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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史诗观止

2015-04-03韦文扬

贵阳文史 2015年2期
关键词:史诗苗族文化

韦文扬

我不是做学问的,所以我特别敬佩做学问的人。尤其是做苗学领域学问者,你不但要做学问,你还得懂苗语,识苗文。由于苗族过去没有文字,所有历史基本没有文字记载,苗族文化的传承都靠历代口传,要收集苗族文化,就得到山寨田间,就得到苗族同胞中去。我由于从事苗族题材文学创作,这就少不了和苗学学者们接触,向他们求教,和他们一道喝酒。听说一文先生和今旦老师新出了一本苗族史诗方面的专著,我猴急地跑到一文先生就职的都匀黔南学院去向他讨要。醉归时,抱回来一部沉甸甸的巨著——《苗族史诗通解》。

上世纪80年代,我刚从部队转业,就有幸参加了由“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贵州省分会”(贵州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前称)举办的“贵州省苗族民间文学讲习会”,开始接触“苗族古歌”和“苗族史诗”。过去不会苗文,学太长的歌都用汉字代音记录,有不少的苗语音汉字没有,汉语拼音也拼不出,就得用一段话注释那个语音的意思,很麻烦。学会了苗文下到苗寨里去搜集整理苗族民间文学资料,用苗文记录就方便多了。那次我们搜集的资料,省民协出了好几个《民间文学资料》集。省民协从1957年的2月开始出《民间文学资料》第1集,到1982年我们参加搜集时出到第53集,而后我又得到1985年5月出的第67集。那时,我对“苗族古歌”与“苗族史诗”有一点体悟,却也只是熟知一些经验性和常识性的名称而已,要把熟知的名称上升为真知的概念,那就得做学问了,于是我改了行。

苗族史诗从发现、出山到当作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来对待,时间跨度也有1个多世纪了。按一文先生在代前言中的追溯,在1896年前后,英国传教士克拉克与黄平籍苗人潘寿山合作,记录了苗族史诗中的《洪水滔天》、《兄妹结婚》以及《开天辟地》中的一些篇章以后,苗族史诗的内容开始为外人所知。1941年3月出版的《社会研究》第20期,发表了陈国均《生苗的人祖神话》一文,记录了现今贵州省从江县下江镇流传的苗族史诗中的“十二个蛋”、“兄弟分家”、“洪水滔天”的内容。它是目前所见最早发表的苗族史诗诗体译文。此后苗族史诗的内容就像春天的嫩芽出土,但不能分辨其名。

上世纪50年代是整个少数民族文化的春天,政府发出“抢救民间文学”的号令,文化工作者抢救的干劲决不亚于当时的“大跃进”运动。1956年,马学良、邰昌厚、今旦3位学者共同发表的《关于苗族古歌》一文,为苗族古代歌谣总体定了个专业名称,此后得到广泛引用。同时对“苗族古歌”与“苗族史诗”专业名词的论证一时注家蜂起。又是马学良和今旦两位学者首先提出“苗族史诗”这一专业名称和概念。他们在1983年出版的《苗族史诗》代前言中解释道:“如同许多少数民族一样,苗族群众向以歌唱的形式来颂扬祖先的丰功伟绩,因此过去习惯称之为《古歌》或《古史歌》。这些诗歌详尽地记载了苗族族源,古代社会状况及风俗人情等等,苗族人民把这些诗歌看成自己形象的历史,所以我们认为称之为《苗族史诗》更为恰当。”

“苗族史诗”不是经验性的名称,而是规定性的概念系统。苗族史诗存在数千年,中国文化史视若罔闻,借用黑格尔的说法就是:“有之非有”、“存在着的无”。就像一块金矿,它就摆在路上,没有这方面知识的人,天天从它上面踩过去,视而不见也等于没有,因为他看不见财富。同样,“有之非有”、“存在着的无”对做“苗族史诗”的学问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史诗”是有系统理论的,但苗族史诗具特有的历史和特有的思维方式。这实际上要求做“苗族史诗”学问的人,在发现理论概念的同时要创新理论思路。因此,有没有阅读文本和观察现实的相应的概念系统,掌握了多少、什么样的参照物,直接决定做学问的水平。

概念作为认识的阶梯和支撑点,是阅读文本和观察现实的理论前提。诸多的苗族学者在漫长的文化进程中求证着这个概念。《苗族史诗通解》的作者为求得一个真实的“苗族史诗”理论概念,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为之苦苦求索几十年,从苗族史诗的界定,篇章的构成,流传地区、基本句式、韵律特点、叙事主题、演述传统等作了大量研究。不仅仅阅读不同时期和地区的文本,还调研了不同地区的民间歌师,考察他们对苗族史诗的界定和看法。研究的态度是一把剔骨刀,即解离所有的对象,也包括自己以前的见解。这样,苗族史诗的特点含义才被排他地、科学地、完整地求证出来。

今旦老师是新中国成立后我国最早一批开创苗学的鼻祖之一,我不仅读他的作品,80年代还听过他的课,受教受益颇深。他们这一代人所作学问大都有切身体验,很注意学养的高度和民间的深度,他对苗族文化的建树对我们后学可谓高山仰止。他们搜集整理的文本和研究成果,为后来者铺垫了基础。

