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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挺有意思

2015-04-24杨春风

山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庆安小贝薯条

杨春风

柯九思27岁那年,个人问题得到了解决。尽管他在两年前就已把前顶给秃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却显然都比从前长开了不少,看上去不再那样紧张小气,反倒平添了几分温和。一个肤色白净的温和男人,并不会令姑娘们很难接受;一个穿着工商制服的肤色白净的温和男人,也并不会令姑娘们的爹娘很难接受。

事实上柯九思的媳妇还相当说得过去,县粮库职工,比他小3岁,模样周正还伶俐。只是有点厉害,以至于柯九思在新婚之夜就被降服了,且再也没能翻身。

那个夜晚柯九思不止一次回想起孟庆安叫他柯丫头、九丫头,因为他属实觉得自己此时真的像个丫头,像丫头一样的羞涩腼腆,像丫头一样的手足无措。可能媳妇本没打算这么快就展露锋芒,人家起初是挺安静的,或许后来实在受不了丈夫那个窝囊样了,就不由得挺身而起。到最后柯九思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几乎是被媳妇给强暴了,活生生地。

次年春天,媳妇生了个大胖儿子,柯九思的从属地位也就更加坚实而牢固。

如此漫漫的若干年过下来,柯九思唯一一个让媳妇颠扑不灭的主张,就只是喝酒,不过还没有在家里喝的权利,因而只能算作柯九思坚守到底的纯属自己的半个主张。至于在外面喝,实际上也是媳妇给了社会面子,媳妇深谙在这个社会里,倘若还不想彻底废了丈夫,就不能杜绝他在外面喝酒。但是如果柯九思在外喝得太久或太多,媳妇还是会不高兴,她会带着满嗓子的不高兴,长篇大论地开始演说,目的在于一定要让柯九思切实了解到自己有多么不高兴。彼时柯九思一般是缩在椅子(后来是沙发)里,默默地听,默默地低头,低头,再低头,直到媳妇觉得不对劲儿,蹲下身来仰望他深埋于胸前的脸,才发现他早已睡熟了。

媳妇没招儿。

柯九思睡熟的时候脸上还窝藏着得意的浅笑。

如是柯九思总结出了喝酒的两大妙处之一:回家里不怕老婆。

妙处之二来得稍晚些,是在柯九思年近不惑的时候才认识到的。那时柯九思已在县工商局宣传科科员的位置上端坐多年,科长和副科长也已树叶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始终没有柯九思的份。柯九思本没有多少当官的心思,他觉得当官远没有写字画画儿有出息,但是他架不住人家持之以恒的渗透,包括媳妇,包括媳妇之外的其他人。最初柯九思自以为并没有渗透进去,可是后来发现自己的心胸远没有那么滴水不漏,于是就渐渐生成了至少有二两半那么沉得不痛快,尽管他同时也隐约觉得这不痛快似乎并没啥价值。

既然不在其位,也就不谋其政,您就别给我分派这么多活儿吧?好像不成,柯九思的活儿总是科里甚至局里最多的,给各报写稿子送稿子,给各级领导写大会小会的讲话稿,以及岁尾的总结,年初的设想,定期或不定期的工作报告。写完了先给副科长过目,副科长不吝赐教了,柯九思改过了,再交科长过目,再赐教再改过,再送副局长审批,再送局长定稿,而结果十有八九是局长还会要来柯九思的原稿,颠三倒四地跟改过的稿子比较一番,仿佛十分不甘心似的把原稿拍在桌上,说就它吧。如此一篇稿子写下来,总能让柯九思屡屡想起关老爷的过五关斩六将,最终却是过也白过了,斩也白斩了。

于是在一次笔会上——柯九思时常参加笔会,他在公众面前的自我定位是作家堆儿里画画儿画得最好的,画家堆儿里写文章写得最好的——柯九思正喝得兴起,副局长打通了他的手机,他瞅摸瞅摸就给摁了。副局长再打,铃声坚持不懈,或者还有点理直气壮的怒气。柯九思就忍不住笑了,他大模大样地接起来,同时让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合着眼:喂?……谁啊?……错了……打错了……怎么就没错呢,错了!

第二天上班,副科长在桌子后面不是好眼色地瞅他,说柯九思你行啊,副局长的电话你也敢摔?柯九思糊涂着一张脸,说谁?谁摔副局长的电话了?

喝酒的两大妙处之二,于是在柯九思的脑袋里悄悄地瓜熟蒂落:在外头不怕领导。

接下来,20世纪走了,又乏又倦怠的,没一丁点儿留恋的意思;举世瞩目的21世纪闪亮登场,浓妆艳抹的,还弄出了很响很郑重的动静。如果说一个世纪与另一个世纪的重大交接,给柯九思也多少带来了点冲击,那就只能说柯九思刚好在此时郑重其事地爱上了一首歌:“把悲伤留给自己”。

柯九思一直都还喜欢着唱歌,“我的中国心”,“难忘今宵”,“冬天里的一把火”,“思念”,“爱的奉献”以及“常回家看看”,这样一路唱下来,最终还是深深爱上了“把悲伤留给自己”。若问他究竟是什么理由,柯九思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心里挺憋,挺闷,挺悲伤,唯有把这首歌深情款款地唱上一回,好像才能多少宽绰点儿。好在此时有心情常听柯九思歌唱悲伤的,还有小学同学仇念财。

这许多年里,仇念财也一直在县城里讨生活。最初是扛着家什给人家打工,搞装修,有活儿的时候每天能赚三五十元,没活儿的时候一分钱也见不着。后来楼房一幢紧挨一幢地往起拱,仇念财有活儿的日子就越来越多,每天的进项也增加到了百八十元。再后来仇念财就招集了五六个人,组织了一支装修队,还买了辆松花江小包面,自己当上了小老板。

中午的时候,仇念财时常会把车开到县工商局门口,柯九思出来了,他就摁摁松花江那嗓门特亮的喇叭,然后去城乡结合部一家叫老地方的小饭馆,很小的门脸,里面却颇清爽。俩人往往只要一盘干煎黄花鱼,一碗牛肉炖萝卜,两屉烧麦或者两碗米饭,半斤装的二锅头,两瓶啤酒,仇念财闷头吃,柯九思闷头喝。仇念财滴酒不沾,很快就撂了碗筷,闷头吸烟,守着柯九思慢慢喝。待柯九思喝好了,等着仇念财吸完最后一支烟的空当,他就会一手掐根筷子,在碗和碟上敲出节奏来,低声唱“把悲伤留给自己”。待烟抽完了,歌也就唱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就上楼。楼上有房间,每间两张床,每小时10元钱。睡一小时的午觉下来,仇念财再把柯九思送回到县工商局门口。

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

然后有一天,柯九思再次钻进松花江的时候,仇念财却转了方向,说:我带……带你去……一家湘菜馆,那剁椒……鱼头特……特好……好吃。

那家湘菜馆门脸挺正宗,以红色为主题,古色古香古得雅。丰韵犹存的老板娘尤其亲切,见了仇念财就笑盈盈地把他们引进一间包房,一边倒茶一边跟仇念财小声说:格格正坐台呢,等会儿就能下来。仇念财吸着烟,点了下头,又指了指柯九思,老板娘会意地转身离去。然后一个女孩儿走进了来,叫了声仇哥,就熟门熟路地坐到了柯九思身边。柯九思拿小眼睛瞅了瞅仇念财,说你看,这是干啥?仇念财不动声色,说陪你……喝酒。

那女孩儿有着模特儿的身高,且更挺更丰满,这使她看上去远没有小鸟娇柔。只是她还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又长又顺,这古典的样子仍让柯九思觉得理应好生照顾。事实证明那女孩儿也的确需要照顾,不大一会儿她就擎起酒杯还故意弄歪了自己美妙的头,说哥哥我实在喝不下了啊。柯九思就拿了自己的杯子去接,说没事儿,有我呢。女孩儿给他倒了一大半下去,然后瞄着他美妙地笑,并趁仇念财低头深刻沉思的空当,飞快地在他腮上亲了一口。柯九思就觉得全身的神经都被人家给美妙地挑了起来,弹一弹,又放开,酥地一下。

格格终于下来的时候,仇念财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格格周到地跟柯九思俩人打过招呼,才挨着仇念财坐下来,也并不看他,就那样半低着眉眼摆弄着自己胸前的一条藏银挂件,说你犯不着给我脸色看。仇念财的脸瞬间就涨得通红,擒了格格的手就把她拉出门去,在门口低一句高一句磕磕绊绊地吵起来。柯九思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却是只听其声而不闻其意,就算了。

回去的时候,柯九思说:这家的剁椒鱼头属实挺好吃。

仇念财说:那就……常去。

接下来又去了三五次,然后就再没去了。从一句半句的对话和古典黑发女孩透露的来看,好像是仇念财要带格格走,格格不肯,后来格格总算肯了,仇念财又不肯了。具体怎么回事,柯九思没能猜得很透,只感觉仇念财自告别剁椒鱼头之后,曾一度更加沉闷,用鞋底将烟头碾在地面上时也更加下力。于是他们又回到老地方,照旧吃烧麦和炖牛肉,吃完了喝完了,柯九思掐着筷子唱“把悲伤留给自己”,仇念财吞吐着烟雾,默默地听。

那些日子柯九思每见了媳妇儿,总觉得有话要说,要说什么还没拿准,就已经给憋得发慌。这样的状况就让他总是偷偷瞟着媳妇儿,还偷偷笑。终于被媳妇儿给抓着了两回,人家就不饶了,说你是不是做啥亏心事了啊?柯九思就实在忍不住了,说媳妇儿,我……在外面找小姐了。并做低头认罪甘愿受罚状。然而媳妇儿,她却笑了,向柯九思撇撇嘴,说就你?白塞给你你都不能要。柯九思稍稍抬起头,撩撩单眼皮儿,说是真的,我还被她给亲了。媳妇儿还笑,还拿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他胸脯一下,说行了,别贫嘴了,你啥样我还不知道啊?

