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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树《风流棒》传奇的艺术成就

2015-03-19殷亚林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5年3期

万树《风流棒》传奇的艺术成就

殷亚林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摘要:万树是清前期重要的戏曲家,其代表作《风流棒》传奇深得舅父吴炳的真传。该剧在思想方面标举玉茗堂派唯情至上的理念,虽新意不多,但在艺术方面取得了较为卓越的成就,特别是戏剧结构十分精巧。

关键词:万树;《拥双艳三种曲》;《风流棒》;吴炳

收稿日期:2015-01-25

作者简介:殷亚林(1973—),男,副教授。

基金项目:2013年度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重点项目(2013Z079)

中图分类号:I207.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0887(2015)03-0033-04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5.03.008

万树(1630—1688),字红友,号山翁,明末清初常州府宜兴县(今江苏宜兴)人。万树是明末戏曲名家吴炳的外甥,幼年曾教养于舅家,故特别擅长戏曲,曾著杂剧、传奇二十多种,惜仅余三种传奇存世,即《空青石》《念八翻》《风流棒》,合称《拥双艳三种曲》。游国恩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于《清初戏曲作家》一章简介了万树,此后各种文学史书籍一般都会提及万树,但对他的戏曲作品缺少讨论。《拥双艳三种曲》以《风流棒》最为出色,写于万树晚年入幕广东期间。该剧在思想方面没有取得显著突破,但在艺术方面成就卓越,应予一定关注。

一、《风流棒》传奇的概况

《风流棒》传奇共二卷二十六出,今存清康熙年间刻本,尚无点校整理。其本事不见书籍,万树文友吴秉钧为《风流棒》所作序中云:“丙寅春,饮红蕉花下,客有言某闺词之伪者。余谓此可入剧,作筵前一粲,索山翁填之。不半月,而《风流棒》曲成。”①可见其素材主要来自传闻并加以虚饰。“丙寅”指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当时万树已在两广总督吴兴祚府中担任幕僚,因此该剧充满南疆风情并融入了万树自身的一些经历。

由于该剧没有故事原型,长期被冷落,远不及同期的《长生殿》《桃花扇》等声名显赫,故有必要对其剧情作一介绍。

嘉兴才士荆瑞草与文友仇实君、童同绰到杭州赴试,闻一女子(谢林风)在湖亭上题诗,遂去拜读并和诗一首,之后荆瑞草竟把题诗、和诗写在考卷上即出闱去访谢林风。谢林风因父谢东山移官粤西,取道杭州,但在杭州没能见到已任考官的舅舅蹇谔,遂伤感题诗。蹇谔见到荆瑞草的考卷大为惊异,后知其乃一方名士,打算为甥女做媒。蹇谔寻访到荆瑞草的住处,童同绰趁机冒名骗了书信前往粤西。与此同时,恰好武官赖尊贤调往贵州,荆瑞草误追了赖家官船。赖家女儿赖能文无才无貌,赖尊贤悄悄把父母双亡、才貌双全的外侄女倪菊人收养家中,代赖能文作诗。荆瑞草因冲撞了醉酒的赖尊贤,被缚舟中,倪菊人怜其遭遇,与贴身老婢连婆设计放走荆瑞草,荆瑞草求问姓名,倪菊人只得含糊说是赖家小姐。过后荆瑞草既感其德又爱其人,一路追到贵州并相思成疾,倪菊人让连婆请人医治荆瑞草并劝其回乡。荆瑞草回乡后见到蹇谔,蹇谔命其持书速往粤西。童同绰早已来到谢府,但谢家父女心生疑惑,恰南疆海贼犯境,谢老爷命童同绰领兵抗贼,不学无术的童同绰被贼兵生擒并投降。荆瑞草赶到,说明真相并助谢府家将飞飞儿斩获贼王。因赖尊贤被调来助剿,谢林风遂邀赖能文来家,谁知刚从前线回来的荆瑞草恰好在花园撞见赖能文,以为就是谢林风,失望之余逃婚而去。荆瑞草又去寻倪菊人,因大名已扬,遂冒着童同绰之名来到赖家,赖尊贤一试其才很是满意,恰好童同绰在贼兵溃败后脱身,也来到贵州并冒着荆瑞草之名求见赖尊贤,赖尊贤觉得既是名士,那就一并为倪菊人招婿。倪菊人传诗笺暗示荆瑞草,并让连婆协助荆瑞草逃婚,倪菊人又顺势装病,赖老爷遂将赖能文嫁与童同绰。不久荆瑞草应试及第,授官都匀,与谢府解除了误会,准备婚娶。赖尊贤参拜新官时,一见荆瑞草当即兴师问罪并执意嫁女,之后赖尊贤察知真相,决定暗中成全倪菊人。谢、倪二女也秘密相会并定下计谋微惩荆瑞草。新婚之夜谢家先送来花轿,拜堂之后谢林风故意责备荆瑞草逃婚,命丫环棒打出去(俗称“打喜”,其棒称为风流棒)。此时赖家也送来花轿,荆瑞草万分不情愿地为新娘揭下盖头却发现是倪菊人,倪菊人也故意责备他移情别恋,命丫环棒打出去。正在不可开交之际连婆赶到,说明个中原委,于是荆与二女重新见礼,共叙欢情。

