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拿·赫曼

1

10岁时，我是社区邻近四条街内“享有盛名”的少年。我家所在的社区没有保留当年的小报，否则我相信在那上面会不时发表“称赞”我的报道。我之所以享有盛名，当然要感谢邻居们的口口相传，广布我的“丰功伟绩”。我承认这份“荣耀”不是我个人的，还包括几个伙伴：雷哈克、宽尼赤卡和普若查兹卡。

每逢我家四周出现破窗户、漏水管或涂满黏（nián）胶、鞋油的邻居家的门把手时，大家一定会想到我们这个“四人组”。而且，不管是我们哪一个的“佳作”，处罚结果通常是四个人同时挨打。因为他们认为破坏者一定在我们四个人之中，“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我承认，他们很少误判。妈妈的责骂与教诲，爸爸凶巴巴的眼神与强有力的耳光，对我都没有影响。

然而，忠告与严惩做不到的，竟被一件外套完成了。不错，就是一件新外套。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父亲从来没有穿过新衣。他所穿的衣服，比我的记忆还要长久。虽然裁缝许德鲁先生是爸爸最要好的朋友，但我也从未见过裁缝到家中送新衣服给父亲。父亲上班所穿的外套，无论是夏天的还是冬天的，好像都能随他的身材变形。我甚至没感觉到父亲更换过衣服，因为当他换上另一件旧衣时，外形没有什么明显的改观。父亲的旧衣比较新的时候，他还可以从旧衣堆中不时挑选新一点的。但当衣服逐渐破损后，母亲便坐在缝纫桌旁，戴上眼镜，开始她的女红。她先从古老的橱柜中取出针线包，再从针线包中找出各种碎布，有方的，有长条形的，也有剪成三角形的。她把父亲破损的衣服放在膝盖上，量好大小，再做些计算，决定哪个地方补哪块布料，接着她便细心地缝、连、补、熨。

次日一早，父亲穿上缝补过的新衣服，称赞母亲说：“真棒，谁也看不出这里原来有个洞。”

我认为父亲这话指的是近视眼人群。虽然我不是裁缝，但我能清楚地看到补丁的痕迹。顺便说一句，当爸爸的一件衣服太破，不能再缝补时，母亲便把它改缝给我们。首选便是我这个大哥。我常听到妈妈说，这样可以节省不少钱。但我明明知道，尽管他们这样说，节省下来的钱根本不存在。那时我不能理解这种事……

有一天，前面提到的裁缝许德鲁先生到我家拜访。他和父亲先谈政治新闻，再谈社区和社会新闻，然后许德鲁先生突然说：“我那儿有件可以要的东西，如果阁下肯破费一点点的话。”请理解，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讲话都很老套，互相称呼总是阁下来阁下去的。“是件外套，很漂亮的夹克。如果阁下要用，花费不多。最初是顾乃实先生要我帮他做的，衣料也是他拿来的。但是做好后，他不喜欢这款设计，叫我把它卖掉——材料钱他也不要了。我只索取我该付给工人的工资——6弗洛林就够了，所以阁下不必担心价格过高。顾乃实先生的身材和阁下一样，外套当然合身。”

爸爸惊奇地看着许德鲁先生，问道：“是什么颜色的？会不会太鲜艳？”

“完全不会。灰色的，完全合阁下的品位！如果阁下要证实，可以叫伊格到我家去取外套，玛莉会拿给他。”

爸爸转向我，照他的习惯简短地命令我：“戴上帽子，去许德鲁先生的住处一趟。”我十分钟后便回来了，灰色十字花纹的夹克，天鹅绒的领子，黑亮的纽扣。许德鲁先生没说错：夹克很合身。

这时爸爸开始打经济算盘了。他把眉毛上挑，额头上的皱纹凸现，嘴巴略向后缩。父亲在想：6弗洛林从哪里可以省出来。我看到他内心的挣扎，也看到他询问的眼光不时扫向妈妈。妈妈似乎很懂得他的目光的含意。是啊，10年，也许是15年，爸爸没穿过新衣了。

虽然母亲不愿说作决定的话——因为她和父亲一样，知道6弗洛林的价值——但她愿意间接建议买下这件外套，于是她轻声说：“嗯，这个价钱买这件外套，值得！衣料是纯羊毛织成的。”

秋天近了，父亲确实需要一件暖和的衣服。

“嗯，我就买下阁下的这件外套吧。但是我先说明，目前我没有6弗洛林。下月初我先付3弗洛林，再过一个月我再付剩余的3弗洛林。”

“我不急。”许德鲁先生说。“阁下可以把外套留在家里，就这样说定了。付账的事全照您的意思。”

父亲站起来，穿上外套，在镜子前面转了几圈，又脱下外套，把它细心地挂在了架子上。我知道那晚父亲久久没有入眠，为了这件漂亮又不太贵的外套而兴奋。

2

次日是星期天。9月末的好天气，蔚蓝的天空;夏天已远，空气里有干爽的气息;阳光已不太热，微风习习。这种天气最适合爸爸试穿新外套。

下午，我们全家人出去散步，慢慢地走出布拉格的城门，直到库克列尼镇，然后折回。因为我整天乖乖的，所以爸妈准许我们黄昏后再去街上玩耍。出去一小会儿我便遇见了宽尼赤卡，然后又遇到了普若查兹卡。在圣灵教堂的后方，我们安排了一项演练。

