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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周铭文语言的发展演变

2015-03-26陈桐生

关键词:文集铭文青铜器

陈桐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420)

商周铭文是中国上古时代最古老的文体之一,它起源于殷商中后期,在西周时期臻于鼎盛,进入东周以后迅速由盛转衰,在战国末期走向没落。郭沫若在《两周金文辞大系》一书中,将商周青铜器铸造划分为滥觞期(殷商前期)、勃古期(殷商后期至西周成、康、昭、穆之世)、开放期(西周恭、懿至春秋中叶)、新式期(春秋中叶至战国末年)四个时期。①后来郭沫若在《青铜器时代》一文中,根据铜器的花纹、形制、文体、字体,对先秦青铜器发展又有新的划分:一是鼎盛期,为殷代及周室文、武、成、康、昭、穆诸世,铭文文体字体端严而不苟且;二是颓败期,为西周恭、懿至春秋中叶,铭文文体字体异常草率,字数较前期为多;三是中兴期,为春秋中叶至战国末年,铭文文体多韵文;四是衰落期,为战国末叶以后,文体字体简陋不堪。比较郭氏前后两种说法,可以发现前者更合适一些。商周铭文与青铜器的发展轨迹大势相同,但两者并不完全是重合的关系,例如,殷商最早的青铜器上并无铭文;在青铜器考古上,西周穆、恭之世是一个分界点,而穆、恭前后的铭文并未产生划时代的巨变。本文根据商周铭文发展的实际情况,将铭文语言发展划分为四个时期:从武丁晚期到文丁为铭文语言滥觞期;从殷末帝乙、帝辛到西周为兴盛期;春秋为蜕变期,战国为衰落期。

因其铸于青铜彝器之上,商周铭文不像先秦简帛文献那样受到后世传播因素的诸多影响,它们没有历代传抄所造成的文字讹误,也没有经学今古文之争所造成的不同版本的文字差异,除了少数文字因为青铜器锈蚀、磨损而模糊不清之外,它们基本上保持了原始的商周文字风貌,堪称是原汁原味的商周文学文献。铭文语言是商周文学语言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考察商周铭文语言的发展演变,可以从一个侧面展现商周文学语言的演进轨迹。

一、滥觞期:殷商中后期铭文语言

商周铭文始于何时?这要根据考古文献来断定。盘庚、小辛、小乙时期的青铜器尚无铭文,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青铜器铭文是武丁晚期作品。从武丁晚期到文丁,是殷商铭文的滥觞期。此时铭文比较简单,少则一两个字,多则三五个字。有些铭文记载族名,如“亚舟”(《殷周金文集成》2.380)、“亚弜”(《殷 周 金 文 集 成》2.383)、“夫 册”(《殷 周 金 文 集 成》2.392)、“尹 舟”(《殷 周 金 文 集 成》3.1458)、“告宁”(《殷周金文集成》3.1368)、“戈宁”(《殷周金文集成》3.1448)、“乡宁”(《殷周金文集成》3.1362)、龙(《殷周金文集成》13.7534)、鸢(《殷周金文集成》2.359)、专(《殷周金文集成》2.365)、象(《殷周金文集成》13.7509)、好(《殷周金文集成》3.761)、戈(《殷周金文集成》3.766)、匿(《殷周金文集成》2.365)、史(《殷周金文集成》3.448)、貯(《殷周金文集成》2.375)等等。有些铭文记载器主之名,如“山妇”(《殷周金文集成》11.6144)、“子妥”(《殷周金文集成》3.1301)、“守妇”(《殷周金文集成》6.3082)、“妇好”(《殷周金文集成》3.1337)、“子卫”(《殷周金文集成》3.1307)、“妇旋”(《殷周金文集成》3.1340)、“子戊”(《殷周金文集成》3.1316)等等。有些铭文记载被祭者之名,如“祖丁”(《殷周金文集成》3.798)、“父己”(《殷周金文集成》3.801)、“母乙”(《殷周金文集成》3.1281)、“戈祖辛”(《殷周金文集成》3.1511)、“史母癸”(《殷周金文集成》6.3225)、“司(一说“司”当为“后”)母戊”(《殷周金文集成》1706)等等。其中“戈祖辛”、“史母癸”中的“戈”、“史”是作器者之名,“祖辛”、“母癸”是所祭对象之名。有些铭文标记铜器所放位置,如侯家庄西北冈1001号商代墓葬出土的三件盉,铭文分别为“左”(《殷周金文集成》15.9315)、“中”(《殷周金文集成》15.9316)、“又(右)”(《殷周金文集成》15.9317),这三条铭文就是标明三件盉在墓室摆放的位置。有些铭文记载作器名称,如“寝小室盂”(《殷周金文集成》16.10302)。有些铭文记载职官,如“祝册”(《近出殷周金文集录》3929.J849)。早期铭文中有一些通假字,如“帚”通“婦”,“又”通“右”等。从文学语言角度来看,这些早期铭文大都是单词或词组,它们只是青铜器上的标记,还不能算是一种独立文体,更谈不上有什么文学性。不过它们为日后铭文的发展作了必要的准备,后来的铭文就是在这些只言片语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二、兴盛期:殷末西周的铭文语言