我读过许多中间代的苗学者有关苗族文化研究的著作和文章,感觉有太多的空对空,从理论到理论;要么就是一切以汉典籍为准,要么就是排斥汉典籍的东西,要么就是生拼硬凑的“硬对硬”……苗族的文化是活态的,根本还在民间,他们没有搜集整理的体验,没有深入生活,没有切身体悟,读那些标本式的东西味如嚼蜡。有很深历史渊源的东西被他们轻描淡写、东拉西扯地那么一弄,成了像现代人仿古做旧一样的赝品。

吴一文先生是70后出生的苗学新锐,后生可畏!我最早系统读他的著作是他和覃东平合著的《苗族古歌与苗族历史文化研究》,这部著作给我焕然一新的感觉,为之豁然开朗。这是苗族文化研究的一种新气象,它思路开阔,苗典与汉典,苗俗与汉俗,古与今,物与典、歌与俗都能融会贯通。其语言清新贴切,读了很受启迪。个中缘由是什么呢,现在读了这部大作,我渐渐明白了:苗族是个古老的民族,而且苗族五千年来基本上在迁徙,内部没有什么朝代与政权的更迭交替,不像汉族那样,几百年就改朝换代,一换朝代就势必有文化更新。历史没给苗族创新文化的机会,因此保留的古老历史文化习俗很多,很多你不敢想象的东西至今仍然在民间活态地运行着,有的虽然变异了,但依然找到其变异的轨迹。苗族文化古老的程度,我举一个最近的例子:著名作家阿城在其新著《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里认定,传说中的洛书即九宫图,它的异形符保存在苗族的鬼师服饰图案中。天极即北极星,是上帝神,它的形象保存在苗族服饰图案中,而在商、周的青铜器中,它的符形由盛而衰,随王权的长消而存。证明了苗族服饰图案直接传承自新石器时代,是罕见的上古文明活化石。阿城先生指出:(苗族图案)“从图案的造型结果来看,一是文化内涵太丰富,二是已经超过了二方连续、四方连续的图形构造。它们绝不是民间艺术,而是高度文明的结果。”他就是用从自黔东南台江、雷山、黄平等地收集来的苗绣图案与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陶纹、青铜造型对比,得出的结论。

《苗族史诗通解》与之有异曲同工之效,同样具备这种透视功力。我以为作者取“通解”一词很大气。大气,首先是志存高远,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有博大的人文情怀。开端的大气就是在基础性的、根本性的问题上形成自己的基本理念和解释原则。现在我们可以说,它的价值不仅仅在汇总和研究出准确的概念系统,最重要的贡献是对所有史诗的词汇注释,也就是“通解”。《苗族史诗通解》的注释永久地保留了史诗的原意和深意。没有注释,这些东西将来会变成无人明白其意的“天书”。为了做到通解,作者在追溯典源和疏通文义上花费了极大气力,其注释词汇索引有34页、2200余条之多,征引众家苗族经典以校勘。作者所作注释以苗族经典为据,解释典故注重源头,不时逐字句稽考词语的始源与流变,疏通古人与今人、今人方言之间的音意、在诗歌与口语炼句理解上的种种障碍。作者最基本的解释原则就是深入苗族史诗的原生态民间,到原生态的土地上去追问、去体悟、去提炼出通解。这样,就连古人的语气、语调,古人的血脉温度我们都能体察到。每一首史诗都有无数的典故、习俗、礼仪来通解之,每一首史诗的通解都能为你展示一出活态的古代苗族生活情景剧。剧情结构、语言色彩、人物性格,甚至游戏规则都活灵活现。我在阅读时,甚至忘掉回头去读史诗正文,陷入一条条注释和一个个典故之中,那就是古代苗族生活场景,你会联系到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习俗、某件工具、某种植物,仿佛我们正和与远古的祖先们在交接仪式之中——我领略到苗族史诗是一部名副其实的苗族社会百科全书,《苗族史诗通解》则是活态的苗族百科的史诗。

《苗族史诗通解》的作者能把苗族史诗通解得如此丰厚敦实,有其得天独厚的背景与环境。从后记中得知,作者的家族是个苗族歌师的家族。一文先生在很小就从爷爷、爸爸那里听唱苗族史诗,自此开启了他的史诗情缘。他的父亲就是本著作的第二作者今旦老师,是原贵州民族出版社总编辑、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资深专家。他的母亲、他的舅舅们,都是苗族歌师,他既是歌者,又是研究者,他自然就深得其中三昧。这个庞大的苗族文化大家庭,本身就是个苗族文化的宝库,本身就具备权威性,本身就是苗族文化的守望之家、学问之家。

再次说到做学问,我想起曾读过著名哲学家叶秀山写过一篇《读那些有读头的书》的文章,记得文中说过,你给黑格尔提问题,可以一直提问下去,他总有话回答你。那么学问家们的文章、著作能给读者回答多少问题呢?学问家自己心里有数,读者心里更有数。《苗族史诗通解》回答了我很多问题,为我破解很多苗族古今社会的谜团。我毫不夸张地说:《苗族史诗通解》是一部苗族古代社会的大学问经典,有读头。

(作者系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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