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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使

2015-03-29

东吴学术 2015年3期
关键词:事象信使

李  森

信使

李 森

摘要:《信使》一文以古老的柏拉图式的对话文体,阐述了当代哲学家、美学家赵仲牧的哲学思想、美学思想和卓尔不群的人文情怀,生动而富有学理地开示了赵仲牧思想从受休谟、康德、胡塞尔思想的影响到创建“开显说”的学术历程,描绘了作为“精神信使”的赵仲牧与其弟子诗人李森之间“伯雍种玉”般的风雅诗思。本文是思想生成与文体创造会通的一种新的尝试。

关键词:赵仲牧;李森;信使;“开显说”;事象

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

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

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

天涯喜相见,披豁对吾真。

——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

哲人赵仲牧走进教室,世界突然鸦雀无声。不过,还有两种东西在旋转,体制的轮轴,岁月的齿轮。这两样东西,像亘古的一个秘密链环,只有极少数人能听见它们的声音,看见它们的锋利。赵仲牧把讲稿放在讲台桌面上,接着缓慢坐下,像一缕朝阳突然刺入涧底,照见惊慌的兔子。然后,他点燃一支香烟,闭目沉思片刻,时空中突然发出了第三种轰鸣之音。这是《西方哲学史》的第一课。此时,远方的一支玫瑰正在枯萎,而其他的玫瑰,都在时空的门槛之外等待虚构。与此同时,一株空谷幽兰,正在被一头猪拼命拱着。赵仲牧决定在光阴碎裂的迷离瞬间与瞬间,放逐自己的肉身而服从思想,这一点疼痛,俗人们未曾发现。事实上,赵仲牧,是一位鲜有人发现的人类信使。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思想即是信使,是信使气息盎然的锦绣年华,而非枯燥的逻辑。听者不知道作为动词的“思”与“想”为何物,也就不知道先生的信使身份。是的,一位信使的命运,一个辞藻的生机,在晨曦的浸润下,发出了孤立无援的哀怜。赵仲牧睁开眼睛。这个晨曦照耀下的辞藻,开始引领着一连串的句子拆开了洁白的信封。第一个句子慢吞吞地发出了声音:啊,泰勒斯,我的一个朋友!接着,第二个句子,第三个句子,无数个句子也开始发声:这个朋友说过,水是最好的。在这个朋友的心灵中,最好,就是最善;最善,就是万物的源泉。

赵仲牧的这位米利都朋友终身未娶,当他的母亲跟他说,该娶妻了,他说,“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呢”,过了多年,他母亲又说,该娶妻了,他又说,“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他的眼里泪光闪烁,好像在一个瞬间就审视了自己的一生。远方,一支玫瑰还在枯萎。更远方,一株空谷幽兰,还在被猪拱着。赵仲牧喃喃自语,念出了几位人类精神信使的名字,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也终身未娶。赵仲牧其实是在自我解脱,以先哲自诩并自嘲一番。那一天,恍惚间的又一个瞬间,他的确与年轻的泰勒斯,一起站到了尼罗河边。那是一个冬天,尼罗河夏天暴涨的河水已经退去。他们俩人,看着埃及人使用几何知识在丈量土地上的淤泥,重新分配土地。埃及人每年如此,因之他们中的天才创造了几何学。赵仲牧在讲台上继续喃喃自语:何必呢,泰勒斯,何必去衡量三角形和圆周上的那些线条?那些线条本不存在,而你,非得把它们画出来,从此,世界不得安宁了。