从殷末帝乙、帝辛到西周时期是铭文的黄金时代,铭文结束了只有廖廖数字的格局,形成一种独立文体,进入蓬勃发展的兴盛阶段,至此铭文语言才有文学性可言。此期铭文在篇幅、内容、形式各方面都有较大的拓展。从篇幅来看,帝乙、帝辛时期开始出现三四十个字的记事铭文,如《我方鼎铭》41字,《四祀邲其壶铭》42字,不过最长仍不超出50字。进入西周以后,铭文的篇幅继续扩展,如成王时期的《何尊铭》119字,康王时期的《沈子也簋盖铭》149字,同期的《麦方尊铭》167字,《大盂鼎铭》291字,《小盂鼎铭》可辨识的字有290左右,昭王时期的《作册令方彝铭》187字。到了西周中晚期,长篇铭文相继涌现,如《曶鼎铭》380个字,《毛公鼎铭》有497个字。篇幅长短虽然不是衡量铭文语言艺术的唯一尺度,但铭文太短,内容就不可能厚重,语言艺术也缺少创造空间。此期铭文一般都具备作器时间、作器缘由、作器纪念对象、作器目的等基本要素。有些铭文记事非常详细,如武王时期的《天亡簋铭》详细地记载了周武王举行大礼、泛舟大池、祀于天室、大宴宾客等一系列活动,记述的重点是名叫天亡的器主辅助武王祭祀文王和上帝。康王时期的《麦方尊铭》先记载麦国君主被改封于邢以及邢侯辅助周王祭祀、乘舟行礼、入寝等行程,然后记载邢侯赐金于作册麦,最后以麦祝颂作结。绝大多数铭文都是一铭记一事,但亦有少数铭文记载两件事,如《曶鼎铭》前半篇载周王册命曶继承祖考卜事,后半篇记载曶为五名奴隶诉讼之事。《大克鼎铭》前半段赞美其祖师华父服事周恭王的功德,后半段记载周孝王对克的册命。此期铭文记载内容非常广泛,包括赏赐、训诰、册命、祭祀、燕飨、田猎、征伐、记功、出使乃至奴隶买卖、土地转让、刑事诉讼、盟誓契约等方面,而记载功勋荣宠、颂扬先祖美德,则是此期铭文中最常见的内容。训诰和册命本是《尚书》所载内容,铭文将训诰、册命铸于彝器,使铭文内容与《尚书》产生交叉现象,某些记载训诰、册命的铭文可以称之为“纸上的尚书”,如成康时期的《何尊铭》、《大盂鼎铭》、《邢侯簋铭》等,内容都与《尚书》文献相近。西周中后期,记载训诰、册命的铭文大量涌现,如《师酉簋铭》、《师虎簋铭》、《颂鼎铭》、《班簋铭》、《师克盨铭》、《膳夫山鼎铭》、《师虎簋铭》、《即簋铭》、《曶鼎铭》、《卯簋盖铭》、《师询簋铭》、《吴方彝盖铭》、《王臣簋铭》、《免尊铭》、《免簋铭》、《扬簋铭》、《牧簋铭》、《弭伯师耤簋铭》、《元年师兑簋铭》、《三年师兑簋铭》、《师晨鼎铭》、《谏簋铭》、《颂鼎铭》等都是记载周王训诰和册命。铭文属于上古应用文体,其形式的最大特点是程式化。帝乙、帝辛时期的铭文出现“用乍(作)某尊彝”的格式套语,记载日期也形成了“才(在)某月隹王某祀”的固定格式。西周成康以后,铭文出现“某拜稽首,对扬王休,用乍某尊彝,其眉寿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之类的程式化套语。

