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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政治讽刺传统与媒体“言论自由”

2015-03-12慕阳子

世界知识 2015年3期
关键词:言论自由漫画家伊斯兰

慕阳子

2015年1月14日,新一期的《查理周刊》在法国巴黎出版发行,封面依然是备受争议的漫画。供图/东方IC

《查理周刊》事件后,人们不禁反思:为什么是法国?为什么是《查理周刊》?言论自由是否有其不可逾越的边界?于是,关于言论自由与宗教信仰之间的论战再次引燃全球。

“我们有嘲笑一切的权利”

此次悲剧的直接导火索是《查理周刊》关于伊斯兰先知的讽刺漫画。事实上,讽刺教权来自法国悠久的政治讽刺传统,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就不乏令人反感且愚蠢的神父形象。反教权主义在启蒙运动时期达到顶峰,哲学家们以严密的逻辑和犀利诙谐的文字尽情嘲讽在他们看来荒诞且自相矛盾的宗教教义,著名思想家、作家伏尔泰尤其精通此道。著名作家萨德将反教权主义推向极致,在他的小说中,修道院被描绘为淫荡污秽的温床。

由于早期印刷术和摄影技术的限制,许多报纸雇漫画家来填补图片空白,而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展开和报纸的兴起,漫画在各国普遍流行。法国政治漫画家深谙其道,以辛辣、大胆、讽刺而闻名。法国历史上最早的政治漫画可追溯到大革命时期,知名刊物《讽刺》集结了当时著名的讽刺漫画家,现实主义讽刺画大师杜米埃的《巨人》就刊登于此。在这幅画作中,国王路易·菲利普被丑化为吃人怪兽,一条陡峭的木制坡道从地面延伸到他张开的大嘴里,法国人民正沿着坡道往上爬。

随着时代发展,摄影技术逐渐普及,但形象生动、夸张醒目的政治讽刺漫画往往更“直中要害”,这一传统也因此被保留下来,并一度十分红火,以政治讽刺漫画为主要内容的杂志也应运而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这类杂志的黄金时代,法国《查理周刊》的前身《切腹》就诞生于此时并独树一帜,曾创下每周销售15万份的纪录。

随着高科技的迅猛发展,讽刺漫画因多媒体的发展而逐渐式微,上世纪80年代初《查理周刊》曾一度破产,英国著名讽刺漫画社《笨拙》则几乎消亡。为了维护和继承法国政治讽刺的传统,《世界报》总编安德烈·方丹在1985年强制性要求该报“每天至少刊登一幅政治漫画”,并建立了一个旨在将政治漫画作为传播语言的协会组织。至上世纪90年代中期,政治漫画传统逐渐恢复,法国著名的“Canal+”电视台每日在固定时间播放政治人物的漫画讽刺剧《时事木偶》,颇受大众喜爱。在法国,刊登纯粹漫画的报刊并不多,《查理周刊》属于以漫画见长的一份周刊,但也并非全部是漫画。在法国,有影响力的讽刺报刊还有《鸭鸣报》、《世界报》、《玛丽亚纳》周刊等,均载有大量漫画。其实,法国大部分报刊都有刊登政治漫画的版面,法国人热衷于政治漫画的传统可见一斑。

在题材方面,讽刺漫画的诞生初期内容多为讽刺教会堕落、王室风流韵事、揭露民间疾苦等。而今天,宗教人士、政治人物、社会名流等都可以成为讽刺漫画创作者灵感的来源,内容也更加百无禁忌。翻开法国报纸,被“开涮”最多的就是总统先生们,在漫画家的笔下,戴高乐的长鼻子变成大象鼻,光头的德斯坦变形成了螳螂,身材矮小的萨科奇在与奥巴马总统见面时穿上了高跟鞋。奥朗德自然也不能逃脱,骑摩托车幽会女友的轶事被反复“创作”。还有漫画则描绘了极右翼政党党首玛丽娜·勒庞的裙子被风吹起,从裙底露出了她父亲的脸庞,讽刺了接班的玛丽娜实为“换汤不换药”。但被“玩坏了”的“大咖们”只能容忍,因为他们即便对报纸提起诉讼,胜算的可能性也非常小,而且还会被法国人认为动怒是他们缺乏魄力和幽默感的表现,这也是法国政治漫画保持强大生命力的原因之一。