或许媳妇儿的认定也算得上是精准的,因为柯九思最终睡到孟庆安前妻的床上,平生第一次与非媳妇儿的女人身体做深密接触,实属意外,实在不是他蓄谋已久或精心策划的。如果这事儿亦可以称作岁月的一点小小收成,那也是瞎猫撞着死耗子了。

自从仇念财被那个格格给莫名其妙地伤了心,他就再也没带柯九思去过那类歌厅以及酒馆,柯九思那全身的神经都被美妙地挑起来再弹一弹的感觉,也就再没得机会消受过。柯九思自己是不肯去的,绝对不肯,缘于羞涩,脸皮儿、囊中,都羞涩。柯九思的媳妇儿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已下岗,在家里闲了5年,直到岳父去世岳母被大姨姐接到南京享福了,媳妇儿才接受了娘家的一间门市房,那是在县粮库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岳父的遗产。岳父母一生养育了三个闺女,柯九思媳妇儿最小,境况也最差,两个姐姐就将此遗产宽宏地全部赠予了她。媳妇儿就将出租的门市收回来,自己开了家超市,卖些日杂贩些果蔬,赚了点钱,即使儿子已经读到了高中,花费直线上升,但经济状况还是相对宽绰了些。不过柯九思却早已经年累月养成了仔细的好作风,或者说,是蓄成了尽最大力量不花钱的好习惯。于是不管那一挑一弹的感觉如何令人流连惆怅,柯九思还是能够理智地顾及到脸皮儿以及裤兜,而选择忍着,心甘情愿地忍着。

只是,当脸皮儿疏忽了,而又刚好无须劳烦裤兜的时候,柯九思无疑也会马虎。如果其间还掺杂着一点别样的情愫,那么意外的发生,似乎就只有圣人或者傻子才能避免了。

事实是,这别样的情愫是存储已久的。孟庆安的前妻是孟庆安和柯九思的初中同学,名叫关影,那是一个和柯九思几乎同样白净的女孩,也同样的小眼睛单眼皮儿。尽管人家的小眼睛单眼皮儿所打造的景致跟柯九思的存有本质不同,但柯九思还是认定她是自己的同类,一厢情愿而又一往情深,并且鬼使神差地相信关影也与自己有着同样的认定。因而柯九思总是默默地盯着关影的身影,盯着她和女同学一起去供销社,又一起转回来,并嬉笑着穿过篮球场。

待她们走远了,柯九思就悄悄而迅速地潜入篮球场,哈腰在地上细细搜寻,他看见关影在这里蹲下并书写过,他以为那一定是写给他的,他一定要找到并看得仔细并按章行动。他果真就找到了,是用金黄色的彩粉笔画下的一个玲珑的三毛头像,翻眼翘唇的,正在故意气人。柯九思觉得那三根头发生动至极,既柔软又俏皮,显然不比自己画得差。只是这头像代表着怎样的含义,柯九思弄不懂,他就不好妄动,那个女孩也就让他更加默默。

快毕业的时候,某一天晚上,孟庆安喜滋滋地回到宿舍,生龙活虎地擎起了自己的左臂,让大伙儿看他的手腕,看他手腕上缠着的那条淡绿色碎花手帕,以及手帕上渗出的点点血痕。孟庆安说他刚刚割腕了,当着关影的面,关影用自己的手帕给他裹上,并哭了,并点了头。

然后,在仇念财婚后不久,柯九思就喝到了孟庆安和关影的喜酒。柯九思喝得挺尽兴,还和大家一起闹了洞房,只是回到家里,酒意迷离中,柯九思总觉得关影分明是泛滥在自己的床上。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柯九思的身边真实地睡下了媳妇儿,并大多数时候都紧挤着他,让他不能分身,也不大方便分神。

孟庆安和关影将家安到了乡里,关影娘家是乡里的。待柯九思到了乡里,人家已去了县里;待柯九思到了县里,听说俩人已去省城发财了。待柯九思在媳妇儿无意的帮助下早已将关影彻底挤落床下,他却在麦当劳里看到了活生生的真人。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柯九思饭后带薯条儿出来遛弯。薯条儿是条宠物狗,京巴儿混血,通体白毛,冰雪聪明,爱吃麦当劳的薯条,肯德基的次之,商场里的则压根儿不动。柯九思每周都要领它到麦当劳去买上一大包,之后每顿给它六根,让它解馋。于柯九思而言,这几乎是他最为奢侈的固定花费,只不过他颇舍得这项花费,他愿意花点儿钱让薯条儿以深度友好又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就像当年的黄子。况且当年的黄子只能吃豆饼麦糠和甜菜樱子,现在咱吃西洋的薯条,怎么的也算得上是一种安慰,肠胃安慰,或者心理安慰。不管是啥,之于狗和人无疑都是个有效的补偿。此刻他领着薯条儿转了转,便又例行公事地走进步行街旁的那家麦当劳。于是他碰到了关影,她正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漫不经心地啜着一杯可乐。

要不是关影首先打了招呼,柯九思怀疑自己还能否认出她来。她模样有点变了,脸上的肤色尽管还算白皙,却已明显松弛,尤其是眼睛,完全变成了双眼皮儿,肚脐眼似的,全面丧失了原来的灵动景致。不过她蓄着一头披肩卷发,还染成了干爽的亚麻色,身体也还没有被食物大幅度扩充,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还与肋脦的家庭妇女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尽管这一小段距离只需一小步就可以成功跨越,但她显然在坚持着不跨,就是不跨。一个跟时间耗着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无力掩饰自己的真实年龄,即使她是努力掩饰着的,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你得承认她还年轻,相对她掩饰不住的真实年龄而言。柯九思就说:不见老啊你。关影笑了笑,状颇惨淡,说哪有,都快当姥姥了。

关影告诉柯九思,她和孟庆安已回来半年多了,孟庆安在县里给她置了一套房子,外加10万元钱,就赎了身,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眼下唯一的女儿也已成了家,只剩下她,闲在那套房子里,等着抱外孙。

这就是安排——回到家,柯九思就抢先把自己安顿进沙发,迫不及待地陷入哲学家式的刻苦沉思里——每个人都会被安排,各式各样的安排,莫名其妙的安排。这些安排我们事先并不知情,事后也未必能懂。懂与不懂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我们总得面对并承认并接受并介入其中并持续至某一个未知的时间点,不管我们是否满意。事实上事先与事后,也并没有谁来征求你的意见以及询问你是否满意,你也就完全没有必要来跟自己求证,没必要,惹那麻烦干啥?尽量跟这种安排搞好关系,尽量学会看着它就顺眼,怎么看怎么都顺眼,就成了,也就算了。就是这样。否则,你再怎么抓心挠肝地疼,再怎么情天恨海地怨,有啥用啊,除了给自己添堵。是不是?是。就是这样。

当天晚上,柯九思再次觉得床上有点儿挤,只是挤得有点儿别扭,有点儿慌张。他好像跟那个女人不再熟稔了,而有了沧桑的陌生感和距离感,这状况让他既惘然又兴奋。

柯九思时常在酒后给关影打去电话。酒后致电各位女友,是柯九思多年的癖好。他多半是潜入单位,守在电话机旁,打开早已翻得深度肿胀的电话号码簿,捡出那些女性的名字,最好是写诗的或者画画儿的,打过去:干啥呢领导?……我问你呢……村长你都不记得了?……啥?……谁跟你好你都不知道啊?……

次日,柯九思酒醒了,就会紧张地翻查通话记录,看都打到哪儿去了,并格外注意拨出时间,如果有实在太晚的,他就会硬着头皮再次将电话打过去,十分诚恳地跟人家解释并道歉,并保证下不为例。不过下次,多半还会如故。好在女友们都了解他,并不在意,顶多见面时赏他一拳至两拳,根据情节轻重而定。自邂逅了关影,柯九思酒后的电话就大多打到她那儿去了。最初还在次日道歉过两回,关影却说不必,说她很高兴能有人聊聊。柯九思就不再道歉了,其好处就是在打电话时也能感到通体的舒畅,即使当时都有点儿迷糊了。