人类智慧的信使与学者不同。学者沿着逻辑的道路行走,处处彰显推演算计之能事,相信逻辑即是真理或抵达真理的方法,而智慧的信使,则在逻辑的路上反抗逻辑,警惕逻辑的乖张与绑架。要做一个智慧的信使是难的,做一个自我观察和显露的信使更难。因为逻辑是人类不得不制造的一架暴力机器,这架暴力机器随时都在绑架人,生成所谓的学术和知识。它几乎绑架了所有的人,把所有人变成了囚徒。一万人中,或许只有一个人反抗绑架,其余的人都乐不可支地接受绑架。逻辑的绳索也来绑架赵仲牧,他一不留神就被绑上了,在脸上留下了一个墨刑的疤痕,刺上了“哲学”这两个字。自然中或有因果,但无逻辑。赵仲牧八岁那年,曾经想象过自己一生终结时壮烈的一幕:抱着一堆手稿,从一个塔尖下坠。没有人知道他立志要写下什么,但那肯定是一堆逻辑形式,一堆关于世界的言辞,或一个哲学体系。一个人小小年纪就如此相信逻辑书写,不能不让人听之惊心动魄,感慨文化化人的力量。有一日,赵仲牧坐在杏坛上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已经在想象着自己逃脱逻辑绑架的另外一种情境。“离开逻辑,我要到哪里去呢?”赵仲牧想来想去,认为回归事物,或许是摆脱逻辑绑架的一个途径。“回归又有什么用呢,可是不能不回归。”他开始钟情于埃德蒙德·胡塞尔的现象学,考察“放弃一切偏见、成见、习惯看法”,“回到事情本身”的信条。凭赵仲牧的智慧,他立即就想到了所谓的回归,也不过是一条逻辑的道路,他失望已极,甚至想到了哲人的虚妄,智慧的无聊,存在的无依无靠,但还是要“不可为而为之”。有一次,李森听见赵仲牧说:“原始人在思维中通过投射——幻化的方式,把人类的价值观注入某些非人的事物,某些非生物、动植物、图腾、祖灵、神祇、魔怪,使它们不仅仅具有了针对人类的益或害、好或坏、善或恶的价值功能或价值取向,而且使它们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评价事物的价值观。”赵仲牧深感诸多价值观的原初来路有巨大的问题,可诸多价值观已经生成,作为智慧的信使,何以自处?何以相信所谓价值为真?他陷入了沉思默想、无以自拔的境地,只好念了一遍《道德经》第五章,自我消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先生也,“守中”,怎么能守得住呢?赵仲牧告诉弟子李森,他想到了《搜神记》中的一个故事。有一人,给一个叫杨伯雍的人送了一斗石子,杨伯雍把石子种在土中,那斗石子便生出了一窝碧玉,其中有白璧五双。赵仲牧想,从石子到碧玉,这就是逻辑吗?种下石子,渴望长出碧玉。石子何喻?碧玉又何喻?谁是石子?谁是碧玉?在石子和碧玉之间,是什么呢?是谁搭起了那个逻辑的桥梁呢?弟子李森说,赵仲牧的一生,即是反复把自己种在地里、渴望长出碧玉的一生。自己把自己种在地里,渴望长出碧玉,何其悲智!何其悲壮!弟子李森又说,赵仲牧也,其实从石子到达碧玉之间,事实上并没有一条道路,或许可以假设一条道路吧?那么,弟子想以诗的方式,为他假设这条人生道路,同时也自我假设,以诗的名誉!弟子李森再说,这个诗的假设,诗性的表达,已经是精神信使最后的一滴眼泪。

赵仲牧念了他曾经写下的《银杏社成立十周年》一绝:

种石伯雍终获玉,十年银杏已成林。

文坛风雨常相问,漫寄诗人一寸心。

晚年,有一个词在折磨着赵仲牧。这个词叫“开显”。不知在何时何地,赵仲牧突然觉察到,在“打开”和“显露”的那个世界之外,似乎并无世界可言。过去的过去,赵仲牧并不这样看,他要追求事物的本质,截断众流,让水落石出。换句话说,在早些时候,他并没有想到,以语言或逻辑去追求事物的本质多么荒唐。即便那次梦游古今,在英国与大卫·休谟相遇之后,他也还没有下定决心,尽管休谟的《人性论》已使他困惑不已。休谟说,来自东方的赵,你和我,其实只是两个印象的感觉链环,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接一个的感觉印象的闪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赵仲牧说,苏格兰之子,难道我们看见的,只是一些眼睛,一些耳朵,一些鼻子,一些手臂,一些脚踝吗?休谟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事物之间甚至没有因果,更没有所谓的理性,你能找到因果和理性藏在何处吗?如果某种情态下出现了因果联系,也是从印象到达印象,背后,并无因果,至少人是看不见的呀。赵仲牧陷入了醍醐灌顶之后的沉思,他的确找不到因果和理性,也就是说,他找不到柏拉图了,这是何等的失落!然而,他深知,因果和理性,对于学院派们来说,似乎是一目了然的。那种不加怀疑的一目了然,使他有点愤怒。赵仲牧对休谟的推崇,可能源于厌恶理性主义的张狂和逻辑主义的放肆。有好几次,他在讲台上,深切地为休谟念起了悼辞:“休谟,你安息吧!”念完,眼眶里充盈着泪水,那是大梦初醒之后的眼泪。赵仲牧的声音,使教室里的耳朵纷纷枯萎,然后凋谢。不是所有耳朵,都配听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哀悼之音,那震颤不已的轰响。

