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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村

2015-04-20白崇人

民族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凤大花花猫

白崇人

我在B市北郊一个名为雅园的小区买了一栋两层小楼。小区里有一个中心花园。每栋楼之间相隔十几米。楼与楼之间是灌木丛。楼前有一块六七十平米的空地,周边围着木栅栏。空地可以种花,也可以种菜。

我之所以看中这处房子,一是因为它地处郊区,既没有城里的嘈杂和污染,又离市中心不太远;二是我的妻子云秀任教的中学离小区不远,骑自行车只有一刻钟的路程。我的公司虽在西郊,但开车走环路,也不过半个小时。

雅园什么都好,就是因为靠近大田和一个粮库,经常有鼠类出现。一次老鼠钻到我家厨房觅食,弄得云秀疑神疑鬼,总说夜里听到楼下有老鼠吱吱的叫声。她要我为她弄一只猫。她说:“弄一只能捉老鼠的猫。五号楼买了一只波斯猫,没想到一天夜里被老鼠咬死了。”我说:“现在一些猫不会捕鼠,我信,说猫让老鼠咬死,夸张了吧?”云秀说:“不信,你去物业问问。那家女主人也被吓病了。”

春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我到“北郊宠物市场”去买猫。市场是利用公路边一块待建工程的一角设立的。分门别类划分了摊位区。有“狗市”、“猫市”、“鱼虫市”、“鸟市”等。我把车停在市场东侧的停车场,刚走到市场大门,就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抱着一个纸匣子冲我走来。走近我时开口问道:“先生,您要猫吗?”我停下脚步,打量这个抱纸匣子的姑娘。她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穿着朴素,像个农村姑娘。我问道:“你卖猫吗?”

“不是。我有一只猫想送人。”姑娘怯怯地说,带有H省味的普通话。我是H省人,所以听她说话自然有一种亲切感。

“你是哪儿人?叫什么?”我问道。

“H省Y县。我叫郭小凤。”

“我是H省C县人,离你们县不远。咱也算老乡了。你的猫呢?”

她忙掀起纸匣盖,递给我看。那猫圆头宽面,大眼闪亮,褐色短毛,有鱼骨条斑纹。原来是一只成年狸花猫。那猫见了光,有些兴奋,左顾右盼。

“这么好的猫,你咋要送人?”我问道。

这时,我看到她眼里流露出一股忧伤。她说,前年,她在B市的姑姑叫她过来伺候姑婆,去年秋收,她回了一趟家,家里的猫生了四只小猫。姑婆在电话里要小凤带一只猫给她。为了带猫,她只好坐长途汽车回B市。

“姑婆特喜欢大花。对了,这只猫叫大花。年前,姑婆住院了。前几天又过世了。我也要回Y县老家。姑姑和我商量,想把大花送给一家好心人,别让它变成流浪猫……”她不无感伤地说。

我仔细看了这只狸花猫。不由得想起终生难忘的一段往事。

我的祖籍在H省C县果家店。记得小时候,我们村大部分人家都养猫,而且是一水儿的狸花猫。听祖父讲,果家店养狸花猫有一千多年历史了。他给我讲宋朝“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当时刘皇后的死党太监郭槐就是果家店的人。那只换太子的狸花猫就是郭槐从老家弄到开封的。我问祖父,“果家店”是不是就是“郭家店”?祖父抽着烟袋,摸着我的头说:“俺孙儿真聪明。”他慢条斯理地说,包公破了这个宋朝最大的冤案。宋仁宗把亲生母亲李皇后接回皇宫。郭家店的郭姓人怕被株连,纷纷迁走。其他姓氏的人也觉得“郭家店”不吉利,一个本地秀才便将“郭”改为“果”,一直沿续至今。祖父说,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众说纷纭,可无风不起浪。说书的再能耐,也空想不出“狸猫换太子”呀!听老人说,咱村北边路口那棵大槐树边有一户郭姓人家。郭槐的父亲就是为他指树为名的。千百年来,咱村一直养狸花猫。狸花猫是捕鼠能手。抓老鼠,什么猫也比不过狸花猫。没有猫,老鼠不就成精了?那要损失多少粮食!

