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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消退,现代的呈现——从《探险队》看穆旦早期诗歌的变化

2015-03-20程振兰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探险队穆旦格律

程振兰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0234)

穆旦在西南联大时期接触到英美现代派文学,周钰良在穆旦逝世十周年后回忆到:“在西南联大受到英国燕卜荪先生的教导,接触到现代派诗人如叶芝、艾略特、奥登乃至更年青的狄兰·托马斯等人的作品和近代西方文论。……当时他的诗创作已表现出现代派的影响。”[1]而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中说:“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2]这成为后来研究者对其早期诗歌中现代性特征论断的一个依据,穆旦早期诗歌与英美现代派诗歌有着密切的关系,其早期诗歌具有现代性特征的论断似乎已经成为众多研究者的一个共识,所以研究者在其现代性特征和其诗歌主题之间进行了很多的辨析与推断。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穆旦出生在浙江海宁书香家庭,有着“诗书传家”[3]4的传统,穆旦在小时候“读的是唐诗、宋词和《古文观止》里的诗文”[3]13除此以外,穆旦在上南开中学时,还写了一篇关于古典文学的评鉴性质的文章《诗经六十篇之文学评鉴》,可以看出穆旦还是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化的底蕴的,其早期的诗歌中也有着某些古典的特征,只是随着穆旦接触到的诗歌视野的开拓,这种古典特征逐渐地消退,现代性特征开始呈现,本文试图就穆旦自己编的一本诗集《探险队》(1945年)来分析穆旦早期诗歌中古典与现代的这种变化。

1 从古典到现代——诗歌形式上的变化

《探险队》(1945年)是穆旦自己编的一本诗集,这本诗集中主要收录了穆旦在1937年到1945年的诗歌,一共有25首诗歌,实际收录了24首,目录中的《神魔之争》有题无诗,仅仅是存目。从《探险队》中可以看到,穆旦早期的诗作中是有着格律诗歌的存在的,对于现代格律诗,何其芳规定了两个起码的条件,就是“每行顿数有规律和有规律的押韵”……自由体诗大师艾青倒是给格律诗做了“总的解释”:无论分行、分段,音节和押韵,都必须统一,假如有变化,也必须在一定的定格里进行。[4]穆旦早期诗歌中《野兽》(1937年)《我看》(1938年)《园》(1938年)是严格的格律诗。《野兽》由8行2节组成,在结构上看起来是没有任何突兀的,仅仅诗歌中每行字数有些不同,但是不影响整体诗歌的结构观感,有着相同的顿数,有押韵的存在,读起来这首诗歌节奏感很强: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

单纯地看这首诗的结构,诗歌是非常工整的,排比和反复的使用更是增加了诗歌的节奏感,这样可以加强诗歌本身的意蕴和气势,可以看出野兽面临着压抑和创伤,陷入痛苦之中,在极度的压抑中陷入黑暗且爆发出野性,也即是“凄厉的号叫”,可以看出《野兽》中的这种音乐性有助于表达文中野兽陷入黑暗的痛苦下最后爆发出野性的状态并将内心的痛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是符合诗歌“音乐美”的。除此以外,《野兽》中也有着颜色词汇的使用: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

在暗黑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从这里可以看出,各种颜色进行了集结,夜的黑,血的红色,皮的青铜色,光的黄色,这几种颜色交集在一起,构成了一副野兽受难而又被激怒发起野性的图像,是符合“绘画美”的。这首诗歌作为穆旦早期的诗歌,诗体属于格律诗,全诗中诗人在视觉听觉上给我们展示了一副野兽振起的景象。诗歌的抒情色彩也很重,诗歌中“是谁,谁噬咬它受伤?”“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这是感情的直接倾泻,而问号和感叹号的直接使用也代表了感情的直接倾诉。诗歌中《我看》《园》也是属于格律诗,《我看》运用了一定的排比,诗歌也是符合“三美”原则,诗中运用感叹词“O”直接抒情,抒情色彩浓重。而诗歌《园》也是符合格律诗的要素的,与前两首不同的是《园》的抒情性在减弱,诗人的感情似乎是得到了控制。