从寻找自然或事物存在的本质,到视“开显”为“本质”,说明赵仲牧的哲学,是二十世纪的哲学之思,源远流长。“开显”既不是一个本体论的概念,也不是一个命题的主词或宾词,而是一个运动着的谓词,是恍惚世间的印象绵延。显然,赵仲牧已将“开显”作为一种现象学方法一样的视点,去看世界、体悟世界了。

“开显说”之提出,说明赵仲牧的哲思已经走出了哲学“三峡”,到达了广袤的“江汉平原”,在弱水三千中,取瓢自饮。自休谟怀疑本体,康德划分了人的智慧界限而下,赵仲牧之哲思,无愧于休谟、康德与胡塞尔诸圣的信使。

弟子李森问赵仲牧,“开显”是“开显者”的“开显”吗?是“空相”还是“实相”?他答:“‘法性’,‘真如’,‘非相为相’在‘开显’;‘诸法空相’,也在‘开显’。”

弟子李森笑云:“先生,哲学的春天来了吗,万事万物都开显出来了吗?”

赵仲牧亦笑曰:“都‘开’了。”

弟子李森又说:“我似乎看见了,真若形,善若果,美若花。”

精神的信使,背负着智慧的痛楚踽踽独行,如山为水而立,水为山以形。形影相吊。

信使的精神游曳于存在与虚妄之中。在存在与虚妄之间,有没有“物”,有没有可知、可感、可视之“物”?此“事”“惚兮恍兮”,折磨着赵仲牧的弟子李森。“物”是幻象,还是事实?无论是认可幻象,还是认可事实,观察它们的方位在哪里?

又一次,在杏坛的风起叶落之时,弟子李森问晚年的赵仲牧:“此时此刻,先生的哲思有没有一个原命题,即所有命题的逻辑起点?”

赵仲牧答:“有的,它叫‘开显’。”

弟子李森问:“先生,是什么在‘开显’呢?是幻象,还是事实?”

赵仲牧答:“是‘事象’在‘开显’。不是事实,也非幻象。”

弟子李森有点疑惑,又问:“物本体的‘事象’吗?”

赵仲牧答:“非也。在哲学史上,‘物’曾经有个本体,创造了趋之若鹜的本体论者。现在,至少在我的哲学思考中,‘物’没有本体了,或者换句话说,物本体崩溃了,悄无声息地崩溃,只有‘事象’的‘开显’。你没有听见那崩溃的声音吗?在语言世界中崩溃的轰鸣之声,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泻千里的倒塌。”

弟子李森还是疑惑不解:“学生怎能听见先生‘心’中的声音呢,连来自自然中的声音,听起来都那么吃力,因为辨认不清,某种声音是表象还是本质,是风暴还是云雨。至于说那语言中的声音,更是神秘莫测。万卷辞章,时时秘而不宣。每一个辞藻和句子,都那样神秘莫测,闭关自守,讳莫如深。有时候,每一个辞藻都在拒绝我,它们似乎更喜欢那些学院派的教员,与教员们亲密无间、如胶似漆得很呢。”

赵仲牧说:“我理解你的困惑。你知道那些辞藻和句子为什么喜欢学院派教员吗?因为,辞藻和句子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奴役教员们的心灵,教员们也欢天喜地地在接受奴役。当然,教员们是不知道,辞藻和句子正在奴役他们,正在占有了它们。”

弟子李森说:“的确如先生所言,‘不知道者’不知他们‘不知道’这一点。这一点也给他们带来了以‘不知道’为‘知道’的好处,他们以为自己‘知道’了也,这就够了。有一次,我明明看见,某哲学教员的心中爬满了语词或一连串的句子,就像爬满了苍蝇。是的,无疑是苍蝇,成堆的苍蝇,我甚至闻到了某种意识形态的腥味,或臭味,苍蝇司职‘腥’‘臭’,好得很啊。问题是,那位哲学教员却自认为,心中爬满的,是一群小蜜蜂,还正在采他酿造的甜蜜呢。”