谁也没想到,果家店一夜之间,发生了大变故。

“文革”开始时,我刚上初中。在“破四旧”时,我们村的赵一峰带头闹革命。赵一峰当时是高中生,是村里最不招人喜欢的“狗屎”。他上小学时,家里的母猫生了一窝小猫。赵一峰用麻绳把三只小猫拴在一起,吊在院里的树枝上,看着小猫拼命挣扎取乐。等他妈出来制止他时,解下小猫,已有两只断了气。只见母猫跑到小猫前,围着那两只断了气的猫仔转圈。赵一峰又想抓母猫,母猫喉咙咕噜噜直响,蹿起来向赵一峰的脸上就是一爪子。赵一峰的脸上立时就淌下血来。他妈背上他就往赤脚医生何春玲家跑。结果赵一峰的右眼球晶体被猫抓破。从此,赵一峰瞎了右眼。他爸给他弄了一副墨镜,让他整天戴着。小孩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赵黑眼”。“文革”一开始,他就带着村里一帮半大的小子成立了“金猴灭猫队”。这帮子人拿着棍棒,高喊“破四旧,灭狸猫”的口号,在村里挨家挨户搜查,见猫就打。一些狸花猫被打死、打残,多数猫一夜之间逃出村子,进入西边的山林。记得赵一峰来到我们家时,祖父先把我们的猫欢欢关在小东厢房,然后站在大门口,怒斥赵一峰一伙:“猫是益兽,它捉老鼠,保护粮食。自古只有‘灭鼠,哪有‘灭猫?你们这群不识好歹的小东西。”我父亲和我大哥,手里握着扁担站在祖父两旁。赵一峰一看这架式,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带着这帮小子喊:“破四旧,灭狸猫!”“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文化大革命万岁!”一大串口号。几个年龄小一点儿的,一见这阵式,都往后撤。这时,其中一个叫冯福寿的小孩子听到他妈喊他:“福寿!赶快回家,你爹要打断你的狗腿!”那个叫冯福寿的小子,听后立即开溜了。赵一峰一路顺风,谁也不敢惹他。这次被祖父镇住了。他左右看看,已经没有几个兵了。最后他对我祖父说:“你们家的猫,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造反的兄弟们,撤!”说完带着几个“残兵败将”灰溜溜地走了。

赵一峰走后,祖父把我们家的狸花猫放在一个布口袋里,叫我大哥赶快送到县城我表姨家。

自从“打猫”事件发生后,果家店再没有猫的影子了。

“文革”后,我考上大学。大学毕业被分配到B市工作。不久,我下海与朋友创建了一个科技公司。“文革”后期,我祖父去世。八十年代初,在Z市工作的大哥,便将我父母接到Z市。从那时起,我就再没回果家店了。

小凤呆呆地望着我,说:“叔叔,您要这只猫吗?它乖,还能抓老鼠。”

我笑着说:“对不起,我刚才想起小时候我们村养猫和灭猫的事情。”

“只听说养猫,没听说灭猫的。灭猫的人一定是疯子。”小凤说。

我吃了一惊。一个农村姑娘能说出这么有思想的话。这时小凤又说道:“您养过猫,一定能把大花养好。大花有灵性,讲卫生,好伺候。”我看了看诚恳的小凤,说:“这猫我要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养它。”说完我接过她的纸匣子。小凤又掀起匣盖,大花冲她喵地叫了一声,好像在问小凤,为什么把我关在黑咕隆咚的匣子里?小凤对它说:“你跟着叔叔过好日子去吧!听话,别淘气。”眼里闪着泪花。小凤转身走了,刚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身回来说:“叔叔,我还没请问您贵姓呀。”我忙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给我打电话。”她捧着名片:“您是大老板呀!我给大花找到好人家了。陈叔叔,大花最爱吃米饭拌羊肝和拌小鱼。没有小鱼,馒头泡肉汤也成。大花是个姑娘,最好一个星期给它洗一次澡。”说完她又腼腆地笑了。

小凤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走了好远,回过身向我摆了摆手。

回到家,我把装大花的纸匣放在一进门的鞋架子上。云秀正在阳台给那盆春芋松土。她见我回来,放下小铁铲,拍了拍手上的土,回到客厅问道:“买到猫了吗?”我指着纸匣子说:“你过来看看。”她掀开纸匣盖:“哟,真漂亮的狸花猫。”

“你的眼力不错呀!”我说。

“别忘了,我是历史教师,听说过‘狸猫换太子吧?”她说。

我暗想:“换太子的狸猫就出自我们老家。”但可没说出来。我只把小凤送猫的事告诉了她。

云秀从纸匣里抱出大花。大花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遇到陌生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在惊疑中带着些亢奋。它左窥右盼,但并没有慌恐,也不像狗们见到生人产生的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敌意。当云秀把它放在沙发脚边时,它一下子跳到沙发上喵喵地叫了两声,似乎是在问,我怎么到了这儿?