在这些政治讽刺漫画中,《查理周刊》漫画的风格最为大胆,漫画家们毫不吝惜自己的黑色幽默。该周刊曾刊登过的漫画中包括拿着滴血移民头颅的警察、自慰的尼姑、带安全套的教皇、半裸的伊斯兰先知等。作品尺度之大令人咋舌,甚至被认为是粗俗的、挑衅的。但大多数法国人却不以为然,甚至引以为豪,因为他们认为“在伏尔泰的故国,在不敬之乡的法国,人们有嘲笑一切的权利”。

“挑衅专家”还是“自由战士”

20世纪初,德国艺术史家爱德华·福克斯在其著作《欧洲漫画史:古代—1848年》中写道:“在欧洲的历史上,漫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成为人民大众手中的有力武器。它不但为民众所喜爱,而且为敌人所害怕。”欧洲漫画史就是一部“挑衅史”,没有了丑化、讽刺和攻击,政治漫画的批判性就不存在。可以说,“挑衅”是政治漫画与生俱来的属性。

1830年11月,法国漫画家夏尔·菲利蓬创办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政治漫画杂志《漫画》,次年又创办了漫画日报《喧哗》,在巴黎很快便家喻户晓。菲利蓬发现国王路易·菲利普的脑袋酷似一只梨子,于是将他画成漫画,但却被法院以“侮辱国王”的罪名起诉并被判有罪。然而这并没吓退菲利蓬,他继续对当局进行变本加厉的辛辣讽刺。专制统治者对于不断挑衅的漫画杂志当然是不能容忍的。史料记载,《漫画》和《喧哗》这两份杂志在一年之内竟吃了45次官司,几乎每一期都遭到当局的控告。尽管三分之二的情况下被宣告无罪释放,但杂志的漫画家却有一半时间在蹲监狱,杂志收入的一半也用在了支付罚款和诉讼费用上。1835年8月,忍无可忍的法国政府制定了针对新闻出版界的法案,规定了“任何人不得侮辱国王,攻击政府的原则”,违者将被判处多年监禁和罚款。

《查理周刊》完全继承了前辈们的“惹事”传统。其前身是1960年创刊的《切腹》,由于刊登漫画讽刺去世的戴高乐将军而被禁。1970年,杂志更名为《查理周刊》,但随后,周刊因讽刺名人而多次吃官司,被迫在1981年至1992年间停刊。《查理周刊》与伊斯兰教的冲突始于2006年,当年《查理周刊》转载了刊登于丹麦《日德兰邮报》上的12张针对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讽刺漫画,从此成为部分伊斯兰激进组织威胁和攻击的目标。2011年11月,风口浪尖上的《查理周刊》坚持出版了一期名为《伊斯兰教法周刊》的特刊,头版就是有关穆罕默德的讽刺漫画。当天,杂志社网站被黑客攻击,总部也受到恐怖分子燃烧弹的袭击。周刊主编沙尔布多次受到生命威胁,之后持续处于警方保护之中。2012年,《查理周刊》多次刊登有关伊斯兰的讽刺漫画,引发伊斯兰国家和本国伊斯兰移民的抗议。但《查理周刊》从未表示要放弃自己的原则,他们一如既往,给予阿訇、牧师、政治家、银行家平等的待遇。主编沙尔布在两年前接受采访时曾说:“听起来有点像夸夸其谈,但我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查理周刊》和它倔强的漫画家们自始至终都被视为法国自由讽刺媒体的象征,并被给予很高的评价。法国《新观察家》曾这样评价此次遇害的漫画家卡布:“的确,卡布是如此不可或缺。法国在2014年里如此封闭,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和耳塞,对周围的世界视而不见,对喧哗骚动充耳不闻。”在惨剧发生后,西方舆论除了谴责暴行,更多表现了对“言论自由”的支持。法国《国际邮报》亚洲部主任郭妮说,《查理周刊》代表着法国传统重要的一部分,即鼓励讨论和讽刺权威,这也是18世纪大革命以来传承下来的重要传统,是近两个世纪以来所有法国讽刺刊物诞生的最重要目的。前司法部长罗伯特·巴丹泰说,这些漫画家是我们心中的坏男孩,是“真正的英雄”,因为他们是“自由战士”。