要研究商周铭文语言,首先必须了解商周文学语言的大环境。商周时期有两套文学语言:一是在殷商形成并为西周所继承的殷商古语,特点是语汇艰深晦涩,远离当时口语,程式化特色明显,这种语言多用于王朝重大典礼和严肃场合,代表作是《尚书》、《诗经》雅颂和甲骨卜辞;二是相对自由的早期文言,这种语言出现于西周早期,在西周中期得到较大发展,它接近当时民众生活口语,多用于相对次要的燕飨礼仪和普通文化场合,《周易》、《诗经》风诗、《国语·周语》都采用这种语言。殷周青铜礼器的器主都是上层贵族,他们爱好高贵、典雅、艰深、严肃的文风,以此展示他们的雍容华贵和高深的文化素养,而他们铸器目的是为了子孙万代永久宝用,因此殷周器主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采用殷商古语。不过在语言运用方面,铭文似乎较《尚书》、《诗经》雅颂、甲骨卜辞要滞后一些。以殷商中后期为例,当时《商书》、《商颂》的语言运用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而殷商中晚期的铭文尚处于稚嫩的起步阶段。即使是在进入西周以后,铭文语言进展也略后于《尚书》、《诗经》,不少语汇都是先用于《尚书》、《诗经》,其后才铸于铜器铭文。