云秀说:“我准备好盆和热水了,先给它洗个澡,然后给它开饭。”我说:“你真把它当人看待了?”云秀说:“当然了。它也是个生灵,而且是人的朋友。你去买猫,我查了一些书。一本书说,狗是人类驯服的,所以它是人的奴仆,猫是自驯的,所以它是人的朋友。”

“什么叫自驯?”我问道。

“自驯是它自我主动和人接近,自我驯服。猫要生存,就要猎食小动物。鼠类是它主要的食物之一。人类种粮食,采果实。这又是鼠类的主要食物。所以,猫主动和人交朋友,一方面有食物源,一方面又帮人保护了粮食。猫和人就成了相互需要的朋友。”云秀给我解释,说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

我这才明白什么叫“自驯”,也理解了猫和人的关系。想起小时,我们村大多数人家都养猫。就是这个道理。赵一峰打猫后,村里的猫走了,老鼠便横行乡里了。有人说,猫不恋家,那是因为你不把它当朋友。

云秀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先让大花熟悉一下环境。”靠近房门的小储藏室已经被文秀收拾得干干净净。靠墙并排放了两个优质纸箱。一个纸箱底铺了一块洗刷干净的褐色脚垫,作大花的“卧室”;一个纸箱底铺了一层干沙土,作大花的厕所。纸箱外摆放一个不锈钢盘子和一个不锈钢小碗。一个装猫食,一个装清水。

大花没几天就适应了新环境。晚上云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花就跑过来卧在她脚边,如果云秀向它招手,大花就会“噌”地跃到她腿上。大花的鱼骨条纹皮毛更加光亮柔滑。

为了让大花出入方便,我特意换了一个大门,门的左下角开了一个只有大花能够钻过的小门。小门里安了一个划子。

大花来了几天,饭食渐减。云秀以为它生病了。一天,在小区甬道上遇到邻楼的老方。老方说:“我昨天看见一只狸花猫在小树丛里捉了一只老鼠。现在的猫,会捉老鼠的不多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只捉老鼠的就是大花。吃了老鼠,“饭量”自然就减少了。

春暖花开,小区的连翘开花了,黄灿灿一片随风摇曳,丁香也开花了,紫色、白色的密集小花缀满枝头,散发出阵阵清香。中心花园的十几棵玉兰,也绽放出白色的花朵,优雅圣洁,干枝梅怒放枝头,像一束束燃烧的火焰。当人们因为春天的来临而心情愉悦之时,大花的脾气却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它在家里跑来跑去,还经常在地板上蹭屁股。下午从“猫洞”钻出去,彻夜不归,在院子里和灌木丛里不停嚎叫,听起来挺人的。小区物业的张姐在小区路上见到云秀说:“你们家里的猫闹春吧?”云秀这才明白,大花发情了。张姐说:“云老师,想办法给你们家的猫找个对象。”说完咯咯笑了。云秀说:“过去女儿不愁嫁,现在连猫都有‘剩女了。”说完也跟着张姐咯咯笑。两个中年妇女笑得忘形了。张姐止住笑说:“咱小区有不少人家养宠物猫,都是些外国种,我还没发现有养土猫的。”云秀说:“我们家的猫是中国狸花猫,也是名猫。”张姐说:“听说过,可现在见不着了。不知为什么。”

云秀给老同学李文漪打了电话。文漪是颇有点名气的电视台记者,认识人多,托她给大花找个新郎。第三天,文漪真的给弄了一只郎猫。她一进门就说:“云秀,给你们的大花找了一个新郎官。叫虎儿。”云秀已经在大花“卧室”旁备了一套猫舍、猫厕,还有盘、碗。文漪抱来的那只郎猫,深褐色,全身有环状和斑状黑色斑纹。她说是从一个同事家“借”出来的狸花猫。文漪说完,丢下猫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说要赶一个新闻发布会。

