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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小刀

2015-03-12玄武

岁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兽小刀草坪

玄武

第一节 小刀

回  家

在熙熙攘攘的闹市感知到他,感知一个目光的注视。茫然四顾,无数面庞慌乱地忽闪、错置,没有什么。这些脸不过是水流激起的小浪花,而水奔涌前去。它们甚至只是些微的波光,融入2005年4月某一日下午的天色。可能有一两个曼妙的身姿,使我目光稍稍伫留,但我仅仅在瞬间,记取了她们回头时绽显的丑陋的脸。

继续前行,我听见他。小兽的声音孤弱、低微,像发自地下。

在卖犬老妪的纸盒里探头向上望着,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脸。这是他惊人的记忆里,存留的我最为原初的形象,而我易朽的面容很快改变,我自己不会再记得。

他瑟瑟地蜷缩着,如此弱小,以致不能逾越一只纸盒的高度。

我在卖犬老妪的纸盒前蹲了很久。——我想了些什么?

骑车回家的时候,感觉到他在我两腿间挣扎。车过一个小坎,一颤;在瞬间仓皇低头,他毛茸茸的头,努力自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里探出来的毛茸茸的头,正掉下去,跌落塑料袋底。风大、车疾,我在瞬间看到那张小兽的脸,狭长,软弱,无辜,他的眼睛迷茫,有眼泪浸出。

摩托车轰鸣,幻觉中我听到他无助地嘶叫。离开那个有着他体温的暖意的纸盒,置身于一个晃动的袋子中,他不知要前往的地方。

我不能低头看他,专心骑车。一路眼前浮现他嘴边被泪打湿的一根兽须:白的颜色,在光中晶亮地湿润地闪烁。

他太小了。我居住的房子显得庞大而空旷,空旷到有些凄凉。小心翼翼把他托在手上,他仅仅略长于我的手掌。

他在地上来回地走动,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随时会跌倒的样子。他唔儿唔儿地叫着,寂寞强烈地弥漫开来,我心中隐隐作痛。

我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前,点燃纸烟。低头去看,他在脚下,奋力顺着我裤腿往上爬。咕噜翻倒在地上。他唔儿唔儿地叫着,我的脚觉得他颤。是房间里的冷意吧。

抱起他放在铺着长垫的椅子背后。他在背后蠕动。想起他时回头,他蜷着小小的身子睡了。

醒  来

午夜来临或离去。我把他放在阳台一个垫满布子的纸盒中。熄灯后的黑暗中,仿佛有物在房间里走动,但没有声音。他在到处找我。这太小的兽,眼睛还不能够望到床上。我屏声静气,等待他回到纸盒中去。

但他终于在床边停下。稍顿之后,他发出尖细的低低的哭泣声,像哀求,祷告,做错了事情请求宽恕,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追赶他、要抓住他,他迫切地觅求护佑。我惊异于一只小兽,可以发出这么多似乎情感内蕴丰富的声音。

我不去理他。竭力不出声。但他某一刻的哭声令我心中一揪——那哭声像绝望一般戛然而止。我听到他试图向床上蹦的声音、下垂的床单被抓空的声音、他滚落地上的声音。在黑暗里坐起,一只手探身抱他。我摸住了他的头,他的脸,摸到了湿漉漉的东西。我扭亮台灯。

现在他坐在我手掌里了。昏黄的静谧的灯光照着他黄褐色的短毛,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怜意在心中汹涌着泛上来。我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拎起我平时坐时着的椅子,放到床边。又拿来一只旧毛巾。把他放在椅子上,给他盖上毛巾。返回床上躺下,熄灯。

他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发出轻微的哼声。他仍然想靠近人,渴望挨住人体时的那份温暖和安全感。我不知觉间伸了一只手过去,抚摸他小小的、毛茸茸的头。他安静下来。幼嫩细碎的牙齿轻咬我粗糙的手指,微疼又痒;他湿热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心。

清晨醒来,他摊开身体,头枕着我的手,眼睛紧闭。我轻轻抽出手臂。穿衣起床,方才想起刚才他丝毫不动。我突然有些恐惧,俯身去看,他的身体僵直,眼睛紧闭。我拨弄他的身体,我抬起他的头,他不动。