由剧情简介可以看出,《风流棒》是一部比较典型的风情喜剧,故事内容曲折而又奇幻,情节编排更是极尽腾挪变化之能事,误会法运用广泛且大多比较巧妙、合理。其中荆瑞草在开端部分的风魔和错认开启了一系列奇遇,之后倪菊人与赖能文、荆瑞草与童同绰、谢林风与赖能文之间发生的颠倒错乱,使剧情跌宕起伏、妙趣横生,而荆瑞草的两次逃婚,与倪菊人的几次相遇则构成了数度转折和高潮,至于结局是中国戏曲常见的大团圆。

二、《风流棒》对玉茗堂精神的继承

应该说,《风流棒》与一般的才子佳人剧相比有所不同。万树少时曾得到吴炳言传身教,其戏曲创作自然亦深受吴炳影响,例如近代吴梅先生曾指出《拥双艳三种曲》“实皆石渠之绪余”②,而吴炳被公认为玉茗堂派杰出传人,故万树多少继承了玉茗堂精神。

《风流棒》总体上采用了一才子配二佳人的俗套,但作者最用力的显然是荆瑞草和倪菊人这条主线,倪菊人也成为全剧刻画最成功的人物。开端部分荆瑞草原本要访问谢林风,却误追了赖家官船,导致被赖尊贤擒拿。倪菊人听其吟诗,赞其有才,不忍见其落难受辱,况自己长期寄人篱下,特别能理解他人痛楚,因而毅然出手相助。倪菊人解救荆瑞草的动机非常单纯,后来荆瑞草追到贵州并发病时她虽然感动,但仍明言谢绝并劝其回乡,这既是因为寄人篱下、无法自主,也是不希望荆瑞草被赖尊贤捉拿送官、耽误前程。荆瑞草对倪菊人是在危难中由感激进而萌发真情,爱其才貌更爱其品行,又在对方一再相惜、相救中升华了情感,他为此不顾一切地追到人生地疏的南疆,并相思成疾,几乎送命,后来在倪菊人的劝说下回乡,但在内心他始终没有放弃对方。荆瑞草的这份痴情也一直很纯粹,不因初遇时倪菊人自称赖家千金而退却不前或别生用心,也不因后来知晓其真实身份而动摇决心。在谢林风这条故事线索中,作者对荆瑞草的风魔情痴有更直接的评价——开端部分荆瑞草见到谢林风的题诗,感叹女流有此才情,且怜惜其处境,从而产生了倾慕之情,竟放弃考试追访谢女,完全置功名于度外,后来谢林风叹曰:“为我一诗,至于写坏试卷,丢弃科场,真是人间情种。”③类似的关目和议论在略早于《风流棒》的《空青石》中亦很常见且更直接,特别是男主角钟青(谐音钟情)的一段奇论尤为别开生面:“自古多情者方为大丈夫,便是为圣为贤、忠臣孝子,定要是个有情之人方做得来……那周文王难道不是个大丈夫,你看他为着一个女人,不得时辗转反侧,得了时琴瑟鼓钟,乃是千古来第一个情种。”④由此可见,万树及其戏曲创作高调地延续了玉茗堂派唯情至上、以情胜理的意旨,只是缺少创新和发展。另外,双艳并拥这一关目在古代习以为常,在今天则容易招致批评。

