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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子

2015-03-17铁凝

读者 2015年6期
关键词:虾皮海带老爷子

铁凝

他和她站在窗前看雪,手拉着手。雪已经下了一个早晨,院子里那棵小石榴树好像穿起了白毛衣,看上去挺暖和的。

他87岁,她86岁。他是她的老夫,她是他的老妻。他一辈子都是由着她的性儿,由着她管家、由着她闹小脾气、由着她给他搭配衣服、由着她年节时擦拭家里仅有的几件铜器和银器——一对银碗、两双银筷子、一只紫铜火锅。

“这么好的雪天,我们应该吃火锅。”她提议。

“那就吃。”他拉着她的手响应。

他们就并排坐在窗前的双人沙发上等田嫂。田嫂是家里的钟点工,一星期来两次,打扫卫生、采购食品,今天恰好是田嫂上门的日子。雪还在下,他们却不担心田嫂让雪拦住。他们认识田嫂二十多年了,她是一个实在而又利索的寡妇。

田嫂来了,果然是风雪无阻。他们两人抢着对田嫂说今天要涮锅子。田嫂说:“老爷子、老太太好兴致。”

她说:“兴致好,也得有好天衬着。”

田嫂说:“天好哪里敌得过人好。瞧你们老两口,一大早就手拉着手了,倒让我们这做小辈儿的不知道怎么回避呢。”

他们俩由着田嫂说笑,坐在沙发上不动,也不松开彼此的手。

其实田嫂早就习惯了老爷子、老太太手拉手坐着,从她认识他们起,几十年来他们好像就是这么坐过来的。他们坐在那儿看她抹桌子、擦地,给沙发和窗帘吸尘,把买回来的肉啊、蛋啊、蔬菜啊,分门别类地储进冰箱。遇上天气晴朗,田嫂也会应邀陪他们去商店、超市。老爷子在这些地方逛着逛着就站住脚,对老太太说:“挠挠。”他这是后脊梁痒了,老太太这时才松开老爷子的手,把手从他的衣服底下伸进去,给他挠痒痒。田嫂闪在一旁只是乐。他们和田嫂不见外,却没有想过请她做住家保姆,或者请她以外的什么人进家。田嫂知道,他们甚至并不特别盼着4个孩子和孩子们的孩子定期来看望他们。那仿佛是一种打扰,打扰了他们那永不腻烦、永不勉强的手拉手坐着。每回孩子们来,老爷子、老太太总是催着他们早点走。“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田嫂叹着,一边觉出自己的凄凉孤单,一边又被这满屋子的安详感染。

他催着田嫂去买羊肉,她嘱咐田嫂把配料写在纸上省得落下哪样。田嫂从厨房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展开说:“上回买时都记下啦,我念念你们听听。”无非是酱豆腐、卤虾油、韭菜花、辣椒油、花椒油、糖蒜、白菜、香菜、粉丝、冻豆腐……田嫂念完,老爷子说:“芝麻酱你忘了吧?”老太太说:“芝麻酱家里还有半罐子呢。”老爷子又说:“还有海带,上回就忘了买。”田嫂答应着,把海带记在纸上。

田嫂就忙着出去采购。出门前不忘从厨房端出那只沉甸甸的紫铜火锅,安置在客厅兼餐厅的正方形饭桌上,旁边放好一管牙膏和一小块软抹布。这是老太太的习惯,时而不时地,她得擦擦这只火锅。隔些时候没擦,就觉得对不起它。上一回吃了涮锅子,她还没擦过它呢,有小半年了。上一回是为了欢迎没见过面的孙媳妇,老爷子、老太太为他们准备了涮锅子。

他见她真要擦锅,劝阻说:“今天可以不擦,就两个人。”

她说:“唔,两个人吃也得有个亮亮堂堂的锅。”说着从沙发上起身坐到饭桌旁边,摸过桌上的抹布,往抹布上挤点牙膏,用力擦起锅来。

他也凑过来坐在她对面看她擦锅。锅可真是显得挺乌涂,也许是他的眼睛乌涂。他的眼睛看着火锅,只见它不仅没有光泽,连轮廓也是模糊一团。他和她都患了白内障,他是双眼,她是右眼。医生说他们都属于皮质性白内障,成熟期一到就可以手术。他和她约好了,到时候一块儿住院。

她擦着锅盖对他说:“你看,擦过的这块儿就和没擦过的地方不一样。”

