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钊

毕业务农一个家庭的决定

崇鑫磊边手握方向盘，边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家培育桃子的过程，但又不时被手机铃声打断。

“不好意思，是来看桃树的客户电话。”大半小时里，手机至少响了6次。

身穿红色羽绒夹克的崇鑫磊今年刚24岁，一头时尚的发型，一口毫无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不像栽培苗木的农民，倒更像老板。

当他的大学同学忙着四处投递简历时，他或者在物流园里装车发苗，或者在接客户到地里看苗的路上，或者只是睡到自然醒然后打算看场电影。同学如期拿到大学毕业证和学位证步入职场，他却成了自家桃树树苗的培育者之一。

“说不上情愿不情愿，大学的闲散还是多少让我失望，那时觉得当兵对大学生有优惠政策就和家里商量，结果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家里人尤其是我爷爷作了决定，坚持让我回家帮他搞育种。”2012年还在读大三的崇鑫磊过完了学生时代最后一个寒假，就拿上刚到手不足24小时的驾照匆匆上路了，都在上班的父母在众多订单的催促之下，已完全顾不上考虑儿子缺乏驾驶经验。

“地里的活不像在办公室里，今天不想浇水可以明天浇，也可以后天浇，甚至再晚几天，上班至少得每天按时去吧？”崇鑫磊服从了家庭的决定，走出大学校门，挽起袖子下地扛起了树苗。

如今，两台挖土机正在100亩苗地里紧张地掘土，崇鑫磊一边检查沟的深度和进度，一边介绍，“这是在挖植树沟，地下土太硬，直接挖坑栽虽然树能活但长不好。我们挖出90公分深的坑后铺上20公分鸡粪，再盖上比较松的地表土，两三米远做一个标记就知道树苗该往哪儿栽了。”崇鑫磊说的正是高标准栽树的基本要求。

“每年春天，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大院里，在这些开阔的地里都会开满桃花。大家都在忙着往城里跑，北京也好，广东也罢，一个月不过七八千的工资，有我这样的生活品质吗？”

置身在偌大个尚在开垦的苗圃中，枝桠交错透出与工业化时代全然不同的闲适悠然。然而这片世外桃源却被圈在防盗大门、护栏之内，在散布于大门口、育种试验区四周的摄像头监控之下，“今年特意选了这里的100多亩地做试验田，这里到我们村有100多里地，以后来客户我打算都带到这边。”崇鑫磊站在新的育种基地里若有所思。

无可奈何满村皆是育苗商

2012年，满村墙上刷满了各种桃树苗售卖电话，让崇鑫磊一家始料未及。

崇鑫磊像往常一样把客户带到村里看完苗木又送回青州城里安排住下，这个付完几千块订金的客户却再没音信了。

之后的情况更让他窝火，“我前前后后车接车送安排住宿，刚谈好价格5块钱一棵，他们当着我的面就2块钱一棵拆台，有时候气得直接动手。”如今，沿着并不宽敞的崇家村路向里走，苗圃一个挨着一个，墙上或喷写或挂着各式桃子苗木出售的牌子：益农、惠民、益友、宜民……大多数都与崇鑫磊爷爷崇有道成立的“山东青州益民果树研究所”名称相近，外地人过来确实一下子很难分辨。

桃树苗好像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整个崇家村的招牌，“我觉得这和2010年10月份我爷爷培育的桃树苗取得科技成果鉴定书有关系。”尽管爷爷崇有道培育的这个品种在2008年就已经成熟稳定了，直到2010年在山东潍坊市科技局专家组织下完成了产品鉴定，并根据其在霜降成熟的特点正式定名“映霜红”，随后崇家赶紧到国家工商总局进行了“映霜红”的商标注册。

映霜红口感脆甜润口，低温下储存一两个月仍保持脆甜。确名之后逐渐开始聚拢人气，2012年CCTV7科技苑栏目播出的《拖到正月上市的桃》也让这个桃子新品种有了一定口碑。当陕西、河南、新疆甚至海南的订单奔向崇鑫磊时，他只是单纯乐观地以为，映霜红的春天真正来了。

崇鑫磊说，以前只是在全身心地进行新品种培育，对新品种保护并不了解，但现在遭遇冒充的太多，所以希望能够通过申请新品种保护真正保护自己的品种权益。根据我国对申请果树类新品种保护的规定，在资料审核合格后，育种人至少要提供品种两个生长周期的原始记录。2012年崇鑫磊和爷爷共同提交了新品种保护申请，并按照“桃性状对比表”里的要求开始为期两年的自测。

“现在还记得，在带我进村的路上，崇鑫磊无可奈何地告诉我，只要看到到处是出售他那个品种桃树树苗的标牌就知道到他们村了。”农业部科技发展中心植物新品种测试处审查员邓超去年10月末曾到现场考察，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仍记忆犹新。

随机拨通一个墙上喷写的出售电话，询问是否有比崇鑫磊报价更低的映霜红苗木批发，果然得到了低出一半的价格，且对方语气肯定地回复保证品质，“肯定和电视报道的品质是一样的。”

“苗木就是这样，都是自己在自己的地里培育，到底结出什么果只有培育的人心里清楚。”崇鑫磊似乎在反击对方。

“其实像崇鑫磊家这种还没得到新品种权就已经进入市场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现场考察的情况还可以，目前正在进行授权前的审查程序。”长期到各地进行现场考察的邓超已经在工作中遇到民间育种的各种问题，“育种人只有在获得新品种权后，才能依据我国的《植物新品种保护条例》对品种进行保护，并对从申请品种权初审合格公告之日起发生的侵权行为进行追偿。”

