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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兽

2015-04-27安勇

福建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像章奶奶母亲

安勇

今年的季节完全乱了套,先是冷着冷着突然热起来,从冬天一下进入了夏天。随后,热着热着又突然冷起来,从夏天直接到了冬天。街道上铺满了碧绿的落叶,早晨嫩绿的草尖上也挂满了白霜。一天下午,我正打算去见一个客户,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犯病了,让我赶紧回去一趟。我赶到时,母亲正翻箱倒柜找东西,嘴里不停地念叨“组织相信我,人民了解我”。我看见她眼神发直,左脸颊上的肌肉跳动得像一只兔子。

我悄悄问父亲出了什么事。父亲说母亲收藏的像章不见了,家里翻得底朝天也找不到。正说着母亲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神直直地盯着我问:“裴革,你看见我的像章了吗?”不等我回答,又一阵风似的跑进卧室,抱出一只红色的铁盒子,“明明在这里放着的,咋就不见了呢?”

我知道母亲把她收藏的像章视若珍宝,平时连父亲也难得一见。几年前,我们从父母家搬走后,母亲有一段时间显得很失落,几次穿过大半座城市去幼儿园看孙子裴帅。但到了门口人家却不允许她进去,母亲只好守在铁门外,等到裴帅出来做操时,才从门缝里别别扭扭看一眼。后来,母亲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白天跑古物市场收集主席像章,傍晚就到公园里和年纪相仿的老头老太唱歌跳舞。在我印象里,母亲好多年前就开始收集主席像章,只不过没有形成规模,那以后,母亲的收藏迅速丰富起来。裴帅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悄悄对我说,老爸,真没想到,奶奶有那么多宝贝啊!我问他什么宝贝。裴帅说:“那些像章啊,有金的、银的、铜的、铁的、锡的、皮的还有瓷的,都别在一块红绒布上,装在一只盒子里,有好几百枚呢!”在那之前裴帅开始和母亲疏远起来,因为像章的缘故,又喜欢往她身边凑了,不时主动张罗回去吃饭。吃过饭后,祖孙俩就走进卧室摆弄那些像章。我感觉像章就像粘合剂,把他们再次连接到一起。有一次经过卧室门口时,我听到裴帅拉着长声央求:“好奶奶,亲奶奶,你就把它们给我吧!”过了一会儿,母亲开口说:“帅帅,现在还不行,等奶奶去世了,这些东西就全是你的。”

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把那只铁盒搂在怀里,说句“组织相信我,人民了解我”打开盒子向里面看一眼,又飞快地盖上。隔一会儿,又说一句,再把盒子打开盖上。母亲大概把自己想象成了魔术师,正念动咒语要把丢失的东西变回来。

我和父亲站在阳台上,不时从门缝看母亲一眼。父亲深深吸一口烟,摇摇头说:“这事儿不好办啊,那些像章是你妈的命根子……我怕她会有个三长两短……”父亲的眼圈儿红了,拿烟的手不停地发抖。

父亲猜测有人在他们赶早市时溜进屋子,偷走了像章。虽然不报什么希望,我还是去派出所报了案。一个年轻警察撇着嘴说:“几枚像章到哪找去,好多大案还没破呢,哪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告诉他不是几枚而是几百枚,又反复解释像章对母亲很重要,他才勉强做了记录,看他的态度就知道,不可能把像章找回来。

我回到父母家时,母亲还抱着铁盒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到我,鞋也顾不上穿,就光着脚跑到门边,满眼期待地问:“裴革,人家怎么说的?”