大花见到虎儿并未显出敌意,但也不和它戏耍亲近。当晚,储藏室里突然爆发怪异的猫吼声。我忙起身去看个究竟。打开储藏室的灯,见两只猫撕咬打斗,虎儿居然不是大花的对手。大花把虎儿逼到墙角,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怒声。虎儿缩在墙间瑟瑟发抖,不时向大花嚎叫一声。我怕大花把虎儿咬伤,赶紧将它吓退。大花扭头看了我一眼,嗖地跳出储藏室,钻到客厅小茶几下。我抱起虎儿,放在卧室的小沙发上,关上房门。我对云秀说:“看来咱家大花没相中虎儿。”云秀说:“咱家闺女眼光也太高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开车将虎儿送到李文漪家。到公司后把大花的事和会计老房说了。他笑着说:“你没有了解猫的习性。女猫择偶特别挑剔,有时对不满意的求偶者特别凶悍。”

一周后,文漪打来电话,说一个宠物医院的兽医告诉她,虎儿不是中国狸花猫,而是美国虎斑猫。因为虎斑猫外形与狸花猫相似,所以不少人把美国虎斑猫误认作中国狸花猫。她说,狸花猫是中国土生土长的自然猫,而美国虎斑猫是从欧洲传过去的短毛猫和其他种的猫杂交培育而成的,也就百年历史。也有人说,不足百年。现在美国虎斑猫成了名贵的宠物猫。

过了一段时间,大花的精神状态又恢复了正常。云秀总觉得大花的眼神流露着一缕忧郁。她说,一定要为大花找一只健康英俊的如意郎君。

暑假到了。一天云秀对我说:“昨夜我做了一梦,梦见大花生了一窝小猫。每个小猫都那么可爱。它们一齐向着我喵喵叫。你们老家不是有养狸花猫的历史吗?暑假咱们去Z市看望老人,顺便带上大花。在老家给它物色一个对象。”

八月上旬,我和云秀到Z市看望我父母和兄嫂。因要带大花,所以开车去。好在从B市至Z市有直通高速路,天亮出发,中午就可到Z市。本来女儿芳芳也计划跟我们一起去,但她所在的研究室正在搞一项关键技术的攻关,脱不开身。

中午,我们就到了大哥所住的Z市城西牡丹苑小区。因为事先通了电话,所以等待我们的是一桌丰盛的饭菜。大嫂特别做了我爱吃的羊肉烩面。

父亲和母亲都已年过古稀,但身体尚好。晚饭后,全家围坐在客厅说话。云秀说起大花的事。父亲说:“‘文革时,赵有仁那个二小子胡闹,把咱村的狸猫打死的打死,打跑的打跑。咱家的欢欢,你爷爷叫你大伯送到县城你表姨家。”母亲说:“你带来的大花,和咱家的欢欢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唉,猫又不是反革命,打它是造孽呀!自从那时起,咱村就没猫了。后来,老鼠多了。有些人家从外村抱来猫养,可咋也养不住。”父亲说:“那是猫伤心了,是在抗议。”云秀说:“猫是人的朋友,应该善待它。”父亲说:“你们爷爷说,狸猫是有灵性的猫,是咱们中国土生土长的猫,它很刚强,也最讲义气。”这时大花似乎听懂大家的议论。它从云秀身边,跑到父亲脚边。父亲弯腰把它抱起来,轻轻摩挲着它那柔滑的皮毛,说道:“大花真乖,不知道我离开咱村十来年,咱村还有没有狸猫了。”