他感受着她的情绪附和着说:“就是不一样啊,这才叫火锅!”他俩都喜欢吃火锅,因为火锅,两个人才认识。20世纪50年代初,他们正年轻,周末和各自的同事到东来顺涮锅。那时有一种“共和火锅”,单身的年轻男女很喜欢。所谓“共和”,就是几个不相识的顾客共用一只火锅,汤底也是共用的。锅内拦出若干小格,吃时每人各占一格,各自涮各自点的羊肉和配菜。锅和汤底的钱按人头分摊,经济实惠。那时候的人相对更单纯,陌生人同桌同锅也互不嫌弃,“共和”着一只大锅,颇有四海之内皆兄弟之气象。那天他挨着她坐,吃完自己点的那份肉,就伸着筷子去夹她的盘中肉,她的盘子挨着他的盘子。他不像是故意的,她也就不好意思提醒。可是他一连夹了好几筷子,她的一位男同事就看不惯了,用筷子敲着火锅对他说:“哎,同志,这火锅是‘共和的,这肉可是人家自己的!”同桌的人笑起来,他方才醒悟。

她反倒因此对他有了好感,就像他对她同样有好感。后来他告诉她,那天他在她旁边一坐,他的心就慌了。她追问他,是不是想用吃她盘子里的肉来引起她的注意?他老实地回答,没想那么多,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们开始约会,她知道他是铁路工程师,怪不得有点呆;他知道她在一个博物馆当讲解员,怪不得那么伶牙俐齿。后来他们就成了一家人。在她的嫁妆里,除了一对银碗、两双银筷子,还有一只紫铜火锅。

紫铜火锅是她姥爷那辈传下来的。姥爷家是火锅手艺人,从前他们家手工打制的火锅专供京城皇宫。这只火锅,铜是上好的紫铜,光泽是那么油润而不扎眼。她没事就把它搬出来擦擦,剪一块他穿糟了的秋衣袖子,蘸着牙膏或者痱子粉擦。她是个爱干净的人,能用猪皮把蜂窝煤炉子的铸铁炉盘擦成镜子,照得见人影儿。当她神情专注地擦着火锅时,家里的气氛便莫名地一阵阵活跃,他的食欲给调动起来,仿佛就要开始涮锅子了。

她真给他做过涮锅子,没肉,涮的是虾皮白菜,蘸酱油。他们结婚以后遇到了食品匮乏的年代,总是缺油少肉,副食品供应也要凭证凭票。平常人家,很少有人真在家中支起火锅涮肉——去哪儿找肉呢?8年间他们生了4个孩子,更需处处精打细算。但是他爱吃她给他做的虾皮涮白菜或者白菜涮虾皮,当他守在那热腾腾的开水翻滚的火锅边时,心就先暖了,他常常觉得是家的热气在焐着他。家里一定要有热气,一只冒着热气的锅,或者一个锃亮得可以直接把冷馒头片摆上去烤的蜂窝煤炉盘,都让他感到温厚的依恋。只是他不善言辞,不能把这种感觉随时表述给她。他认真地往火锅里投着白菜,她则眼疾手快地在滚沸的开水里为他捞虾皮。一共才一小把虾皮,散在锅里全不见踪影。可她偏就本领高强,大海捞针一般,手持竹筷在滚水里捕捉,回回不落空。当她把那线头般的细小虾皮隔着火锅放进他的碗里时,他隔着白色的水汽望着她,顶多说一句:“看你!”

有时候,他也想把火锅里的精华捞给她吃,虽然充其量只是几个虾皮。但他手笨,回回落空。仅有一次他的筷子钳住个大家伙,捞出水面看看,不过是一颗红褐色的大料。她叫他把大料放回锅里,一锅白开水就指着它提味儿呢。他就不再和她比赛捞虾皮了,他心满意足地吃着虾皮白菜,忽然抬起头冒出一句:“我老婆啊!”

他知道这一生离不开她,就像她从来也没想过离开他一样。一辈子,他们只分开过有数的几回,包括她生4个孩子的那4次住院,还有他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革命中,被送到西北深山里劳动的一年。后来他和一批同事提前回到城市,他们被编入一个科研攻关组,为铺设北京第一条地铁效力。

田嫂回来了,羊肉、调料样样齐备。她一头钻进厨房,该洗的洗、该切的切,眨眼间就大盘小碟地摆出一片。她把那些盘盏依次从厨房端出来,端上老爷子、老太太守着的餐桌,绕着桌子中央的大火锅码了一圈,众星捧月一般。接着,田嫂还得先把火锅子端走——老太太擦得满锅牙膏印,得冲洗干净。田嫂在厨房的水龙头下冲洗着火锅,发现这锅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被老太太擦得锃亮,锅身明一块暗一块的,锅脚干脆就没有擦到,边边沿沿,渍着灰绿色的铜锈。想到老人的眼疾,田嫂心想,真难为她了。那边老太太又问锅擦得亮不亮,如同孩子正等待大人的褒奖。田嫂打算撒个小谎,高声应答说:“亮得把我都照见啦!把我脸上的黄褐斑都照见啦!”他和她听见田嫂的话,呵呵笑起来。