赵仲牧笑着说:“你的这个比喻有点损啊,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看见了。那位教员总是在课堂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仿佛他就是花果山的孙悟空呢。”

弟子李森说:“先生的‘猴头’比喻也损啊。他是猴子们的精神和行动导师吧,的确像,不,真的是一位导师。他还是西天取经的大护法呢。在他的头上,的确有一个紧箍咒。可怜的‘猴头’。”

赵仲牧说:“真是,可怜的猴头。可惜,那个教员最多是花果山的一只猴子,可能还达不到‘猴头’的级别。‘猴头’不在我们这个边城,而在远方的大世面上呢。”

弟子李森说:“先生,把猴子们暂且悬搁起来吧。我想知道,此时此刻,无论苍蝇还是猴子,它们是在先生的‘心’中‘开显’吗?或者说,是先生的‘心’在开显吗?比如说,有一个或者众多叫作‘心灵’或‘灵魂’的东西在‘开显’吗?或者像一个小哲学工作者那样说,是认识论的某种主体性在‘开显’吗?学生愚钝,请先生明示。”

赵仲牧闭目摇头,吐了个烟圈,答曰:“非也。没有心本论的‘开显’,认识论的心灵哲学也崩溃了。难道你没有听见,主体性也在崩溃吗?”

弟子李森接着道:“先生,十多年前,我看见过,当然,同时也听见过一个所谓的主体性在先生的‘心灵’和‘心智’中疯狂地蔓延、扩张,像万壑春风,浸润天地,再生物华。可是,现在怎么就崩溃了呢?”

赵仲牧:“那年月,我的确为那个所谓的‘主体性’鸣锣开道过的,可春秋无常,事象无常,思无常。事象总是在栩栩如生之时崩溃的,如春花凋零,秋实腐败。”

弟子李森接着问:“先生的‘开显’,是‘人’在‘开显’吗?比如说,所谓人本的文化系统?各种价值体系?比如说,仁、义、礼、智、信?”

赵仲牧睁开半闭的眼睛,兴味盎然,连连摇头:“人本主义是靠不住的,价值体系也是岌岌可危,人本和价值两座‘姊妹双塔’也倒塌了。从来没有坚不可摧的东西,没有一成不变的事象。只要假设的出发点崩溃了,一切都会分崩离析。”

弟子李森再问:“先生,是谁制造了这次哲学史上的‘恐怖袭击’,一如美国的‘九一一事件’?”

赵仲牧先答:“是我。一个恍兮惚兮的生命事象。”

弟子李森笑逐颜开,他总是喜欢与赵仲牧开玩笑,因为赵仲牧也是一位幽默大师。有幽默才能的人,方可交往。

李森说:“先生是哲学上的‘本·拉登’吗?无论谁出多少美金,我也不会暴露先生的藏身之处的。”

赵仲牧说:“你就那么忠诚吗?你忠诚的出发点在哪里?忠诚可是一种人文价值,它何以可靠?”

弟子李森诵《论语·子罕篇》一则作答:“‘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矣!’”

赵仲牧的心中充满了欢欣,笑着说:“我既不是本·拉登,也非孔圣人,可能是众多西西弗斯中的一个。”

弟子李森叹曰:“我当然也非颜子!颜渊的命太短了,可惜呀。先生是位土生土长的本地西绪弗斯吧?”

赵仲牧笑而答曰:“看你说的,西西弗斯还有本地的,外埠的吗?”

弟子李森喟然长叹,嘘嘘不止,要求朗诵太史公《报任安书》中的一段话,得到赵仲牧的应允。李森以男低音诵之:“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赵仲牧若有所思:“太史公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振铎之声,不绝于耳。”

弟子李森又以男低音诵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

赵仲牧嘘嘘嗟叹。

过了一会儿,弟子李森又问:“先生,‘事象’之‘开显’,既然无‘本’,何以确证?”