云秀说这次来是想为大花找个对象。母亲说:“现在都住上楼房了,不像老家,宽房大院,猫儿可以到处跑,搞自由恋爱,到时侯母猫给你生一窝小猫仔。现在倒好,猫儿也要说媒拉纤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吃过早点,我一个人开车回祖居地果家店。全家都觉得,回家找一只狸花郎猫不是件难事。十多年没回家乡了,心里跳动着兴奋和期待。从Z市到C县是先向西走国道,再转入省道向北再向西。两个小时便到了C县东门。说是东门,其实在大跃进时城门和不完整的城墙全部拆了。和我上县中学时相比,C县县城的整体结构没太大变化,还是中心鼓楼,东西南北四条主街。但市容却变化很大,城中心形成了一个商业圈,楼房林立,商铺拥簇,人来车往,很是热闹。北街把角的星月楼饭馆,原来的二层小楼已经翻新扩大成十几层的高楼,集住宿、餐饮、娱乐为一体的星月大厦。西街是“专卖”一条街,国内外名牌服装、鞋帽、化妆品等专卖店,鳞次栉比。家乡真是变化大了。出C县西门沿省路十几分钟就到了宋庄。在我的记忆里,过了宋庄三里多地就是果家店。我正在拾拣记忆,突然发现马路南侧竖立着一个大牌楼,牌楼由四根红柱和彩绘上檐组成。檐中央有一块明蓝色长匾,上书“猫村”两个红色大字。虽嫌俗气,但很显眼,牌楼两侧有几个水果摊。每个摊位放着西瓜和桃、香蕉等各色瓜果。我在靠近牌楼的路边停了车。下车走到边上那个水果摊。摊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用当地话问道:“老弟,果家店咋走?”摊主看了我一眼,笑道:“这就是果家店。”

“咋个叫猫村?”我问道。

“前几年俺村的赵村长从南边请来一个姓王的生意人,开始在俺们村组织养猫。现在家家户户都养猫赚钱。猫越养越多,越养越赚钱。为了招揽生意,就把果家店改叫猫村。村里人管那个南边人叫猫王,管赵村长叫猫头儿。”

我掏出名烟“黄金叶”,抽出两支,一支递给摊主,打了火给他点燃。我也点上烟,问他:“村里有一个叫赵一峰的吗?”摊主说:“就是俺村的村长。论辈分,还是俺本家叔叔。你咋认识他?”

“我和他在一个学校念过书。”

一说起赵一峰,他拿着棍子在我们家喊“打猫”口号的样子一下子浮现在我眼前。从“打猫英雄”到“养猫村长”,世态变迁,令我感慨。

我想到村里转转,也许能遇到几个认识的人,既然是“猫村”,找一只狸花郎猫看来易如反掌了。

我谢过摊主,开车进了牌楼,沿着一条水泥路向南走。路两侧是茂密青翠的玉米地。不远处就望见一片村落。不一会儿,就到了北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屹立在路边。少年时的记忆一下子又涌现在脑海。

我们家在村北口,一个院子五间北房,东西各一间厢房。我父母被大哥接走时,就把房子让给了我们一个远房表姑。后来听父亲说,表姑过世后,她的儿子把那院子卖给了村里的一户人家。这次回来,父亲嘱咐我一定去看看祖屋。我把车停在老槐树旁,步行进了村。原来的祖屋踪影皆无。在祖屋处新起了一座二层小楼。楼前有一个挺大的院子,被灰砖砌成的院墙围住。红漆大门很气派,一扇门开着。红门左侧挂着一块竖形白色招牌,上面用红漆写着:“赵王猫业公司。”红门右侧在墙上钉了一个挺大的广告牌,白底黑字。上半部分写着:

为了满足各界人士对宠物的需求,本公司引进、培育各种世界名猫,供顾客选购。如有特殊需要本公司可为您代购。价格合理,服务周到,欢迎选购。

赵王猫业公司

下半部列出公司现有名猫品种:

美国蓝猫、波斯猫、苏格兰折耳猫、新加坡猫、美国虎斑猫、缅甸猫、土耳其猫、英国短毛猫等。

看完广告,觉得世上有些事让你哭笑不得。赵一峰也算中国特有的一种典型人物。

不过广告上列出那么多种猫,就是没有狸花猫。可能狸花猫是土猫,不值钱;也可能赵一峰灭过狸花猫,怕狸花猫记恨他,报复他,所以不敢养售。人心世态,有时是琢磨不透的。

我徒步向村里走去。村里大多数房子翻盖成平房了(砖墙,水泥预制板房顶),也有几处瓦房。路边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门前有一个小伙子正在捣鼓摩托车,好像车子出了点儿毛病。他见我走过来,直起身来问我:“来买猫的?”我没思想准备,正想如何回答。他说:“我们家专养美国蓝猫。我二叔养波斯猫。听说过吧?都是特名贵的洋猫。想买吗?我带你去挑,比公司价便宜。”

“有狸花猫吗?”我问。

“没听说过这种猫。是哪国的名猫?名字怪好听的。”

听了这个小伙子的话,心中一阵悲哀,我对他说:“果家店人养狸花猫有一千多年历史了,你咋不知道?”