我不忍心让她失望,笑笑安慰:“警察说这事好办,两三天就能找回来。”

母亲脸上露出笑容,拍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

母亲似乎正常了些,只偶尔才说一句“咒语”,铁盒也放到了一边。我松了口气,向父母告辞。送我出门时,父亲摇摇头说:“你不该说三天,你妈这人认死理,三天看不到像章,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的心又悬起来,但转念一想,不行就给母亲钱,让她把像章再买回来,只要出得起钱,如今什么东西买不到呢?我把心放进肚子里,第二天就去外地谈一笔生意。第三天晚上,我正陪客户吃饭时接到母亲电话,问像章找到没有?我告诉母亲还没有,回去就给她钱把像章买回来。母亲叹口气说:“傻孩子,不是啥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我没往深处想,随便安慰几句,告诉母亲正忙,就挂断了电话,端起杯接着向客户敬酒。

母亲是第四天晚上出的事。在出事之前,她一直和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父亲看电视,母亲怀中抱着铁盒,不停地打开关上。父亲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是打了个盹而已。这些天他实在太累了,白天母亲在大街上乱转,他就跟在后面,晚上也不敢合眼。父亲是被喊声惊醒的,他睁开眼睛时,母亲正站在阳台窗子上。母亲冲屋子里挥着手,似乎要向他告别,嘴里喊着“组织相信我,人民了解我”。父亲喊了声“不要”,拔腿向阳台上跑。他跑到饭厅门口时,母亲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了。父亲跑到窗前时,看见母亲在二楼突出的阳台上撞了一下,身体向上一弹,随后听到 “嘭”的一声响。

“你妈真有病啊!”父亲的脸被气愤和痛苦扭曲成一只核桃,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母亲是三十年前得的病。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母亲的人生就像一条发疯的抛物线,没有经过适当过渡,就从波峰跌到了波谷。一夜之间,母亲从红极一时的知青楷模变成了阶下囚,被关进县城一座破旧的灰楼里。我曾经问过父亲,母亲为什么会突然遭遇不幸?父亲好半天才闷闷地答:“说是和四人帮有关,那年月的事谁知道呢!”

一九七一年冬天,母亲在八间房的火炕上生下我后,没有问是男是女,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对父亲说:“这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就叫他裴革命吧!”爷爷正蹲在外屋地上抽烟,从门缝里听到母亲的话,剧烈地咳嗽一阵,把一口痰吐到地上喊着说:“采耘啊,爹听着革命不像人名,咱不要命了,叫裴革得了!”四年后妹妹出生时,母亲又打算把“勇敢”两个字安到她头上。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是父亲帮了妹妹的忙,把裴勇敢改成了裴莹。

客观地说,母亲的本意不是想拿儿女的名字开玩笑,我和妹妹出生时,正是她人生最辉煌的阶段,频繁出席会议,四处作报告,忙得不可开交。就像一九六二年春天,她下乡之前把自己的名字从“彩云”改成“采耘”一样,“革命”和“勇敢”同样寄托了她莫大的希望。但我和妹妹都不是可塑之材,不仅没能“勇敢”地接过“革命”重担,连入党的资格也没具备,没心没肺地成长为普普通通的人民群众。给我们起名字时,母亲当然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隔离审查对象,受到关押和审讯。

母亲是冬天被两个穿干部服的人带走的,三年后又是冬天,母亲被放了回来。母亲回家时天上正下着小雪,我和妹妹坐在房前的雨搭下面,扬着脑袋看那些雪花像小虫子似的搅成一团飞下来。我们的脖子酸得快断掉时,父亲和母亲进了院。三年没见到母亲,我们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母亲显然也忘记了我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俩,左脸颊上一片肌肉剧烈地抖动着,没有喊我们的名字,嘴里不停地说“组织相信我,人民了解我”。

母亲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两句话才是她的亲生儿女。妹妹哇地哭起来,把脑袋藏到我身后,身子抖成了打谷机。那是一九七九年,母亲结束审查,回到八间房又当起了农民。那段时间,母亲成了全村人的笑柄,她扛着锄头在前面走,村子里的小孩就在后面齐声喊她“郝疯子”。母亲扔下锄头,捡起一块土坷垃砸过去。孩子们一哄而散,跑开一段又集合起来,拉着手更大声地喊“郝疯子”。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母亲的精神时好时坏,始终没有彻底恢复正常,一犯病就没完没了地说“组织相信我,人民了解我”。

从五楼跳下的母亲没有当场身亡——二楼后改装的阳台让死神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但她的腰椎断了,肝和脾也受到严重损伤,送到医院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医生摇着头说,还是提早准备后事吧,估计活不过一周时间。我问他母亲能否再苏醒?医生又摇头,以我的经验,伤得这么严重,恐怕到最后都不会醒过来。