事故突发的那天,柯九思跟众文友喝完酒,已是晚上10点多。他依然径直去了单位,并奋笔疾书了一回——柯九思在酒后特有灵感,往往会在此状态下创造出奇绝的佳作,哪怕当时并拿不准自己究竟写了什么或画了什么。这习惯亦生发了两大好处:一是有了他清醒时咋憋也憋不出来的豪放作品,足以保证他能以报纸为媒介而时不时地跟全县人民会会面;二是他还能在次日根据那作品笔画或线条的张狂度,来准确判断自己昨晚的酒醉程度——待把电话打过去时,都快12点了。那头过了许久才接起来,接起来就哭,哭得柯九思头皮发凉,酒就醒了一小半。他不知道她为啥哭,却也急着要安慰,这样的安慰自然不得要领,她就哭得更恸。

一个恸哭的女人突然请求他去看看她,柯九思觉得这实在是不好推却的,何况媳妇儿还正在南京走亲戚。于是柯九思在凌晨1点踏进了关影的家门。门口有一双深蓝色男式拖鞋,幽怨的小寡妇似的候着他。柯九思笨拙地换了,鞋型挺科学,脚伸进去颇舒服。关影却还是不肯请他进去。她仍站那儿,头发有点儿乱,眼睛水汪汪。望他。玄关好像窄了点儿,这样挤这样闷啊。望他。那样无助,那样楚楚可怜啊。望他。手脚没地儿放,喘气儿好像都得费点儿劲了。望他。

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呢。

早晨分手时,柯九思有点儿不舍地撂下那拖鞋,迟缓地蹬上自己的深棕色皮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再回首:当年你画那三毛是啥意思啊?关影把捡着碗筷的手停下来,茫茫然:啥三毛?柯九思说:呃,没啥,呃呃。把门里的皮鞋讪讪地挪了出去。

柯九思知道或猜到或感觉到许多男人都在进行着外遇,犹抱琵琶掩耳盗铃或者大刀阔斧勇往直前,只是没有料到自己也能遭遇外遇。对外遇的向往柯九思自然也有,而且还是那种艺术家所特有的饱含艺术气质的向往——柯九思当然是艺术家啊——不过他从来没奢求过能落到实处,他觉得自己先天后天的软硬件都明显不足,没钱没权也没貌,自己不过是一个所谓的小男人,一个丑陋的中国红泥村的小男人,哪怕这只是他自诩或自谦之辞,却也算基本符合事实——多么残酷而不给人留点儿面子的事实啊——但是外遇就这样发生了,出其不意又似乎水到渠成,丝毫也不曾左右为难更不曾伤筋动骨,这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柯九思觉得这真是一个再人性化不过的时代。

人性化。

人性化?

小时候翻烂的那本《四角号码字典》里肯定没答案,就连《辞海》也仅有“人性”的词条:人性乃人的社会属性与自然属性的统一。那么人性化,想来就是人的社会属性与自然属性的高度统一。怎么个高度统一法?是帮扶还是互助?还是通过了残酷的斗争,且失败方再不能或再不好意思爬起来,而只好或甘愿被胜者踏于脚下,以便求得人性的和谐或者避免人性的破裂?拿不准,反正是高度统一了。这是事实,令人消极。就像城市化表示铺天盖地都已是城市或者是城市做派了,就像沙漠化表示连舌胎连肺叶都已经饱含沙尘了。

关键点在于“化”字,前因后果人家不管,只是给你表明一个度,而这个度此刻还仍在路上,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打算改道易辙。它带着明显的倾向性,紧护着前头的那个名词,铆足了劲往前奔,奔向一个不可知的结果。就像水滴,天生的大头沉,注定了得往下坠,得往洼处滚。于是时代变得人性化且越来越人性化。就是这样。人性化的时代。挺好的。就连自己都能从中受到惠顾与恩泽,还能说不好?昧良心。

关影也挺好的,柯九思感觉。尽管当她将身上的衣服卸下去,将脸上的粉底全擦掉,暂且由着时间的性子来摆布自己时,属实很难让人找得到与外遇相当的粉艳色彩,以及与艺术家相匹配的浪漫气质,柯九思也睁只眼闭只眼地深感满足了。

一种陌生的体验。强烈而深刻。有效遏制了疲软,还有散漫。那是一种慢性病,与婚姻年限成正比,夫妻感情对之束手无策,即使也曾努力试图治愈。有点儿自责,却也无奈。这是事实,令人消极。一物降一物,说不定哪药治哪病。没办法了。外遇是可原谅的错误。柯九思在一本西洋小说里看到了这话,相见恨晚。

媳妇儿回来了,柯九思没再那样笑,不是没敢,而是压根儿就没那愿望没那心思。他的消化能力良好得让自己吃惊。一个蜻蜓点水式的吻都能令他忍不住交代,如今啥事儿都办了,他反倒坦然了,真是奇怪。苏格拉底多少年前就说了要认识你自己,可是自己哪那么好认识啊?柯九思体会到了,然后把苏格拉底撂到一边。这老头儿让人累得慌。

柯九思觉得自己本来已经够累的了,没必要再为一些看不见抓不着的东西伤脑筋。媳妇儿回来就跟柯九思的娘吵了一架,嫌婆婆给她儿子做的饭菜不咸不淡不对她儿子胃口,甚至还在土豆丝里搜索出了头发丝。柯九思的儿子上高中后就一直需要人陪读,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柯九思的娘就住进去照料着。娘自然是全力以赴鞠躬尽瘁的,却仍然很难在媳妇儿那里达标。其实柯九思清楚,媳妇儿对娘的成见远非一日之寒,结婚时娘欠了媳妇儿一台标准牌缝纫机,媳妇儿就三年没喊娘,至今还耿耿于怀,得着机会就强烈谴责柯家待她不公平。柯九思不吭声,也不理她,不吭声自然就是不理她。

以往的婆媳之战多是自生自灭,此次柯九思劳烦了一回脑袋瓜儿,给媳妇儿出了个招儿:让娘回去吧,咱俩轮流带儿子,大不了我多辛苦点儿。媳妇儿同意了。柯九思又背后跟娘说:这么多年也没能让娘借啥光,老了老了还得受累带孙子,还惹气,儿子不安心,你回去吧娘,让她自己带,谁让她不知好歹。娘也没意见。娘也一直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嫌她对男人管束得太严格,让自己的儿子受了太大的委屈。

柯九思和媳妇儿一人一天去料理儿子,带他吃饭,管他睡觉。柯九思因此获得了一定量的自由时间,还有了休养生息的合理安排,这两者无疑都是眼下迫切需要得到保障的。打造自己的幸福生活自然需要机会,当无法预测的世界果真提供了机会,如果不能用智慧的双手去抓牢它并令它为自己的幸福生活效尽犬马之劳,那就是愚蠢。

柯九思没有试图拒绝命运的馈赠,连这个姿态都没有表示。没那必要,装啥假啊,在这样一个严肃而实事求是的社会?在这样一个外遇是其唯一特产的年代?即使你为整个社会而守寡,为鬼艳的年代而守身如玉,谁又能给你发点儿奖金挂面锦旗?谁又信?谁又不舍得骂你一句傻瓜或者笨蛋——还是怎的?

柯九思45岁这年秋天,仇念财的奶奶去世了,享年101岁。

抢先离去的是仇念财的姑姑。

在柯九思的记忆里,仇念财的姑姑毕生都没有晒过太阳,她始终都生活在那间土坯房里。虽然那三间房后来被仇念财改造成了一面青,仇奶奶的房间四壁也涂上了纯白的墙漆,但是他姑姑住的西屋还是要先用草拌泥抹了,再糊上一层报纸。她每天会在仇奶奶的帮助下把自己给穿戴齐整了,再四处踅摸着看墙纸,看墙纸上大大小小的字,还有或黑白或彩色的图片。柯九思去参加葬礼时,发现满壁的墙纸都已经千疮百孔,或者被一条条撕下,或者连底下的草拌泥都给挖掉了,袒露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黑洞洞,绝望的黑眼珠一样。

两天后,仇奶奶也就去了,似乎她的生命就只是为了照料女儿,并坚持到女儿生命的终结。仇奶奶离去前没有一点儿预兆,最后一分钟还在女儿的房间里堵那些黑洞洞,用草拌泥,一个接一个的,摔倒时已经堵了大约四分之一,手里还攥着一把泥抹子。

柯九思的爹主持了整个丧事,将这娘俩办得挺郑重,却是惜字如金,非说不可他才勉强出声。娘深度近视的眼睛而今已被层层累累的皱纹重重包围,却还是更加用力地眯缝着将纹路们悉数聚齐,以便能尽量清楚地看到自己儿子的脸,娘说你爹痛着呢,别烦他啊。