“大叔,我真的不知道。您问一问老人吧。”说完,他跨上摩托车,突突突地一溜烟地走了。

放眼望去,一片陌生,仿佛隔世。村里养了这么多品种的洋猫,本土的狸花猫却在果家店绝了迹,心头难免涌出一股酸楚。

我突然想起中学同班蒋凤翔,他家在村西头。听父亲说,他在县政府工作。小时,我称凤翔的父亲为蒋叔,称其母为蒋婶。他们还住在老屋吗?我匆匆向村西头走去,路上遇到几个中年妇女,她们说说笑笑从我身边走过。

村西蒋家小院还在。小院灰砖墙像是不久前新砌的。黑色铁门也是新的。从墙外看到院里有两棵枣树,枝叶繁茂。我立刻断定,这就是蒋家。小时,每当枣子熟时,我经常来拣枣子吃。蒋叔拿一根竹竿,打树上的枣子,那些半红半绿的枣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们一群半大的小子,把地上的枣子拣起来,放在一个大簸箩里。拣完了,蒋婶一捧一捧地分给孩子们。一簸箩枣子不一会儿就分完了……蒋叔站在房檐下叼着烟袋,一脸笑容。

我站在门外,想着儿时的欢乐。这时黑门开了,走出一个老妪。我一眼就认出是蒋婶。她头发虽已花白,但面型依旧。她见门外站着的我出神,眯缝着眼儿看了我一会儿,问道:“你找哪个?”我说:“蒋婶,您不认得我了?”她又看了半天,摇头说:“看着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了。”我说:“我是村北陈家的二小子仲杰呀!”蒋婶一拍大腿说:“你看我,老眼昏花,认不出来了。一晃有二十年没见着你了吧?快进屋坐。”

蒋婶的院子不大,房子是新盖的,有北房三间,东西各一间厢房。两棵枣树在大门右侧靠墙,占了小院的四分之一。大门左侧有几盆盛开的各色月季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进了北房,仍是传统布置,中间是一间堂屋,两侧各一间卧房。卧房门上各挂一条蓝色门帘。和老房子最大的区别是堂屋面积较大。靠北墙有一方八仙桌,两侧是带扶手的靠背木椅,左侧有一组布面的小沙发,右侧是电视柜,柜上摆放着28寸的彩电。北墙上挂着一幅画有“福禄寿”的年画。蒋婶要我坐在沙发上,她坐在靠近我的木椅上,先问候了我父母近况,又告诉我,蒋叔前年已过世,凤翔要接她到县城。她说住不惯,憋闷在楼房里,早晚要憋出病来。现在身板还硬朗,家里宽房大屋,空气新鲜,五亩多地也要人照料。我也把我们家人的近况告知了蒋婶。她听后感叹时光流逝,不觉有些伤感。

说了一会儿家常,我问道:“咱村咋变成猫村了?”

蒋婶说,你知道,咱村过去家家养猫,自从‘打猫,猫没了,老鼠成了精。有的人家开始从外面淘换了猫养,都是些杂猫。后来赵家二小子当了村长,和一个南边的人搭伙,办起了个猫业公司,弄了些稀奇古怪的洋猫让村里人代养。我不待见那些不能抓老鼠的怪猫。去年,赵家二小子给我抱来一只母狸花猫。他说,蒋婶,这不是狸花猫,是美国虎斑猫,比狸花猫值钱多了。我左看右看,跟咱们过去养的狸花猫挺像的,就留下了。到母猫嚎春时,赵家媳妇红霞就把母猫抱走配种,不上两个月,母猫就生了三只小猫崽。小猫断奶了,红霞就把小猫收走了,还给了我90块钱。前两月,母猫又生了四只小猫崽。红霞又收走了,这次给了我200块钱。蒋婶说得挺开心。这时,蒋婶朝东卧房喊道:虎妞。话音刚落,从东卧房蓝门帘下跑出一只灰褐色有黑条斑的猫,一下子跳到她腿上。如不细看,确实像狸花猫,其实就是文漪给我们抱来的那种美国虎斑猫。

“我想淘换一只狸花猫,您知道哪儿有?”我问蒋婶。

蒋婶思忖半晌说:“大侄子,我可真不知道。听说西边山区人家还养狸花猫。”