那天我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站出来，我是掷石头的好手，大家都很羡慕我。一位小弟劝我用力不要太猛，以免打破东西。我满脸不悦，说道：“笨驴，我需要你教吗？”

我举起石头，掷向祭坛。石头飞得太高了，我弯下腰去，好像想把石头扯下来，可是已经晚了，一声巨响，那个巨大的钟形的吊挂油灯连同灯罩一起被打碎了。在祭坛的角上还遗留着悬挂吊灯的铁臂。我愣住了，以往类似的投掷从来没有成功过。我们逃命般地奔跑。在转角的地方，我把早上祖父给我的硬币塞到他们手里，算是封口费吧。我带着沉重的心回到家中。我以为我犯的罪写在了我的脸上，但父母和姊妹们都没发现。我坐下来拿了一本课本便读，那是一本很久没摸过的课本！

每当走廊上有脚步声时，我的心便跳得很厉害，但每当我深呼吸后，脚步就远离了。但在八点钟左右，我忽然听到沉重的皮靴声，一个巨大的身体压得楼梯“吱吱”作响。脚步在我们家门口停住，然后便是响亮的敲门声，警员雷登走进了厨房。

我的天啊，我真希望掉到地窖（jiào）里去！让这个可怕的人不要说话吧！让他耸立在门槛上吧！但他直接走进房来。他没看到父亲，便以不满的腔调喊道：“赫曼先生不在家吗？”

在父亲站起来回答以前，我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我听到这位保障公共安全的正义使者问道：“你的两个儿子在家吗？哥哥打破了祭坛街角的吊灯！”

母亲怯生生地回答道：“他们两个在家已经很久了，您或许弄错了。”

“事情发生在一小时以前，”警员继续说，“他们在那里用石头打架，你的大儿子打碎了吊灯！……”这时父亲伸手揪住我的耳朵，把我从桌子底下揪了出来。我抖得像白杨树一样，而雷登警员灰色的眼睛像僵尸一样，估计他想把我吞掉。

“我来这里只想问一下，你们是赔偿呢，还是我向检察官报告呢？”雷登继续说下去，“吊灯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价值6弗洛林！”

父亲的脸色发白。他轻声对雷登说：“如果能证明您说的不错，我当然愿意赔偿。只是，雷登先生，请不要对外宣扬这件事！”

爸爸转向小约翰。我的亲弟弟在简短的询问后，便供出我是主角的事实。

“明天早晨我去见检察官。”父亲有点激动地向警员说，然后警员便踏着皮靴声离开了。

如果我犯了小错，父亲会赏我耳光;发生更严重的过失行为后，他则长时间用严肃的眼光瞪着我，这样的瞪视带给我的痛苦比最重的耳光还要多。

雷登走了以后，我低着头站在桌边，等候挨父亲的骂，但是这次他连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两三口气，然后站起来缓慢走到窗边。他对着昏暗的夜色望了许久，然后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上坐下。这晚姊姊没有再读书，母亲做她的针线活，都没有抬过头，父亲坐在那儿一语不发。然后他脱了衣服，便就寝了。

没人注意我。我想向父亲道晚安时，他很快翻身转向墙壁。然后我走向母亲，她也不理我，这样的处罚使我伤心，也使我惭愧。我和小约翰共用一张小床，我躲在枕头底下哭了。

“你为什么哭？”小约翰在我耳边轻声询问，“谁也没打你呀！……”

第二天父亲下班回家比较迟，他应该是见过检察官了。饭后他穿好衣服，也命令我穿好衣服，然后他打开衣厨，拿出新外套，把它摺（tà）好，放在我的胳膊上，然后打手势叫我跟着他走。

没错，我们是去拜访许德鲁先生。在走廊上，父亲把外套从我的胳膊上拿去，进入许德鲁先生的小工作室。虽然爸爸说我可以回家了，但我还是躲在走道上，然后踮着脚尖蹭到房间的门边。爸爸打算如何处理那件外套呢？很快我全知道了。

“许德鲁先生，您别生气，我把外套拿回来了。外套没有弄脏弄坏，什么也不缺。”

“那是为什么？”许德鲁先生惊奇地问，“难道阁下不喜欢它吗？这是件漂亮的外套呀！”

“它是一件完美的衣服，”爸爸轻声说，“但我需要那6弗洛林作别的用途。”

然后父亲便阐明我所做的坏事，然后又说：“好在事情没有发生得太晚，我还能归还这件外套。”许德鲁先生坚持父亲一定要保留这件外套，不管多迟付钱都可以，但是爸爸不肯让步。

听到爸爸说再见，我便赶快跑开了。我回家的心情比昨天还沉重。父亲的新外套本来也是我们全家的欣慰与骄傲，现在没有了。爸爸星期天又要穿他那件有多重补丁、旧得不能再旧的外套了。

从那天开始，社区吊灯就像一个幽灵，经常提醒我该多么自责。当然从那天开始，我在街上再没掷过一块石头。只是我那可怜的父亲啊，直到过世都没再穿过一件新外套。

（选自《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