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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内的天空

2015-03-26祁媛

西湖 2015年3期
关键词:画家绘画

祁媛

女人总是和室内,屋内,家内等概念相关的。俗话说“内人”,“屋里的”,“家室”都意指女人。

整天在屋里待着会待出毛病的,所以女权主义者上来就嚷嚷要走出去,和男人平分秋色。男人呢,城府深点的就不动声色,随她们去,反正她们过不久就自己回来了。娜拉出走的“娜拉”如换成了男人,估计就没人看也没人读,哪怕故事里面大有深意也无用。《红楼梦》贾宁二府里面楚楚动人的十二钗,如没有围墙围着,恣意在马路上疾走,怕是要大煞风景了。

那位国籍不甚分明的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的性别分明是男的,但他的画的题材却像女人一样永远取自屋里,想象力如“春泽满四溢”,远及天涯海角。人家问他创作感言,他回答得很平静:“我画画是不出屋的。”我看了那个视频,觉得他说得很腼腆,真有点女人味或者像女人那样悟到了“屋里”的无穷妙处。

京剧里面有生旦净末丑,旦是女角。《古今笔记精华》在“生旦净末”一节里,专门解释这个旦,“妇宜夜而命以旦也”。且不说“宜夜”的女角何以命名为“旦”,单一个“宜夜”就妙;“宜”的含义是什么呢,好像很丰富,很暧昧,也很性感,可回到字面上呢,意思又是泛泛的。我想,不仅是古人,在现代人的眼里,女人也是“宜夜”的。夜,便和床相关了。

西班牙女画家弗里达(Frida Kahlo),就有意无意地喜欢画床,画自己在床上分娩,画在床上动手术,画坐在床上看书,画自己破碎了一床的肢体。英国当代女艺术家艾米·特瑞斯(Emin Tracey)的成名作就是《我的床》。这位艺术家直接把自己家里的床搬到了展览现场,床单被子混乱不堪,仿佛是大战之后的“战场”,丝袜,毒品,书,避孕套,内裤,报纸,酒瓶,香烟,小玩具熊,食物,等等用品,狼藉满床。之后,她意犹未尽,又画了一系列与床有关的素描。

我与画家谢中霞并不熟,但作为女性,她作品的女性气息是我不陌生的;翻阅着她的画册,我甚至产生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她的《梦魇》,《那一年的夏天》,《不眠》系列中,床便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作品《单人床》中,床几乎变成了主角,那个穿内衣的女人的背影反而是次要的了,或是更像一个背景,一个隐约的象征,在婉转隐喻着床上那些将要发生什么,或可能发生什么,已经发生什么,或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故事。而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象征性成立了。床的象征不言而喻,但也不止于我们俗人的那些“跳跃性”的想象,还有别的,比如梦,比如人体在夜里的生命体征的活力,比如我们大脑的活动,深深的、如谜似幻的、不可理喻的飘忽如风似影的神奇。

一九九三年高艮汉博物馆举办的《HUGO BOSS》大奖赛,勇夺大奖的是位女性艺术家珍妮·艾彤妮(Janine Antoni),获奖作品是《深度睡眠》(Slumber)。其作品也是床,不同的是,这回艺术家亲自登场了——珍妮·艾彤妮睡在床上,头部戴着脑电波测量仪所用的“帽子”,床边摆着测量仪器,一大卷一大卷的记载脑电图的纸卷堆积如山。上面记录了什么都不在其旨,重要的是那个信息本身的象征,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床上的活动”,这个作品和那位英国的艾米·特瑞斯(Emin Tracey)的异曲同工。在我看来,谢中霞画的床和这些遥远的艺术家也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她是架上绘画。她的《单人床》中,玫瑰色的房间,窸窸窣窣刚下粉床的女人,对我而言,更加偏向生理性的暧昧情欲,是很性感的。

成年女人的情欲大多被覆盖上了青苔,不轻易揭开示人,一如谢中霞表现得那样委婉而曲折,隐秘而克制,这点便有些东方的古典女人味了。夜里的激情似乎更加激情,因而也更加含蓄。一个女人和情人的关系会是怎么样的呢,或炽热,或深情,或疏离,或抑制,但一旦写入画里,是不管如何,都摆脱不了寂寞的味道的,谢中霞画中的那些“情欲”,也含有寂寞。

寂寞的人,尤其是寂寞的女人,难免做白日梦,以此保持生命状态的平衡;而且寂寞的梦里,多半是华丽和激荡的,这恐怕是女人的天性和我们女人的生命体验。超现实主义绘画是白日梦的一个典型的折射。如果说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体现了达利的戏谑的“坏男孩”心性,那么,谢中霞的“白日梦”——超现实主义的绘画则体现了她特有的女性的浪漫,这也是有别于男性艺术家的明显特点。窗台的花和白色的裙子,深蓝色的夜空里绽放着极尽妖娆的花枝,看似亲密却疏离的男女,骑着白马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少年……这些细节被画家的笔轻易地带出却又不作过多的描绘,你甚至看不清很多画中人的样貌;她们被模糊,被融解在那些忽明忽暗的背景里,甚至也变成某种底色。很多画面都有着烟火气却又像电影里的场景,让人觉得亲切又疏离,灿烂又冷漠。

除了床,谢中霞画中还经常出现的一个场景就是浴池。《水中的影像》和《浴缸里的女人》两个系列渗透着寂寞的气息,有一种无声无息的窒息感。它使我重温了这样的一种滋味,即真正的寂寞是无法言说的,它像黑暗里的潮汐,漫过来,漫过去,无声无息地把整个人吞没。