蒋婶要留我吃饭。我推脱有事就起身告辞了。临别时,蒋婶拉着我的手一通嘱咐,向我父母问好,要他们有空到老家住几天。我也请她保重,并把我的名片交给她,请她转交凤翔。

路过小卖部,见门外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粉笔写着:“神猫捕鼠器已到货”几个大字。几个妇女从小卖部出来,每人抱着一个纸盒。我想纸盒里一定是捕鼠器。我有些惊讶,猫村咋还闹老鼠?这不是天下奇闻吗?难道中国老鼠不怕洋猫?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大牌楼下,我从那个赵姓的水果摊买了一个西瓜和几斤水蜜桃,托他送给蒋婶。他认真地说:“放心,收了摊我就送过去。”

回到Z市大哥家,和家人说起老家的情况,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父亲说:“‘文革时,赵家二小子带人全村打猫,咋一转眼工夫,就变成养猫老板了?”母亲说:“咱村宋代时就养狸猫,可现在连一只狸猫也找不着了。这是咋弄的?”大哥说:“现在H省养宠物的风开始盛行。我看赵一峰有经济头脑。不管咋说,让村民致富就是好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发着感慨。大花卧在客厅小茶几旁,好像在听人们谈论它的家族兴衰史。云秀说:“大花听得多认真。它要是会说话,不知说出啥话呢。来,大花。”大花站起身,轻步跑到云秀身边,一挫身跳到她腿上。云秀抱住它说:“别着急,一定给你找个如意夫君。”说得全家都开心地笑了。

“听蒋婶说,西边山区人家还养狸花猫。对了,大花就出生在Y县。Y县离咱村不过二十多公里。明天,我去Y县。我就不信在H省找不到一只狸花猫。”我说。云秀说:“我也去,带上大花。”

早上从Z市出发,中午就到了Y县。Y县虽属半山区,但因是H省西部物产、商品集散地,所以市面也颇繁华。我们住进了县城南街迎宾旅社二层一间客房。稍事休息,把大花留在客房,我和云秀去吃饭,顺便打问一下有关狸花猫的事。据迎宾旅社服务台的一位服务生说,Y县城外不少农民还养狸花猫。吃完饭,给大花带回一盒米饭和一块羊肝。打开客房的门,云秀叫:“大花,大花。”却不见大花的身影。云秀说:“糟了,大花可能跑掉了。”我忙去找服务员,服务员是位中年妇女。她说,她到我们房间送开水,好像有一只猫从她脚下溜走了。她没在意。

大花丢了,丢在一个远离B市的地方,但也是丢在它的老家。我和云秀在Y县大街小巷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发现大花的踪迹。失望之余,又有些欣慰。它回家乡了,家乡有多少英俊狸花郎猫任它挑选。它是不会成为“剩女”的。

在回B市的路上,云秀无精打采,像丢了魂似的。她不时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语:“不知大花现在在哪呢?它不会遇到危险吧?”我只有安慰她:“它回老家了,怎么会有危险呢。”

由于旅途劳累,回到家吃过晚饭,洗了个澡就睡下了。我的头一着枕头,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天还没放亮,云秀不顾我还在鼾睡,就把我摇醒,说:“仲杰,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花了。”我迷迷糊糊说:“梦是心中想。”翻了一个身,又呼呼睡去了。

吃早点时,云秀一扫昨天的愁云,兴奋地对我说:“我梦见大花了。你说,梦怎么跟真的一样?”我说:“现在世界上对这个问题还看法不一。有些现象说不清。”云秀给我讲了她的梦:大花出了旅社,沿着Y县南街路出了南门,钻进连片的玉米田。就见大花在大田里自由自在地穿行。它侧头在听浓密的玉米叶子被风吹得沙沙的响声。突然,我出现在大花面前,我俯下身说:“大花,跟阿姨回家。”大花抬头凝视我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更想我的妈妈。你听,故乡在召唤我呢。再见了,我会想念你的。”说完,它一纵身从玉米秸杆的缝隙中跑了。我想追它,可茂密的玉米秸杆挡住了我。这时,一阵风吹来,带着田野青涩的香味……云秀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也入神了。她又感慨地说:“找一只狸花猫怎么就这么难?”我劝她:“不至于为一只猫这么犯愁。”云秀说:“猫和人是一样的,都是有感情的。每天下班回家总觉得家里缺了点什么。”