此期铭文中有不少难字,这些难字多集中在人名、地名、官名、祭名、物名之中,有些难字至今未被认出。如果将经过后人传抄整理的简帛文献与青铜器铭文作一比较,就会发现两者在文字使用上明显不同。简帛文献的文字经过历代后人整理,不少通假字、假借字可能在传抄过程中被后人改为本字,特别是在秦始皇推行书同文政策之后,简帛上的文字多被改为规范的本字。商周时期由于文字数量比后世少,文字使用又没有统一规定,因此铭文中尤多通假字或假借字。①本有其字而借用他字为通假字,本无其字而借用音同音近字为假借字。但在实践上,商周铭文中的通假字、假借字颇不易分。有人认为商周时期都是假借字,战国以后才有通假字。商周铭文通假字中存在各种情形。有的通假字是以偏旁代替合体,此类通假字在铭文中最多,例如,“隹”通“唯”,“正”通“征”,“彡”通“肜”,“乍”通“作”“诈”“祚”,“各”通“格”,“兄”通“贶”,“豊”通“禮”,“每”通“敏”,“白”通“伯”,“專”通“薄”,“古”通“姑”,“苟”通“敬”,“谷”通“裕”,“或”通“国”,“土”通“社”,“立”通“位”,“生”通“姓”,“工”通“功”“厤”通“曆”,“女”通“汝”,“古”通“故”,“田”通“甸”,“酉”通“酒”,“匿”通“慝”,“辰”通“晨”,“孚”通“俘”,“登”通“鄧”,“冬”通“终”,“禽”通“擒”,“义”通“仪”,“两”通“辆”,“褱”通“懐”,“妥”通“绥”,“乞”通“讫”,“者”通“诸”,“中”通“仲”,“耤”通“藉”,“史”通“使”,“且”通“祖”,“匕”通“妣”,“帝”通“禘”,“司”通“祠”,“名”通“铭”,“录”通“禄”,“申”通“神”,“石”通“祏”,“北”通“邶”,“氏”通“祇”,“益”通“谥”,“朝”通“廟”,“卑”通“俾”,“共”通“恭”,“屯”通“纯”,“寿”通“俦”,“正”通“整”,“雁”通“膺”,“见”通“觐”,“麃”通“镳”,“曾”通“增”,“昜”通“陽”“場”,“雚”通“觀”,“巩”通“恐”,“右”通“佑”,“疋”通“胥”,“啚”通“鄙”,“内”通“纳”,“乎”通“呼”,“吴”通“虞”等。有些通假字是采用与本字音同、音近或声母、韵母相近的字,如“子”通“巳”,“商”通“赏”,“才”通“在”,“友”通“有”“佑”,“衣”通“殷”,“又”通“有”“右”,“匍”通“溥”,“逌”通“攸”,“噩”通“鄂”,“哀”通“爱”,“邵”通“昭”,“義”通“宜”,“寮”通“僚”,“獣”通“狩”,“事”通“使”,“柞”通“作”,“竟”通“競”,“望”通“忘”,“客”通“格”,“宝”通“保”,“首”通“手”,“静”通“靖”,“凡”通“泛”,“妹”通“昧”,“灋”通“废”,“匽”通“燕”,“倗”通“朋”,“眚”通“省”“生”,“玟”通“文”,“珷”通“武”,“郷”通“向”,“爵”通“恪”,“異”通“翼”,“考”通“孝”,“亡”通“无”,“啻”通“敵”,“井”通“型”“邢”,“剌”通“烈”,“昏”通“闻”等。有些通假字则是采用与本字形近的字,如“母”通“毋”,“肄”通“肆”,“不”通“丕”,“也”通“它”等。有些是上古因音近或形近而形成的通假字,如“尸”通“夷”,“述”通“坠”,“弔”通“叔”,“某”通“诲”,“兄”通“荒”,等等。

在词汇方面,殷末帝乙、帝辛和西周武、成时期铭文用词比较简单朴素,以单音节词汇为主。从西周康王时期开始,铭文中的双音节语汇渐渐增多,词汇呈现出逐步丰富的趋势。以《大盂鼎铭》为例,文中就有“不(丕)显”、“四方”、“妹(昧)晨”、“朝夕”、“奔走”、“召夹”、“罚讼”、“人鬲”等双音节词。铭文作者注意选用不同词语表达同一意思,例如,仅表示赏赐、给予意思的动词,铭文就有“畀”、“兄(贶)、“赍”、“商(赏)”、“易(锡)”、“益”、“厘”、“馈”、“贿”、“赠”、“授”、“禀”、“遗”、“绥”、“惠”、“匄”等词语。其他如“对扬”和“答扬”、“敏扬”,“皇休”与“鲁休”,都是用不同词语来表达相同意思。由于西周铭文多为纪赏、颂德之作,因此多用颂扬性词语。如颂扬王侯时多用“不(丕)显”、“異(翼)”、“休善”、“穆穆”、“懿釐”,称颂天命时用“冬(终)命”,赞美祖考时称“文人”、“文祖”、“文考”、“文母”,赞美先祖美德时用“渊克”、“竞敏”、“休宕”、“恭纯”,祝福尊者长寿用“万年寿考”、“黄耇”、“黄发台背”等语。恭王时期的《史墙盘铭》历颂文、武、成、康、昭、穆等先王功绩,作者在每一位周王前都用了一个修饰语,如用“强圉”修饰武王,用“宪圣”修饰成王,用“睿哲”修饰康王,用“宏鲁”修饰昭王,等等。孝王时期的《克钟铭》歌颂其祖师华父:“冲襄厥心,宁静于猷,淑哲其德。”意谓其祖师华父心地虚空而谦逊,宁静于心,具备美善明智之德。有些铭文运用叠字,诸如“冬冬(终终)”、“晏晏”、“穆穆”、“丰丰”、“异异(翼翼)”、“鎗鎗”、“徵徵”、“鏓鏓”、“雝雝”、“桓桓”等等,给铭文带来一定的音乐效果。铭文中出现的一些语气词,如“已”、“呜呼”、“繇”、“叡”、“遹(聿)”、“率”、“不(丕)”等,它们与《尚书》中语气词有交集关系。铭文语法结构与后世大体相同,但也有少数特殊语法现象。有些铭文用补语承担定语功能,如《御正卫簋铭》:“懋父赏御正卫马匹自王。”[1]84此句意思是说,伯懋父将王赏赐的马转赐给御正卫。铭文中的补语“自王”放在双宾语“御正卫”、“马匹”之后,而按照后世汉语语法,“自王”应该是“马匹”的定语。铭文中被动句的结构也与后世不尽相同,如《臣卿鼎铭》:“臣卿易(锡)金。”[1]88此句意为公赐臣卿金。臣卿是此句的受赐者,此句可以视为意念被动句。再如《应侯见工钟铭》:“应侯见工遗王于周。”[1]163此句意谓应侯见工在宗周受到周王馈赠。应侯见工的“遗”实际上是被遗。与此类似的还有《井鼎铭》:“攸易鱼。”[1]231这是说周王将所打的鱼分赐给井,“攸易”实际上是“攸被易”。《麦方尊铭》:“乍(作)册麦易(锡)金于辟侯。”[1]46此句中赐予者为“辟侯”,作册麦是受赐者。铭文还有倒文现象,如《王臣簋铭》:“不敢显天子对扬休。”[1]177正常的语序是“敢对扬天子不显休”。《克盨铭》:“敢对天子不显鲁休扬。”[1]221这句话本应写为“敢对扬天子不显鲁休”,作者将“扬”字置于句后。