续满清水,加了葱、姜、大料和几粒海米的火锅又让田嫂端上饭桌,只等清水咕嘟咕嘟滚沸,涮锅子就正式开始了。他和她欢悦地看着桌上的火锅和火锅周围的盘子,尽管那火锅在他们眼里绝谈不上光芒四射,但田嫂的形容使他们相信那锅就像从前,几年、几十年前一样明亮。田嫂则“职业性”地偏头看看火锅的炭口,炭火要旺啊。这一看,“哎哟喂!”田嫂叫了一声,真是忙中出错,她忘记买木炭了。

这让老爷子、老太太有点扫兴,可他们又都不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搬孙媳妇送的一只电火锅。田嫂也没打算动员他们使用电火锅,就为了已经端坐在桌上的这只明一块、暗一块的紫铜火锅,她也得冒雪再去买一趟木炭。就为了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心气儿,值!

“等着我啊,一会儿就回来。”田嫂像在嘱咐两个孩子,一阵风似的带上门走了。

他和她耐心地等着田嫂和木炭,她进到厨房调芝麻酱小料,他尾随着,咕咕哝哝地又是一句:“我老婆啊。”

他一辈子没对她说过缠绵的话,好像也没写过什么情书,但她记住了一件事。大女儿一岁半的时候,有个星期天他们带着孩子去百货公司买花布。排队等交钱时,孩子要尿尿,他抱着孩子去厕所,她继续在队伍里排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轻轻拨弄她的头发。她小心地回过头,看见他抱着女儿站在身后,是他在指挥着女儿的小手。那就是他对她隐秘的缠绵,也是他对她公开的示爱。如今他们都老了,浑身都是病。他们的听觉、味觉、嗅觉和视觉都在慢慢地退化。但每次想起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星期天,她那已经稀疏花白、缺少弹性的头发依然能感到瞬间的飞扬,她那松弛起皱的后脖颈依然能感到一阵温热的酥麻。

一个多小时之后,田嫂又回来了,举着购物袋说:“木炭来了,木炭来了。”

火锅中的清水有了木炭的鼓动,不多时就沸腾起来。田嫂请老爷子、老太太入席,为他们掀起烫手的锅盖。他们面对面地坐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朦朦胧胧的,仿佛是11点半了吧,要么就是12点半?他们心里怪不落忍,齐声对田嫂说:“可真让你受累了!”

田嫂没有应声,早已悄悄退出门去。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老爷子、老太太身边别说多一个活人,就是多一只空碗,也是碍眼的。

他们就安静地涮起锅子。像往常一样,总是她照顾他更多。他们的胃口已经大不如前,他们对涮羊肉小料那辛、辣、卤、糟、鲜的味觉感受也已大打折扣。可这水汽蒸腾的锅子鼓动着他们的兴致。他们共同向锅中投入眼花缭乱的肉和菜。她捞起几片羊肉放进他的碗里,他就捞起一块冻豆腐隔着火锅递给她;她又给他捞起一条海带,他就也比赛似的从锅里找海带。一会儿,他感觉潜入锅中的筷子被一块有分量的东西绊住了,就势将它夹起。是条海带啊,足有小丝瓜那么长,他高高举着筷子说:“你吃。”

她推让说:“你吃。”

他把筷子伸向她的碗说:“你吃。”

她伸手挡住他的筷子说:“你吃,你爱吃。”

他得意地把紧紧夹在筷子上的海带放进她的碗里说:“今天我就是要捞给你吃。”

她感觉被热气笼罩的他,微红的眼角漾出喜气。她笑着低头咬了一小口碗里的海带,没能咬动。接着又咬一口,还是没能咬动。她夹起这条海带凑在眼前细细端详,这才看清了,她咬的是块抹布,他们把她擦火锅的那块抹布涮进锅里去了。

他问她:“还好吃吧?”

她从盘子里捡一片大白菜盖住“海带”说:“好吃!好吃!”

她庆幸是自己而不是他得到了这块“海带”,她还想告诉他,这是她今生吃过的最鲜美的海味。一股热流突然从心底涌上喉头,她的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什么也没再说。

他又往锅里下了一小把荞麦面条,她没去阻拦。喝面汤时,他们谁都没有喝出汤里的牙膏味儿。

她双手扶住碗只想告诉他,天晴了该到医院去一趟,她想知道眼科病房是不是可以男女混住。她最想要的,是和他住进同一间病房。

雪还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那棵小石榴树肯定不再像穿着毛衣,她恐怕是穿起了棉袄。

(柚 子摘自《北京文学》,本刊有删节,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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