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

——题记

抵达京城将近十年的光阴，你转过身，忽然发现京城在你的心里，正渐渐成为第二故乡。

可是临近旧历年，在年底必做的一件事情，便是短时间挣脱京城第二故乡的引力，完全结束手中的工作，轻轻妥妥加入全国上下的迁徙大军之中，如同南飞的候鸟去寻求一个温暖的地方。我们知道，那是心底里最温暖的怀抱——故乡。

有一年，我们留在京城过旧历年。那一年特别例外，是因为买了新居，老家有个传统，新居的第一年，必在新居过旧历年。于是我们不得不窝在京城的新居。春节时的京城忽然间几乎成为空城，连地铁也是空空的。而我们在京城无亲无故的，像关上的鸟笼，虽然也走几趟地坛或者玉渊潭的庙会，吃一吃各地的小吃，然而怎样都没有一点新年的欢愉。

我们可怜兮兮地立在京城，遥望着远方的故乡。设想着彼时彼刻故乡是一番怎样的情形。

故乡的好，好在它可以让你放松下来，偶尔撒撒野，回到我们过去的时光。

我们从别处回来，回到过去的时光，跟少年时的你打招呼，对话，然后再重新回到别处。这就像一个特别隆重的仪式。你需要这种仪式，或者说这种情份打底。这种情份就如同农民对土地的感情，脚一步一步踏在大地上，走着走着，就要忍不住蹲下来抚摸大地。因为大地是他的滋养。

可当肉身真正地回到自己出生的故乡，怔怔地，要好一会呼吸了很多口故乡的空气之后，那空气中的水分是甘甜湿润，如同吞下一口碧螺春清茶，你才能定下来，忽然意识到，原来已经身处故乡。

其实等真正立在故乡，又生出诸多不适。南方的冬天湿湿的冷，湿漉漉的含着秉烈的寒气，正穿过你的皮肤，穿过你的肺，穿过你的心。还是京城好啊，哪怕寒冷，也是干洁，也被阻挡在门窗之外。再吃个家乡菜，辣得直干面积冒汗，吃一场饭下来，仿佛遇见突发事件，湿漉漉地从浴室跑出，来不及擦净。从前少年的时候，每顿可是无辣不欢的。

每一年的旧历年，有一些仪式是恒久不变的。在故乡春节那几天，每天早上还醒不过来，母亲已经起床，在屋子里收拾东西，走来走去，一边絮絮叨叨与我说话，她又在厨房里做大年初一的食物，有故乡的“油圆”，上榜“舌尖上的中国”的“宸肉”，有油炸的“粘糕”，也每个人的碗里有水煮鸡蛋，逢双，意味着来年一年圆里圆全，事事平顺。诸如食物，每一年的头一天，正月初一必吃，仿佛只有这样的食物开启新的一年，才妥妥当当。

之后，我们便开启拜年模式，提着礼包往亲戚家走，走亲也访友。其中离不开的片段，是觥筹交错之后，一定会与亲戚朋友拉拉家常。家长里短，有时描述一种感受，有时谈到印象深刻的事件是细节重现。谈着谈着，最后总是以“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总结，长声一叹。所有悲欢离合，委屈眼泪都被无情吞入那句话之中，仿佛夏日酷暑热气难耐的无精打采的一只狗趴在地上，伸下长长的舌头。可它还不是得吞下口水，然后继续生活。之外，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吉祥话冲抵这些略略不太愉悦又避免不了的话题。

立于故乡的时光总是匆匆，七天一晃即过。母亲也是早早做准备，像家乡特有的腊肉香肠等年货被齐整得打好包。同时，送你上车的那天，父亲用细竹竿举着长长的鞭炮，燃放起来，噼里啪啦里送你出远门，这在故乡，是极高的礼遇。你一回头，父亲身上都是灰白屑儿，不知眼泪即来。

他们把你送到京城去打拼，等待你再次回到故里，通常一等即是一年。在送来送去的年间，父母两鬓已经开始发白。你恍然问自己，离开父母，去奔赴你的理想，去见所谓的世面，是为了什么？

我想，父母是为了成全罢，成全你不一样的人生，然后他们把想念默默埋进心里，一旦有机会与你见面，也表现得淡然，丝毫不想让你担心。

而当你离开时，一回头，看见他们眼中的泪。

你就在这情绪里坐上火车，氤氲着低低的悲伤，悲伤拉扯着几千公里之后，火车抵达京城。回到京城，一切变得熟悉又自如起来，仿佛鱼儿遇见了水。原来你在怀念故乡的时候在不知不觉之间与京城慢慢发生关联。在渐渐地熟悉之中，也渐渐生发出真正的感情。

早几日，你写道——听说京城终于要下雪。下雪仿佛是冬日的一个仪式，下雪了才意味一个圆满的冬。可是，它下的时候，我没有看见。我凝视天空的时候，它又不来。...而它终于洋洋洒洒而落地时，我又去了沪上。而今夜，当我推开麦当劳的门准备回家，一地的雪迎接我。我推着车走回家去。雪还在下，晶莹粒小，一颗一颗向下坠，迫不及待要投入大地的怀抱。仿佛薄薄一层糖，均匀铺了一地。甜的，美的，这甘甜里是有一种寂静的深远的美的。天空仍然有月亮，毛毛的晕笼罩着，原来下雪天月亮也不藏棉褥，只身出来看这一场雪。路灯照出长长的影子，细长蜿蜒的疏影。街上冷冷清清，路边烧烤的流动摊子，主人正低头香香吃邻边家的煎饼果子，煎饼一团一团往外冒起，意兴阑珊，他吃得如此香浓甜美。我爱这座沉甸甸的城市。

京城是这样一个地方，让人可以静下来观看这个世界，也第一时间让人得到最新潮的事物，可以有各种幻想、激情、以及可能性。如果说，梦想可以被看见，那么京城的天空一定无比拥挤罢。这种城市提供你实现梦想的诸多可能性。你爱上了这种可能性。

我想，所有人都有两个故乡罢——童年的那个以及第二故乡。

我称它为“双城生活”。

我们在第二故乡里见世面，又在童年的那个故乡里疗伤。

有人讲：见过世面之后，人有两种心态。一种是知道了好，要追求更好，类似竞技。最后直到超乎自己所需，被追求所累；一种由世面和觉悟建立了自我，找到事物和自己最佳契合点，不再一味追求更高更强。世界进步可能第一类人推动，但是世界的美好却是第二类人保存的。

于我来讲，我既喜欢身体里知道了好，要追求更好的自己，也试图创造出世界的美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