仇念财将仇奶奶的旱烟袋、锡酒壶,还有深藏于老炕琴里的仅剩的两双畸形棉鞋及单鞋——仇奶奶原是缠足,缠到一半说是不兴这个了,就放了,但双脚到底还是成了畸形,十个脚趾有八个都窝到了脚掌上,只两个大拇脚趾还侥幸支着。这样的脚一般的鞋她穿不了,就在年轻时趁眼睛和手指都还利索,给自己备下了数十双布鞋——连着一大捆新旧报纸,分别烧在了奶奶和姑姑的坟头。仇念财带着媳妇儿董慧芬以及一儿一女在每个坟头上都哭了哭,丧事也就了结了。

事毕,爹进了仇家的西屋,捡起仇奶奶的泥抹子,接着堵墙上的黑洞洞,一个一个地往洞里塞泥,塞实,再抹平。新泥是黝黑的,与旧墙的惨白很不协调,一块又一块,像伤疤,也像冻疮。爹的稀疏而花白的头发里闪出汗的星光,在窗口斜射进来的秋日的阳光里一跳一跳,像无数个昆虫的触角。柯九思戳在门口瞅了瞅,没琢磨出啥合适的词儿来,就掉头走了。

村头,柯九思被孟庆安给截住,拉他去了柴家村。

柯九思的小学老师“男低音”已蓄了满头长长的银发,还有一缕飘飘银髯,更瘦,更有气无力,但看起来却并非枯藤老树昏鸦,而影影绰绰有了点儿仙风道骨的气象了。孟庆安把他那瘦小得怪可人怜的小媳妇——那小媳妇属实很瘦很小,像娘用死面蒸出的馒头或者花卷——往前推,央男低音给掐算掐算,为啥自婚后她的生意就一直不顺?男低音缓缓抬起眼睛,却稳当当跳过小媳妇,瞟了瞟柯九思,说孽缘哪,孽缘。孟庆安盯了柯九思,诡笑,笑纹里分明跳着字儿:就你?九丫头?柯九思闪开,同时感到脸有点烫。男低音嗖地一下挺起腰身,说你年底会结一段孽缘,小心哪,小心。柯九思说年底?就是说那孽缘还没结哪?男低音沉着地不再发言。孟庆安再次往前推了推小媳妇,说舅,她呢?男低音复又向后靠去,舒缓地把腰板儿放得松弛了,将眼珠也重又揣进挎兜似的眼袋里,说:早结晚结,一样。

回程中,孟庆安和小媳妇一直在讨论男低音的最末那句话。孟庆安以为所谓早结是指自己和小媳妇的结合,这和柯九思年底的运数一样属于孽缘;小媳妇则以为早结晚结都是柯九思一个人的事,都是他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脱的命中注定。两者相持不下,导致孟庆安有点不安,小媳妇有点不愤。到县城时,小媳妇已明显不悦,说你他妈后悔了?有本事把钱还我,咱立马就离!柯九思抓紧下了车,心思和手脚一样乱。

在柯九思的概念里,所谓孽缘远不是孟庆安和小媳妇那样的,也绝非自己和关影那样的,肯定不是。孽缘该是爹和仇念财的姑姑那样的,必得用血用命用一生的光阴来锻炼,否则就太轻飘太肤浅了,根本配不上那个孽字。柯九思断定爹和仇念财的姑姑是孽缘,他从仇奶奶和娘偶尔的一言半语中领会到了。据说爹原本是个才子,常抄些诗词古章画些文人小画送给仇念财的姑姑,她就将其统统贴到墙上,终日守望着。后来好像两个人抽空在房里亲了一回嘴,恰恰被爷爷给撞见了。爷爷原是晚清的私塾先生,孔夫子的忠诚信徒,以为这大伤风化有辱家门,誓死不允儿子娶她当媳妇,并到底推推搡搡地让他和娘比翼双飞。

如果说当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也必得有那土壤,还必得埋下那种,而看看时下的日月水火山石田土房前屋后,眼瞅着没那氛围没那条件,因而柯九思不信还能滋生出什么孽缘,即使自己是愚公是张思德是白求恩,也无望。肥力不够。资质不够。土地越来越薄还被水泥和沥青给霸占了。精虫和卵子越来越弱已被化肥和农药给整惨了。就是这样。当柯九思心不在焉地投给薯条儿第六根薯条时,孽缘两个字就随着电视机里一名优秀的女跳水运动员一起没入了水中,只泛出了浅浅的几朵水花。

——可是,这年头,谁又能掌握准啥事儿呢?

转天,一画友举办个人画展,晚上照例吃酒。接近尾声时,那画友把柯九思拉到另一张桌上,说老柯我给你介绍个靓女……喏,这位,莫小贝,画界新秀……小贝,这就是柯大师,你久仰的了。柯九思被摁着坐下来,受了那靓女的一杯敬酒——其实也未必怎么靓,眼瞅着是40岁的人了——莫小贝说我常读你的随笔,很喜欢。柯九思低着头,侧过脸,将两手在耳朵上拢出喇叭状,以示倾听之虔诚,然后说噢,很喜欢,别是喜欢我这个人就成啊。莫小贝就爽快地笑,笑声挺脆的,柯九思觉得耳朵里挺透露儿。莫小贝便又敬酒,又敬酒。

那天晚上柯九思吐了,这是他有酒史以来第一次醉得如此厉害。出租车司机可能见状况不大妙,就将他半道卸了货,他跌跌撞撞抱上道边的一株小杨树,就吐了。然后小解。小解之后也还知道得尽快撤离这块污垢之地,却被小杨树给紧拽着不放,明显是走不脱。跟小杨树拉拉扯扯了半天,无计可施了,他就搂抱着冷冰冰的小杨树,举头望明月:月里好像有棵松,松下有个醉东坡,在对自己轻嗔浅笑,整个一副同病相怜之惺惺相惜状。

后来有电话打进来,竟是莫小贝。柯九思说不清自己被扔在了哪里,莫小贝就打车一路寻了来,将他从小杨树上给解放了——柯九思将裤带也顺便系在了人家小杨树腰间——捡上车,卸在了他媳妇的小超市门前。第二天媳妇撇撇嘴,说你浑身脏兮兮的,那个丢人现眼啊。柯九思就觉得十一分的不好意思,接了莫小贝问候的电话,就有点支吾了。莫小贝却说:是我的错,我不该灌你喝那么多,不过你以后也不许再喝那么多!

迅速地,柯九思酒后的电话都被莫小贝给占领了,而且多半是莫小贝抢先打过来的。她也不说什么,只是跟他闲聊,聊着聊着就炸了,说你究竟喝了多少?彼时就不可能有诚实的人了,柯九思就开蒙,说一杯,或者二两半。莫小贝说骗人,我早就摸透了,你只要连说三个没事儿,就一准喝了半斤多了。柯九思说没有,真没有,没有那么多。莫小贝说你就蒙吧你。柯九思说哪啊,没事儿,没事儿,真没事儿。莫小贝说你看看你,准是喝了半斤多了,要不你过来接受检查?柯九思说检查啥呀,挺麻烦人的,没事儿,真没事儿。莫小贝说不怕麻烦,就要检查,立刻检查!

这样响亮地喊着口号,一而再,再而三地,柯九思有一天就响应了,或者说也是赶巧了。

柯九思那天和仇念财一起去的饭店,孟庆安请客。孟庆安的小媳妇经营管材,越来越不顺,就不得已在税票上动了点手脚。事发后孟庆安挺身而出,以自己的瘦削之肩担起了所有责任,被关了三个多月,小媳妇在外面花了三五万元上下打点,才使他重见天日。孟庆安很感动,酒桌上问小媳妇咋不扔下他就算了?小媳妇也挺感动,说你当真是条汉子,我怎么能扔,怎么舍得扔?感动撞上感动,两个人就都激动了,当着老同学的面许下诺言:改天要精诚合作,为彼此创生个孩子。

有了这未来的孩子助兴,那顿酒就人人都喝得十分尽兴。酒后孟庆安夫妇俩余兴未了,拉了众人去桑拿,桑拿之后是足疗。足疗时柯九思就说啥也不肯脱鞋了。柯九思本来就不太情愿在众人面前裸着,仿佛怕人见了他的白皮肤而白白捡到什么便宜,而让小女孩拿了自己的脚丫子一通挠巴,他则是坚决不肯的,他说那女孩儿还没咱家儿子大呢,我可享受不了这个,脸上会渗血的。大家拿他没辙,就放了他。

柯九思走到街上,小眼睛里装的都是花花绿绿的灯光,远远近近高低错落,满登登,挤擦擦。他恍若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灯光,瞬间就感觉几乎没有比这更神奇的事物了,它们居然有这么多的色彩,还一会儿上蹿一会儿下跳,像流水,又像游鱼,也像自己身上丰沛的脉管,总有鲜活充盈的血液在突突流窜,咋弄的呢?我有聪慧的心灵做泵,可灯们靠啥呢?靠……电!是吧?极有可能。聪慧的心灵。电。和灯。灯们。