由于商周铭文与《尚书》、《诗经》雅颂语境相近,因此铭文中不少语汇见于《尚书》、《诗经》雅颂。例如,《周公簋铭》、《大盂鼎铭》、《邢侯簋铭》、《效尊铭》中的“奔走”一语,见于《周颂·清庙》。铭文中经常使用的“对扬”,即《周颂·清庙》中的“对越”。《繁卣铭》、《静簋铭》中的“无斁”,即《周颂·清庙》中的“无射”。《大盂鼎铭》中的“作邦”,见于《大雅·皇矣》,意为“建国”。《大盂鼎铭》中的“妹辰(昧晨)”和《小盂鼎铭》中的“昧丧(昧爽)”,见于《周书·牧誓》,意指天快亮之时。《作册令方彝铭》中的“左右”,见于《商颂·长发》,意为辅助。《史墙盘铭》“周邦”一词,见于《大雅·崧高》和《江汉》。《剌鼎铭》中“天子万年”之语,见于《大雅·江汉》。《班簋铭》“乍(作)四方亟(极)”之语,近于《商颂·殷武》“四方之极”。《班簋铭》“否(不)畀屯(纯)陟”,语近《周书·多方》“惟天不畀纯”。《静簋铭》“小子”之称,又见于《周书·酒诰》和《大雅·思齐》,意指贵族子弟。《史墙盘铭》“上下”一词,见于《周书·召诰》。《史墙盘铭》“远猷”一词,见于《大雅·抑》。《昊生鼎铭》“文人”一语,见于《大雅·江汉》、《周书·文侯之命》等文献,意为文德之人。《尨姞敦铭》、《齐子仲姜镈铭》中的“弥生”,即《大雅·卷阿》“弥性”,意为“永命”。《毛公鼎铭》的“不庭方”,见于《大雅·韩奕》,意为“不朝之国”。《虢季子白盘铭》中的“戎工”,即《大雅·江汉》之“戎公”,指的是兵事。《盠驹尊铭》中的“不其”,就是《周书·大诰》、《立政》中的“丕丕基”,意为“伟大的基业”。其他如“拜手稽首”、“万寿无疆”等等,都是铭文、《尚书》、《诗经》共同使用的语言。