心暗沉下去。仓皇四顾,陡见他的后腿直直挺后——再看,他向前上方伸展了前腿。他伸懒腰呢。

另两只小兽

我得承认,我惧怕一些潜在的事物,它们甚至使我对一只小兽的记叙,变得迟疑而缓慢。

在2003年冬天,我曾亲历了一只幼犬的死亡。一只黄白相间的花斑色小兽,在家里仅仅呆了十天,连名字都未得到。他在第八天病了,虚弱,昼夜不停地呻吟。而我当时疯了一样地忙碌,无法顾及他,惟在月沉下去、我要入睡的时候,想到无论如何次日带他去看兽医。

第十天下午,我匆匆自单位赶回。他拉肚子,后背脏。让保姆端来一盆热水,我蹲下去,想着洗干净了再去医院。

我没有洗完。他在水中、在我的手中,迅速僵硬了。入水的时候他叫了一声,这时我想起,那是他最后一次发出声音。

我让保姆离开我的房间,关起门。泪涌出来。第八天夜里他跑来咬我的裤腿,我如此不耐烦,俯身拍了一下他的头,我的手有闪空的感觉——并未用力,他竟滚倒在地上。他已太虚弱了,而粗率的我竟然没有及时察觉。

我在幻觉里看到那个夜晚。他受不了我猛烈地抽烟,衔着床下的拖鞋,跑到客厅的暖气片旁,睡在拖鞋上。

泪汹涌而下。我闭上眼睛。用手抱住头。将拳头塞进嘴里。

我的女儿还没有放学,我得尽快处理这件事。我洗那小兽,他得干净了离去。我从水中拿起他,用电吹风吹干。热风拂动他的毛发,我总疑心他动了一下。但是没有。不会了。

我不能亲自去做那件事。把他放在纸盒里,递给保姆,告诉她埋到院外的一棵树下。保姆走到门口时我又叫住了她,把一件旧毛衣放进纸盒。

在更早的时候,我曾经历一只小兽的消失。一只黄褐色的土犬,走失在火车站。他在我日后的记忆里,成为童年伤感情绪的象征物。一只小兽,蹲在冬天迷茫的风中,他背后的景物暗黄褪色,而他如此清晰。他叫了一声么?

我当时不信他会丢失。在寒冷的深夜,悄悄起床溜出院门。有一些事物支撑着我,使对黑暗的恐惧消失。我去挨家挨户窃听有没有狗叫声、有没有我的狗的吠叫声。多少次我待家人睡熟后爬起,轻轻把紧闭的院门打开一个小缝。我有着渺茫的指望和期盼,担心我的小狗回家进不了门。

记忆如此深刻,像幼犬在上面留下的爪痕。如此清晰,以致成年之后每走向车站,我都有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我的狗曾在车站走失。走向车站的我总使我想到,那是一个正在迷失的人。

见证,改变

现在这小兽,见证了我在2005年夏天的生活,看我上网、打电话、发消息、读书,写作一部名为《解之羽》的书稿,辨认我那些家人、朋友的脸,记住他们身上的气息。他也看到我的快乐、傲慢,以及愤怒、哀伤、欲望,记住我在深夜陷入焦灼时的表情。

有时扭头看他,他正望我。——他在想些什么?

我的一切影像折射入他的眼睛。但不知这些,会在他脑海中组合成一种何等样的面貌。他会做梦,在梦里哭叫,或者喜悦地尖吠,但我作为一个人的愚钝,使我不能得知他梦中叫声的情绪。这些同时让我想到,他既然能做梦,那么该有着思维能力和联想能力。

也会使联想延深。

在他眼里我首先是一个神祇,是他的亲人,维护他也惩罚他。他使我目睹他神话一般的成长:他每天的样子都要变一些。四个月后,他已三倍于我的手掌。但他所属的种类,大概使他只能这么大了。

而我在命定的一日,也将经历他的衰老和在时间中的败亡——一只犬的寿命至多为十五年。那败亡,是地上包括人在内的走兽无以避免的悲哀和卑微。

届时我也将承担他离去时的苦痛。我想到这些并努力承受这些,它使我坦然地面对必会来临的一切。

他有着传说中妇人一般的忠贞。每次回家,在楼下听到他隐约的吠叫。他可能已经能够明晰地辨认我的摩托车声。他急切地抓门,门开了缝隙便扑出来,左旋右转,无一刻或止,喉中发出咻咻的嘶吼。很多次他居然能激动到失禁,像小孩子尿裤子一般,滴出几滴尿来。

但平素他是一只沉默的小兽,几乎不叫。他罕见的沉默,以致有几日让我怀疑,他的声带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一直叫作狗狗。狗狗——一个原初的、对他所属物种名称的复称,叫起来有莫名的亲昵,像称婴孩作“小东西”,“小娃儿”。后来带他出门溜达,喜爱他的人们虽不知他的名字,也都呼叫他狗狗,他便跑上去。因担心他终会走失,我才决心给他另起名字。

