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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断桥爱情景观的历史建构

2015-03-26余红艳

华中学术 2015年1期
关键词:竹枝词白蛇传断桥

余红艳

(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上海,200141;江苏大学中文系,江苏镇江,212013)

西湖断桥爱情景观的历史建构

余红艳

(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上海,200141;江苏大学中文系,江苏镇江,212013)

西湖断桥唐时鲜为人知,宋时以“断桥残雪”的自然风光闻名,直至在元代西湖竹枝词中才开始出现与爱情相关的意象。断桥爱情景观的建构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一是元明清西湖竹枝词的情感酝酿期,二是白蛇传说戏曲、小说、口传、民歌等艺术形式的强化定型期,三是当代断桥求婚的仪式化传承。西湖断桥爱情景观的建构充分体现了民间传说与景观的互动逻辑,传说建构景观话语,景观话语一旦形成并定型,又以景观叙事、仪式行为叙事等形态承担着发展、传承传说的叙事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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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多桥,又以断桥最为知名,它被誉为西湖三大情人桥之一,是西湖浪漫品质中最为传情的爱情景观。然而,断桥与爱情的结缘并非“一见钟情”,它经历了唐宋时期“断桥残雪”的自然风光的酝酿,经历了元明清西湖竹枝词的初步建构,在清中叶之后,随着白蛇传说从宗教降蛇向爱情主题的演化,断桥的爱情文化符号开始得到强化与定型,并最终超越白蛇传说,成为当代中国青年男女示爱求婚的爱情圣地。

一、西湖竹枝词:断桥与爱情的初次相遇

西湖断桥得名于唐代。中唐诗人张祜《题杭州孤山寺》中云:“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1]该诗被公认为西湖断桥的最早文献记载。但是,对比同时代的其他文献,尤其是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关于西湖的数十首诗歌,断桥却从未出现,这一现象说明断桥在当时尚不为人知。西湖断桥作为桥名最早记载于宋代文献。淳祐《临安志》、咸淳《临安志》和《武林旧事》等均设有“断桥”专条,其中,淳祐《临安志》卷十《山川》中还载有“断桥堤”一条,并按注,断桥堤即白堤[2],这说明宋时断桥在白堤景观中不仅有着较为独立的审美意义,而且还以“断桥堤”代指“白堤”,说明断桥已然是白堤的代表性景观。南宋西湖画院的画家马远、夏圭等人以“断桥”“残雪”为绘画主题的集中创作,更将断桥推向了“西湖十景”的审美高度。然而,尽管断桥在此时已有较高的社会知名度,但它仍然只是以“断桥残雪”的自然风光闻名,尚未形成较为稳定的景观符号,更与爱情无关。

断桥与爱情产生联想最初起源于西湖竹枝词。西湖竹枝词发轫于元代,由杨维桢首创,一百多位东南名士相应合,在当时及之后的明清时期,影响极大。西湖竹枝词向民歌学习,侧重情感的抒发,因此,多为爱情主题。由顾希佳主编的《西湖竹枝词》共收录元明清时期西湖竹枝词302首,其中,提及断桥的有15首,除去3首描画断桥之景的竹枝词外,其余12首均是以断桥象征爱情。最早的断桥爱情竹枝词为杨维桢创作的《断桥有柱是侬心》:“湖楼船湖月阴,湖中断桥湖水深。楼船无舵是郎意,断桥有柱是侬心。”[3]唱词以“楼船无舵”和“断桥有柱”分别代指“郎意”和“侬心”,断桥被指喻为女子忠贞不变的爱恋之心。杨维桢为当时东南文坛的盟主,他的竹枝词在当时的吴越一带十分流行。秦约西湖竹枝词云:“湖中女儿好腰肢,织金衣裳光陆离。见人不语背人笑,唱得杨家好《竹枝》。”诗歌道出了西湖女子竞唱杨氏竹枝词的盛况。西湖竹枝词虽然由文人发起并大力创作,但其影响却渗透民间,甚至形成“听我西湖竹枝词”的社会时尚。不仅如此,西湖竹枝词还引来了闺阁女子的拟作。吴地女子兰英、惠英见杨维桢制西湖竹枝曲而和者百家,笑曰:“西湖有竹枝曲,东吴独无竹枝曲乎?”[4]乃效其体作苏台竹枝十章。正是在西湖竹枝词较为繁盛的创作与传唱背景中,断桥的爱情隐喻也开始得到认同与更多地效仿,并初步形成断桥三大爱情文化寓意。