大约从西周恭王时代起,有些铭文学习《诗三百》,在散文中杂用四言句,并在句末用韵。如恭王时期的《史墙盘铭》,就是一篇杂用四言句的铭文,文中“王”、“邦”、“方”、“疆”、“行”诸字押韵。又如:《史免簋铭》:“史免乍(作)旅簠,从王征行,用盛稻粱。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行”、“粱”、“享”三字押韵。《白公父簠铭》:“亦玄亦黄,用成(盛)焦稻需(糯)粱,我用召卿事(士)辟王,用召者(诸)考者(诸)兄,用祈眉寿多福无疆,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黄”、“粱”、“王”、“疆”、“享”押韵。再如《虢季子白盘铭》:“不(丕)显子白,壮武于戎工(功),经维四方,搏伐玁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馘于王。王孔加(嘉)子白义。王各(格)周庙宣榭,爰卿(飨)。王曰:‘白父孔又(有)光。’王赐乘马,是用左(佐)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戉(钺),用政(征)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方”、“阳”、“行”、“王”、“飨”、“光”、“央”、“方”、“疆”诸字押韵。[1]181,219,308西周铭文用韵以幽、东、阳、真几部为主,这与《周颂》的用韵情況大致相符。[2]铭文中出现四言韵文,显示出铭文与诗歌趋同的用语倾向。不要轻视这些用韵的四言铭文,中国汉代以后的四言押韵铭文就是从这里发端的。

兴盛期的商周铭文语言,从片言只语起步,迅速发展成一种独立文体语言,遣词造句日趋丰富,逐步凝炼成博约温润的语言风格。它以简炼的语言形式来记事表情,古奥典雅,内涵厚重,在语言风格上略近《尚书》而又自成一体,代表了商周铭文语言的最高成就。

三、蜕变期:春秋铭文语言

青铜器铭文在经历了几百年西周兴盛期之后,伴随着西周礼乐制度的崩坏,在春秋进入蜕变期。其蜕变体现在:形制以中短铭为主,铭文语言文化内蕴缩减,语言艺术表现力衰退。

由于王权衰微,昔日那种对扬王休、歌颂王室恩宠的历史文化氛围不再,因此记载周王训诰、册命、赏赐的铭文大为减少。铭文的伦理色彩较西周也有所消褪,有些铭文说作器目的是为了娱乐,如《子璋钟铭》:“用匽(宴)以喜,用乐父兄者(诸)士,其眉寿无基(期)。”[3]406《王孙遗者钟铭》:“用乐嘉宾父兄,及我倗(朋)友。”[3]427《邾公牼钟铭》:“台(以)乐其身,以宴大夫,以喜者(诸)士。”[3]524《邾公华钟铭》:“台(以)乐大夫,台(以)宴士庶子。”[3]525这些表述在西周是很少见的。春秋青铜器主多为各诸侯国君臣。现存的春秋青铜器,所属的诸侯国有吴、越、徐、陈、蔡、邳、胡、许、番、息、江、黄、邛、鄀、楚、曾、邓、郐、戴、宋、杞、滕、鲁、费、薛、邾、郳、铸、邿、齐、纪、燕、中山等国。各诸侯国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物产条件不尽相同,因此各国铭文呈现出不同特色。例如,东南吴、越以善铸青铜钩剑闻名于世,他们多勒铭于戈、矛、剑、戟之上,这些兵器本身面积就小,铭文字数自然就少。楚为南方新崛起的泱泱大国,刻意学习北方文化,因此春秋楚铭形式多样,不拘一格,既有像《王子午鼎铭》那样以崇孝祈寿为宗旨的铭文,也有像《卲王簋铭》那样标记性的短铭。齐国自西周以来为东方大国,一些世卿家族有一定的文化积累,为后人留下了较有内涵的铭文,如《叔夷鎛铭》、《叔夷钟铭》是春秋罕见的长铭,铭文记载齐灵公对正卿叔夷的三次训诰,颇有西周训诰铭文遗风,只不过此类铭文在春秋时期数量太少。