他有下午去公园草坪上疯跑的习惯。带他下楼,心悬起来。他太快了。那些来往的车辆在我耳中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我叫喊着他,追赶着他,一路小跑。事后才想到,我的叫声一定大得骇人。

绿的草坪延展开去,下午黄白耀眼的阳光打在上面,树阴栖落在上面。他开始了。他有着令人惊叹的速度和敏捷;这速度持久,这敏捷持久。光和暗迅疾地弹过他闪着光泽的皮毛,在疾速的奔跑中他会突然180度调转、速度不减向前的迅疾。公园的人们陆续围上草坪的四周观看。

天如此炎热,几只长毛的京巴懒洋洋卧在草上,吐着舌头。这时候我是骄傲的。我无疑也诉说了我的骄傲。一次有三只身体两倍于他的京巴犬,在同一块草坪上堵截他,他们无疑是失败了。三只犬气喘吁吁地东倒西卧时,狗狗挑衅一般卧到某一只犬的鼻子前面,陡然窜跳、飞奔,在另一只犬的前面不远处卧下。

他的速度令我心醉神迷。我想到与自由有关的一些事物,想到字在纸上坚定、坚硬,其内在的韵律却有如黄昏的天光一般、迅疾地、无声地、一波压过一波吞噬入黑暗。

这一天他有了一个名字,叫作温小刀。他是无愧于这名字的。他的奔跑像小刀一样锋利,光和风在前面迎刃而解,人仿佛能听到光和风发出帛撕裂开来一般的声响。

之所以小,是他作为一只兽的内涵,及其体型而已。也可能是这一篇文章的内涵。

我有时也想到一只兽对人的改变,从生活习性,到人内心。多少次我带他去公园外面的草坪,但自从我迁居到公园门口的此处,却几乎没有踏入过公园。仅仅是常在楼上,在深夜、黎明或者正午,站在窗前眺望,看窗前深黑赤裸的槐树枝丫绽出嫩叶、嫩叶披离;看槐花洁白、浓密、繁重地盛开,仿佛要开上我的身体、开上我的头颅;看槐花落尽、槐叶浓绿舒展,槐枝几乎要伸入我在四楼的窗子。

窗下便是公园。公园不允许带走兽进入。带鸟是可以的。

小刀部分地限定我空间上的活动范围。他也限定我的时间,使时间于我有了小的规律:每天下午我必要带他出门,偶尔会在深夜。

因走兽而致的生活习性改变、乃至生命逆转,从细节考虑,这样的人应该不乏其例。比如铁木真喜爱着的某一匹马,它喜欢吃某一地的草,然后他纵马带娶亲的队伍绕去那草地。可怕的事发生了。另一个部族的大批人马出现,抢走他的新娘。

在茫茫欧洲,所向披靡的蒙古军队静立待命。大汗纵马随意驰骋,以所爱马匹的方向,定夺即将攻伐的城市。一匹马的奔驰方向,于是决定了一个城池的陷落。

而这一只叫小刀的幼犬,他使我的快乐和感动,具有了单纯的质地,也使我得到的慰藉变得简单而直接。一个人的内心,原来竟可以如此容易得到满足。

我感激着这小兽,因他也有了对造物者的感激。从我不知的时候起、在我无法触及的暗处,小刀一定潜移默化地柔和了我的内心。

对一只小兽的情感竟可以如此,以致部分地充实一个人。偶尔的时候,我会因他想到因果,想到他的前世和后生。

他该是一个有着真性情、有着血性,却不经意间堕入罪孽的人。是我前世的兄弟。

小刀的关键词

小刀的性格:温和、敏感、多动、胆怯、仗义、沉默。

他温顺到喂他药时,我可以直接用手拿着药粒塞进他的嗓子,因为他怎么也不肯吃,只把药塞进嘴里不行,他用小舌头顶出药粒来;将药化在水里不行,他连水也不肯喝了。

他似乎没有杀戮的欲望,也不知可以下口去咬某一个生命。一切于他,只是善意的游戏。有时我怀疑,他所属种类还能算是犬科吗?