合计着合计着,他晃晃荡荡摸上了自家的楼,在裤襻带上扯下钥匙串,开门——那晚轮到媳妇去带儿子,他得自己开门——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这个,好像都不是,都打不开啊。一遍又一遍地试过,还是不成。柯九思聪慧的心灵就不大高兴,举手把额上怪痒痒的小碎汗珠抹了,下了楼,望望街上以电为泵的灿烂灯光,就掂了掂那串钥匙,说没用的东西,甩手给扔了。

然后他习惯性地摸到单位,发现办公室的门也打不开了。这次不是钥匙不对劲,而是压根儿就没有钥匙了,他在每一个裤襻带上都诚诚恳恳地摸了又摸,然后咂了下舌:钥匙丢了。他就把头倚在门框上,想:丢哪儿了呢?饭店,还是那个桑拿?实在记不得了。他决定一家一家去找。然而单位的玻璃旋转门将他纠缠住了,他随着门转了两圈,却总是发现还在原地,正愣神呢,手机响了。

莫小贝说你干嘛呢?柯九思说没事儿。莫小贝说没事儿是干嘛呢?柯九思说没事儿,没事儿,真没事儿。莫小贝说你今儿一准喝了一斤还多!柯九思说没事儿,哪有那事儿?莫小贝说那你敢不敢接受检查?柯九思说有啥不敢啊?真没事儿。莫小贝说那你过来吧。柯九思说那就过去呗,啥事儿没有。如是,柯九思被英勇的杨子荣给附了身,雄赳赳接受了检查。

次日早晨,柯九思酒醒了,也才顾得上发蒙了。

彼时有鲜灵灵的阳光透过粉红色的窗纱射进来,刚好照在莫小贝裸着的左肩膀上,那肩膀上有颗小巧的黑痣,溜圆溜圆的,像一颗微型的黑太阳。柯九思凝望着那颗黑太阳,不错眼珠地,终于断定外遇再一次在自己命中发生了。然后他就有点蒙了。

无论外遇有多么可爱,让它在自己的生命中屡次发生,也是柯九思在最张狂最奢侈的幻想中都不敢构思的想象。他是非常的不敢,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半斤八两。可是这外遇,它竟自己往怀里钻,真是莫名其妙——呃,也真是可爱啊,真是可爱。

就着粉红色的太阳光,柯九思细细打量莫小贝聚拢起来的眼睫毛:还很黑还很密啊——媳妇的有点淡有点稀薄哈,嘿嘿——那样长,还微微的翘,还显然没有劳烦睫毛膏——关影可是离不开睫毛膏,还专用美宝莲的,69块钱一支哪——像两排密密的子弹,就等着射击呢!多么有动感,多么有活力!

哗啦一下,莫小贝撩开眼睫毛。柯九思下意识地往后一闪,又觉得不妥,便回来,回来时已经十一分抹不开地将脸给弄得透粉透粉。莫小贝将眼睫毛眨了眨,又眨了眨——这女子肯定早已确知此物的电力负荷,肯定!——就把温柔的头拱进柯九思的朗朗胸怀,喃喃:想什么呢?柯九思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找到她左肩膀上那颗生动的黑太阳,迟疑地抚,说:你喜欢我啥?莫小贝把头拱得更深些,把身子也贴得更紧密,说:我知道你的裤兜和脸一样干净,你好像没有试探我的必要吧?柯九思的手指在黑太阳上停了一下,又用了点力,觉得它有点凸起,有点让人硌得慌,他索性舍了黑太阳而直接搬起她的脸,端详着,说:那你为啥?莫小贝勇敢地和他对视,还探出一根肉感十足的食指在他下巴上来回摸索,摸索着他那几乎和媳妇的眼睫毛一样淡而稀薄的胡茬,嫣然地笑着,说:自己想去。

凝望着黑密的眼睫毛时,柯九思曾冲动地打算原谅男低音而再次想起了他的孽缘,此时此刻他却不能不把那两个字给再度扔了,他觉得再怎么用心良苦殚精竭虑,也不可能将自己和莫小贝跟孽缘挂上钩,边儿都不擦。他想男低音属实是糟糕透顶了,连孽缘和外遇都掰不开。真他妈遗憾。

转年春天,薯条儿再次当了妈妈。

四个小狗崽肉球一样滚落在地的时候,媳妇尖叫了一声,说柯九思都怨你,这回我看你还拿啥来换薯条!

媳妇一直对薯条儿的奢侈花费耿耿于怀,就跟对婆婆的态度一样,得着机会就抱怨,似乎薯条儿还有不吃不喝最次是只喝不吃就能好好活着来讨她欢喜的可能存在。好在薯条儿自己挺争气,两年来陆续生下的七个孩子都跟它十分连相,通体雪白,眼睛明亮,一个能卖200元,所得款项都被柯九思紧紧护住,声称专款专用,专门用以供给薯条儿的薯条。可是这次,那四个肉球竟都是带着黑花的,大朵小朵斑斑杂杂,卖谁去啊?

那四个小家伙都像它们的爹,实是百分之百的野种,非柯九思给薯条儿安排好的性事的意外结果。薯条儿的合法也是理想的交配对象在宠物店里,那是一条纯种至少最接近于纯种的京巴儿,白胖白胖的,像只小狮子,完全值得薯条儿全心全意地去敬去爱去献身。可是薯条儿爱上了别的狗。那一次柯九思领着薯条儿照例到楼下去遛弯,迎面碰上了那只狗,比薯条儿大着整两圈,一身不讨人喜欢的白地黑花,鼻梁挺阔,憨头憨脑。柯九思从未在小区里看到过它,它就这样意外地来了,仿佛在赴前世的约会。薯条儿见了它就远远站住,模样又羞又怯,就像前世当真相识。那狗矜持地缓步迎上前来,以绅士的风范围着薯条儿从容地嗅了又嗅,之后就专心致志于薯条儿的鼻子,闻啊闻,闻啊闻,直闻得薯条儿不得不既羞怯又陶醉地主动迎合着对方的鼻子。柯九思断定这是一个危险的调情高手,就唤了薯条儿快走,并将那狗赶开。薯条儿惯性地跟了他走,却不住地回头。柯九思也回头,见那狗还站在原地,庄严地举头巴望,节奏感十足地踢踏几下右前腿,还发出轻微的狗语。

改天到了宠物店,柯九思更充分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薯条儿不肯再让那位合法又理想的交配对象上身,只要它贴过来,薯条儿就又吠又咬,状极厌恶而又大有誓死不从之势。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好像也丧失了情绪,无聊地退到它的老板足下。它的老板跟它一样白胖白胖的,他嘬着两片全部窝在白肉里的红嘟嘟的嘴唇,阴阳怪气:你呀,还是把它调教好了再来吧。随后白眼仁灵巧地一翻,转身去招呼另一条已恭候多时的狗而将薯条儿和柯九思彻底抛弃,仿佛他的狗上不去全怪这两位不识好歹。柯九思抹了抹额上怪痒痒的小碎汗珠,瞅摸瞅摸,抱起薯条儿,走了,很有点讪讪地,似乎属实是自己和薯条儿背信弃义了。

然后柯九思家的楼下,就时常有狗在吠,虽然每次都仅是低沉的三两声而已,却也足以令柯九思胆战心惊。他扒着窗子去看,总是那只黑花狗在徘徊,一圈又一圈,圈圈都是绅士风范的坚持与忍耐。薯条儿听得到,听得很清楚,起初它会应声而起箭头似的射到门口,拿小爪爪去挠门,急切而专注。柯九思觉得薯条儿实在是有失大家闺秀之身份,就吼它甚至还打了它。此后它就不敢再起身,仍然趴着,伸出前爪,托住气馁的头,头上的两只耳朵却分明在动在摇;眼睛也不肯老实,两下里偷偷瞟着,瞟着门也瞟着柯九思。媳妇说:下楼时你可千万小心啊,宁可不生也不能让它生窝野种。

是的,薯条儿还是得下楼,放风,外带解决大小便。柯九思给它颈上系了条细链,将它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以确保安全。不过有一天傍晚,还是出事了。

事先柯九思在窗前侦察了一番,没见黑花狗的影,及至下去了,前后看过了,也没见,就放心牵了薯条儿,闲闲地遛,闲闲地吐纳清新的空气,闲闲地用自己的单眼皮儿以及艺术家的手指,撩撩那些嫩嫩的绿叶和花草。拈花惹草,也堪称男人的一项伟业,且是天生的而没法改变,嘿嘿。随后莫小贝把电话打进来,说老柯我在外面,得马上跟你谈谈。柯九思一惊,忙说咋啦?莫小贝少有的反应迟钝,半晌才说我打算跟那个人相处了,如果你没意见。柯九思就哑了,斟酌了一番才费劲地说我能有啥意见啊。莫小贝说那咱俩还见不见?柯九思说见,见吧,你先找家饭馆,小饭馆哈,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就去。