和医生谈话第二天,我去西山给母亲看墓地。西山是本市最好的墓园,建在城西朝南的山坡上,一条绕阳河从山脚下流过,也算是依山傍水。这几年墓地生意火暴,如今正开发二期工程,东侧山坡上的树木被推掉,修起了一层层的石头陡坎。我花了一大笔钱,在旧墓园里给母亲定了一个高档墓地,她这辈子吃了太多苦,最后理应享些福。签过合同下山时,妻子打来电话,先嘱咐我不要生气,然后才吞吞吐吐说,那些像章有了下落,是裴帅拿走的,已经卖给了别人。我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我回到家时,母子俩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我冲过去把裴帅揪起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妻子冲过来劝我理智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打死孩子也于事无补。我吼着说:“宁可把他打死,也不能让他气死。”又一脚踹在他身上。裴帅鼻子流出了血,不停地滴到衬衣和地砖上。妻子想带他去卫生间,我大吼一声不许去。我质问他为什么要拿像章?裴帅说为了卖钱玩游戏。我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发疯地问,是不是觉得游戏比奶奶的命还重要?

裴帅哭着说:“我只想和奶奶开个玩笑,从小到大,我要啥奶奶给我啥,没有一样舍不得,只有这些像章例外,要了几次她都不肯给,我就拿走卖了想看看她能怎么样,没想到她就跳了楼。”裴帅抹一把眼泪,突然直着脖子喊:“奶奶怎么这么傻,竟然为了一堆破铜烂铁想不开?”我一下愣住了,裴帅的话让我无法回答,事实上,我也万料不到母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呆呆地看着裴帅,举起的巴掌慢慢放了下来。

母亲没有太多外伤,那些致命的伤都在里面。她神态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似乎只是睡熟了一般。开始我们还盼着她能醒过来,轮换在床前呼唤。五天过后,大家都彻底死了心,我们觉得,母亲就这样睡到最后也不错,起码不必再受多余的罪。

谁也没有想到,昏迷了一周后,母亲竟然醒了过来。

母亲是中午醒的,睁开眼睛问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孙子裴帅。母亲眯起眼睛,看看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又转过头看看我和父亲问:“帅帅吃奶了吗?”母亲的声音很弱,我和父亲都没听清楚。母亲脸上现出焦急的神色,积攒下力气,又问了第二遍。这次我们听清了。我和父亲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莫非在母亲心中裴帅还是吃奶的婴儿?后来医生解释,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是腰椎的损伤让时间在母亲那里成了一团乱麻。母亲见我们没有反应,又问了第三遍。我告诉她吃过了,母亲的神情才终于平静下来,说要见裴帅。

我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带裴帅到医院来,又让她叮嘱裴帅,像章的事不要说漏嘴。如果母亲知道裴帅为了换钱玩游戏,已经把那些像章偷偷卖掉,恐怕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吧!

裴帅生在一九九六年冬天,那时候,母亲已经在街道的福利纸品厂办理完病退手续,精神也渐渐恢复正常,不再整天追着别人讲老家八间房和她上山下乡的经历,除了脸颊上不时跳动的肌肉外,过去的一切似乎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后,母亲乐得合不拢嘴,想尽各种办法给儿媳补充营养。她甚至连收集主席像章的爱好也暂停下来,改为收集各种补充营养的秘方,找到一个方子就逼着父亲下厨房,猪脚汤、鲇鱼汤、排骨汤、老母鸡汤……补得妻子愁眉苦脸哀求:“妈,把东西拿走吧,我实在吃不下了!”母亲把碗伸到妻子嘴边说:“快听话喝了它,你当我是给你吃呢,我是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吃呢!”