他在房间里一刻不停,将喜爱的东西衔入他的小窝:某一只袜子,一根骨头,某一只拖鞋,一颗小钉子。有一次我发现他窝里,有我丢失很久的一只钢笔,已被他咬得稀巴烂。

然而他又莽撞。砰的一声,他撞到了书柜玻璃门上。他自己吓了一跳,懊恼地趴下,抬起一只前爪,揉自己撞疼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太疼的时候,他唔儿唔儿地哭了。在某一个夜晚,他第一次发现灯光下自己的影子,他吓坏了,跳蹿起来,想甩开影子;他冲着影子大声地吠叫,警告那影子,后来跃跃欲试,企图捉住它。再后来他忘了,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得开心。

他到了镜子前面,看见另一只幼兽。他的恐惧是巨大的——我听见他奇怪地叫了一声,猛然站起身时他已窜到脚下。他狂吠着,朝客厅的方向。镜子在客厅里。我抱着他来到镜子前,一起看着镜子里的小兽大声吠叫。过了一阵,他终于犹疑地安静下来,嘴伸向镜子嗅里面的小兽,在挨住镜子的刹那,又倏尔退开。

有一次客厅里传来凄惨的尖叫,——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叫声,没来得及穿鞋就蹿出去。他遇到了危险:一只爪子卡进木沙发的空隙。沙发高,其实他跳一下就可以拔出爪子。但是他低矮得可怜。我向上方抱他一下,好了。

小刀太胆怯了,以致让我觉得羞耻。见到别的犬,他就夹着尾巴不动弹。他的体型太小,成年京巴犬相对于他而言几乎是巨兽。我于是开始教他躲避——奔跑,一旦跑起来,没有小型犬可以追得上他。

他又是执拗的。在躲开别的狗的尾随后他总要折回来追,那狗又追时他再次飞跑。

小刀的仗义,使我多少原谅了他的胆怯。一次在路上,一个男人打他的狗,拎起狗链,那狗在空中乱扑腾着挨打。胆小的小刀,竟然在我毫无提防的瞬间冲上去,竖起耳朵朝那男人拼命地吠叫,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

那当儿我的内心,涌上莫名的感动和自豪。

小刀的体型,使他难能有合适的玩伴。我有时便想,再养一只犬吧?养一只大型犬,如此也可以保护小刀。我喜爱一种细犬,它的体形几乎是小刀的放大版,瘦长,敏捷,奔跑速度惊人而持久。这种犬像极了我见到的、在汉砖上绘着的打猎场景中的一只犬。它是否也是神话中吞噬月亮的天狗的原型?

我得知这种犬在中国五个地方有产。论坛上有个网友,我叫她老扁,她所在地正好有这种犬。老扁答应为我打听,却再无音信。

我在偶尔时,会想象一只大的细犬和小的小刀,一同在草坪上飞奔的情景,为之沉醉。我今年迫切地想要购一辆车,带我的孩子、女人和狗去野外露营。两只狗在帐篷外守护着,他们和我们一起享受野外浓重的夜露、黑暗,享受头顶上水浸过一般润湿却又皎洁的明月,或者低垂闪烁的星辰。

孩子、女人、车,以及小刀和还不知名字的细犬,共同构成我最为切近的幸福憧憬。

小刀的喜好:睡觉打小呼噜,喜欢布条尤其是黄色的布条,喜欢拖鞋,小球,小孩子,奔跑,跳跃,喜欢洗澡。喜欢家里来人,是个“人来疯”。

他的呼噜声是清脆的。像打快板的声音,急促,脆亮,梆,梆,梆,就这样。这么小的幼兽在深夜发出清亮的呼噜声,真是奇迹。很小的时候,他睡觉极沉,有时我嫌他吵,轻轻抱起它,放到客厅沙发上。他不会惊醒,继续在沙发上打他又小又脆又响的呼噜。

他小时候吃东西不知道饱,我总担心他撑坏了。

小时候他喜欢卧在我的拖鞋上。一只拖鞋,差不多可以容纳他的身体。现在小刀仍然有这样的习惯,有一次他拖走拖鞋,笨拙地想卧上去,我看见拖鞋上只能容得下他的屁股。

见了小朋友,小刀蹦着冲上去,使劲儿摇小尾巴。遇到弯下身来逗他玩的小朋友,他就跳起身来舔人家的脸。

小刀的跳跃能力,一般养犬的人家怕是无法想象的。他那么小的个头,可以从一米五高的窗台一跃而下,毫不费力。下午带他去公园外面的草坪,下楼梯时他总过于急切,在接近地面还有三个台阶时便飞蹿下去。

最初的时候,他怕水,洗澡时得满房间里追着抓他。进水时,他像人一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很无奈的样子。一两次后,他开始喜欢洗澡,在水里舒服地哼哼着。

但是他怕电吹风,冲着电吹风不停地吠叫——他以为电吹风的叫声,是对他的挑衅吗?