柯九思乱了。收了电话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生气或者是有点醋意,总之是挺不舒服的一股滋味。莫小贝的前夫是个刑事犯,判刑之际俩人就划清了界线,至今已12年,没孩子,据说男方有毛病。莫小贝多年前下了岗,近几年都在跑保险,时常还抽空画两笔仕女图,日子看起来颇为过得去,反正是没朝柯九思张过嘴,还不定期地资助他两双袜子或者一条内裤。柯九思挺满足,自己穿制服,用不着买外套,内衣也更温暖些。

相对而言,柯九思跟莫小贝比跟关影在一起要舒服些,可能与所谓的共同语言有些瓜葛。跟关影大多时候都只能是谈谈彼此的孩子,已实在没有什么好挖掘的了,好在关影的谈资还适时补充进来一些,因为她已如期等来了一个胖外孙。据说那小子天生一对双眼皮儿,每每让关影眉飞色舞流光溢彩,就像给她报了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柯九思就只好眨巴着自己的单眼皮儿,傻呵呵地听,并努力找机会附和。柯九思总是很善良,善良得不肯轻易扫了情人的兴致。跟莫小贝就不同了,两个人有点交叉的爱好,也很有一些共同的朋友,总能在这里面寻摸出点事和人来,填充床前床后的那点空当完全不成问题,尤其是俩人对这些事和人的看法还大体相仿,也就颇有了点情投意合言犹未尽之韵味。

可是莫小贝要找对象了,都已经见过面了。之前也曾像模像样地征求过柯九思的意见,可柯九思能说啥?明摆着难为人啊。柯九思嘴里说:见见吧,好好了解一下对方的经历,兴许有缘呢。柯九思心里说:一个40都出头了的女人还找什么对象啊,半老不老的正处于最困难的择偶时期,上哪儿找去啊?哪儿有那么相当的?走了眼可就麻烦大了啊。

可是莫小贝居然要跟人家相处了。啥意思?想让我做啥承诺啊?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我不可能为了得到一个女人——咱且不说是否已经得到了——而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况且那另一个女人除了厉害点除了常跟我娘吵两句再没别的可挑,况且她还是我儿子的妈,亲妈啊。儿子,知道吗,儿子,谁愿意给儿子一个继母一个后妈?除非……总之不能因为当爹的有外遇就硬逼着儿子告别亲妈,那不讲理,也不现实。家庭是什么?铜墙铁壁!哪那么容易破的?你有坦克还是有原子弹啊?还这么不实际。你说这样不是挺好的?是不是?挺好挺好的了,已经。还这么不实际。

可是莫小贝当真要跟人家相处了。柯九思也当真有点生气了,他用力挥了下手,试图把那只一直追随着自己以炫耀其媚人翅膀的小花蝴蝶给轰走,手上缠着细链还明显拖着重物,没能挥得到位,这时他才想起了薯条儿。呃,薯条儿!薯条儿还在!可是那条黑花狗也在!两个小家伙正情缠意绵地耳鬓厮磨呢,活脱脱一对三世没得聚首的知心爱人。

如今看着那四个花里胡哨的小肉球,柯九思始才彻底打消了自己多日来的侥幸心理,不得不承认彼时人家都已经把事儿给办利索了,耳鬓厮磨不过是释放余下的激情呢。

那四只小肉球都裹着一层白色黏膜,透明而富有弹性,薯条儿正专心专意地拿舌去舔,这个那个的,忙乎得热烈而又冷静。这情状让柯九思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白膜来,当初自己出生的时候,或许也就是这副模样?狗和人,人和狗,看来还残存着点同为哺乳动物的相似性。不过也到底还是不如人,毕竟狗只有在春秋两季才发情,而人却冬夏长青四季皆旺,嘿嘿。还有,狗的交配只能算性交,繁殖是其唯一由头和目的——多原始,多老土啊——人的性交却早已打上文化的烙印而拔高为做爱,做爱是有爱做基础的两性交配,明显地高级着一大截。

以哲学家的思路思考到这儿,柯九思停了下来,有点心虚似的又打量了一遭那四个小肉球,白地黑花的小肉球。接着他搓了搓手,又搓了搓手。呃,当然,万事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此乃宇宙的规律,谁也阻挡不了。实际上,事实是,狗有时候也会挑捡性伴,使其低级的性交含蕴点微妙的内涵,至于人,则好像越来越不太计较啥是性交啥是做爱了。洒脱。呃,也情有可原,那属实不是很好界定,就像自己与关影与莫小贝,是该理直气壮地打上做爱的标签,还是只能凑合着悬个性交的幌子?拿得准吗?拿不准吧!呃,即使比我柯九思的左右半脑分割得更讲比例的头脑恐怕也未必拿捏得准。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吗?好像还有点不大对劲儿。对号入座试试,哪个位置似乎都不太适合,既不为繁殖,亦不敢屈心谈爱。老传统的商业功能?显然也不对,这点素养自己还有,绝对没有使其掺杂进丑陋的经济因素,没有,谈钱多不好,多不文化多不文明……那我该坐哪儿?

呃,这问题显然比柯九思事先预想以及准备承认的要深奥得多,或许当真有必要把它交给比自己更科学的头脑来解决。苏格拉底?不知道这老头儿当年有没有研究过这个?要是有现成的答案就好了。当哲学家真是挺折磨人的,难怪他们死的死疯的疯。

有两只肉球已被薯条儿给完全扒开来,活动活动四肢关节,虎头虎脑地试探着往起站。有一块明晃晃暖洋洋的春日阳光悄悄爬进来,菱形的,刚好把两个小家伙给温柔地兜起,看上去是那么新鲜又那么圆满。柯九思定了定神,就起身到冰箱里取出一袋牛奶,倒了一些在浅碟里,殷勤地一直送到它们嘴下。此刻他很想帮帮它们,他发现自己已经意外地不因专项款的打水漂而讨厌它们了。它们是爱的结晶,最次有那么点爱的意思。这是应该得到人类的景仰的,起码柯九思比较情愿接受此类性质的一点感动。

爱,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自己有爱吗?有过爱吗?自己爱过吗?被爱过吗?明显的,性行为的发生以及持续都已不足以证明爱的存在,因为自己对包括媳妇在内的这三个女人,无论哪一个都不好意思说我爱你,哪怕只是在自己内心最里层,说给自个儿听,也说不出口。在那玄妙的意识深处,好像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嘀咕:爱是一种相当沉重的物质,它有本事让人感受到悲伤与绝望,而不单单只是窃喜与欢悦。是的,悲伤与绝望。还有异乎强烈的自尊与尊他。这足以使人忽略甚至彻底忘记性交,哪怕它当真就是做爱。性交是个什么东西?做爱又是个什么东西?就连狗都三盅全会了,还大有赶超人类之架式:人家做完了还耳鬓厮磨呢,你柯九思做完了不是麻溜儿穿衣服走人,就是转身呼呼睡去。狗都不如呢。咳。咳咳。

四个小狗都活了,还活得蛮壮实,柯九思给了它们充分的尊重,落到实处,就转化成了悉心的照料。不过媳妇不许养它们,说是赔钱的货,令柯九思尽快处理。一个月后,柯九思将它们分别抱到了别人家里,白送,外加一袋狗狗已经吃惯的狗粮。临走,柯九思还煞有介事地跟人家絮叨:爱的结晶,这可是,好好侍候着,没准能给你带点桃花运来呢。

单位又进行了一次人员大调整,柯九思的科长被免职,副科长升任科长,另有一个小伙子过来当了副科长。柯九思早已不再动当官的心思,此次他只想平调到个协去,个协有一张《个体私营报》,他觉得在那里当个编辑可能会更适合自己。

一天上午他去了局长办公室,怀揣一个不厚却也不薄的信封。局长忘了请他落坐,他也就不好坐下,站那儿,请局长体恤他年龄越来越大了,让他任个闲差,把发挥个人能力的岗位让给年轻人。然后,捏出那只信封力争大方地摆到局长的办公桌上。局长吹了吹精致的电动剃须刀——柯九思觉得他的胡子并不比自己的旺盛多少——瞭了一眼那信封,说小柯,你才多大岁数?我51了还没说老呢,快忙去吧,啊?

柯九思想了想,又想了想,觉得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自己已张了嘴尽了力,够了,足够了。他决定离开。转身之际局长用嘴呶了呶那个信封,柯九思也就捡起来,揣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新任副科长正候着。柯九思请副科长坐,副科长不坐,只围着他的办公桌,前前后后打量那两株葡萄。柯九思在办公桌的两端各置了一只小花盆,每盆植一株葡萄,用细竹竿搭了个架,如今绿莹莹的藤蔓已爬成了一道拱桥,两相交错而相当壮观。

副科长说:听说葡萄最难侍候,这得花多少工夫啊?

柯九思说:花点工夫也值当,生态办公室啊,咱局唯一的。

副科长说:我的意思是,这得耽误多少工作啊,是不是,柯老师?