一是以断桥作为青年男女相会的幽会桥。这首先是基于断桥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旺盛的人气。断桥连接白堤与湖岸,是白堤的东端。据咸淳《临安志》所附西湖地图来看,断桥是临安居民游赏西湖的必经之地,也是西湖离城最近的景观,这就必然使得断桥成为西湖中较为热闹的景点。晚明名士张京元在《西湖小记》中记载了断桥春游的热闹:“春时肩摩趾错,男女杂沓,以挨簇为乐。”[5]张岱在《西湖七月半记》一文中,也详尽描画了断桥胜会的场面:“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6]断桥优越的地理位置为情侣约会提供了交通的便捷,繁盛的人气聚集又提高了断桥的知名度。

西湖竹枝词中,有一类反映时人以断桥作为约会地的诗歌。元缪侃《初三月子似弯弓》云:“初三月子似弯弓,照见花开月月红。月里蟾蜍花上蝶,怜渠不到断桥东。”明姚司上诗云:“与郎暗约断桥西,早起妆楼欲下梯。宿雨半收晴不稳,恼人最是鹁鸪啼。”明胡潜诗:“十里荷花锦作堤,郎舟旧在断桥西。妾家住熟孤山径,梦里寻郎路不过。”在此,断桥俨然已是情人较为固定的约会场所,隐喻着美好的遇合,甚至还招来情人的担忧,不希望自己的爱人独自前去断桥。明怀悦《西湖竹枝词》云:“湖天春色近如何?湖水无风也自波。郎去莫教湖上宿,断桥飞絮上衣多。”这是女子劝诫情人忌断桥招惹其他女子的诗歌。“飞絮”代指断桥上的游女、美女。由此可见,断桥是一个易于偶遇美女的地方,也是一个易于诞生爱情的地方。清人所辑《西湖佳话》卷十一《断桥情迹》讲述的便是一个发生在元代的断桥爱情故事。姑苏人士文世高“因慕西湖佳丽,来到杭州……却整日去湖上遨游”[7],期望能邂逅一段美好的爱情。果然,在西湖断桥左侧的一个院子里,巧遇刘秀英,从而开启了一段生死之恋。《西湖佳话》共十六卷,分别以“仙”“政”“才”“诗”“隐”等字词为西湖不同景观进行文化定位,小说家赋予断桥的景观符号正是“情”。但是,细读全文,除了在开头提及断桥,最后二人又回到断桥居住之外,小说情节与断桥并无多大关联,可见,断桥更多只是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而存在,预示着美好爱情的开始。

二是以“断桥不断”象征爱情的坚贞与永恒。这类西湖竹枝词抓住断桥名“断”而桥“不断”的现象,隐喻爱情的坚定与不容任何外力的隔断。明刑云路《竹枝词》云:“里湖外湖湖水深,断桥不断入湖心。郎在外湖唱吴曲,妾在里湖调越琴。”明末清初毛奇龄诗云:“断桥西去杏花开,年年桥上送郎回。分明一片连桥子,何日何年断得来?”清吴发馨诗云:“才是来时又去时,湖心亭畔问归期。桥虽说断情难断,花是名梨意不离。”此类竹枝词以断桥之“断”喻示情侣的暂时分隔,又以断桥之“不断”象征情意缠绵,借“断桥不断”抒发内心对永恒爱情的期待。

三是以断桥之“断”表达情侣分离的痛苦。断桥有着“隔断”“阻断”之意,因此,它也常常成为情侣埋怨责怪的对象,他们借断桥表达不愿与情人离别的苦痛心情。清张鸣鹤诗云:“谁家苏堤吹玉箫?苏堤夹岸美人桃。年年花落无消息,莫怪当初唤断桥。”清余一淳诗云:“女郎送别断桥西,不忍轻分掩袖啼。奴家只恨桥名恶,愿得成双似两堤。”情人在断桥上分别,桥名“断”字便成了情侣心头的不安,他们憎恶断桥之名,渴望爱情不断。这一象征寓意后来从“分别”演化为“分手”,借“桥断”暗指“情断”,断桥则成了一座“分手桥”。民间俗传:“要分手,断桥走”“断桥不断情人断”,正是基于断桥桥名引申而来。