从《合唱二章》(1939年)开始,穆旦的诗歌就开始了转变,不再注重格律,诗歌在体式上有着一定的自由,诗歌中运用了一些变幻的技法,由意象叠加推动着整首诗歌的发展,

诗人运用了一系列的意象如“古国”“原野”“魔手”“精灵”“碑石”等构成了诗歌的表达并且形成了诗歌隐含的内涵,“古国”是由“魔手”来进行推动发展的,进而在“魔手”的推动下“精灵”踱出模糊的“碑石”。虽然这首诗歌形式较为自由,且运用了一系列的意象叠加来推动诗歌的发展,但是这首诗歌并不是说与前面格律诗歌的决断,诗歌中大量的语气词“O”的使用增加了诗歌的感情韵味,以及诗歌中反复形式的使用,如“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更是加强了诗歌的气势和节律感,可以看出这首较为自由的诗歌的写作跟前几首格律诗歌有着一个共同点,即是诗歌中所蕴含的抒情性特征。

穆旦的自由体的诗歌中还有一种是叙事诗歌的写作,这类的有《防空洞里的抒情诗》(1939年)《从空虚到充实》(1939年)《祭》(1940年)《蛇的诱惑》(1940年)《小镇一日》(1941年)这些诗歌中将戏剧的对白以及叙事的成分融入诗歌之中:

这儿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我不能支持了救援我!”

然而她说得过多了,她旋转

转的太晕了,如今是

张公馆的少奶奶。

像这样的戏剧性的对白也出现在了《蛇的诱惑》里:

我一向就在你们这儿买鞋。

七八年了,那个老伙计呢?

这双式样还好,只是贵些

这些对白以及叙事的成分构成了穆旦诗歌主要的内容,通过经验性方式的表达呈现出来。由此可见,穆旦诗歌是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早期现代派诗歌的影响,这是对于以往格律诗歌的一种反叛和颠覆,诗体上没有了严格的格律的限制而是呈现出一种自由,穆旦还通过将自由体和格律体建构在一首诗歌中,形成诗歌形式上的一种强烈的对比性差异,如《防空洞里的抒情诗》在自由诗的叙事之中,插入了两节描写炼丹术士的诗句,而且插入的那两节诗歌是有着押韵的,有着一定的格律,这样,在自由诗体中插入格律诗,这两种诗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这样的还有一首诗《五月》(1940年),这首诗不属于叙事诗,但是在自由体诗歌中插入了五节七言绝句,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结构反差。

2 古典与现代的撞击——意象及思想上的变化

穆旦早期诗歌中从古典到现代的变化在诗歌形式上得到体现,诗体之间的变化以及诗歌形式的变化都映衬着相应的思想内涵,这样形式和思想之间形成一种互文,有着某种相互指涉的特征,形式变化,思想内涵也在变化,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诗歌所用的意象上面,在这种古典与现代的撞击中穆旦早期思想的变化得到了展现。

穆旦诗歌由开始的追求格律到自由体的转变,的确是跟穆旦去西南联大读书受到了英美现代派诗人的影响有关,穆旦自身的经验以及思想的变化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中,这在穆旦诗歌的经验意象上可以呈现出来,穆旦在1980年的《探险队自述》里面曾经说过:

最大的悲哀在于无悲哀。以今视昔,我倒要庆幸那一点虚妄的自信。使我写下过去这些东西,使我能保留一点过去生命的痕迹的,还不是那颗不甘变冷的心么?所以,当我翻阅这本书时,我仿佛看见了那尚未灰灭的火焰,斑斑点点的灼炭,闪闪的、散播在吞蚀一切的黑暗中。我不能不感到一点喜。[5]69

由此可见,穆旦诗歌中有着对于生命的痕迹的追忆,在对人生的追忆中呈现出来的,首先是对于本我生命的一种呼唤,如《野兽》中可以看出野兽的野性“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也即是一种“本我”,野兽的本性受到了压抑,而在极度的压制状态又被激发出来,“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它拧着全身的力。”野性的凶残也即是“本我”被暴露在黑暗的环境之中,同时野兽也被唤醒,射出可怕的复仇的光芒,这里也即是本我能够得以恢复的一种希望所在。这里的野兽可以是诗人自己,可以是他人,也可以是整个国家。“野兽”的意象在《童年》(1939年)《在旷野上》(1940年)这两篇诗歌中也出现了。

《童年》中诗人用一系列的意象推动诗歌的进行,诗人并未明确地指明想要表达的感情,而是将一切都寄托在意象之中,“蔷薇花的路”将旅人的手脚刺破,“青色的心”与“辛辣的汁液”成了可以“让人丧失本真的醇酒”,最后终于变成了“一只老迈的战马”,诗人在这里运用了隐喻,用青色的心来象征着人已不再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种跟“蔷薇”一样的东西,这里人被物化,具有了物质性。诗歌的第二节中诗人运用熔岩、山川、化石等意象来进一步说明野兽野性的绝迹,这里也就意味着野性的丧失,那种原始力量的丧失,野性的丧失也就是隐喻了现代社会的病态的开始。《在旷野上》也出现了野兽,这里的野兽已经不再是《野兽》中那个被激起野性的“本我”,而是经历了世界的遗忘的旋转,诗人运用了陌生化的手法,“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让自己亲手缢死自己的童年,等于是自己亲手杀死自己,而野兽是寂寞的哭泣,最后跟所有的人们一样生活“在各样的罪恶上,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