十九世纪的法国画家博纳尔(Bonnard Piere),也喜欢画洗浴的女人,餐桌,室内一角的窗台,和插了花的花瓶;画面朦胧而又具有东方情趣。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谢中霞和博纳尔是有相通之处的。都喜欢画静物,画室内一角,即使画室外,也画得像室内。

一些当代画家,中国的刘野,西班牙的安东尼·洛佩斯(Anthony Lopes),在题材上,也喜欢取材浴池。浴池和床不同,它更私密,更个人,是一天忙碌、劳顿之后唯一的一段自己与自己的独处,因而也是更隐秘、更自在、更无法与人分享的时光。这时,浴池里的温暖的水是自己的另一半,或者索性就是自己的某种“伴侣”,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了。这是人最松弛的时候,也可能是最最危险的时候,法国十九世纪画家大卫特的《马拉之死》就是凶手趁马拉泡在浴池里的时候,将他杀死的。这么隐秘、微妙、这么不可分享的时辰怎么能昭示与人呢,这就是艺术的纠结之处,也是艺术创作时有意思的地方。这点,写的,画的,弹的,唱的,等等,凡是沾上艺术创作的人,恐怕都有同感吧。我觉得,正是那个最纠结的地方,才可能是最私秘性的地方,才动人、才引人入胜,而对那些貌似堂而皇之的大题材、大景观,我向来无感甚至反感,而面对艺术里私秘性的一层,不管其浓与淡,深与浅,高与低,只要有那么一点,我都是会有感应的,并含有敬意。

谢中霞的另一系列,《生活在别处》的纸本油画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画家霍珀(Edward Hopper)和法国的巴尔蒂斯(Bathus)对她的影响。在霍珀的画面里,一个人坐在窗边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这个窗户很重要,是一个标志性的符号,如果没有这个窗户,可能所思的深度会减半?窗内是阳光从屋外照射进来的几何形投影,窗外是密集的城市高楼;室内的男人女人们都面目模糊,仿佛和室外没有什么关系,这狭小的空间,单独出现的人物,也都反映了都市男女的孤独和疏离,不过谢中霞不像霍珀那样全理性,冷冰冰,她的窗户内要温馨得多,窗台、茶几上一般都会有一盆花,这样一来伤感也带了一点女人的味道,韶华易逝,花期总是很短的。巴尔蒂斯呢,不提也罢,更是离不开窗边的构置布局,而且在氛围上还有些莫名的、让我们中国人容易动衷的小颓废伤感。我猜谢中霞可能是很喜欢美国画家霍珀的,在她的《生活在别处之三》这张画里,我看到那是一个对霍珀的《窗边的女人》的翻变,这也是后现代画家们常做的有意义实验。

谢中霞的风格是很多元化的,不同的时期有着不同的面貌,当你翻看她的画册的时候,会想起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的那种百家被,由各式各样的画布拼成,花团锦簇,煞是好看。这也说明了画家本身是一个敏感的人。她经常在寻求改变和突破,能够在多元化的时代集百家之长,为己所用。

东方元素是谢中霞作品中另一个比较重要的特点。假山,凉亭,梅花,雀鸟,这些都是中国古代绘画里常见的几个标志性符号,画家把它们拿来拆散,打乱,重新组合,以形成自己的画面。我们可以看到《浴马图》系列,造型和用色都出自北魏时期的敦煌壁画。《荆鸟图》,《瑞鹤图》,《五色鹦鹉图》这三张画就是东方元素和西式构图结合的代表作。此外,她画中出现的鹦鹉,梅花,仙鹤,凉亭,等等,不管从形象到意境,都有浓浓的东方韵味;而谢中霞画东方格调的凉亭中出现的瓷砖图案,也取自小荷兰画派(Flemish School)中的室内绘画,且所用甚多,甚频繁,这种对比就好像是一位身着汉服的古典仕女坐在肯德基里吃汉堡包,体现了画家在东西绘画符号上的随意而轻便的使用。

谢中霞的画法通常是快画法,大量使用调色油和松节油,以使笔触的流动酣畅随性,所以你看她的画基本上都是一挥而就,绝少滞留,很少再改。好嘛就好,不好嘛就再换一张,这种即兴画法的好处就是它能真实记录画家的日常状态和心态,如同日记。我注意到谢中霞的画里出现最多的两个颜色就是大红和群青。红色通常代表着激情,蓝色则是理性;而大红又是所有红色里最高级的,也就是最饱满最热情,群青则是蓝色里最沉静,也是最阳刚的,有点冷也有点硬。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往大了说是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往实处说,是色彩中两个的一冷一暖的运用,有点像女人对待感情的两种态度,要么飞蛾扑火,要么隔岸看戏,是没有中间位置的;同时也有点像一个人的双重性,不是说一个女人的体内也同时住着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的体内也同时住着一个女人嘛。

说到这,我几乎忘了画家题材的室内特点了。在某种层面上,绘画在题材和内涵上没有什么“室内”和“室外”的区别,在根本上,画家都是在表现自己的内在性,画家的内心越丰富,越敏感,其作品就越可观,而题材只是画家的选择而已吧。在谢中霞的作品中,我看到她题材的选择和风格的多样均源于本真,所以它是有价值的,因为说到底,每一幅吸引人的作品都是画家内心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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