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春

古州城东有个孝妇冢村，村南边有一个闲园子，园子里有一个很大的坟冢。每年清明节，给祖先添土的男人们路过这里，都忘不了给这座坟茔也添上几掀新鲜土，这座坟也就越来越大，成了村里最大的坟茔。坟前那块青石碑上，刻着三个老时字：孝婦塚。关于这个坟茔，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相传，秦始皇修长城的时候，村南这户人家，父子都被官府抓去修长城了，再也没有回来，家中只剩下了婆媳俩。婆婆多病，身体越来越不好。媳妇一个人又要下地，又要照顾婆婆，吃尽了苦头。婆媳俩天天想夜夜盼，盼着亲人归来。可是亲人没有盼回来，却偏偏遇上了灾荒年，遍地饿殍，能跑动的都逃荒要饭去了。婆婆饿得躺在炕上起不来，孝顺的媳妇不忍心扔下婆婆不管，没法出去逃荒。

婆婆说：“媳妇啊！你别管我了，赶紧逃命去吧。”媳妇说：“婆婆你说啥哩？我就是还有一口气，也不能扔下您老不管啊！”婆婆一急，就昏过去了。媳妇知道，婆婆是饿昏了。看看家徒四壁的破屋子，媳妇也没有一点办法，头昏眼花有气无力地来到了街上游荡，幻想着能给婆婆讨到一口吃的。

虽说是饥荒之年，但积蓄丰厚的富人家是不会愁吃穿的。村东有一户姓杨的大财主，外号“杨二狠”，从来不怜悯穷人，只会变着法儿盘剥穷人，没人敢到他家讨米粮。

媳妇把村子转遍了，几乎家家封门闭户，哪里去讨一点点吃的？只好来到了杨二狠的家门口， 想求他们行行好，救婆婆一命。没想到话还没出口，杨二狠“嗷”地吼一声，他的儿子便牵着大狼狗出来了。媳妇吓得扭头就跑，到远处路旁的一个柴垛后面躲藏起来。杨二狠的儿子牵着狗追过来，见她跑没影了，就牵着狗回家。可那狗打坠不回家，用尽全力扯拉着绳子跑到了柴垛边，媳妇藏在柴垛后吓得浑身颤抖。狼狗不是冲她来的，到柴垛边屙下了一滩狗粪，又朝着柴垛后面“汪汪”叫了几声，才不情愿地跟着主人回家了。

听见没有动静了，媳妇从柴垛后面转了出来。可想想回家也是饿死，便心有不甘地想再到杨二狠家门口碰碰运气，却又害怕狗咬，胆胆怯怯在那里徘徊了半天，还是两手空空。正在为难地低头落泪时，忽然看见了那滩狗粪，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来狗粪里有着密密麻麻没消化掉的米粒。媳妇想，多好的米啊，要是给婆婆吃了，肯定能救活婆婆的命。可是，怎么能给婆婆吃狗粪里的脏物呢？媳妇站在那里为难着。上门去要饭，杨二狠肯定还是不给;如果再放出狗来咬她，恐怕连这点狗屎里的米粒也得不到了。

媳妇悲伤地仰望苍天，心里说：“老天爷啊，为了救活婆婆的命，你原谅我不孝吧。”她不再犹豫，将头上的罩布摘下来，把那狗粪兜了，来到村外的小河边，把那狗粪在清清的河水里淘了一遍又一遍，从晌午淘到日西斜，累得腰酸腿疼心发慌，直淘得那狗粪只剩下了黄灿灿的一抔小米粒。她闻了又闻，用舌尖舔了又舔，直到自己以为没有一点异味了，很干净了，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了，她才不淘了。