断桥与爱情在西湖竹枝词中的初次相遇,说明断桥在经过元明清三代的文化洗礼,已经初步形成了独特的爱情文化符号,“断桥邂逅”预示着一段美好情感的开始,“断桥不断”象征着爱情的永恒,而断桥之“断”又隐含着爱情的一波三折。西湖竹枝词在江南影响甚广,尤其是在江南民间广为传唱,这为断桥爱情话语的强化与定型提供了良好的传播基础。

二、白蛇传:断桥爱情话语的强化与定型

宋话本《西湖三塔记》目前被公认为白蛇传的雏形之一,也是白蛇传说与西湖结缘的开始,话本将断桥作为故事开始的场所。主人公临安人士奚宣赞在清明时来西湖游玩,“行过断桥四圣观前,只见一伙人围着,闹哄哄。宣赞分开人,看见一个女儿”[8],正是假意迷路的乌鸡精卯奴,从而开始了奚宣赞与白蛇精的故事。这一特定的初遇场景在明末冯梦龙拟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得到继承。许宣清明扫墓后,至西湖游玩,因忽降春雨,“走出四圣观来寻船”[9],引出许宣和白娘子“风雨同舟”的一见钟情。“冯本”并未直接提及断桥,但四圣观正是在断桥旁边,因此,仍可视为以断桥作为二人初遇的场所。只是,宋明话本中的断桥,仅仅是人物出场的背景,并未承担相应的叙事功能,而且,相比起西湖其他景观如宋话本中的“西湖三塔”和明末拟话本中的“雷峰塔”而言,断桥也不具备文化寓意。这一方面与断桥自身文化符号尚未定型有关。如前所述,元明阶段,正是断桥爱情文化符号的初步形成时期,尚未得到更广泛的认同。另一方面则与白蛇传说此阶段的主题密切相关。《西湖三塔记》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都有着鲜明的宗教劝诫意味,蛇精幻变成美妇色诱青年男子,得道者(道士或僧人)以法力收服妖精,拯救苍生于魔爪之下。《西湖三塔记》以奚宣赞和母亲从此在家修道为结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则是许宣拜法海为师,出家为僧,并于结尾处以偈语点明主旨:“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10]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虽然场景是一个客观存在,但是一旦它作为小说形象世界的一部分,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主观性。而小说家也往往能将场景能动化,调动其内在的文化内涵,使之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意义或与整个形象世界的意义相吻合”[11]。场景不单单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与环境,它本身还具有结构性的叙事意义,场景的选择往往传递了叙事初衷。西湖三塔和雷峰塔这两大西湖景观的选择恰恰说明了此阶段白蛇传说的核心主题为宗教降蛇而非人蛇之恋。传说景观不仅是传说真实性的物证和解释的对象,而且它还具有指向传说主旨的景观叙事功能。因此,在强化宗教力量的文本中,具有爱情特质的断桥,自然是被弱化甚至放逐的对象。

断桥作为爱情文化符号走进白蛇传说始于清中叶的“梨园旧抄本”。“梨园旧抄本”是伶人以戏曲家黄图珌《雷峰塔传奇》为蓝本而搬演至舞台的演出本。黄图珌在《自序》中言:“方脱稿,伶人即坚请以搬演之……盛行吴、越,直达燕、赵。”[12]可见,“梨园旧抄本”在当时深受欢迎,传播较广。“梨园旧抄本”主要有陈嘉言父女演出本和阿英收藏的旧抄本,尽管这两个版本所存不全,但仍然可以从出目上了解它对“黄本”的改写与增补[13],第二十八出《断桥》就是“梨园旧抄本”的创新,这是断桥首次作为白蛇传说戏曲的出目出现,表现出戏曲对断桥这一场景的重视。“梨园旧抄本”是面向底层观众的舞台本,因此,它更为真实地反映了老百姓对白蛇的情感倾向,而对白蛇的怜悯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肯定白蛇对爱情、婚姻的追求,因此,“梨园旧抄本”增加《断桥》一出正是借用断桥的爱情文化符号,凸显民众对白蛇传说爱情主题的肯定,这一点还体现在增加的“白娘生子得第”一节中。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方成培以坊间盛行的“梨园旧抄本”为原型,结合对民间口头异文的调查,在对结构、情节、曲辞和宾白等方面作了大幅修饰、增删的基础上,完成戏曲本《雷峰塔传奇》。但是,“方本”保留了“梨园旧抄本”新增的几个情节,其中,便包括《断桥》一出。从情节推动来看,断桥是白许二人“水斗”之后的重逢地,白娘子蛇精身份暴露,并有孕在身,白许二人将如何面对和处理这样的改变,都要在断桥这一场景中发生,断桥是全剧矛盾的集中。中国戏曲的特点之一在于写意性,它除了依靠特殊道具来实现之外,还表现为对情节的高度提炼,将戏剧冲突的起承转合放置在一个与戏曲风格相一致的场景之中完成。“方本”与此前“冯本”“黄本”的一个重大转变便是主题的演化,即从宗教降蛇主题转化为爱情婚恋主题。一方面这是明清时期的崇情观念对传说主题的影响。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传统观念在明清时期受到越来越多的冲击,社会思想趋于活跃,以情至上的思潮蜂拥而至,表现在白蛇传说中,便是对白蛇重情品质的强化。另一方面,还与方成培个人对女性命运的同情有关。据说,方成培看到饰演白蛇的歌妓朱绣纹因演蛇妖,被人嘲讽而伤心落泪,深感传统戏曲中的白蛇形象过于妖异和低卑,决心要弱化白蛇的妖性,增强其对爱情的维护与追求[14]。因此,“方本”突出断桥对人物形象塑造和主题确定的特殊意义,借用“断桥不断”的爱情文化内涵,使场景成为情节发生的契机,并预示着情节发展走向,演绎了一段断桥释前嫌的经典曲目。“方本”第二十六出《断桥》开篇是一段【商调·山坡羊】的唱词是:

(旦、贴上)(旦)顿然间鸳鸯折颈,奴薄命孤鸾照命。好教我心头暗哽,怎知他一旦多薄幸。[15]

这段唱词作为《断桥》一出的开始,既是白娘子水斗后失望无助的伤感哭词,同时也与断桥的爱情隐喻相一致。正如前述,断桥在西湖竹枝词中,常常代指女性对爱情的坚贞,并反照男性对爱情的动摇。杨维桢竹枝词“楼船无舵是郎意,断桥有柱是侬心”,便饱含了女子对负心男的指责。元代诗人张守中的西湖竹枝词“郎心如月有时黑,妾身如山无动时”表达的也是同样的心境。因此,断桥的爱情符号便成为一个推动情节发展的催化剂,白娘子来到断桥,便自然走进了由断桥景观文化所营造的悲怆氛围之中。从宋明话本中一笔带过的初遇地,到清代戏曲中浓墨重彩的重逢地,断桥已然成为白蛇传说爱情主题的重要场景。“方本”之后,“断桥重逢”这一情节得到后世改编的一致认可与继承。清末玉山主人小说《雷峰塔奇传》、陈遇乾弹词《义妖传》以及梦花馆主小说《白蛇传前后集》等,均辟出专回讲述,并以“断桥”作为篇名,进一步稳固、强化了断桥作为爱情景观的叙事性特征。

文人叙事中的断桥爱情隐喻在当代民间叙事中得到了更多的拓展与延伸。首先表现为对“断桥相会”这一核心母题的继承与发展。民间叙事一方面继承了方本“断桥重逢”的经典情节,另一方面还融合了宋明话本中以断桥为许白初遇地的背景,将断桥发展演绎为集许白一见钟情和尽释前嫌两大情节于一身的爱情景观。在杭州流传的许白相遇的民间故事中,有一类讲述的是白娘子为报前世恩情,下凡寻找许仙,南极仙翁指点她前往西湖边找一个最高又最矮的人,最后,白娘子和小青在断桥边上找到了许仙[16]。此类故事融合了民间智慧故事的特点,巧妙地解释了为何许白二人会在断桥相遇的原因。在江南民间歌谣中,也是将断桥作为一见钟情的初遇地。江苏吴县搜集的《白娘娘十二月花名》山歌唱词中有:“三月桃花红盈盈,断桥边上来仔一个小许仙。哪一表风流人世少,白娘子一看勒动仔心。”[17]浙江松阳的白蛇传“十字调”中有:“一字许仙游西湖,二人断桥遇妖蛇。”断桥由此而发展成为一个邂逅爱情的浪漫之桥。

