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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风筝寻一个回家的梦

2015-04-02张晓风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5年3期
关键词:老三柚子台北

张晓风

去年暑假,我不解人事的小妹妹曾悄悄地问母亲:“那个晓姐姐,她怎么还不回她台北的家呢?”

原来她把我当成客人了,以为我的家在台北。这也难怪,我离家读大学的时候,她才三岁,大概这种年龄的孩子,对于一个每年只在寒暑假才回来的人,难免要产生“客人”的错觉吧。

这次,我又回来了,回来享受主人的权利,外加客人的尊敬。

三轮车夫在月光下慢慢地踏着,我也无意催他。在台北想找一个有如此雅兴的车夫,倒也不容易呢。我悠闲地坐在许多行李中间,望着星空,望着远处的灯光,望着朦胧的夜景,感到一种近乎出世的快乐。

车子行在空旷的柏油路上,月光下那马路显得比平常宽了一倍。浓郁的稻香飘荡着,醇厚的香气就像有固执性似的,即使面对着一辆开过来的车子,也不会退却。

风有意无意地吹着。忽然,我感到某种极轻柔的东西吹落在我的颈项上,原来是一朵花。我认得它,这是从凤凰木上落下来的。那鲜红的瓣儿,让人觉得任何树只要拼出血液来凝成这样一点红,便足以心力交瘁地死去。我猛然抬首,却发现每棵树上都聚攒着千千万万片花瓣,在月下闪着璀璨的光与色,这种气派绝不是人间的!我不禁痴痴地望着它们。夜风里不少瓣儿都辞枝而落,于是,我归去的路上便铺上一层豪华美丽的红地毯。

车在一座长着大榕树的院落前面停了下来,我递给他十元,他只找了我五元就想走,我不说什么,依旧站着不动,于是他又找了我一块钱,我才提着旅行袋走回去。我怎么会上当呢?这是我的家啊!

出来开门的是大妹,她正为大学联考在夜读,其余的人都睡了。我悄悄走入寝室,老三醒了,揉揉眼睛,说:“呀,好漂亮!”便又迷迷糊糊地入梦了。我漂亮吗?我想这到底是回家了,只有在家里,每一个人才都是漂亮的,没有一个妹妹会认为自己的姐姐丑。

第二天我一醒来,柚子树的影子就在纱窗上跳动了。柚子树是我十分喜欢的,即使在不开花的时候,它也散发着一种清洁而芳香的气味。我推枕而起,看到柚子树上居然垂满了新结的柚子,那果实带着一身碧绿,藏在和它同色的叶子里,多么可佩的态度,当它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它便谦逊地隐藏着,一直到它个体庞大了,果汁充盈了,才肯着上金色的衣服,把自己献给人类。

这时,门开了,小妹妹跳了进来。

“啊,晓姐姐晓姐姐……”她的小手便开始来拉我了,“起来吃早饭,我的凳子给你坐。”

“谁要我坐他的凳子,就得给我一毛钱。”我说。

“我有一毛,你坐我的。”弟弟很兴奋地叫起来。

“等一下我就有五毛了,你先坐我的,一会儿就给你。”

我奇怪这两个常在学校里因为成绩优异而得奖的孩子,今天竟连这个问题也搞不清楚了。天下哪有坐别人座位还收费的道理?也许因为这是家吧,在家里,许多事和世界上的真理是不大相同的。

我们家里常有许多小客人,这或许是我们客厅中没有什么高级装潢的缘故。我们没有什么古瓶、宫灯或是地毯之类的饰物,当然也就不在乎孩子们近乎野蛮的游戏了,假如别人家里是“高朋满座”的话,我们家里应该是“小朋满座”了。这些小孩每次看到我,总显得有几分畏惧。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常想,我几乎等于一个客人了,但好心的弟弟每次总能替我解围。

“不要怕,她是我姐姐。”

“她是干什么的?”

“她上学,在台北,是上大学呢。”

“这样大还得上学吗?”

“你这人,”弟弟瞪了他两眼,“大学就是给大孩子上的,你知不知道?大学,你要晓得,那是大学,台北的大学。”

弟弟妹妹多,玩起游戏来是比较容易的。一天,我从客厅里走过,他们正在玩着“过家家”的游戏,他们各自有一个家,家中各有几个洋娃娃充作孩子,弟弟扮一个医生,面前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聊以点缀他寂寞的门庭。我走过的时候他竭力叫住我,请我去看病。

“我没病!”说完我赶快跑了。

于是他又托腮长坐,当他一眼看到老三经过的时候,便跳上前去,一把捉住她:“来,来,快来看病,今天半价。”

老三当然拼命挣扎,但不知从哪里钻出许多小鬼头,合力拉她,最后这健康的病人终于坐在那个假医生的诊所里了。看她那一脸愁容,倒像是真的病了,做医生的用两条穿好的橡皮筋,绑着一个酱油瓶盖,算是听诊器,然后又装模作样地把了脉,便断定该打盐水针。所谓盐水针,上端是一个高高悬着的水瓶,插了一根空心的塑胶线,下面垂着一枚亮晶晶的大钉子,居然也能把水引出来。他的钉尖刚触到病人的胳臂,老三就大声呼号起来。我以为是戳痛了,连忙跑去抢救,却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行,不行,痒死我了。”

打完了针,医生又给她配了一服药,那药原来是一把拌了糖的番石榴片,世界上有这样可爱的药吗?我独自在外的时候,每次病了,总要吃些像毒物一样可怕的药。哦,若是在那时能有这样可爱的医生伴着我,我想不用打针或吃番石榴片,我的病也会痊愈的。回家以后,生活极其悠闲,除了读书睡觉外,便是在庭中散步。庭院中有好几棵树,其中最可爱的便是芒果树,这是一种不能以色取胜的水果,我喜欢它那种极香的气味。

住在宿舍的时候,每次在长廊上读书,往往能看到后山上鲜红的莲雾。有一次,朋友说:“为什么那棵树不生得近一点呢?”事实上,生得近也不行啊,那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如果想吃,除了付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法律条文,把所有权划分得清楚极了,谁也不能碰谁的东西,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家里,我才可以任意摘取,不会有人责备我,我是主人啊!

回家以后唯一遗憾的是失去了许多谈得来的朋友,以前我们常在晚餐后促膝谈心。那时我们的寝室里经常充满了笑声,我常喜欢称她们为我“亲爱的室民”,而如今,我所统治的“满室的快乐”都暂时分散了。前天,我为丹寄去一盒芒果,让她也能分享我家居的幸福。家,实在太像一只朴实无华而又饱含着甜汁的芒果呢!

我在等,我想不久她的回信就会来的,她一定会告诉我她家中许多平凡而又动人的故事。我真的这样相信:每个人,当他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一定会被甜蜜和幸福所包围。

(司志政摘自《青春美文》2014年9月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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