回到家，婆婆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媳妇赶紧生火，用那一点点米粒熬粥。红红的炉火，映着媳妇俊俏善良的脸庞，她心里默默祈祷：婆婆啊，你再撑一会儿，粥就熟了。终于开锅了，锅里冒出的热气，送来一阵阵扑鼻的粥香。她贪婪地闭上眼睛，多想先喝一碗呀！可是只有一小碗米粥，自己吃了婆婆就没有了。她一口也没舍得喝，舀一勺闻闻、吹吹，喂给婆婆;再舀一勺，闻闻、吹吹，喂给婆婆……婆婆渐渐有了活气，手和脚也热乎了。她一边喂一边呼唤着婆婆，婆婆的魂灵被叫声从遥远的天边唤回。吃完最后一口粥，婆婆醒了过来，咂摸咂摸嘴唇，惊讶地问媳妇：“媳妇啊，你上哪儿弄来这么香的小米粥啊？”媳妇伤心地落下了眼泪，把碗一放，扑通跪在了婆婆炕前，一五一十把来龙去脉向婆婆学了。她哭道：“娘啊，儿媳不孝，您打我骂我吧。”婆婆激动得热泪盈眶，哭喊着抱起媳妇，大呼：“我那好媳妇啊！”婆媳俩抱头哭作一团。

媳妇刷了刷熬粥的锅子，喝了一碗刷锅水。

到了第二天中午，媳妇已经饿得虚脱了，气若游丝。婆婆难过地哭泣着，绝望地哀求上苍：“天老爷啊，您救救我的好媳妇吧！”忽然，晴朗的天空飘来了一块乌云，呼隆呼隆打着惊雷，笼罩了她家的院子上空，而周围却是一片烈日炎炎。昏迷中的媳妇惊醒了，回光返照似地一骨碌爬起来，哭着和婆婆说：“娘啊！我给您吃了狗粪，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天老爷要惩罚我了。我应该受这个惩罚，只是儿媳以后不能孝敬您老了。”说罢给婆婆磕过了头，就跑到院子里跪下，等着天老爷的惩罚。婆婆踉踉跄跄跟了出来，和媳妇跪在了一起，大声求告：“天老爷啊！我的儿媳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呀！您可要睁睁眼啊！有什么罪过，天老爷就惩罚我吧，千万别怪罪我的媳妇！”婆媳俩正争着承担罪罚，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紧接着一个震天响的惊雷在头顶炸裂。婆婆和媳妇都以为自己被天老爷劈死了，闭着眼睛久久地跪在那里不动。

可是雷声响过，乌云眨眼间散尽了。婆媳俩睁眼看时，媳妇的身上披满了光灿灿的金银珠宝，胸前挂着一个宝葫芦。从此，婆媳俩过上了好日子。媳妇胸前的那个宝葫芦，想要什么财宝想吃什么好饭菜，有求必应。只要摘下葫芦摇一摇叫一叫，所叫的东西立刻就变了出来。可是媳妇一点也不贪得无厌，除非婆婆馋什么吃的了，或者婆婆生病了需用什么药物，她才舍得动用宝葫芦。见媳妇守着宝葫芦却整天粗茶淡饭省吃俭用，婆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有一天，趁媳妇睡着了，她摘下宝葫芦给媳妇变了好多绫罗绸缎，美味佳肴。媳妇醒来，大惊失色，赶紧跪求老天原谅，不收回宝物就长跪不起。老天只好把那些绫罗绸缎收了回去，美味佳肴就留给婆媳俩享用。媳妇给婆婆留下一些，剩余的就分给邻里乡亲了。