而在“断桥重逢”一节中,断桥则更多成为辜负爱情、被抱怨的无情桥。吴歌《小青青》之《苦别》一段,讲述的是白娘子被镇压雷峰塔后,小青一路哭诉,来到断桥时,忍不住埋怨断桥:“为啥你断桥勿要断,偏偏割断哩格爱情?”扬剧《断桥会》中,小青同样是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断桥身上:“断桥啊断桥!想当初我与姐姐遇到那薄幸的许仙,就在这断桥之上;今日他害得姐姐这般光景,这害人的断桥,留它何用?(拔剑砍桥)。”民歌和地方戏曲是面向民众的艺术形式,投射了老百姓对白娘子的同情和肯定,断桥则成为表达这一情感的最佳道具。因此,在全国三百多种地方戏曲中,《断桥》一出是各地必演曲目之一,婺剧《断桥》更被周恩来总理誉为“天下第一桥”。正如在杭州搜集的白蛇传说十二月花歌中所唱:“十二月花名唱完全,法海从此留骂名。人人同情白娘娘,断桥胜迹留美名。”

其次,在民间口传中,断桥还被进一步认定为许白前世结缘的故地。在许白前世情缘的异文中,有一类是关于断桥汤圆情的传说。故事大概讲述的是许仙小时候在断桥上吃了一个汤圆,因无法消化,而回到断桥,在卖汤圆的老人帮助下,将汤圆吐到断桥下,正好被在断桥下修炼的白蛇吞吃,因此增加了五百年的道行,从而引发了白蛇来断桥寻找许仙报恩的传说[18]。这类传说在浙江、江苏、福建、河南等多地均有搜集,许仙吃下汤圆的地点也有不同,但最为集中的还是断桥,这也充分表明了断桥具有强烈的爱情文化传统,是民众较为熟知的爱情景观。

至此,在白蛇传说历史演化的过程中,断桥由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发展为传说不可或缺的爱情母题,并在当代民间叙事中,进一步延伸、拓展,成为串联白蛇传说前世今生的核心景观,并超越白蛇传说,成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著名爱情景观。

三、断桥求婚:爱情景观的当代仪式化

2009年10月17日黄昏,来自萧山的男青年宋涛在西湖断桥上向女孩俞佳求婚,女孩喜极而泣[19]。2010年8月7日,来自上海的男青年在断桥上向女友求婚,大声宣誓:“断桥将见证我们的爱!”[20]2014年3月5日傍晚,西湖断桥突然闪出一支手拿玫瑰撑着红伞的队伍,他们朝桥中央站着的一位姑娘走去,每人将玫瑰送给姑娘,并大声说:“嫁给他吧!”这是江西一位刘姓青年精心策划的求婚仪式,她在女友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她“骗”至断桥,实施了一场浪漫的求婚仪式[21]。2014年5月24日,安徽男青年杨战争在断桥向相爱多年的杭州姑娘姚晓娟求婚,并请朋友和游客在断桥上拉开“咱们结婚吧”的横幅[22]。断桥求婚不仅仅属于男士。2013年11月21日下午,一位杭州姑娘手拿捧花站在断桥上,并请亲朋好友拉开“我已长发及腰,海伟娶我可好?”的横幅,等待远在济南的男友的到来,这是这位姑娘设计的一场断桥求婚仪式[23]。上述个案中的情侣大多不是杭州人,甚至也并非在杭州工作,但是,在现代层出不穷的求婚设计中,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西湖断桥作为求婚的场所,这充分说明了断桥爱情景观的深入人心,它是以白蛇传说千年流传的爱情故事为文化语境,基于“断桥不断”的爱情话语,而展开的以景观为媒介的仪式化传承。

此外,除了以断桥作为示爱求婚的场所之外,近十年来,几乎每年都会有大小不同规模的集体婚礼在西子湖畔举行,西湖的浪漫衬托着新婚的喜悦,而婚礼的神圣与仪式化也进一步渲染、深化了西湖的爱情文化特质。其实,早在1991年5月,杭州“新婚蜜月旅行”便被国家旅游局作为1992年中国友好观光年推出的首批14条中国专项旅游线路之一,列入国际旅游市场产品[24]。“新婚蜜月旅行”正是以西湖爱情故事为基础的浪漫之旅。2011年,杭州市旅游局副局长崔凤军表示,杭州将全力打造世界“爱情之都”,并推出“断桥——华夏第一桥”“雷峰塔——千年爱情第一塔”的宣传口号[25]。显然,在杭州“爱情之都”的城市名片中,白蛇传说的核心景观断桥、雷峰塔均承担了传达杭州浪漫爱情气质的话语功能,并吸引众多游客来杭州西湖旅行。据杭州市旅游委员会统计数据显示,近三年来,春节期间,全市公园各景区(点)共接待游客人次分别为506.10万、928.34万、830.17万[26]。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数据统计,2014年春节7天,西湖景区共接待游客338万人次,同比增长43.35%[27]。现代旅游业的蓬勃发展既要借助景观的历史文化传统,同时又推动了景观文化的当代发展,更强化了景观作为视觉形态对传说的讲述与传承。