不久,母亲又开始绞尽脑汁给隔辈人起名字。因为不知是男是女,名字总是准备两个。一对名字刚起好不久,母亲很快又改变主意,换成另一对她觉得更好的名字。那一段时间,母亲乐此不疲地否定之否定,最后才决定用裴帅这个名字。母亲说“帅”字简洁有力,前途无量,而且男女通用。

裴帅就像一剂良药,彻底治好了母亲的病。母亲眉开眼笑地守在摇篮边,一会儿捏捏小鼻子,一会儿又摸摸小脚丫,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了,我孙子咋会长得这么俊呢?”隔一会儿,母亲自己回答:“当然俊了,要不咋能是我孙子呢!”

刚出月子,母亲就把裴帅搬到了她和父亲的房间里,每天只在喂奶时才把他抱给妻子。妻子乐得清闲自在,笑着对我说:“你妈倒像裴帅的亲妈,我这个亲妈反而成了奶妈。”

母亲把裴帅当成宝贝,娇惯到没有原则的程度。裴帅最初或许只是好奇,看见奶奶跳动的左脸颊就伸手摸了第一下。慢慢地竟然养成习惯,把那块痉挛的肌肉当成了玩具,每天都要摸几遍,睡觉时也要摸着它才肯闭眼。裴帅给那块肌肉起名叫“青蛙”,玩着玩着突然想起来,喊一声“青蛙”,母亲就笑呵呵地把脸凑过去。裴帅摸一摸,再轻轻拍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接着玩。

裴帅走进病房时,母亲正在打盹,脸颊上那片肌肉却醒着,不时怪异地跳动一下。裴帅的脚步声让她醒了过来。看到裴帅母亲先是显得有些吃惊,大概在想她的孙子什么时候长到了这么大?随后脸上露出笑容,招呼裴帅到她的床边去。

母亲拉着裴帅的手,问最近考试没有,各科都得了多少分?

裴帅哭着摇头说,还没到时候,要到元旦后才考。

看得出来,裴帅心里充满了悔恨。母亲叮嘱裴帅好好考,争取得第一,将来读重点高中,上名牌大学。祖孙俩断断续续聊了一会儿,母亲有些累了,渐渐合上了眼睛。我正想让裴帅离开,母亲又睁开眼睛,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让裴帅唱一首歌给她听。母亲咳嗽一声说:“帅帅,就给奶奶唱那首‘太阳最红吧!”

裴帅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奶奶会提出这个要求。他转过头看看我们,脸上现出求助的神色。我看到母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就坚决地冲他点点头,示意他一定要唱。裴帅的脸涨得通红,嘴唇痉挛般抖动起来,似乎在竭力强迫自己给奶奶演唱,但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几个来回,歌声却始终没有出口。幸好,母亲已经在等待中睡了过去。

来到病房外的走廊里,裴帅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哭着求我原谅他。

“老爸,我不是不想唱,是实在唱不出来,唱那些歌比杀我还要难受。”

裴帅小时候过的是颠倒黑白的日子,白天把觉睡足了,晚上没完没了地穷折腾。我们和父母住对面屋,晚上常常能听见母亲哄他睡觉的声音。母亲抱着裴帅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唱歌唱戏朗诵诗词。母亲唱的都是老歌,戏则是样板戏,朗诵的全是主席诗词。妻子笑着冲我挤眼睛:“你听听,咱儿子又逼着你妈开晚会了。”

在母亲的熏陶下,裴帅学会了好多主席诗词和革命歌曲,他的表演也成了餐桌上的保留节目。隔三岔五母亲来了兴致,就会把裴帅派上场。母亲用筷子敲敲碗边,让大家静一静说:“帅帅,给奶奶表演一个。”裴帅就一蹦一跳地站到餐桌前,像模像样地唱一首歌、背诵一首主席诗词,或者来一段样板戏。裴帅表演结束,大家鼓了掌,这才抄起筷子吃饭。

裴帅上幼儿园后,我和妻子买了新房子,打算从父母家里搬出去。母亲舍不得孙子走,和我们商量把裴帅留下。我和妻子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们平时工作都很忙,真的没有时间照顾孩子。但裴帅却死活不同意,非要和我们住一起。我教训他几句,他打滚放泼耍赖。我伸手要打他,母亲拦住我说:“那就算了吧,别因为这事打孩子,反正在一个城里住着,也能经常见面。”