媳妇孝顺婆婆过上好日子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四面八方，逃荒的乡亲们都陆续回了村子。媳妇用那宝葫芦变出些粮食来，接济周围乡亲;变出些种子来，鼓励大伙开荒种地、恢复农业生产。天上也下起了雨。很快，死气沉沉的村庄又生机勃勃起来。村里人都把媳妇当做恩人、救星。大伙不缺吃不缺穿，也没有人愿意去给杨二狠扛长活、做短工了。杨二狠又气恼又嫉妒，就动起了歪脑筋。这天他领着儿子和几个狗腿子，找到了婆媳俩，厚颜无耻地说：“你家的日子过好了，欠我家的账也该还了吧？”婆婆说：“你记错了吧？我家虽然穷，但从来没有借过你杨家一文钱、一粒米！”看着杨二狠那副流氓无赖相，媳妇明白了。她平静地说：“娘，咱欠了人家一滩狗粪呢。”杨二狠奸笑两声，道：“还是媳妇懂事体啊。俗话说，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婆媳俩的命，可是我杨家的狗粪救回来的。你看这账怎么还呢？”说着贼溜溜地瞅那宝葫芦。媳妇把宝葫芦从胸前摘下来，说：“这宝葫芦是天老爷恩赐的，我和婆婆本来穷命，兴许时间长了还担当不起呢。杨员外如果觉得担当得起，尽管拿走就是。”说着把宝葫芦放到了桌子上。杨二狠早就垂诞欲滴了，一把将宝葫芦抢到手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杨二狠得了宝贝，自然想大大地炫耀一番。他要让所有的人看看，杨家的富贵和势力是上天所赐，哪个敢对他不敬跟他作对？他大张旗鼓地请了戏班子，撒了大红请柬，约了县太爷、乡绅名流来他家吃宝葫芦宴。晚上，杨家大院灯火通明，宾客满座，只等着摇那宝葫芦，想吃啥就来啥。都吵吵嚷嚷等不及了，杨二狠不急，油腔滑调先来了一通人模狗样的演说：“嗯，这个，尊敬的县太爷、诸位乡绅名流，古人云‘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我们杨家自古以来‘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对快要饿死的孤苦婆媳乐善好施，感动上苍，恩赐杨某这个宝葫芦，可让我拥有天下财富。但杨某不是吝啬之人，今晚特邀大家欢聚，有福同享。”言罢，他喜滋滋地把宝葫芦交给儿子，让儿子亲自摇宝葫芦。儿子兴奋地接过宝葫芦，使劲摇晃，大喊：“来满桌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变！”呼啦一下，鱼肉满了桌子。“来满桌的鲜果美酒，变！”呼啦一下，鲜果美酒满了桌子。“来倾国倾城的美女佳人，变！”众人惊得眼睛没了黑眼珠，舌头伸出嘴巴回不去，眼见十名天仙般的妙龄美女人从天飘落，风摆杨柳般给众位斟酒把盏。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昂奋的惊叹和喝彩声。

杨二狠的儿子愈发亢奋，又扯破嗓子吆喝：“变来取不完用不尽的金山银山！”宝葫芦突然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黑气，霎时一股呛人的臭气差点把儿子熏得背过气去，翻着白眼咳嗽不止。众人刚要动筷子，只见那十名天仙轻拂舞袖，眨眼无踪，那满桌的菜肴却是瞬间变成了一盘盘臭狗屎，熏得众人呼天抢地，哇哇呕吐，掩鼻而逃。

杨二狠大惊，上前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宝葫芦，狠命摇晃，气急败坏地喊：“变！变！变！给我变出金山银山！”登时他家的牛马驴骡都变成了一块块废石头。杨二狠气疯了，嗖地将宝葫芦扔出院外。那宝葫芦却是当空划出一道耀眼的金光，呼啦啦地飞走了。

杨二狠颜面扫地，没处撒气，便气势汹汹地率众人来找婆媳俩兴师问罪，却惊诧地看见那宝葫芦又挂在了媳妇的脖子上。他嘴都气歪了，恼羞成怒，咆哮：“好大胆的刁婆娘，竟敢戏耍本大老爷！你立刻给我变出一样宝物来，不然的话，别怪老爷我不客气。”媳妇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慌不忙地摘下宝葫芦轻轻一摇，就变出了一个大元宝。杨二狠伸手就抢，媳妇轻轻一吹，元宝又钻进了葫芦里。媳妇道：“这宝葫芦是上天圣洁之物，心地肮脏的人怎可享用？杨老爷也是读书之人，自比积善人家，难道不明白巧取豪夺，非人间正道？”杨二狠闻听此言，顿时感到了天意的威慑，不敢造次，但他哪肯心甘？歪眼珠子一转有了鬼主意，轻蔑地说：“哼哼！我就不信老天爷只会看上你这穷鬼。我囫囵猪囫囵牛上大贡，何愁老天爷不开眼？”