2015年1月10日,在法国的游行队伍中人们用“我是查理”的标语和铅笔的标识声援《查理周刊》并悼念遇难者。供图/东方IC

早在2011年受到伊斯兰极端分子恐吓后,主编沙尔布曾对媒体说,“如果我们能嘲讽法国的一切,如果我们能谈论法国的一切,但伊斯兰教或伊斯兰主义的影响除外,那很讨厌”;“我们必须坚持到底,直到伊斯兰教像天主教一样被庸俗化”。“被庸俗化”是主编沙尔布在2012年创造的新词,即失去作为禁忌话题的地位,在被嘲讽了500多年后,天主教最终“被庸俗化”了。但在他们看来,伊斯兰教似乎“过于顽固不化”。

那么这些漫画家们到底是擅长挑衅的专家还是捍卫“言论自由”的“战士”?或者两者都不是。漫画家卡布曾说过:“我们能时不时地带来微笑,这已经不易了。我们就像一些小丑,在这儿是为了带来笑声。但其实我们并不能起到什么大作用。”有学者这样评价《查理周刊》:“漫画家们不代表霸权,也许,他们本身就是一群用嘲笑来抗议这个霸权的顽童。不幸的是,他们终究被误绑在了霸权者的战车上,成为牺牲品。”

反对枪的凶残,也拒绝笔的蛮横

“平时我们法国人十分自由散漫,但到关键时刻,每个人都会尽到自己的公民义务,这是法国的一项优秀传统。”1月11日的巴黎反恐大游行对法国政府来说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政府危机公关”,不仅使法国赢得了国际社会对打击恐怖主义的支持,更在经济持续低迷、恐怖威胁上升、民意被压缩的背景下,再一次将法国人凝聚起来。这一天,巴黎成为了世界的首都,所有人都为 “民主、自由”而呼喊。

《查理周刊》得益于各界的援助得以续存,两周前还频临破产,但在恐怖袭击发生后,500万新刊火速告罄,一度洛阳纸贵。新一期杂志的封面依然是备受争议的穆罕默德漫画形象。对此多个伊斯兰国家出现激烈抗议活动,尼日尔的法国文化中心和数座基督教堂被纵火烧毁,至少十人丧生。法国总统奥朗德呼吁严惩这些暴徒的同时仍不忘表示:“那里有时候人们不懂什么是言论自由,因为他们被剥夺了这项权利。”

人们不禁发问,当“言论自由”需要一次次用鲜活的生命作为代价,自由真的还存在吗?在法国社会团结一致地捍卫“言论自由”的同时,有没有人倾听穆斯林群体的声音?虽然法国媒体享有法律保护下的幽默权,但有多少人考虑过“被幽默”群体的感受?

在法国反恐游行的人群中,笔者看到了这样的标语“Un crayon ne tue pas(笔不杀人)!”,意思是漫画家手中的画笔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的性命,而画家们却遭到了冰冷而真实的子弹的袭击,施暴者的冷酷、凶残不言而喻。持类似观点的人们认为,伊斯兰极端分子是罪不可恕的,任何宗教、信仰都不能成为杀人的借口。但值得反思的是,笔真的不“杀人”或者不“伤人”吗?

“武人之刀,文人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明代李渔如是说。我们都明白,有时话语的威力不亚于枪。正如罗马天主教教皇方济各所说:“假如一位好朋友说侮辱我母亲的话,他一定会挨我的拳头,这很正常。人不能挑衅,不能侮辱他人的宗教信仰。”法国人会说,“《查理周刊》对几乎所有的宗教与种族都有过讽刺,这是我们的传统”。西方“泛言论自由主义”似乎又在作祟。调侃先知的漫画对世俗化的法国人或许只是“谑而不虐”的玩笑,但由于信仰和文化的不同,在伊斯兰信徒眼中,这种行为或许只剩下恶狠狠的“虐”字。

我们更愿意相信,漫画家们真的只是一群顽童,不希望苟同于这个充满权威和禁忌的世界,希望用嘲笑打破社会的藩篱,这是法兰西民族追求自由、平等的精神象征,不应该被扼杀。而深刻的自省精神同样珍贵,危机过后,法国媒体纷纷反思,言论自由的界限在哪里?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我们清楚的是,媒体不会因为害怕而掩盖真相,他们会更积极地传达来自各个方面的声音,推动真正有深度、有意义的讨论。但同时,任何多民族多文化的国家都需学会宽容、理解和相互尊重。我们反对枪的残暴,同时也拒绝笔的蛮横,在追求自由时,不要丢掉敬畏之心,在用心描绘世界时,留下善意的空白。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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