事后我问裴帅,为什么不愿留在奶奶身边?裴帅正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学着蜡笔小新的腔调,鼓起嘴巴憨声憨气答:“老爸,你不知道,奶奶身上有一股味,好难闻噢!”我生气地问,奶奶从小把你带到大,你怎么能嫌恶她呢?裴帅歪着脑袋看看我问:“因为奶奶把我带大,她身上就没有味了吗?”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问他奶奶身上有什么味?裴帅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说:“是老年人味,就像旧棉花点着后的味道,又旧又糊,呛得人直想吐。”

这些话自然不敢告诉母亲。母亲蒙在鼓里,想孙子时就打电话让我们回去吃饭。母亲一辈子不会做家务活,下厨的人都是父亲。他从早晨就开始准备,我们进屋不大会儿,菜就摆了满满一桌子。大家坐好后,母亲还打算像从前那样喊裴帅表演节目。

母亲用筷子敲敲碗边,让大家安静一下,笑眯眯地看着裴帅说:“帅帅,给奶奶唱一首‘太阳最红。”裴帅像没听到一样坐在椅子上不动,看起来对太阳一点也不亲。母亲等一会又说:“要不,就来段‘铜壶煮三江。”裴帅对铜壶也不感兴趣,仍然毫无反应。母亲又变通一下说:“帅帅,就朗诵一首主席诗词好了。”裴帅还是不开口。母亲再次做出让步:“奶奶给你起头,你接着往下念好不好?”

母亲舀起一只鱼丸,送到裴帅碗边说:“才饮长沙水……”

裴帅把头低下去,不理不睬。母亲以为他没听清楚,晃晃羹匙又说:“才饮长沙水……”

裴帅把脑袋转到另一边,夹起一只大虾。

母亲说了第三遍“才饮长沙水”,裴帅终于有了反应,用筷子把她的羹匙拨到一边去,不耐烦地说:“奶奶,你别总来这一套好不好,幼稚不幼稚啊?”

母亲的手一歪,那枚鱼丸从羹匙里掉到桌子上,像皮球似的跳了两下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蹦蹦跳跳地滚到了饭厅的角落里。母亲举着空羹匙发了一会儿呆,脸颊上那片肌肉剧烈地颤动几下,有些尴尬地坐下,呆呆地望了一会眼前的餐桌,自己接上说“又食武昌鱼”。

从那以后裴帅再没给母亲表演过。他私下对我说再不想丢人现眼了,在幼儿园每次表演这些东西就会被小朋友嘲笑,人家还给他起外号叫“革命的老同志”。

母亲苏醒后的当天傍晚,突然吵着要回家。

母亲急切地说:“临死之前,我要再看一眼梯田,还有那条白河水。”

我们这才明白她要回的地方是八间房。正给母亲做检查的医生见我们沉默不语,开口说:“常规治疗已经结束,在医院住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或许按老人的意思,回家还好一点。”

医生并不知道,母亲要回的那个家在几百公里外,而且三年前修建白河水库时,那个叫八间房的小村子和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永远淹没在水底。当时我们怕母亲受刺激,没有告诉她。八间房已经再也回不去,但我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

母亲非常固执,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她用拳头擂床铺,晃动床边的扶手,甚至要拿脑袋撞墙。我们急得团团转,谁也想不出好主意。我们都知道,这是母亲在世上最后一个心愿,但我们却无法满足她。

我心情郁闷地从病房里走出去,到走廊上抽烟。一支烟燃到一半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地方,那里像八间房一样,也有山水和田地,看上去新建起来的石头陡坎也和梯田有几分相似。我悄悄把父亲喊出病房,说出了这个权宜之计。父亲一直不说话,摸索着掏出一支烟,抽到过滤嘴冒出火星,才点点头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你妈现在神志不是很清醒,或许能应付过去吧!”