杨二狠回到家来，对老婆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老婆听了，面露难色，甚是踌躇，但经不住杨二狠连唬带哄，只好答应。也不劳下人动手，亲自下厨，蒸了一锅上好的黄米饭。米饭蒸好，老婆盛一大碗喂给那拴在树下的大狼狗，一天三顿把大狼狗撑个肚儿圆，直撑得大狼狗看见黄米饭就想吐。可是怪了，从前嫌狗天天拉屎，这回喂饱了黄米饭，整整三天过去了，大狼狗竟一点屎不拉;第四天拉下来了，竟是消化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带。杨二狠好不气恼，但不死心，再喂。又过了一天，大狼狗照样没有拉屎。杨二狠急得跳脚，恼了，骂：“奶奶个球，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揍你个狗日的。”回屋拿了马鞭，没头没腚地抽打大狼狗，抽得大狼狗皮开肉绽，嗷嗷哀嚎，终于拉了急屎。

杨二狠跨前一步，见那狗屎里黄米多多，大喜过望。立刻命老婆兜了狗屎，拿到村外的河水里淘净，把洗净的小米拿回来熬成了粥。粥好，杨二狠命老婆端给娘喝。老婆不敢，他恶狠狠地瞪一眼。老婆心惊胆战地将粥碗端到了病卧在床的老娘跟前。杨二狠跟在一边说：“娘啊，儿媳孝顺您，嫌下人笨拙，亲自给您熬了碗小米粥，你就趁热喝了吧。”说着，杨二狠自己先闻到了一股臭哄哄的气味，捏着鼻子歪过头去。娘满腹狐疑地尝了一小口，咧着嘴摇摇头说：“这粥放什么东西了，怎么有股子怪味啊？”便不想喝了。杨二狠急了，赶紧拿过扇子把那热气往一边扇，催娘：“娘，这是儿媳老远跑到深山里求来的仙人汤，保您长命百岁的。”娘将信将疑又张开嘴来，闻着那股味又不想喝了。杨二狠见状，一把捏住娘的鼻子，老婆就势将碗一竖，狗屎粥便一股脑地灌进了娘嘴里。

娘难受得哇哇直吐。老婆还没来得及放下碗，猛然就听到了天边雷声隆隆，吓得浑身一哆嗦，碗掉地上跌碎了。雷声轰轰隆隆由远及近，一会就来到了院子上空响个不停，乌云把整个院子遮严了。杨二狠心里又怕又喜，喜的是如此灵验，老天爷说来就来了，很快就要有那朝思暮想的宝葫芦了;怕的是雷声如此惊心动魄，假如老天爷打个盹走个神儿，不就玩完了吗！到底是做了亏心事，杨二狠禁不住筛糠不止，腿肚子打软，几乎是爬着来到了院子里。老婆见杨二狠这个怂样，也早已吓尿了裤子，爬都爬不成溜了。这时老娘在屋里哇哇呕吐不止，大声哭喊：“天杀的呀！你俩给娘吃得啥脏东西呀？娘的肠子都翻腾出来啦！”轰隆隆的声音淹没了老娘的哭喊，杨二狠和老婆全然不理会娘的哭喊，匍匐在地上。云层越压越低，雷声一声紧似一声，杨二狠拉着老婆战战兢兢跪起来，磕头如捣蒜：“大慈大悲的天老爷啊，您老人家来得真及时，我那囫囵猪囫囵牛还没来得及贡上……”可是，没等他啰嗦完，上天就不耐烦了，轰隆一个惊天霹雳，随即云开雾散，雷声远去。惊魂未定的一家人睁眼看时，那杨二狠两口子早已气绝生亡了。

这还不算，杨二狠仓囤里的粮食，埋在地下、藏在钱柜里的金银财宝，全都空空如也了。杨家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没有了饭吃。杨二狠的儿子拄着要饭棍，来到了婆媳俩门前乞讨。周围的人都气愤地赶他走，但是媳妇把杨二狠的儿子接进家，管了他一顿热汤热饭，又给了他一些干粮，让他带回去给一家人充饥。临走，媳妇从那宝葫芦里取了粮食种子，叮嘱他回家好好种地，来年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乡亲们在这位孝顺媳妇的帮助下，都过上了好日子。而她自己从未取那宝葫芦里半餐美味，更不贪毫厘金银。饥荒年过去之后，她就把宝葫芦交回给了老天爷，依靠勤劳种地赡养婆婆，为婆婆养老送终。

婆婆死后，媳妇活到九十九。她虽然无儿无女，但百年之后，年年清明香火旺，年年坟茔添新土，坟茔成了村里最大的坟，孝妇冢村美名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