家里来人、尤其人多时,他就不是他了,小疯子一样。他有着强烈的表现欲,跳,窜,跑来跑去,吸引人注意他。

小刀的血统:混血的鹿犬。

小刀已经掌握的词汇:回家、吃饭、过来、走、睡觉、别动、小刀、狗狗、温暖、老爸。

“走!”小刀听到这声音,会立刻从房间的任何地方噔噔噔跑来,他竖着耳朵半蹲着,急切地望我——这只有片刻,他噌噌噌跑向门口,卧在那里等待。

“走”是出门去草坪的信号。他是焦灼的,在门口坐卧不安;不时返回来,看我正在做什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耐的催促声。如果等待时间过长,他便直立起身子抓门,再不走,他喉咙里的低吼突然转为明亮的吠叫,像小孩子压抑着的抽泣陡然爆发为大哭。

“别动”是在外面有车经过时我的呼喝。疯玩的小刀听到这个词立刻站在原地。然后,他看到车。

他知道“小刀”和“狗狗”都是叫他,知道他“小刀刀”、“小狗狗”的名字,也知道我女儿的名字“温暖”、“天放”、“暖”。

“老爸!”温暖在草坪远处,朝坐着抽烟的我高喊。她身边卧着的小刀蹿起,黄褐色短箭一样朝我的方向飞跑过来。

小刀懂得“回家”,在玩够了的时候听到这词,马上从草坪窜出来,奔向回家的路。他在我前面不远处停下,奔回我脚下,如此往复。

吃饭、睡觉、过来,这些词都为他熟知。在即将来临的一日,他还将掌握一个词,这一词的分量,将远重于他目前所掌握的词汇:

它会是豆豆、毛毛、莎莎等某只母犬的名字。

我安静地等待接受这些。我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造物者的身旁,和造物者一起,观望和等待一切必然的发生。这必然在原始洪荒时便已萌动。

第二节 十五日

第一日:小刀病了

小刀被两家医院判为绝症。其中一家拒绝医治。

他得了一种叫犬瘟热的病。该死的第一家兽医院骗了我——小刀小时,我带他去一个叫酷迪的宠物医院打过预防犬瘟热病的疫苗。

一家医院说,治活率仅有百分之一。有朋友在骗我,安慰我,骗我小刀不是犬瘟热,让我千万别放弃治疗。但是我明白的。我明白。

我起誓一定要治好他。我要治好他。

有朋友到了太原。我顾不得去看他。有报纸的约稿误了。我请他们见谅。

可怜的小刀。此刻在我怀中间歇地抽搐。像所有病重神志不清乱咬的狗一样,小刀咬住了我的手。但他仍然不肯下力。

你要好起来。好起来。我们必须用尽一切办法打败那个东西。

我等着。等着两点钟到来。今天小刀打了六种针。我要等着两点钟,给他吃今天的第五种药,是每隔两三小时吃一次的药。

第二日

打了11针。其中上午4针,下午7针。

吃了止抽风药、止泄腹药、医院配制的一种药等3种药各3次;

吃青霉素V甲、犬瘟灵、螺旋藻、VC、VB等5种药各2次;

吃羚羊粉1次。

今天下午得知,太原市南郊北营村发作大规模犬瘟,犬成批口吐白沫倒毙路边。

第四日

小刀又熬过一天。三天了。今天打了12针,又加了两味药。

参评一个文学奖,终评时遭暗算——有人给组委会打匿名电话。

这人此时可能在阴暗处窃笑。

而我对这种下作举止的蔑视,远远多于愤怒。本人在纸上的劳作,岂会因一个文学奖而改变?

我永不会改变自己对卑鄙小人、龌龊行径的严厉抨击。但是也祝小人的内心安静罢。愿造物宽恕他,因他射出暗箭时的心惊胆战。

也愿造物因我所受的卑鄙损害而偿还我——赐福于小刀。此时已过午夜,是小刀熬到的第四天了。

第八日

第八天来了。凌晨4点多,小刀尖吠,抽搐。抚摸他时,他下意识乱咬。他一定周身疼痛、在里面外面。

半小时后症状依旧。喂他吃药。又半小时,他安静下来。睡去,肚腹仍轻微地抽动。

撑过去,小刀。

第九日

最近重新考虑我一向不以为然的小说艺术。决定了必要写的两个。我不会守规矩地去写,也厌恶自己那样。我会以这两个小说反对我目前经历的现实。又记起一位长者的话:“散文对自由精神的依赖超过任何文体。”

小刀熬到第九天了。第八天是何其沉重和艰难——我承认我是狭隘的,这狭隘终于令我无法遏止地发怒了。当医生劝告我停止治疗采取其他措施时,我听到我说出的话。我说:住口。请你住口、住口!