第二天上午,我租了辆面包车,又给母亲买来一架轮椅。父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坐在母亲两边,裴帅一个人坐在后排。带上裴帅是母亲的要求,在裴帅小时候,她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有机会要带他走一遍她当年上山下乡的路。从医院出发后,司机就把车开向了城东。事先我已经和他说好,从东边出城,在绕城公路上转一圈后,再去西山公墓。但这个计划显然有些多余,刚上路没多久母亲就睡着了,直到车开进公墓停车场才醒过来。

我把母亲抱下车放在轮椅上。母亲看到山脚下的绕阳河,眼睛里现出兴奋的光芒,苍白的脸上飞起一团红晕,招手让裴帅过去。母亲指着河说:“帅帅,你好好看看,那就是白河,当年水流可比现在急得多,一到汛期就像匹脱缰的野马,危害附近的村庄和百姓。我们三百个知识青年奋战了两个冬天,修河堤清淤泥,终于把它彻底制服了,改造成一条对人有用的灌溉渠。”母亲把目光转向山脚下的田地,又接着说:“你看看那片地,都是由它灌溉的,那是全公社产量最高的田地。”

母亲把我赶开,让裴帅推着她,沿着一条水泥路向山上走。走出几步,母亲指着路两边的松树对裴帅说:“看到那些树了吗?那是我们十五个姐妹用下工后的休息时间一棵棵栽下的,当年这山坡上都是乱石和荒草,我们愣是把它变成了一座秀丽的青山。”

我冲裴帅使个眼色,示意他绕开墓园正门,向新开发的二期工程走。但母亲还是看到了那座写着“西山公墓”的牌坊。她喊裴帅停下,仰起头指点着说:“公社领导看到了我们干出的成绩,专门修起这座牌坊,号召大家向我们十五个姐妹学习,你看看那上面写的四个字,就是‘铁姑娘山。”

我怕母亲看出破绽,悄悄告诉裴帅快些向前面走。裴帅推着轮椅来到二期工程脚下。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果然把那些陡坎当成了梯田。她兴奋地流出了眼泪,摇晃着裴帅的手说:“帅帅,你仔细看看,奶奶的青春就是在这一道道梯田里度过的,修起几层梯田,我就长一岁,再修起几层,又长一岁,最后,我们终于把一座荒山变成了粮仓……”

旁边的墓园里正在举行安葬仪式,一阵哀乐声随风飘过来。我正担心母亲会觉出异常,没想到她已经和着乐曲轻轻哼唱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一段样板戏没有唱完,母亲头一歪就睡着了。我抱母亲上车时,她又突然醒过来问:“公社陈书记来没来?我有事要向他汇报。”不等我回答母亲又睡了过去。面包车开出西山公墓后,裴帅从后座伸过脑袋,在我耳边小声说:“老爸,奶奶的神经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咋瞪着眼睛说瞎话呢?”

我想训斥他几句,看到他满脸担忧,反倒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无力地摇摇头。

父亲从前面转回头说:“真不容易啊,总算帮你妈完成了心愿。”

裴帅升上初中后,中午就在父母家吃饭休息。母亲高兴得不得了,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每天和父亲提着菜篮去早市为午饭做准备。中午放学前,她还会守在学校门口等着接孙子。裴帅却不领情,远远看到母亲的身影,就故意躲在别人身后避开她的视线。母亲等到最后,仍然不见孙子出来,只得提心吊胆回家去。她到家时,裴帅已经在餐桌前吃起了饭。实在躲不开时,裴帅也不肯和奶奶一起走,总是一个人跑在前面。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裴帅说,不想让同学看到他有个那样的奶奶。我问他奶奶怎么了?裴帅说,奶奶像个疯子,眼神发直,脸上的肉还一跳一跳的。

裴帅匆匆吃过午饭,就撒腿向学校跑。母亲喊他慢点走,在后面跟着下楼时,裴帅已经跑得不见踪影。父亲和母亲对着一桌子饭菜发呆,要几顿才能吃掉。我劝他们不要做那么多,他们嘴上答应着,但第二天中午还是做上一桌子菜。

初一下学期家长会后,班主任王老师和我谈了一次话。他说裴帅最近成绩下滑很厉害,主要是上网造成的,每天一到午休时间裴帅就钻进网吧里,有时候下午第一节课还会迟到。我气得炸了肺,立刻就想回家收拾裴帅。王老师劝解说,上网成瘾在青少年中是个普遍现象,孩子自制力差管不住自己,家长要耐心教育引导,不能简单粗暴地对待。