第二节中用“自由的天空”“纯净的电子”“隐隐的春雷”等意象来刻画了一个美好的世界,或许现在的“我”的存在是不合理的,是缺乏意义的,这就体现了存在主义的生存的困境的观点,体现了生存的绝望。这首诗歌尽管用了现代主义的技法,但并不是对以前格律诗歌的完全的抛弃的,这首诗歌有着排比的运用,如“在旷野上……”,有着抒情词“O”的使用,相对以往的诗歌多了几分深沉和知性,抒情依然是存在的。类似这样的诗歌还有如《合唱二章》中诗人采用了将抽象概念转化为具体形象这样的方法: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

这里诗人将“光明”“远古”抽象名词拟人化,进行了一种具体化的处理,依旧是没有摒弃抒情的存在,相反诗中抒情的色彩非常浓厚。诗人在《合唱二章》之后具有一些现代性色彩的诗歌并不是完全与前期的那种有着强烈的抒情色彩的格律诗歌的割裂,对于现代技巧的运用是为了更好地将经验与诗情结合起来,去表达诗人的感情。

穆旦经历了战争的同时也经历了文明社会的病态的侵袭,他并不是一个仅仅写内心的诗人,而是一个跟鲁迅一样的战士,他关注着社会的变化,他高呼“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飞扬的地方”,最后他抛弃了古旧的文化,以及古老的自我,走向了寻求梦的道路:

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

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

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

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

这里诗人用古诗词来代表着自己生长的道德、文明,太阳象征着国家以及人们的生命的信念,用熔炉来隐喻沙场,这里将古诗词的山水和新绿大地做了鲜明的对照,从而来说明诗人对祖国的关心,对祖国命运的责任感。

20世纪40年代西南联大时期,穆旦随着对现代派诗歌的深入接触,其诗歌写作手法现代性技巧逐渐地深入,而在这种现代性技巧下所表现的内容以及思想都是带有强烈的现代性特征的,而现代性的侵入促使诗人去关注个体性的“我”的生存和发展境况,而这种境况是值得深思的,如《我》(1940年)中诗人运用的意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前的诗歌是诗人运用社会以及自然的意象来显示出自己的理性思考和自己的感情,而这里诗人用了新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诗人运用了“子宫”这一意象,“子宫”“割裂”“部分”“救援”等都是非诗意化的现代词汇,诗人用了新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从子宫分裂这意味着温暖的失去,是与母体的割裂,这样的结果只有两个:一个就是死亡,一个就是新生。这样的结果跟群体的离开是一样的,离开了群体得到的是荒野的孤单,而绝望是深的,自己永远是作为野兽被锁在荒野,而那种仇恨依然是代表着一种希望,给自我带来了一种希望,这种希望就如“从子宫分裂”一样,这首诗歌显示出了穆旦诗歌的哲学思考。类似的还有《还原作用》,诗中诗人用一系列的异质性的词汇,如泥污里的猪和翅膀、跳蚤、耗子、蜘蛛这些意象来表现诗人的意思,这是为了表现“旧社会中,青年人如陷入泥坑中的猪(而又自认为天鹅)”[5]212,生存的困境以及幻想花园变为荒原的思考,这类的现代性的诗作越来越具有一种晦涩感以及哲理性。

由此可见,穆旦早期诗歌中的古典性特征是不容忽视的,对于其早期诗歌的分析应该既要注意到其明显的现代性特征,同时也要注意到逐渐消退的古典性,在古典与现代的撞击以及转化中才能够更全面地去理解穆旦早期诗歌演变过程,也才能够更为全面地去理解穆旦的诗歌思想主题。只有注意到这点,才能更好地去理解穆旦及当时的中国现代诗歌写作。

[1] 周珏良.穆旦的诗和译诗[M].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20.

[2] 穆旦.蛇的诱惑[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7.

[3] 陈伯良.穆旦传[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6:4.

[4] 吕进.中国现代诗体论[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312.

[5] 穆旦.穆旦诗文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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