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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阮籍之死
——以《庄子》与《世说新语》为例

2015-03-28刘世明马轶男

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竹林七贤阮籍嵇康

刘世明 马轶男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论阮籍之死
——以《庄子》与《世说新语》为例

刘世明 马轶男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阮籍是竹林七贤之一,亦是魏晋风流的代表人物。历来学者大多认为其处于动荡的年代,没有胆量反抗统治阶级而委曲求全地生活于世,但他内心又不愿意与司马氏合作,故因写作一篇《为郑冲劝进王笺》愧悔不已,之后便郁郁而亡。然而,通过《庄子》和《世说新语》二书与阮籍一生言行比照,却发现阮籍并无愧悔之心。其死前心境也并不是只有一种单一的色调,而是多种复杂感情的交织与演进。从失去挚友的孤独到悟道意足的欣慰,最后随母亲与嵇康快乐而去。为了更精确地分析其人格精神的实质,为了更充分地研究其诗文作品的内涵,窥测阮籍之死当是一项非常必要的工作。

阮籍之死; 庄子; 世说新语

阮籍,魏末名士,历史上名声显赫的竹林七贤之一。《晋书·阮籍传》说他“博览群籍,尤好《老子》《庄子》”、“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可见庄子、老子思想对其影响甚大。南朝宋刘义庆所作《世说新语》有许多条目都提及阮籍,并集中展现了他风流不羁、高蹈出尘、至情至孝的人格精神。而对于阮籍的死前心态,史书上并没有任何记载。

陈伯君先生作《阮籍年表》曾言:“景元四年,冬十月,司马昭辞让相国,晋公及九锡,司徒郑冲率群官劝进,乃为郑冲作《劝晋王笺》,冬卒,时年五十四岁”。[1]由此可见,阮籍之死应该很是正常,不似嵇康死得那般凄婉惨烈。正如罗宗强先生所言:“阮籍仍然是依违避就,结果嵇康为社会所不容,阮籍却得以善终。”[2]嵇康临刑之前后悔不已,《晋书·嵇康传》记载:“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3]而与嵇康死前叹悔心境相比,阮籍去世前又是怎样的心态呢?透过《庄子》与《世说新语》二书,结合阮籍一生的经历,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其进行分析。

首先,失去挚友的孤独。《世说新语·伤逝》一门对此种心境有着生动的描述:

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陨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锺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支道林中心蕴结,王子猷恸绝良久,都是因为他们的好友离开了人世。而阮籍这种心态也特别强烈,因为他亦有一好友刚刚离去,即嵇康。何启民先生作《竹林七贤年表》说嵇康“景元三年,终以罪诛”[4](比阮籍早去世一年),而韩格平先生在《竹林七贤年表·魏景元四年》中却说:“阮籍,冬,卒。嵇康,因吕安事入狱,被害。”[5](与阮籍同一年去世)试看二人交情如何亲密:

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喜往,籍不哭,见其白眼,喜不怿而退。康闻之,乃赍酒挟琴而造之,遂相与善。

——刘孝标《世说新语注》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世说新语·贤媛》

阮籍给嵇喜以白眼,送嵇康以青眼,并与嵇康共宿涛室,同进酒肉,其亲密程度非同一般。荷兰籍汉学家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一书中通过考证《世说新语·贤缓》篇中的这则材料,竟然得出阮籍和嵇康是同性恋这种结论。[6]虽然有些荒唐,却也反映出二人志趣相投、互为知己的事实。后世文人也不断地将阮籍与嵇康二人并提。例如《世说新语·言语》篇中周仆射说:“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白居易有诗云:“逸兴嵇将阮,文情陈与雷”;刘克庄在《贺新郎》词中也说:“懒追陪,竹林嵇阮,兰亭王谢”等。阮籍和嵇康,这两个名字始终被历史粘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阮籍在《咏怀诗·其六十五》中写道:“王子十五年,游衍伊洛滨,朱颜茂春华,辩慧怀清真。焉见浮丘公,举手谢时人。轻荡易恍惚,飘飖弃其身。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黄节直接便说此乃“吊嵇康也”。[7]由此可知,阮籍与嵇康是知心朋友,是生死知己,阮籍临死念及他这位挚友的可能性非常大。

知己去世,阮籍刚开始一定是孤独的,正如《庄子·徐无鬼》篇所言: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郢人已逝,不再运斤,这便是一人独存的孤寂。法虔去,一年后支道林亡;子敬逝,一月后子猷亡。那么嵇康去世,阮籍的生命可能也将马上终结。这或许是一种不自觉的自然规律吧!徐公持先生说:“阮籍无奈沉醉挥毫,终于写就劝进之文。此被誉为‘神笔’之文,实为一纸政治转向之声明。为此阮籍甚为痛苦,而当时挚友嵇康已被司马昭所杀。更增添内心愧悔,数月之后,即郁郁而亡。”[8]阮籍失去嵇康肯定是孤独的,但应当没有愧悔,更不会郁郁而亡,因为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着庄学,即使是在临死之前,他依然是一个读庄解庄、学庄用庄的贤者。