春秋铭文语言的发展大趋势是由繁趋简,内涵平淡。现存春秋铭文以中短篇居多,例如,《邗王是埜戈铭》:“邗王是埜(野)乍(作)为元用。”[3]364《大王光戈铭》:“大 王光爰自 乍(作)用戈。”[3]366《越王勾践剑铭》:“越王勾践自乍(作)用剑。”[3]372《江小中母生鼎铭》:“江小中母生自乍(作)甬(用)鬲。”[3]413《宋公戌钟铭》:“宋公戌之謌(歌)钟。”[3]505《滕侯吴戟铭》:“滕侯吴之……。”[3]515此类铭文仅标明器主,谈不上有什么历史文化内涵。有些铭文简单地表达了器主愿望,如《郑伯盘铭》:“奠(鄭)白(伯)乍(作)盘也(匜),其子子孙孙永宝用。”[3]498《鲁大左司徒元鼎铭》:“鲁大左司徒元乍善(膳)鼎,其万年眉寿,永宝用之。”[3]520这些铭文由某人作某器以及祝福套语组成,质木无文。其他如《王子于戈铭》、《吴王孙无壬鼎铭》、《陈侯鼎铭》、《陈侯壶铭》、《蔡侯方壶铭》、《蔡侯朱之缶铭》、《蔡公子果戈铭》、《蔡公子加戈铭》、《王子婴次鑪铭》、《楚王孙渔戈铭》、《楚子鼎铭》、《邓子午鼎铭》等都只有廖廖数字,似乎又回到殷末铭文状态。

有些春秋铭文沿袭西周中后期以来四言押韵传统,将铭文往四言韵文方向推进一步。兹举数例:《吴王光鑑铭》:“用享用孝,眉寿无疆。往己叔姬,虔敬乃后,孙孙勿忘。”[3]365《陈公子甗铭》:“用征用行,用蒸稻梁,用祈眉寿,万年无疆,子孙是尚。”[3]390《蔡侯尊铭》:“威义(仪)遊遊,霝颂讬商(彰)。康娱龢好,敬配吴王。不讳考寿,子孙蕃昌。永保用之,冬(终)岁无疆。”[3]394这些语句基本上都是四言,句句押韵。《蔡侯钟铭》铭文凡20句,只有2句是五言,其余18句全为四言。《王孙遗者钟铭》共26句,除4句之外,其余22句全为四言。可以明显看出春秋铭文有意学习《诗经》语言形式。

四、衰落期:战国铭文语言

青铜器铭文在战国时期继续凌迟颓势,至战国末叶宣告衰亡。

战国前中期有几篇大型铭文。《曾侯乙编钟铭》共64篇,凡2828字。各件编钟铭文标明此钟的音阶名称,详细记载该钟所置律名、阶名和变化音名,铭文中多音乐术语,这是战国时期弥足珍贵的音乐文献。《鄂君启节铭》分为车节铭和舟节铭,车节铭147字,舟节铭164字。这是楚怀王颁发给鄂君启运输货物的免税通行凭证,属于典型的应用文字。这些铭文经济、音乐文献价值虽高,但谈不上有多少语言艺术成就。语言艺术价值较高的是《中山王鼎铭》,这篇铭文469字,赞美中山国相赒(即司马憙)辅佐幼主、伐燕得地的功绩。铭文中有一些名言警句,如“与其汋(溺)于人施(也),宁汋(溺)于渊”,“事少女(如)长,事愚女(如)智,此易言而难行施(也)”。铭文用充满情感气势的语句赞美国相赒开拓疆宇的功绩:“含(今)吾老赒亲帅参(三)军之众,以征不宜(义)之邦,奋桴振铎,辟启封疆,方数百里,剌(列)城数十,克敌大邦。”[3]567-569这些语言显然打上了战国铺张扬厉、辩丽恣肆的时代印记。《中山王方壶铭》是《中山王鼎铭》的姊妹篇,全文450字,铭文赞美司马憙的功绩,但采用了四言押韵的形式,例如:“节于禋齐,可法可尚;以卿(飨)上帝,以祀先王。穆穆济济,严敬不敢怠荒。因载所美,邵(昭)察皇工(功),诋郾(燕)之讹,以儆嗣王。”“隹(惟)逆生祸,隹(惟)顺生福,载之简策,以戒嗣王。惟德附民,惟宜(义)可长。子之子,孙之孙,其永保用亡(无)疆。”[3]574,575结合当时情势推测,这两篇铭文虽然系于中山王名下,实则可能是出于权臣司马憙的精心运作,司马憙希望将他的功业勒于金石,以流芳千古,因此才组织文士写下如此精彩的铭文。