芳芳见妈妈因为丢猫不悦,就从友人处抱回一只波斯猫。这只猫白毛碧眼,既漂亮又柔顺。可云秀就是不喜欢,对芳芳说:“赶快抱走,我没心思伺候它。”自从丢了大花,家里似乎清冷了一些。夜里云秀又说厨房有老鼠吱吱叫。一到这时,她就想起大花。

时光过得真快,不觉春节又飞来了。在B市,我和云秀没有近亲,只是有些老同学和同事在春节中走动走动。芳芳随男友到新疆探亲,节前就走了。所以春节过得有些平淡。大年初一早上,天空飘起雪花,转眼就飞着鹅毛大雪。人们都说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大地一下子变成白花花的世界。

初三清晨,我刚睁开眼,就见云秀已下了床。她拉开窗帘,一缕柔和的橘红色阳光斜射到卧室西墙上。天放晴了。我说:“你起那么早干什么?”云秀坐在床边说:“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大花长了一双翅膀飞回来了。它喵喵叫,把我从梦中叫醒了。”

“又想大花了?”我说。

“不知它现在何处?也许它找到了健壮俊美的丈夫了。”云秀说。

“好了,我也起了。今天还要去李文漪家呢。”

我洗漱完了,就走到阳台上。雪后的蓝天像水洗过了似的,初升的红日给白雪染上了一层金橘色。站在阳台上远望,眼前变成了一个奇幻的童话世界。我正沉浸在想象之中,忽听手机响了。打开手机,听到一个带有H省口音的女声问道:“请问,您是陈先生吗?”

“是呀,您是谁?”

“您还记得去年在B市宠物市场送给您大花的小凤吗?给您拜年了。”

“记得,记得。你好吗?现在在哪儿?”

“我挺好的。在我娘家。”

“找我有事吗?”

“我想问问,大花还在您家吗?”

她这一问,问得我愣了神。我把有关大花的事情,特别是在Y县县城把大花丢失的情况简要地告诉了小凤。我很歉疚地说:“小凤,真是对不起你。”

“陈叔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花又跑到我家了。现在就在我身边。”她说,今年过年回娘家给父母拜年,发现家里多了一只狸花猫和两只小猫。我娘说,去年夏天,一只狸花猫跑到我们家。娘就把它养起来了。一入冬,它就下了一窝小猫。一共是四只,有两只被我舅舅抱走了。我看了这只狸花猫,特像大花。因为它额头上的M型黑斑比一般的狸花猫大一号。我叫了一声“大花”,它就蹿到我的怀里,喵喵地叫,显得特别高兴。我给您打电话,更证实了它就是大花。

听完小凤的叙述,我也兴奋起来。我问道:“你娘家是什么村?在Y县城南吗?”

“就在Y县南门外三里地,叫郭家店。听老人说,宋朝狸猫换太子的那只狸猫就是从我们村找的。直到现在,我们郭家店还家家养狸花猫呢。周围村子的人都管我们村叫猫村。您想要大花,就抽空来Y县吧。”

听了小凤的话,我真的陷入了迷魂阵了。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问清了小凤娘家和婆家的准确地址。最后请她代我向她父母拜年。我告诉小凤,我一定去Y县。

云秀叫我吃早点。在餐桌上我把小凤来电的内容告诉了云秀。云秀饶有兴趣地说:“世上的事无奇不有。许多事是始料不及的。就说大花吧,好像有神秘之手在这运筹帷幄。比如我们没有入住雅园,又比如雅园没闹老鼠,又比如你早一天或晚一天去宠物市场就碰不到小凤,又比如在B市能给大花找到狸花郎猫,又比如我们不去Z市和Y县……”我打住她的话说:“哪有那么多比如。”云秀是学历史学出身,对事情总爱弄清楚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她说:“怎么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和狸猫换太子有关的郭家店?你说得清吗?”

云秀说得很认真。我也觉得她说的有一定道理,就说:“这就叫世事难料。”她说:“遇到了难料的世事,就要探究它。也许我们永远弄不清楚这些事情。你想想,从一只狸花猫引出的人和事,难道对我们没有一些启示吗?”

我说:“回想起这一年多围绕狸花猫所发生的事,就像做了一场梦。”

云秀笑了。她说:“梦还没做完呢?别想这些事了,牛奶都凉了,赶快吃早点吧!”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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