其次,悟道意足的欣慰。阮籍一生“以庄周为模则”,岂会被生死所累。明代靳於中在《阮嗣宗文集序》中称阮籍为“命世大贤”,并说“其恢达似方朔,其真率似渊明。”[9]因此,阮籍绝不是一些学人眼中的那个弱者,更不会因一篇劝进文而郁郁身亡。君不闻“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之论,君不闻“可言可意,言而愈疏”之语,君不闻“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之说,文章的确是写了,但写了的文章本心就如文章所写吗?非也,那是代笔而已,只是写出郑冲的心思罢了,其为郑冲所逼,又沉醉不作,是何道理?《达庄论》已说得很清楚:“今谈而同古,齐说而意疏,是心能守其本,而口发不相须也。”心守其本,口不相须,这才是心口不一的最高境界。蒋师爚说:“嗣宗《劝进笺》无一语劝受禅”,此为正解。“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便是陆沉的哲学。若总以一劝进文而诋毁他,那真是太不了解阮籍的心思了。《世说新语·棲逸》篇有这么一段记载: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道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由是观之,阮籍遇孙登而知道之真存。其在《大人先生传》中言:“分是非以为行兮,又何足与比类。霓旌飘兮云旂霭,乐游兮出天外”,他已然达到撄宁之态,于是最终在天外乐游。乐游,一种独立无俦、静享妙趣的采真之游。阮籍未死之时已然悟道,死又有何怨恨。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而阮籍一生学庄,怎能不明白《庄子·知北游》篇所说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之隙,忽然而已”的道理。“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阮籍清楚得很,试看《咏怀诗·其二十八》:

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雠。严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朱鳖跃飞泉,夜飞过吴洲。俯仰运天地,再抚四海流。系累名利场,驽骏同一辀。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

遗耳目,不视亦不听,独享天道也。唐代李京作《重建阮嗣宗庙碑》曾说:“爰有贤公,姓阮讳籍,字号嗣宗,晋代陈留尉氏人也。性惟高尚,道本淳和……流俗不能染其真,越礼无所拘其节。”[10]这是阮籍的本真性情,他在《达庄论》中说:“且庄周之书何足道载!犹未闻夫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乎!直能不害于物而形以生,物所无所毁而神以清,形神在我而道德成”。从此文能够看出阮籍心中已然无生无死、无有无无、归于道根、同于大通了。既已看透生死,洞破俗世,悟道意足,阮籍死前必也欣慰地笑了。

最后,奔赴死界的快乐。何为生,何为死?庄子说:“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11]阮籍一生学习《庄子》,自然不会因生死困扰其心,并且对于走向死的世界,他应该是很快乐的。因为那里有知己的等待,还有生母的呼唤。嵇康刚刚去世,孤独的阮籍有可能出现追随挚友而去的念头。俗世无所留恋,只有与嵇康同在,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快乐。《世说新语》载有嵇康“所与神交者唯陈留阮籍”、“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12]等事实,故而到死界与嵇康会面或许真是阮籍所特有的一种快乐。而对于母亲的思念,是阮籍一生永远无法摆脱的痛苦。阮籍至孝,从《世说新语·任诞》篇中可见一斑:

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

没有母亲的儿子是悲惨的,因此,阮籍毁脊骨立、殆至灭性。想想生母的召唤,想想马上就能见到他最亲爱的母亲了,死前的阮籍一定兴奋不已、开心不已。

除此之外,阮籍死前的快乐心态还在于他对神秘死界的企盼。《庄子·大宗师》篇记载: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与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这是怎样的感叹?生是痛苦,死却是快乐。对于阮籍来说,现实是黑暗的、是肮脏的,司马氏高压政策让人难以自由的生活。那么,死后的世界又会是怎样的呢?《庄子·至乐》篇言: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没有君王,没有官吏,没有辛劳,这便是死界的状况。一生以庄周为模则的阮籍,对于另外的一个世界或许真的会有所期待。那里可能是自由的天堂,可能是欢乐的海洋。于是,他憧憬并快乐着。

因此,从《庄子》与《世说新语》来看,阮籍去世之前的心态不是沉郁的愧悔,而是多种情感的复杂交织与演进。从失去挚友的孤独到悟道意足的欣慰,直至奔向死界的快乐。这些,或许才是阮籍临别之前真正的心灵写照吧。

[1]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437.

[2]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136.

[3]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第五册,1974:1374.

[4]何启民.竹林七贤研究[M].学生书局,1978:256.

[5]韩格平.竹林七贤诗文全集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621.

[6]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132.

[7]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414.

[8]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83.

[9]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410.

[10]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427.

[11]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203.

[12]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348.

2015-05-12

刘世明(1984-),男,博士。研究方向:先秦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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