当天晚上我耐着性子和裴帅谈了一次。我问他玩的是什么游戏?他说是《魔兽争霸》,游戏里有兽族、人族和暗夜精灵,可以任意选择角色。说到游戏,他眼睛里放出兴奋的光芒。

“老爸,我已经升到三十五级,正在打那个变态的古尔丹。他是个暴君,最喜欢控制别人,只有打掉他才能再升级。”裴帅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我和妻子都喜欢玩偷菜游戏,溜进别人菜园里偷摘人家的劳动果实,偷到了就对着电脑傻笑,若是被别人偷了,就懊恼地直揪头发。

我问他想没想过将来?裴帅惊讶地反问,这事情还用想吗?不就是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大学毕业找工作吗?我说如果你再这样玩下去,恐怕连初中都毕不了业。裴帅说,毕业不毕业都无所谓,比尔·盖茨不从哈佛退学,就不会成为世界首富。我比他起点高,咱家不是已经有公司了吗?用不着我再创业,接了你的班后我努努力,用不了几年也会像比尔·盖茨那样把生意做到全世界。

裴帅的话让人哭笑不得,为了戒掉他的网瘾,我没收了他的零用钱,每隔一段时间,就给王老师打电话询问情况。开始裴帅有所收敛,王老师说已经不大发现他玩游戏了,但没过多久,裴帅故态复萌,又开始往网吧跑。

我特意去了一趟父母家,装作不经意地问母亲最近给没给过裴帅钱?母亲说给过,帅帅买笔买本子,还交了笔在校保险。我说以后不要再给了,裴帅其实是拿钱玩游戏。母亲说小孩子玩游戏也正常啊,哪能一天到晚只知道学习,你小时候不也弹玻璃球捉迷藏吗?我告诉她裴帅玩的是网络游戏,那东西能让人上瘾,把人毁掉。我给母亲讲了讲《魔兽争霸》和古尔丹。

母亲愣愣地看着我说:“还有这样的游戏?帅帅为啥偏要和那个什么丹较劲呢?打不过就听他的得了。”停了停母亲又问:“帅帅现在没事吧?”我告诉母亲,只要今后不再给他钱就没事。在那以后,裴帅又向母亲要过几次钱,母亲都没有给,而且很快就打电话告诉了我,万料不到,这却间接害死了母亲。

从西山墓地回来后,母亲硬撑着又活了两天,在第三天夜里告别了人世。

母亲临死前交代了三件事。一是用她当年下乡时的一张照片做遗像。二是她还有最后一枚像章藏在一只抽屉里,要给她别在身上。三是她装像章的铁盒里有一笔钱,是她交给组织的党费。说完这三件事,母亲脸上突然浮现出幸福的笑容说:“主席要接见我,我得走了。”脑袋一歪,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母亲的那张照片还是半个多世纪前拍摄的,当时她只有十八岁,梳着齐耳短发,脖子上缠着一条手巾,正挑着扁担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为了符合遗像的规矩,我们请照相馆的师傅进行了处理,只取了原版的一部分,母亲肩上的扁担也去掉了。但处理的结果却并不算成功,那条扁担若隐若现,似乎仍然压在母亲肩膀上。

我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枚像章,它有茶杯口大小,鲜红的底色,上半部分是那位伟人的侧面头像,下半部分是一群举着红宝书和农具的青年,正昂首阔步走在田野上。父亲说这枚像章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当年十分珍贵。妹妹把它端端正正别在了母亲寿衣的胸口上。

母亲的第三个遗愿却让我们很为难。据父亲说,母亲在一九七八年就被开除党籍,早已经不是党员了。我找到那只铁盒,打开盒盖,发现里面只有一沓发黄的树叶。我们猜测,大概在母亲轻生前几天,因为意识模糊把树叶当成钱装进了盒子里。不过这样一来,这个遗愿也就不必再去完成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两天后,我们去殡仪馆给母亲送行。想不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竟然拥挤不堪,母亲在西二告别厅,排队到上午十点整。我们等候在殡仪馆的院子里,身边不时响起一阵哭声和哀乐声。看上去告别厅有些像候车室,门口同样挂着滚动的电子屏幕,也有广播提醒人们注意时间,只不过车次变成了逝者姓名,旅行的终点呢,大概都是一只骨灰盒。