崇鑫磊也曾反复向邓超咨询如何进行新品种保护以及如何维权的问题，但在品种权授予之前就贸然进入市场，则可能面临一定的侵权风险。

育种要继续保护也要继续

电话又在催促，河南客户说已经到火车站了。

崇鑫磊钻到自家的地库里搬出两箱冷藏了一个月的桃子，拿出一个往地上掷两下，桃子依然弹性十足。

“就不带客户往村里走了，直接带到邵庄那边新弄的园子去。”崇鑫磊边说边整理资料：购买合同、鉴定证书、商标注册证、品种权申请受理通知书。“他们认这些。”在客户面前，或许大红印章才更具说服力。

50公里外的邵庄苗圃里，爷爷崇有道刚刚从蓬莱考察完回来，“季节不行，只能等到明年再去。”

考察结果不理想，并未出乎崇有道预料。桃子的成熟期一般是5月下旬到11月中旬，11月末晚熟的品种市面上凤毛麟角，要找到好的选育品种更是难上加难。

“早熟品种市场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再培育一个更晚熟的，最好能延后到正月上市。”崇有道认为最大限度追求晚熟才是培育新品种的合理思路。

2014年刚投入使用的邵庄苗圃从外观看更像一个企业园区，一座三层的办公楼把园区分成试验区和生产区前后两部分。“品种本身有芽变的过程，同样品种的树苗种下去，有的成熟特别晚，有的果实特别大，有的口感带苦味，就单独挑出来栽在这边试验区里再观察、选育。”试验区还有样品展示功能，崇鑫磊带客户在试验区里挑选品种，“每一株都不一样，成熟期可以从6月到11月，看客户需求。”

送走客户，爷爷崇有道发动电动汽车准备回家，“我今年71，驾照不给审了，就只好开这个电动汽车。”退休后的生活比在果蔬站当站长时还要忙碌，除了见客户、搞育种、交材料，有时还要去外地做技术指导，“总不能去哪儿都靠家里人。”

崇鑫磊用“老派知识分子”来评价爷爷，每次被客户请到外地做技术指导时，老头子还是喜欢一板一眼地写板书，今年他建议爷爷把技术指导内容录制成讲课视频。

“这个很简单”是崇有道的口头禅，不管是写材料还是录视频、作报告，和13年的育种经历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民间育种太难了，13年能培育出这一个品种已经是太幸运了。”

晚上崇鑫磊打来电话，说已经和河南客户敲定了1万棵树苗的合同。“现在村里打这个品牌的太多，但是真假难辨，我这里有完整的证明材料，他们有很多都是兜一圈再回到我这里。”

崇家村因树苗质量问题纠纷频发，但最后多是不了了之。为此，崇有道在合同里特意加上了一条：如果品种纯度达不到98%，将给予5倍赔偿。

“之前根本不知道要申请新品种保护。”崇家的桃子品种是在经过专家鉴定确名后，才有了保护品牌的意识。但出苗季节里频繁发生的纠纷，又让崇家意识到仅保护品种名字是不够的，要真有发言权还要申请新品种保护。

新品种权一天不到手，崇家对其他售卖映霜红的商家就无可奈何。尽管品种保护和商标注册在时间上没有绝对的先后顺序，但一个是保护品种权益，一个相当于市场通行证，想在市场站稳脚跟，两者缺一不可。

“两者的保护对象不同，商标侵权要找工商部门，而只有通过申请新品种权才能真正保护自身品种权益。”目前，很多育种人对申请新品种保护还存在认识盲区，难以辨别名目繁多的申请类型，邓超进一步解释，“申请新品种保护的意义等同于申请专利，只有及早申请，才能使自身知识产权获得保护。针对申请人的培训在2015年会陆续开展，涉及植物新品种权相关知识、DUS测试（植物新品种测试）基本原理、现场考察主要流程和注意事项等内容，能帮助育种人对申请新品种保护流程和权益等有更多了解。”

“只有等拿到新品种权才能追诉，现在只能和他们说这么做不对，但走完新品种申请流程还要等一两年。好的品种能给农户、供应商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但出了假的搞乱市场，对谁都没好处。”在尚未获得品种权保护的情况下，崇有道显得很无奈。

按照新品种申请的现行规定，果树新品种权申请流程主要包括提出申请、自测、现场考察、审核四大阶段，一般而言完成申请至少要经过两年。“这是因为在自然条件下，至少要测两个生长周期才能判定一个品种的DUS三性，即特异性、一致性、稳定性。这是新品种权申请能否通过的决定性因素。”新品种的这些审查测试环节也是为了保证结果的科学有效，邓超解释说。

“按照现行的《植物新品种保护条例》，判断新颖性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在申请日之前该品种的繁殖材料是否被销售，以及销售的时间长短。”邓超认为，对品种的新颖性和命名的审查恰恰是品种进入DUS测试环节之前的重要内容。“要想规避崇家面临的这种现状，就要在品种育成后尽快申请品种权。”

不断打来的树苗咨询电话，随时可能错失的市场机会让崇有道的内心难以平静，而新品种审定的科学性和严谨性，让获得品种权保护凭证的时间显得更加漫长。“育种还要继续搞，关于申请的那些要求我们确实不熟悉，但也知道是必须的。”

清晨6点，崇有道照常和老伴一起从家出发去广场晨练，一路上和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在这青州小城微妙的人际关系里，大家彼此间沾亲带故，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多事情都讲究个情面。对于将来怎么追诉、怎么维权，崇有道只说还没有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