赵仲牧答:“事象在‘过程’之中,‘过程’在‘关系’之中。如果有所谓本体的话,事象之‘开显’,即是‘本体’,如此而已。”

弟子李森:“先生思想,可新世界。”

赵仲牧笑而不答,仿佛芝标摇曳。弟子李森想,世间有赵仲牧茕茕卓尔,山中必有一木,灿出林表;世间有赵仲牧锃亮若铁,山中必有一卉,馨领群芳。此种人与物的隐秘联想,乃是“事象”到达人心世界的大美通途。

在赵仲牧的客厅靠窗的地方,支着一架小型望眼镜。有时,赵仲牧会凭着望眼镜看一看窗外的星空。那一时刻,群星来潮,缀满屋顶。弟子李森即便不在场,也时时能看见,赵仲牧的屋子里,还住着一位戴假发的老头,那个人叫伊曼努尔·康德,他来自德国的一个边城哥尼斯堡。康德说,我只有两种东西可与赵仲牧分享:“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令。”赵仲牧说,我有两件事,请先生赐教:“说出可说的东西和不可说的东西。”赵仲牧阅读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对维特根斯坦的第七个命题“不能说出的东西只能保持沉默”很不以为然,他要说出不能说的东西。赵仲牧的这一抱负,使他将自己置于一个言说的巨大困境。说到底,这是要超越康德和维特根斯坦为人类的理智和言说划分的界限,此无疑是在不可知、不可为的深渊中泅渡。我看见,康德听到赵仲牧的两件事后,吃了一惊,甚至放弃了语言,陷入了表达的死寂。赵仲牧也曾将这两件事说与弟子李森,李森也无言以对。弟子李森想,说出不可说的东西,不是又回到柏拉图了吗?甚至比柏拉图更勇敢了。柏拉图在其对话录中,都只能以“假设”命题的真来说事呢。为什么要“假设”呢,柏拉图潜在的意思是说,命题的“真”,是可疑的。

赵仲牧也,如何才能说出那不可说的东西呢?难道那不可说的东西也有“事象”吗?或者说,可以假设“事象”、虚构“事象”吗?难道那不能说的东西,是不在言说框架中的东西吗?不在语言框架中的东西,又如何言说?赵仲牧没有回答。说出那不可说的东西,不知是需要巫师的行为书写,还是制造隐喻的深渊,赵仲牧也没有回答。他的“开显说”的确是一个现象学方法的出发点,但既然是“开显”,背后的“事象”或推动力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开显”呢?赵仲牧也,“开显说”讨伐理性桎梏,欲破解逻辑框架的迷魂阵,却也在放弃隐喻深渊中的文化链环吗?而那要说出“不可说的东西”,是否又要虚构“深渊中”的文化链环?弟子李森还来不及与您探讨,您就驾鹤西去也。

此时此刻,弟子李森怀念着赵仲牧,揣测一位信使永远不能送达的隐秘。他心中正在为赵仲牧招魂,他只听见天下所有门框上的铜环在乒乓作响,呜咽不止;而天下门楼上的风铃,还在迎风而鸣,仿佛信使心中的万顷幽怨。世间已无坚卓刚毅的智慧和灵魂,杏坛已被花果山的学院派猴子们所控制,万劫不复的学术江湖,唯权是从,唯名是争,唯利是图,夫复何言也。赵仲牧,归来!爱智者的三魂七魄,归来!

一位智慧的信使,自有信使的情怀。心中无诗,便无“事象”的勃发生机。熠熠生辉的“事象”即诗。文者应为天下锦绣;文化者,应化文(文即纹,象也)为天下锦绣。

弟子李森看见,一把笙,一把筝,在赵仲牧的心灵中风奏有年。缠绵的音符蹦跳不已,蹉跎天地,育成万象。

弟子李森看见,赵仲牧时而哀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诗·小雅·鹿鸣》)时而扶风而起,逍遥以游,自北溟而南溟。(庄子《逍遥游》)时而化蝶成彩,又自喻啼血杜鹃。(先生最爱李义山)时而化羽为凤,翱翔千仞,非梧不栖,但凡栖之,则若垂云。(《说文》释“笙”,“象凤之身也笙,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

弟子李森看见,且又听见,在赵仲牧所到之处,物生于心,形抟成象,是有古今;事发于言,声律隐幽,丘壑横陈,万卷辞章奔流,是有心灵。一切均在他的心中风云际会,又在瞬间冷却为灰烬。生与灭,幻化无极。