还应该指出,万树也并非专弄风情、不问现实,他早年经历了明清易代、家国巨痛,青壮年时期游学北京然科场不顺,后来一直十分坎坷,因而他对一些重大社会问题是有其深刻体认的。例如《风流棒》第二出“诗醉”中万树为荆瑞草安排了一曲[锦缠道],对科举考试进行了尖锐讽刺:“甚来由被文章赚英雄白头?(白)我想那臭烂时文与治天下的道理有何干涉?近日时髦习学了几句油腔俗调,便自以为名公了。遇着那主司,或是老年尘腐的科甲,或是专心贪酷的知推,两眼冬烘,侥幸取中。硃卷满街,投问经纶,多应枵腹堪羞……”⑤这段精彩唱白与同期的《聊斋志异》中揭露科举的名作可谓心意相通。为此万树又精心塑造了倪菊人形象,倪菊人孤苦无依,空有才华品貌却不得不寄人篱下,她为赖能文赋诗作文,使其声名远播,自己却默默无闻,遇到两情相悦的荆瑞草也不能自主。这简直就是万树自身的写照——明清易代后家道中落,科考又莫名失利,之后长期漂泊,经常为人作幕为生;晚年又因两广总督吴兴祚的赏识而远赴南疆,吴府一切公文、应酬文字皆出其手,他此期剧作也是供吴府家班演出,虽说宾主相遇,但长期失意落魄、寄人篱下,实有切肤之痛。故万树将这份痛寄托于《风流棒》的男女主角身上,也使该剧在风情之外增添了一些内蕴。

三、曲折精巧的戏剧结构

《风流棒》虽然在思想上难称建树,但在艺术上颇有独到之处,特别是其戏剧结构,这也体现了明末清初剧坛日益重视结构的趋势。

总体上《风流棒》采用了传奇惯常的双线结构,但如上文所析,作者突出了荆瑞草和倪菊人这条线索,其中尤以荆瑞草的两次逃婚,与倪菊人的四次相遇,为全剧结构上的关键所在。荆瑞草两次逃婚,误会的关节都是赖能文,外界只知赖家有女赖能文,不知另有倪菊人,而倪菊人在荆瑞草求问姓名时,含糊说是赖家小姐,这导致荆瑞草坚信她就是赖能文,也导致后来荆瑞草在谢家花园碰到赖能文时误以为是谢林风,由此引发了荆瑞草的第一次逃婚并转而向赖府求婚,当发觉情况不妙只得再度逃婚。这两次逃婚是全剧非常重要的关目,波澜迭起、悬念丛生,作者把误会法这一常见的戏剧手段运用得娴熟而又新巧,将丰富多变的剧情编排得合情合理。对此清代梁廷楠曾感叹:“红友关目,于极细极碎处,皆能穿插照应,一字不肯虚下,有匣剑帷灯之妙也。”⑥

万树这位有着晚明进步思想和卓越才情的作家当然不会满足于误会巧合的熟练运用,他很清楚《风流棒》的核心是荆瑞草与倪菊人的美好爱情。万树精心为他们安排了四次相遇,第一次因荆瑞草误打误撞并被羁,倪菊人怜其一介书生又颇有才学,出手相助,过后也不再多想,现实也不允许她多想,荆瑞草却由感激而动情,一路追去。第二次是到了贵州,荆瑞草没了盘缠又相思成疾,再度冲撞赖家,倪菊人此时百感交集,但思前想后,残酷的现实让她再度冷静,悄悄请人医治荆瑞草,又赠盘缠劝其回乡。第三次是荆瑞草冒名童同绰到赖府求婚,荆瑞草以为将娶倪菊人,实际是赖能文,而同时赖尊贤又要将倪菊人嫁与童同绰。在这种情况下倪菊人痛苦、复杂的心境不言而喻,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觉得不能误了荆瑞草,遂又一次冒险传示,并让连婆助其逃走。他们最后的相遇则充满了喜剧性,荆瑞草理所当然地以为赖家送来了赖能文,万般不情愿地迎进新娘,谁知揭下盖头竟是倪菊人,人世间没有比这更完满更动人的爱情了。这四次相遇串联全剧、别具匠心,倪菊人形象于此过程中不断丰满起来,爱情也于此过程中不断丰满起来。难怪万树文友吴秉钧在《风流棒》序中赞曰:“游思运腕,出奇无穷,径愈折而愈幽,蕊愈吐而愈艳。”⑦