父亲佝偻着身子,像一只公鸡似的蹲在花坛边抽烟,烟雾一股股从他的白发间冒出来。父亲原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人,母亲出事后,他越发沉默起来,仿佛已经变成一块会呼吸的石头。妹妹脸上挂着泪痕,怀里抱着母亲的遗像倚在一棵杨树上。从冷冻室出来后,她悄悄对我说,那只铁抽屉拉出来时她还以为母亲会从里面坐起来,跳到地上和我们回家去,摸到母亲冰冷的额头,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荒唐。

我和妻子相隔几米远,坐在停车场边的水泥台阶上,侧前方一堵雪白的影壁墙上用黑笔写着一副对联:飞烟惊化鹤;留月觅归魂。墙头上露出一截锈黄色的铁烟囱,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飘散到半空中。我心里很清楚,追悼会结束后,母亲也会被送到墙后面的房子里去。我和妻子都把头转到另一边,尽力回避对方的目光,我们知道彼此心里想什么,但谁也不愿主动提起。妻子和母亲的感情很深,但她毕竟是当妈妈的人,不管孩子犯了多大错误,总是本能地要替他辩护。从家里出发前她小心翼翼问我,让不让裴帅和老师请假,去殡仪馆给奶奶送行?我冷着脸看看她,一言未发。尽管儿子一再辩解,只想和奶奶开个玩笑,但千真万确的事实是,他害死了对他最好的人。我无法原谅他。

来参加母亲葬礼的除了我们这些家里人,只有几个远房亲属,再有就是七八个总和母亲在一起唱歌跳舞的老太太。福利纸品厂早已不复存在,相关人员自然无处可寻,一位姓王的大妈退休前当过街道计生委主任,就以单位领导的身份介绍了母亲的生平。讲的自然都是好话,隔离审查和精神失常的事只字未提,让人怀疑她说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

追悼会结束后,母亲的遗体被推走时,妹妹哭着扑到车上,抓住车边的栏杆不肯放手。我和妹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拉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着车走到告别厅西墙的一扇门边,用车头把门撞开走了出去。那扇门来回摆动几次,最后又痉挛般地抖一下,就彻底安静下来。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在一间水泥屋子里等来了母亲的骨灰。骨灰还是热热的,让我想起人的体温,仿佛那些骨头都还活着,只是改变了一种形态而已。在母亲的骨灰里,我发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我看着它发了一会呆,突然辨认出来,那是别在母亲胸口上的像章。像章上那些人还栩栩如生,甚至连容貌都依稀可辨,只不过全部变成了灰白的颜色。我有些诧异,难道这枚像章耐得住近千度的高温?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像章拿起来,手指刚一接触,像章就立刻碎成一堆粉末,和母亲的骨灰混在了一起。

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按规矩要安排几桌酒席。母亲是横死的,大家都吃得无滋无味,酒也喝得很少。酒宴结束时,将近午后两点钟,刚走出饭店大门,我就接到王老师的电话。他说下午裴帅没到校上课,问我知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说不知道。王老师又说:“那恐怕是去网吧打游戏了,最近他有些变本加厉的迹象,得格外留心才行。”

我连声向王老师说对不起,保证会找到裴帅带到学校去。我叮嘱妹妹把父亲送回家,就穿过马路去拦出租车。妻子担心我打裴帅,非要跟着一起去。我们在学校门口下了车,从东到西连续找了两家网吧,都没发现裴帅的身影。妻子好像抓到了理说,儿子可能就没玩游戏,你不让他送奶奶,他心情不好,没准正躲在什么地方哭呢!

我说但愿如此吧,否则这孩子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们走到第三家网吧门前,刚踏上水泥台阶,就看见裴帅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气得眼前发黑,正想教训他,裴帅却抢先开了口。他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挥舞着拳头说:“老爸,我终于打死了古尔丹,升到了三十六级。”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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