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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塘的月亮

2015-03-18陈丽伟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黛瓦香樟老房子

陈丽伟

一弯金黄的新月,挂在斜塘深黛的夜空,像一个四岁半的小男孩。

男孩刚出生时,苏州郊区的斜塘,还是一幅吴冠中笔下的水墨。黛瓦粉墙错落有致,青石小巷曲径通幽,修竹香樟花草掩映,各色摊铺老街分列,流水小桥桨声欸乃。清晨的菜摊上,有银鳞扭动的鲫鱼,余勇蹦跳的河虾,带露的荠菜,水嫩的茨菰。中午的街巷里,悠闲走动的是包方巾、罩青衫、着围裙、说吴语的老妪,飘动的是各家小菜独有的清香。晚上,炊烟升起的时候,有时月亮也跟着一同升起,用童话一样皎洁的光辉,轻轻浅浅地抚摸着水乡的夜。

男孩一岁时,已纳入园区规划的斜塘,像一本翻动频繁的书,边边角角,已显出油渍与皱折。店家们急于处理商品,把货物都摆到了街上。有的甚至关门,开始考虑别的生计。老街上突然多了许多新面孔,各级行政、规划设计、外商内商开始频繁造访。而老面孔上,莫名地多出许多的惶恐与不安。人们见面那习惯的招呼,多变成了几句有关拆迁补偿之类的窃窃私语。那些世代居住的房子,像贤良端方却即将辞世的老人一样让人无限怜悯。不少翠竹、香樟和芭蕉,已被砍掉或移走。白色的粉墙上,开始出现更白的线条和“拆”字。白色的月亮照下来,世界一片缟素。

男孩两岁的时候,已是园区一部分的斜塘,像放在蚕箔上的新鲜桑叶,齿痕,开始从四周向中间咬噬。已经倒掉的老房子,雕花的门窗也被拆走了。将倒未倒的,就那样飘摇于陌生的时光中计数着未知的生命。人们口袋里多了城镇户口本、医疗本、低保本,而脸上的表情,已经失去闲适与从容,变得难以捉摸和形容。有些商铺被外来人租下,出售卖给外来人的衣食住用。新的不为老街人知道的营生多了,街上的口音也杂乱起来。河水已不似原来的清澈,船儿也不知去了哪里。仿佛是在给香樟芭蕉掩映的老房子授课,对面已有了老师模样的新居民楼,整齐划一的外观和内部结构,板寸头型般的草地,宽大的门窗,明亮的玻璃,坚硬的水泥。月亮出来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顾得上看她。

男孩三岁时,斜塘已是积木般的厂区,如火如荼的工地,机器轰鸣,林立的楼群从四周向老街逼进,像火焰卷过后仅剩一角的照片。人们大多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居民楼,想作事的去打工了,不想的,坐在自家屋里喝茶或发呆。街上的外来人已多过本地人,他们甚至租住进本地人的新楼,他们走过废墟与瓦砾去打工或作自己的生意,眼中有着俾倪一切老旧的自信。三岁的儿子,在仅存的一幢因为定性是否文物而未拆除的老房子前,留下了一张照片后,被接到了遥远的北方城市天津。

在那张照片中,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坐在一把被丢弃的老竹椅上。身后,是那幢黛瓦坡顶的老屋,两扇褐色的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透过门缝,能看见堂屋供桌上一堆熄灭的香烛,红泪垂垂。

一弯金黄的新月,挂在斜塘深黛的夜空,像四岁半的儿子。

那幅吴冠中笔下的水墨,早荡然无存。连那本翻动频繁的旧书,也不知去向。四岁半的儿子走在斜塘的街上,满眼陌生。那张鲜嫩的桑叶像被工艺师精工细作抽掉绿色的血肉,仅剩下铜色的脉络。他再也找不到一点熟悉的痕迹。甚至,省亲的他也无法与亲人交流。当初满口苏州话的儿子变得满口普通话,已听不懂苏州话,而他的亲戚,却是听不懂普通话的。儿子被大人拉着手走在斜塘的街上,仿佛只有天上的这一弯新月,还似曾相识。

我忽然想起自己童年的月亮。圆圆地、高高地挂在故乡深黛的夜空,乌云的长发兵器一样击打她,束缚她,包裹她,而她,总是在不经意间稍一抖擞就挣脱了,重新又圆圆地、高高地挂在故乡的夜空,撒下无尽的光辉。沐浴这光辉的我们,有着怎样纯净欢乐的童年啊。

今天,童年的月亮还一直挂在心中。而中年的故乡,已有着无限崎岖的归程。

今天,四岁半的儿子走在斜塘的月下。月华依旧,物是人非。我不知道,月下的斜塘,之于月下的儿子,经年之后,又会有着怎样崎岖或皎洁的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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