四、丰富而鲜明的人物形象

《风流棒》的人物塑造亦有可圈可点之处,特别是倪菊人形象刻画得非常成功,至于男主角荆瑞草则多少囿于《西厢记》张生、《牡丹亭》柳生的模式。而另一女主角谢林风则落入才子佳人的窠臼,成为实际上的陪衬,因此尽管谢林风设为旦角,倪菊人设为小旦,然倪菊人更像第一女主角。

倪菊人这个不幸的女子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摆不脱愁闷、失望,然亦更加自珍、脱俗。她在荆瑞草被羁时既为对方的痴情、才华所感动,也因自身境遇对荆瑞草同病相怜,然囿于身份,不能造次,遂暗中筹划解救之法,等到夜深人静时唤来老道的连婆:“我想他没甚大罪,且看他光景,是个斯文人,这番殴打,忒难为他了,我意欲放了他去,故此与你商量。”⑧这既充分表现了她的古道热肠,也写出了她的谨慎、机敏。连婆表示赞同后倪菊人的一段独白亦很能体现其性格:“那生衣裳被剥,如何捱此夜寒?……也说不得了,便把我的棉袄拿一件与他吧。”⑨事事考虑周到,处处显出侠义。帮助荆瑞草逃走后,连婆一再替她叹息未把真实姓名告知对方,倪菊人平静地说没有必要,因为人生如大海萍漂,偶然相遇,他日未必重逢。而当荆瑞草一路追来并发病时,她不禁动容,但严酷的现实使她采取了理智行动,这一行动并非仅仅为自己考虑,她更担心赖尊贤会捉拿、整治荆瑞草。后来为赖能文准备嫁妆时倪菊人发现新郎竟是荆瑞草,而赖尊贤要将她嫁与童同绰,此时她自身处境已然非常不妙,但她觉得不能误了荆瑞草,遂再次冒险相助。她总是首先为对方着想,即使在很不利的情况下仍竭力保全对方,这是一位懂得真爱的女子。

《风流棒》一干配角塑造得非常生动,为全剧增色不少,比如赖尊贤、飞飞儿,以及连婆。赖尊贤尤其有特点,他是一位武将,一个粗人,然亦向往风雅、望女成凤,因无法遂愿,收养了倪菊人代女捉刀,应该说这一行为很卑劣且造成了不少恶果。但当赖家为赖能文准备婚事时,童同绰冒着荆瑞草之名来到,赖尊贤觉得既是名士,那就一并成全倪菊人,且按赖能文出嫁的规格,可见这个粗人也并非没有良心。对于荆瑞草的数度冲撞,赖尊贤不免生气,然亦未动恶念,后来荆瑞草逃婚使他暴怒,以至再见面时,尽管对方已是上级,仍坚持要求他履行婚约。荆瑞草借口当时有要事回乡且与谢家有约,故而逃婚,赖尊贤反驳:“这个说不去。你当时到寒家求亲,原说不曾婚聘过的,故学生肯以婚姻相托。我虽门户低微,难道寻不出一个女婿,把女儿捱与你么?如今你忽然别就姻亲,想你要奉承他那藩司,来奚落我这武职。”又佯怒:“老实对你说,这是使不得的,我拼这官儿博你罢……只问你停妻再娶,当得何罪?”⑩从中可见赖尊贤亦颇有骨气且懂得有理有节。后来他弄清真相,又通情达理地暗中成全了荆瑞草与倪菊人。赖尊贤这一形象既有鲜明的个性亦有一定的复杂性。

概而言之,万树传奇代表作《风流棒》思想成就比较有限,然艺术成就确有不凡之处,在戏曲史上应有一席之地。

注释:

①⑦吴秉钧:《风流棒序》,清康熙刻本。

②吴梅:《读曲记》,见《吴梅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03页。

③⑤⑧⑨⑩万树:《风流棒》,清康熙刻本。

④万树:《空青石》,清康熙刻本。

⑥梁廷楠:《曲话》,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72页。

责任编辑: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