柯九思说:呃……呃呃……我明儿换,换成好养活的,有点绿色就成,葡萄我也属实侍候够了,着实耗神。

副科长点了点头。

柯九思觉得副科长这小伙子虎头虎脑毛发皆旺挺帅的,尤其是点起头来颇具领导风范,日后十有八九能取代那位局长,彼时,那精致的电动剃须刀或许才不算屈了材料。

中午下了班,柯九思赶到黄金海岸跟莫小贝碰头。

莫小贝的对象终归还是吹了,说是对方离婚离得不太彻底,还总能接到莫名其妙的女人电话,蒙啊掰啊的说是什么人老珠黄的女同学。莫小贝说你说他IQ有多低,这样撒谎。柯九思宽容地笑笑,没吭声。他重又安然端详了莫小贝的眼睫毛,摸着了莫小贝的黑太阳,颇有些成就感,成就感无疑能有效促进宽容。莫小贝重又把头拱进他的朗朗胸怀,说我要是当真嫁人了,你咋办?柯九思说那能咋办?屋里憋屈着呗。莫小贝就抬起脸,还眨着她电流超负的黑密的眼睫毛,说你说咱俩该不该为此做点纪念?柯九思说咋纪念啊?莫小贝说你送我一条金项链吧,那东西保值,我不喜欢消费性的礼物,俗。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柯九思不能说不,实在抹不开脸儿,尽管他很想倡议由他给她画幅画来做纪念,一准更有益于彰显她高雅脱俗的个人品位。

莫小贝挑了一条带心型吊坠的黄金项链。柯九思假装没事人似的及时瞅了瞅价签,1987元零点儿,怀里信封里的钱还能剩下十几块,遂悄悄松口气。交款时莫小贝倚靠着他的肩膀,他觉得自己的肩膀从未如此浑厚坚实过。然后他发觉自己被一双雪亮的眼睛给瞄准了,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古典黑发女孩儿,她居然也与时俱进而改行当了收款员。古典黑发女孩儿瞅瞅柯九思,又瞧瞧莫小贝,意味深长地浅浅笑笑,找了他零钱。

莫小贝眼里不揉沙子,扯住仓皇逃窜似的柯九思,说你和她啥关系?柯九思的脸透粉透粉的,说哪有关系,别乱讲。莫小贝扭身往回走,说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我问她去!柯九思紧忙拉住她,说小贝小贝别这样,我说我说我都告诉你。

在步行街茂密又沸腾的茶座里,莫小贝冲柯九思嚷了起来,说你骗小孩子啊,就一个吻?柯九思麻溜儿伸手挡在莫小贝唇前,仿佛这样其声音的分贝就能如愿缩减到最低。无奈莫小贝明显不打算配合,嗓门越来越高,说柯九思你听好了,我找你不图啥,就是看好你老实,我以为我是你老婆之外的唯一!柯九思说你是你是你真是。莫小贝说骗鬼去吧你,我不想再受伤,我受够了我!然后就把可乐瓶子摔在了粉红色的水泥预制板上,啪的一声,将柯九思甩开了,起身就走。

柯九思紧跟着起立,下意识地要去扯要去拽,却又不得不抓紧收了手,因为他迎面撞见了关影。关影正抱着那个传说中的双眼皮儿胖外孙,定定地站在那儿,动情地凝望着他,其眼神流光溢彩,分明是她对血海深仇的惯常表达方式。

柯九思颓丧地重又坐下,决定默许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转身离去,然后将两只艺术家的手,黯然地捂到自己的脸上。他的小眼睛,透过他美妙的手指缝儿,偷偷瞟着那破碎的可乐瓶子,竟慢慢发现那原本像成熟女人胴体一样优雅的可乐瓶子,竟然已经碎成了一幅正宗的中国画:一堆分崩离析的淡绿色玻璃碎片,被一洼褐红色的百事可乐给淹着——那神秘的液体还在不住地泛着繁密的小泡泡,碎的与马上就要接续着碎的都一律闪烁着紫金色的太阳的光芒——还没有淹完全,错落地露着,就像一只只带帆的小船,自由自在地漂流在浩荡的汪洋里——那汪洋究竟是像我浩荡的温情,还是更像莫小贝与关影浩荡的蜜意?——有风吹来,就漾了点恰到好处的波与浪,一层滚一层的,追啊撵啊的,使小船荡得更加惬意。惬意。惬意。柯九思惬意地将手收起,惬意地起身,惬意地哼起“把悲伤留给自己”,转身开步走之际惬意地想:押金五角,白扔了。

对于一个40几岁的男人来说,同时拥有三个女人的日子自然足够滋润,却也属实够累人的,尤其对难说壮健的柯九思而言,深有拙襟见肘而顾此失彼之忧,或者已不是忧,是既成事实。媳妇早已逐渐对柯九思颇为不满,因了他的“困了”,因了他的“累了”。这话又不是很好说出口,媳妇便只能曲线救国而采取旁敲侧击:你在这个家里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等儿子上大学了,你就给我走得远远的,爱上哪儿上哪儿。

柯九思瞅摸瞅摸,说媳妇儿你可想好了,别威胁我,你以为我没地儿去啊?

媳妇撇撇嘴,说你有,你哪能没有,你是谁啊!

柯九思说那是,只要我一出单位,走到第二个台阶,最次是板的来接;只要我往大街上一站,挥挥手,就都是咱的车。

媳妇想忍着来着,没忍住,笑了。

柯九思觉得媳妇真是好媳妇,属实就是好媳妇。

本来是句玩笑话,没想到竟一语成谶,还应验在了无辜的媳妇身上。儿子上大学才两个月,媳妇就被查出了子宫癌,做了手术。大夫说手术很成功,可过了年,媳妇还是没了。

事后柯九思曾动用大量时间将自己撂倒在床上,高举着媳妇的肖像,进行恒久的仰望:那眉那眼,那嘴那唇,就连那淡而稀薄的眼睫毛,都一律受了这隆重的注目礼。好媳妇。属实就是好媳妇。柯九思觉得自己唯一对得住这位好媳妇的,就是始终都将外遇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而没能伤到媳妇的心。媳妇是带着一颗完好无损的心离开的,虽然也有一点点不满,却是没有血,也没有行凶的痕迹。这就够了。足够了。柯九思为此满足。

时下没让自己的合法枕边人带着血疤和伤痕离去的男人,有几个?我柯九思算一个。媳妇,你也该知足。况且,那一切都并非我的发明,我没有生产,只是消费;我没有创造,只是吸收;我没有安排,只是被安排。是的,那是一股力量而且桀骜不驯,我没本事不服从,我不是战士,只是俘虏。媳妇,你该清楚,也能理解。是不是,媳妇?

我的媳妇已然离去,我也在渐渐地衰老。沧桑啊,沧桑。

于是喝酒,自斟自饮。酒是欢伯,除忧来乐。呃,除忧来乐。

楼下又有狗叫,节奏颇熟悉。薯条儿在他膝边挺了挺身,想溜,没敢,还拿耳朵在那儿摇,摇得那个贪婪。柯九思推开酒杯奔到窗前,望,果然就是那条黑花狗,其步其态还是那样绅士风范地坚持又忍耐。这情境让柯九思很是生发了些感慨,且略微带着点崇高的味道,好像自己已因爱情而悲伤过,或者自己已为爱情献出了绝望。

次日,柯九思将薯条儿抱到了宠物站。薯条儿见了那条合法又理想的交配对象还准备了欲吠欲咬的架势,人家却没理它,扭身走开了,还分明扭出了一种颇能伤及狗和狗的主人之自尊心的不感冒。柯九思眨了眨单眼皮儿,世风日下似的摇摇头,将薯条儿交给白胖白胖的老板,说:绝育吧,省心。老板深恐他反悔似的麻溜儿接过薯条儿,在白肉堆儿里翻出那块红嘟嘟的嘴唇,说:你呀,可算是想通了。转身之际还额外赏了柯九思两粒黑眼仁,黑得那个贼气,黑得那个幸灾乐祸。

摘除了一大堆零碎,包括子宫。薯条儿跟媳妇一样了。从此再不会对性事提出要求,亦不会再对异性产生爱情,也不会再有兴致去追求或者拒绝,也不会再有不满以及被伤害的可能。一了百了。省心。实在是省心。既然性交一旦超出繁殖之用途就会有问题接踵而来,那咱还是不要了吧?柯九思有本事将媳妇的心给保护完好,却没把握护得住薯条儿的心,那状况显然要复杂艰深得多。不能因性事而伤及心灵。这是底线。柯九思宁愿因此而白白花费买薯条的钱,反正他如今是自个儿的财政大臣了。

手机响了。竟是莫小贝。莫小贝说你干嘛呢?柯九思说没事儿。莫小贝说没事儿是干嘛呢?柯九思说就是没事儿呗。挂断。抬头,莫小贝站这儿呢。这是自那次摔出个中国画之后,俩人的第一次碰面。莫小贝外罩一件齐膝风衣,内穿一件突胸露颈之小衫,颈上一条黄金项链明晃晃的,心型挂坠还明目张胆地摇啊摇。柯九思难过地垂下眼光。莫小贝说以后有啥打算啊?柯九思说还没有想过。随后就去抚弄薯条儿,它在怀里很不安,看起来挺疼。莫小贝说有啥想法给我打电话啊,我还是二十四小时开机。柯九思说好,知道了。