民间传说与景观是一个动态演化的循环生产过程,传说建构景观符号,赋予景观新的文化内涵,而景观符号一旦形成并定型,便又具有了景观叙事的功能,甚至超越传说,衍生出围绕景观的新一轮叙事。如果说断桥与爱情的结合就是一场“千年等一回”的爱情马拉松,那么,在经过了元明清西湖竹枝词的情感酝酿,经历了白蛇传说话本、戏曲、小说、口头讲述、民歌等多种艺术形式的强烈渲染,断桥已然成为一座当之无愧的情人桥,并形成一个融贯景观叙事、语言叙事和仪式行为叙事为一体的叙事体系。其中,民间传说的景观叙事是“以景观建筑为核心,由传说图像、雕塑、文字介绍、导游口述等共同构成的景观叙事系统”[28],它包含了景观观赏的视觉形态与口头讲述的语言形态,并在景观叙事与语言叙事的基础上,发展出基于景观符号的仪式行为叙事。断桥求婚、断桥婚礼正是断桥爱情景观符号的当代仪式化呈现,是景观叙事对传说语言叙事的延伸与超越。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项目“白蛇传的镇江传承及其景观生产研究”【2014SJB805】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唐)张祜著,尹占华校注:《张祜诗集校注》,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第117页。

[2] (宋)施谔撰,阮元辑:淳祐《临安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8页。

[3] 顾希佳编:《西湖竹枝词》,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4页。

[4] 章薇薇:《西湖竹枝词研究》,浙江工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

[5] (明)张京元:《古今游记丛钞》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第1页。

[6] (明)张岱著,弥松颐校注:《陶庵梦忆》,杭州:西湖书社,1982年,第88页。

[7] (清)古吴墨浪子:《西湖佳话》之《断桥情迹》,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4页。

[8] (明)洪楩编,石昌渝校点:《清平山堂话本》,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9页。

[9]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7页。

[10]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95页。

[11] 刘勇强:《西湖小说:城市个性和小说场景》,《文学遗产》2001年第5期,第71页。

[12] 蔡仪:《中国戏曲序跋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1821页。

[13] 朱万曙:《雷峰塔的梨园本与方成培改本》,《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第64~71页。

[14] 吕洪年:《〈白蛇传〉的古源与今流》,见戴不凡等著,陶讳选编:《名家谈〈白蛇传〉》,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第26页。

[15] (清)方成培撰,李玫注:《雷峰塔》,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第176页。

[16] 《最高又最矮的人》,讲述人:王幼庭,采录人:徐飞,陈玮君。采录时间和地点:1958年于杭州曲艺队。故事收录于康新民主编:《白蛇传文化集粹》(异文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235~236页。

[17] 口述者:陆阿妹,采录者:马汉民,张航澜。流传地区:江苏吴县。

[18] 康新民:《白蛇传文化集粹》(异文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该书收录了多篇断桥汤圆情传说,采录的时间一般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

[19] 里尔摄:《断桥求婚》。[2009年10月19日]http://www.zj.chinanews .com .cn .

[20] 里尔摄:《上海小伙断桥求婚》。[2010年8月8日]http://http://sina .com .cn .

[21] 王斐帆:《江西小伙带女友来杭州玩精心策划在断桥浪漫求婚》,《青年时报》2014年3月7日。

[22] 施健学:《杭州西湖断桥上演浪漫求婚》。[2014年5月25日]http://www.chinadaily.com .cn .

[23] 马婷婷:《80后女孩断桥边求婚:我已长发及腰,你娶我可好》。[2013年11月22日]http://www.chinanews.com .

[24] 崔凤军、王莹:《杭州柔情似水,打造爱情之都》。[2006年10月9日]http://www.hangzhou .com .cn .

[25] 蒋萍:《杭州拟建“爱情之都”》,《文汇报》2001年10月24日。

[26] 韩叙:《杭州旅游业蓬勃发展》,《经济日报》2011年2月23日。

[27] 谢盼盼:《杭州西湖春节期间接待338万中外游客》。[2014年2月7日]http://www.zj.chinanews .com .cn .

[28] 余红艳:《走向景观叙事传说形态与功能的当代演变研究——以法海洞与雷峰塔为中心的考察》,《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第1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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