弟子李森听见,有时,赵仲牧也自嘲,说别人吹笙,载歌载舞,而自己,则自喻寒筝,独调风月。赵仲牧诗曰:“笙歌别院满城春,独调寒筝对玉轮。俚曲岂堪攀大雅,清商依旧动梁尘。”

弟子李森听见,赵仲牧反复吟咏空谷幽兰:

空谷雪融寒半销,独开自赏一枝娇。

冰容未肯分春色,时有幽馨云外飘。

——《幽兰》

春云舒卷倚青丘,莲叶田田委碧流。

深谷幽兰空自赏,天涯花雨任谁收。

情凝南国生红豆,梦断沈园垂白头。

北渚烟波兰枻远,佳人已去失汀洲。

——《暮春》(次韵李君《惜春》)

弟子李森又看见,空谷幽兰,反复被猪拱着。李森有一阕《哀怨》云:“一头猪在用嘴拱一株兰草。这几乎是古今全部诗作的哀怨。”

想到空谷幽兰,李森总是看见“猪拱”的一幕。看见两只猪耳,生出无数只猪耳;一个猪嘴,生出无数个猪嘴;四只猪腿,生出所有的猪腿;猪哼声声,生出阵阵猪哼。

李森总在想,猪拱幽兰,在这学术江湖,在这人间世,是何写照呢?

韩柳之文,为赵仲牧至爱。赵仲牧吟韩退之《柳子厚墓志铭》来到永州,寻“永州八记”故地而游。当吟至“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等句,潸然泪流。柳子厚因“八司马事件”被贬谪永州为司马,写下了“永州八记”。赵仲牧守卫学术边陲,似有柳司马被放逐之感。赵仲牧吟罢韩文,又吟子厚《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赵仲牧写下了《柳州柳宗元祠联》,此联宏阔胸襟,悲壮情愫,可传千古:

顺宗革新,宪宗复旧,十年投迹蛮荒地,且喜苍天有眼,昭昭青史重标八司马

柳州题句,永州记游,百代出尘云汉章,岂曰流水无情,默默寒江犹自九回肠

某年某月某一天,复旦大学一位哲学教授应吴松校长之邀,来云南大学讲学。在吴松校长的安排下,哲学系组织了一个学术擂台,邀请赵仲牧、云南大学历史系的顾士敏和藐藐小子李森等参加论战。那位教授研究德国哲学,主治从马克思到胡塞尔、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的哲学。在复旦,这位教授授课口才极好,纵横课堂,吞吐知识,被学生誉为“哲学王子”。李森随赵仲牧而来,到达哲学系会议室,他上座,李森末座。擂台开始,顾士敏以马哲经济学理论与之对,顾士敏与复旦“王子”各执一词,似乎打了个平手。俩相较量之下,虽不乏攻城拔寨气势,然而,仍保持着学者雅仪,毕竟顾士敏是位尊者,年长“王子”。轮到李森小子发言,其以所谓科学逻辑模型,论及“王子”研究的马哲与现象学诸命题的逻辑起点问题,理论虽暗藏锋芒,但出于礼貌,言辞甚为闪烁。赵仲牧听出了学生的言下之意,论辩隐衷,便明示:“你干脆把话说白了。”李森得令,便露出剑锋,以波普尔证伪主义方法,庖丁解牛一番,剖析“王子”所治的马哲与现象学两个学派之间的逻辑罅隙,甚至是逻辑荒诞。“哲学王子”看见一位未见经传的小子,竟然敢挑战他的学院派学术体系,还要从逻辑原点捣毁他的学术根基,完全是在搞思想挑衅。于是乎,“哲学王子”按耐不住学术伤痛,不顾学术论战精神、学者雅仪,又不便骂李森小子,竟然骂起了卡尔·波普尔,说波普尔根本不是什么哲学家,在哲学领域竟然也来插一脚。“哲学王子”这么一失态,赵仲牧就开始出招了。赵仲牧以马哲、现象学、分析哲学、佛学、知识论诸领域的逻辑原点为论,将“王子”的学术观点拨弄了一番,其视域之广袤,气势之恢弘,实在令“王子”招架不住。“王子”只好叹息一声,恢复了学者雅仪,说“今天终于见识了,云大,真是云南的北大”。擂台打完,李森陪赵仲牧和“哲学王子”到云大宾馆。一路上,“王子”说:“要是再读一个哲学博士学位,我要投到赵老师门下。”到了宾馆,赵仲牧和李森又与“王子”像拉家常般,论了一番当时的哲学思潮。赵仲牧臧否时下哲学人物,字字珠玑,句句剑戟,好不痛快也。