像《中山王鼎铭》、《中山王方壶铭》这样有文采的长铭在战国毕竟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战国铭文语言持续走向萎缩。主要表现是:勒铭变铸为刻,不少铭文字迹粗劣草率,简陋随意,形式简短,质木无文,有的铭文仅记载铜器斤两容量,或者记载铸器工人之名,似乎又重新回到殷商标记式铭文的原始状态。少数铭文简单地说明铸器宗旨,如《曾姬无卹壶铭》说作壶是“望安兹漾陵”,《邳伯罍铭》说铸器目的是“用祈眉寿无疆”,《陈逆簋铭》说簋是为“皇祖大宗”所作,“台(以)匄羕(永)令(命)眉寿”,《十四年陈侯午敦铭》说为皇妣孝大妃作器是“台(以)烝台(以)尝,保又(有)齐邦”,这些铭文虽然不能说意蕴深厚,但语言文字之后多少寄寓有一些思想。更多的战国铭文没有思想文化底蕴,缺少宗教、政治、伦理、历史、文化内涵。如《大后廚官鼎铭》:“铸客为大后脰官为之。”《王后六室豆铭》:“铸客为王后六室为之。”《集廚鼎铭》:“铸客为集脰为之。”[3]440,441,443这些铭文仅简单地标明铸客为器主制作。有些铭文更为简单,如战国早期《越王者旨於睗剑铭》:“越王者旨於睗。”[3]375“越王者旨於睗”就是越王与夷。《越王剑铭》在剑柄正反方向铸了四个“戉王”,未铸越王之名,这样的铭文只是标记器主,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算不上。有些铭文标明铜器之所属,例如,《曾侯乙戈铭》:“曾侯乙之寝戈。”[3]455《哀成叔豆铭》:“哀成叔乍豆。”[3]501《宋公得戈铭》:“宋公得之造戈。”[3]508《陈侯因咨戟铭》:“陈侯因咨造。”[3]560《商鞅戟铭》:“十三年,大良造鞅之造戟。”[3]611这些铭文仅具标识意义。有些铭文连器物名称也予以省略,如《郾侯载矛铭》:“郾(燕)侯载乍(作)左军。”[3]565铭文意思是说燕侯载所作器为左军用矛,省去关键性词语“矛”字。与此类似的还有《郾王职戈铭》:“郾(燕)王职乍(作)御司马。”[3]565有些铭文仅记载铜器的斤两容量,如《廿八年平安君鼎铭》、《卅二年平安君鼎铭》、《梁上官鼎铭》等。有些铭文虽然略长一点,但也只是简单地记事,如战国晚期《楚王盦章鎛铭》:“隹(惟)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陽,楚王盦章乍(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陽,其永寺用享。”[3]430铭文简要叙述了楚王盦章行动踪迹、为曾侯乙铸作宗彝以及安放彝器的经过几件事,如同记流水账,从内容到形式都无足观瞻。既无社会内涵,又不具艺术审美价值,青铜器铭文至此走向衰亡。进入汉代以后,铭文还是一直有人在做,不过历史文化背景变了,铭文的内容和语言形式变了,铭文载体也变了——它们不是铸刻在青铜器之上,而是载于简帛或纸上,这些铭文已经不是本文所讨论的青铜器铭文了。

[1]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三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2]陈致.从周颂与金文中成语的运用来看古歌诗之用韵及四言诗体的形成[C]//“出土文献与传世典籍的诠释——纪念譚朴森先生逝世两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2009.

[3]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四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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