薯条儿看起来实属很疼,证据是哆嗦。

柯九思抱着又疼又哆嗦的薯条儿走在街上,下脚很轻,很缓,似乎还生怕踩疼了脚下的水泥预制板,又或者那水泥预制板本身就已经是疼的了,他怕自己的鞋底会让它们更疼。

晚上,董慧芬领了一个女人来家里,商量买媳妇留下的那间门市房的事。柯九思自知没有经商头脑,目前房价又好,想一招卖了,省心。

双方对价钱及存货等都顺畅达成了协议,唯独交易税哪一方都不大情愿出,总共3万多元。让来让去的,最后决定各让一步而各出一半。差强人意。董慧芬一直在旁听,她不大好说话,一方是丈夫的老同学,另一方是自己的老同学。结果初步出来之后,董慧芬才在沙发里欠了欠身子,一边下意识地抚弄着自己胸前的藏银挂件,一边试探着说:其实,有个办法,能省了这钱,谁都不用花一分。啥办法?柯九思用嘴问,女人用眼睛问。董慧芬犹豫一下,到底还是说:结婚,再离婚,门市归女方。你俩都单身,我看,这事能成。

女人说:慧芬,你可不好开玩笑啊。

柯九思说:嫂子,啥招儿你都出。

话虽如此,却还是忍不住偷眼打量女人:黑发,盘于脑后,额头光洁,仅额角散落两缕柔软的发丝,藏青色高领毛衫,将颈项遮掩得既严密又周到,通体端庄,却又暗含灵秀。尤其是手指,白而纤。手指。白而纤的手指。这是一个女人身上最了不起的东西。呃,女人还会脸红。

两个人都坚决保持羞涩,董慧芬不好再说,遂不了了之。

过了几天,仇念财带柯九思又去了老地方。吃了喝了也吸了,柯九思举著欲唱把悲伤留给自己,仇念财将他筷子擎了,说:这招儿……使得,省钱……是……真格的。

柯九思和女人悄悄登了记。

女人接过超市,将存货处理了,就有条不紊地开始装修。一个月后,柯九思看见门楣上悬起了一块雅轩书画装裱行的牌匾。偶尔进去看看,女人颇客气,却大多时候都在忙。生意看起来很不错。

一天稍晚了,柯九思带薯条儿遛弯回来,见灯光还深幽幽地亮着,就踱进去。女人在伏案疾书,一棵松一个醉东坡半拉明月业已铺展好,正于右上角以小楷题辞: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气呵成。宋徽宗妙绝的瘦金体!柯九思不错眼珠,鲜而厚的嘴唇微启。女人见了,微微笑笑,羞又不肯羞的,终究还是将脸给弄红了,看上去既傻又有点美。

之后柯九思就时常在稍晚些时候踱进女人的装裱行,理由是顺道儿,因为他不能不时常带着薯条儿出去遛弯。薯条儿,呃,薯条儿在术后已心性大变了。作为一条京巴儿,自尊与优雅向来与生命等量齐观,可现在,薯条儿似乎是顾不得了。它很多时候四仰八叉就躺倒在阳光里,尾巴和小爪爪都懒洋洋地撂着,连眼睛也都懒得完全合拢,而偏要露出一丝小缝儿。这样的姿态让它看上去有点不甘,有更多无聊。即使是醒着且不能不走动之时,薯条儿浑身的长毛也都是寂寞的,散漫疏懒还怠惰,没有强烈的感觉,没有生命的冲动。眼睛空空的,像仇念财姑姑墙上的黑洞洞,像这个世界跟它再没有一点瓜葛。薯条儿是忧郁的了。都说忧郁是时下这个世界的主流心情,看来是不好反驳的了。

更令人可堪忧郁的是,柯九思的遛弯只一半是为了薯条儿,另一半实是为了自己。柯九思总是忍不住要去探望街上的灯光,像流水,又像游鱼,也像自己的脉管似的灯光,似乎想以此来证实这个世界还依然如故。

事实是,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浩瀚且繁荣,也还批量生产着层出不穷的笑声与谈话声,还有热而烈的掌声,此起彼伏;路灯下树阴里老得满脸是褶的男人和女人,仍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玩牌,块八角的皱巴巴的纸币,也还在彼此的裤兜里往来穿梭;略略宽敞点的楼前场地,仍被扭秧歌的红绿绸带和扇子给充斥,翻腾着,飞扬着,和着鼓点和唢呐;打从街边经过的各色行人,手里也仍然拎着透明或半透明的塑料袋,袋里的黄瓜也还是绿的,西红柿也还是红的,水灵灵的茴香也还是会沿途留下一股特有的清香,过了许久也不肯散开。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历史不是一朝一夕写就的,社会也不好三天五天就变了脸。世界的确还依然如故,给了人们看起来相当充分的安全感。只是,这一切似乎都已保障不了什么,更非证实柯九思也还依然如故的凭据,因为他往往在回到家里后就发现,自己的孤独已得到进一步确认并且有增无减。世界跟柯九思好像也不再有啥瓜葛了。呃,不再有啥瓜葛了。不是世界出了问题,就是人本身出了问题。而世界显然没出啥问题,当然。聪慧的心灵不会看不出这个来,也不会不甘于承认这个。就是这样。只能这样。

于是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跟薯条儿,这让柯九思不能不对薯条儿更加疼惜。薯条儿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仍然还喜欢着麦当劳的薯条——多么令人振奋的没有改变啊——柯九思没用斟酌就改为三天给它买一大包,喂它时也由限数而改为估堆儿。这样的措施让人与狗都得到了一点安慰,且不能说微不足道。如果此时,子宫可以重新回到薯条儿的腹腔,柯九思很有可能不会在乎花钱,或许也不会计较宠物店老板翻飞的白眼仁。

认识你自己,呃,得有牺牲。越认识自己还越拗不过自己。自己是自己的对手,如果实在不愿称为敌人的话。不知该沮丧好,还是服从好。呃,可是我不是战士,从来就不是。这是事实,令人气馁。气馁等于沮丧。沮丧是服从的前兆。好在还有服从的机会,人生还不算暗淡。

六个月期满,柯九思得跟女人离婚了,协议上就这么订的。

柯九思去了仇念财家。进屋就闷着,不抬头,亦不吭声。

董慧芬说:明天,离婚的日子,是不是?

柯九思说:没错。

董慧芬说:好办,俩人没分歧,到那儿就离。

柯九思说:听说是。

董慧芬说:都省下一两万,多好。

柯九思说:是,挺好。

董慧芬笑了,说:兄弟,还有别的事儿?

仇念财也难得地笑了,笑得跟屈尊了他似的,说:别逗……他了……傻子才……才离。

……

次年隆冬,爹殁了。柯九思携了女人回家奔丧。

娘看起来情绪不坏,眯缝得纹路更加周密的眼窝里并没见泪痕,娘说你爹活到83岁没病没灾,该算喜丧。柯九思也就不好酝酿出可观的悲痛来。

柯家的祖茔在村北,名曰北沟子,爷爷早就等在那里。可是娘不允爹离爷爷太近,娘说你爹从小就怕你爷,别到了那头儿还让他胆寒。娘说往西点,西点,再往西点。于是,柯九思将爹的恒久居所置在了远离爷爷三丈开外,而离仇念财的姑姑仅一米之遥。娘一直守着,待拍完最后一铲土,便拉了柯九思的袖子,说九子,娘死了就埋在这儿,这儿。用手指着,用脚跺着。那是爹右侧的一块地儿,离爹也仅只一米之遥。

晚上挤到炕头上喝酒,喝得高兴。

孟庆安和小媳妇果真抱了个小孩子来,男孩儿,那个结实。孟庆安老来得子分明是宝刀未老,却也依然不是柯九思的对手,喝着喝着就试图攀上窗台,拿舌头去收拾那宛若一片大好河山的霜花,努力并持续。仍然没能将自己成功发酵的小媳妇,一边忙乎孩子,一边顾及着他,到底还是十分不悦了,说老东西你再胡闹,咱立马就离!

孟庆安显然不好发表啥意见,倒是仇念财和董慧芬闻言相视而笑,还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性质颇为暧昧的眼神。前者似乎隐含着点早已落了薄尘的羞与愧,后者却仅只是嗔,嗔得明亮,嗔得甜美。

柯九思醉眼迷离地看着这一幕,浅浅地拉了女人的手,轻轻揉捏着她白而纤的指,说:生活真是……挺有意思。女人没大听清楚,就侧过头,仰着脸,将眼睛投进他的眼窝里,就像鸟儿进了巢,问:在说什么啊?柯九思依旧揉捏着那指,轻轻地,说:有意思,真是挺有意思,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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