在赵仲牧书籍堆积成丘的客厅里,师徒两人坐着,显得非常孤单,仿佛一缕清幽的落霞,遇到一只孤鹜。

赵仲牧说:“起风了,是秋风。”

弟子李森答:“有一个声音好像在敲先生的窗户,似乎是值得怜悯的声音。”

赵仲牧说:“是的,它一直在敲,可是,我总觉得它在怜悯我。”

弟子李森说:“不知究竟是善的声音,还是恶的声音?那声音的气息,咄咄逼人,我听着是一个操公共话语的声音,而非私人的声音。一个公共话语,怎么会来访问先生呢?”

赵仲牧说:“我也不得而知,好像它一直在传达一个决定,比如让我闭嘴的决定。”

弟子李森说:“也可能是一个简单的发令,比如,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后转、向前看,等等。”

赵仲牧说:“从你的听觉来看,好像那声音中隐藏着善恶似的。你的听觉难道发现了那声音的一个可怕的来源?”

弟子李森说:“我总觉得那声音是从一个总部、一个发号施令的心灵,或一堆文件里发出来的,听起来非常锋利。”

赵仲牧说:“刚才我正想着宋玉的《九辨》呀,‘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你却让我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善与恶的纠结,缠绵悱恻。你为什么要让我听见?为什么要打破我的平静?”

弟子李森说:“我只不过在使用语言而已,比如说,‘恶已经变成了善’,先生知道吗?”

赵仲牧答:“善也在变成恶,此事从未停止。”

弟子李森说:“善恶之辨,已经没有意义,恶的铁幕上,已经绘满了善的蓝图,写满了善的文辞。”

赵仲牧说:“善与恶,都要警惕,它们彼此之间关系暧昧,有时候打得热火朝天,有时候秋波频传呢。”

弟子李森说:“弗兰茨·卡夫卡有一则箴言——‘恶是善的星空’。我反过来言之,‘善是恶的星空’。”

师徒俩坐在客厅里,陷入了沉思默想的两个语言的深渊。风更大了,外面的许多窗户乒乓作响,世界呼号不止。

赵仲牧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节目正播老布什总统在星条旗前振振有辞地讲话。赵仲牧突然说:“乔治·布什总统,一九二四年生,年长我六岁。”

弟子李森接着赵仲牧的话说:“这个人,年长我四十二岁。”

赵仲牧微微点头,笑而不应,若含芬吐蕊。

二〇〇七年五月十六日下午,弟子李森在云南大学怀周院一〇四室上课,为研究生讲授《艺术哲学》。课间,中文系主任王卫东教授打来电话,说赵仲牧刚刚在医院去世,时间是三点二十分。王卫东的话音未落,李森恍惚间看见,校园里高耸的钟塔突然倒下了,无声无息,那个高耸的位置归还了天空。李森泪流满面,立即招呼学生进入教室就坐。李森嗓音发颤,断断续续地说:“我的老师,赵仲牧先生,一位卓越的哲学家、思想家和文人刚刚去世了,我得赶往医院,现在停课。”学生们惊讶地望着李森,他们不知道赵仲牧何许人,为何让这位教师如此悲伤。

李森打车赶往昆明医学院附二院赵仲牧病房。那间病房,在二楼走廊尽头的右边。通往病房的走廊上,有一位弟子靠墙站立,其他人还未赶到。李森进入病房,医生已将赵仲牧的衣服尽数解下,然后出去准备清理遗体的工具去了。赵仲牧一丝不挂,仰天置于床上。李森独自一人站在床边,守候着遗体。大约十几分钟后,医生、家属和几位弟子陆续来了。赵仲牧的遗体上,有几处疤痕,那是曾经做手术留下的。

弟子李森不再流泪。面对赵仲牧的遗体,他反而平静下来,默念着一阕古老的歌谣:

甘罗十二为丞相,

太公八十遇文王。

世间多少先贤士,

如今都在土中藏。

贾氏夫人坠楼亡,

颜回命短彭祖长。

……

二〇一三年三月十三日 燕庐

随笔与书评

【作者简介】李森,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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