豪叔说:“男人心不能太善,太善了做不了事。”我说:“不是我心善,实在是不应该打它们。我们不招惹它们,它们肯定也不招惹我们。不是有不少人上山见到它们,它们都自觉躲开了吗?信不信,如果我们再上山碰到刚才跑掉那仨黑瞎子,它们肯定会主动攻击人。”伍豪叔说:“黑瞎子不打也不行,如果任它们繁殖下去,它们没了吃食不是进地里祸害庄稼就是袭击人。你看今天我不是也不打小的只打老的。”我没话再说,跟着大家跟头把式地回到家。

转过年天就暖了。

已经1岁多的虎子也到了发情期。我发现它对临队一条叫花子的小母狗情有独钟。暗想坏了,这条花子是大黑的“情人”,大黑曾因想独占花子和临队一条叫赛虎的狗打得头破血流,一直到赛虎再不敢亲近花子为止。我们这四里八村几十条公狗,没有一条再敢对花子有丝毫亲近。这回虎子也恋上了它,再加上大黑对虎子以前有过积怨,这一场恶战恐怕是不可避免。可虎子又哪是大黑的个儿啊!光从个头儿上看,虎子就比人家短了一大截。

一天晚上,我看见虎子与花子在我家院子里调情。两只狗一点声息都没有,相互追逐扑咬。花子是成年狗,又经过大黑调教,还下过崽子,在这方面有经验。它不时用嘴拱虎子后身,给虎子撩骚得一个劲儿蹦高。

第二天早晨,我对虎子说:“虎子,花子可是大黑的,你也不看看咱这四里八村的公狗哪个敢招惑它?你可别再和它扯了,大黑早就对你耿耿于怀,听见没有?”

虎子不知听明白没有,它趴在我脚边一动不动,一副若有所思样子。

没想到虎子不仅没听我的,还公然与花子大摇大摆地在村子中间耍。被锁在院子中的大黑凶猛地狂吠乱跳,险些把铁链子挣断。

我知道虎子是故意气大黑,大黑越是狂躁,虎子越在它面前和花子亲热。

我不得不将虎子召唤回家。

我说:“虎子,你想干什么?你看人家大黑被链子锁着你就逞强是不是?你不怕哪天伍豪叔松了链子大黑过来咬你呀?我那天和你说的话是不是白说了?”

虎子依旧老实地趴在我身边,不看我,也不反驳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我说:“虎子,你把头抬起来,你告我听明白我说的话没有?”

虎子不理我,还是那样趴着。

我提高了声音说:“虎子!”

虎子看我生气,微微抬起了头。

我说:“你看着我。”

虎子抬眼盯住我。

我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以后不许再和花子好,你听到没有?”

虎子似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说:“虎子,你可是点头同意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知道不?你在咱村狗中一直是有君子风范的,你可千万别因为一条小母狗而坏了自己英名。听见没有?”

那以后,虎子明显蔫了,见到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亲热,只是摇摇尾巴而已。

我说:“虎子,你别恨我,本来花子就是人家大黑的,花子和大黑都下过两窝崽子了,你还往里掺和什么?别一天到晚那么一幅样子,赶快振奋起来,有点儿精神。快,给我滚儿一个。”

虎子还是不高兴,勉强在地上打个滚儿,全不像从前那样滚儿得利索、漂亮。

我说:“行了,玩去吧,别再想这事儿了啊!”

虎子瞅瞅我,蔫蔫地去了。

虎子和大黑还是发生了一场恶斗。

恶斗是在夜间进行的,谁也没有看到。伍豪叔说:“虎子胜了。”我问:“怎么知道?”伍豪叔说:“大黑一看见虎子就夹尾巴,就缩头耷眼。可虎子还是老样子。它们在一起时,大黑再也不敢撞它了,也不再对它产生妒意。这就是服了,俯首称臣了。”

回家后,我细细地看虎子全身,没有丝毫伤痕。我又去伍豪叔家问伍豪叔,伍豪叔说大黑身上也没伤。我说那它们怎么分出输赢?伍豪叔说它们也像高人似的,高人之间争斗并不动手。

我将信将疑,终不知究竟。

生产队里闹狼是夏天发生的事情。

先是生产队羊屡屡丢失。一开始生产队长以为是人为。后来,听羊倌说:“在山里看见了吃剩下的骨头渣子和狼屎,才知道多年绝迹的狼又出现了。”那些日子,家家户户紧闭门院,大人孩子天一擦黑再不敢出门。

生产队坚固了牛羊圈门,可还是丢羊不止。

说来也怪,队里各家少说也养了十几条狗,夜里却听不见吠咬声音。有人说羊不是晚上丢的,是羊倌在山上放羊时让狼叨去的。

没有人看见狼,只看到狼粪,而且不多,伍豪叔观察了几天后说,也就是一两只狼。

生产队长让伍豪叔组织几个人上山打狼,并说这是一次政治任务,凡是破坏集体利益行为,不论人畜,一律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绝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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