她惊愕地张大着嘴。我憎恶地望着她切近的、惊愕地张开的嘴,用力使自己目光转移开去。

那一天我是悲伤的。他间断地尖吠,发作。雷电震震引发他的病痛,他剧烈抽搐——我以往那般喜爱天地间的壮观景象,但此时只有莫名地愤怒。

抱了他一夜。五次发作。差不多是三个小时一次。那个东西,在我怀里抽打着小刀。而我看不到他。抓不住他。我攥紧的拳头一无所用。他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卑鄙小人。

第九日,小刀安静了许多。但我不敢肯定什么。

我感谢这些天来朋友们对小刀的关心和祈福,他们中在网上博客里的有半树、心丽、塞壬,有聊天室里问候的粒子、张少华,有电话、短信里关心的朋友。我非常感谢他们。

有朋友不解我何以对小刀如此用心,我想在这里答复他。小刀是与我有关联的生命,我必要负责。若我能耗十数天的寿命不做事能拽回他一条命,那么我是欣慰的。我又怎可以因钱的缘故弃他于不顾呢。

网友雪儿回复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大家都希望小刀能熬过去。可是,它熬得这么艰难,这么痛苦,我们又只能眼睁睁看着。现在,我要劝你放弃,也帮你的狗狗早点解脱。即使你骂我,像鄙视那个医生一样鄙视我,我也要这么说。我真的再也不忍心这样看下去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小刀。”

我答她:“于我,我终须尽力;于小刀,他也终须尽力一搏,无论有多痛苦,有一丝机会便不可放过。我以为小刀所历痛苦,恰如我们所经历、所忍受之一生,无论生有多痛苦,我们终须坦然面对,穿过火、涉过没顶的积雪,直到归于泥土。而无论遇何事,我们都不会、不该放弃生的。”

“病痛只是一生之一部分而已。”

“我这样说可能矫情了,但是道理是这样的。终谢你的真诚和直言。然我和小刀,都不会那般孱弱。”

小刀带给我和我的家人的快乐,是巨大的。我需要尽一些微不足道的努力来偿还他、报答他。事实上我久已视他为家中一员。

人有六道轮回,也许下一世,他会是我的兄弟,无论做狗还是其他。

现在第十天开始了。我们要继续搏下去,和那个看不到的东西厮打。我望望小刀,他病得枯干,眼眶深陷,他的兽须脱落殆尽,脸部露出粉红的肉皮,他不能自主地抽抖。我心中尖锐地刺痛。

第十二日

风凉了。幻觉中仿佛看见,风变了青白的颜色。

想起遥远时间里的诗句来。

秋风兮袅袅,洞庭波兮木叶下。

记得以前和朋友聊,说诗句里状写的袅袅叫着的秋风,像一只尖吠着的莫名的小兽。

第十二天了。第十二天过去一多半了。抱小刀下楼去医院的路上,小刀发作了三次——他的嘴不由自主地抽动,咬牙切齿。我真希望他咬住那个暗中的事物——这时我觉得,我咬紧了自己的牙齿。

小刀的一只眼睛化脓。医生说不要紧,不会像我在医院里见到的那犬一样失明——眼球上凹下去两小块,像葡萄瘪了一点。医生说,小刀还须撑五天的时间,这五天是最后的关键。

再五天,比心丽说的多了七天。有些累了。有如天暗下来,却见路仍然远。再五天暖就回来了,她要看到小刀,要带他下楼去草坪上玩。

我可能矫情了。这件事最后,似乎变成了心力或意志力的较量。我将什么物事压在了上面?

或许有太多的人觉得不可理喻。但我是这样的人。我没有办法。这是我真实的情况。我有可能,是个极笨极蠢的人。

这事也会是我一生的隐喻。多少次我这样,不计一切去做某一件事,众人觉得荒唐,不解,因我放弃了太多他们认为的价值,还要受那么多的煎熬,负载那么多世俗意义上的苦难。

但是我乐意。我愿意做我想做的事,不惜一切。别人以为的价值,于我有如粪土。我不是在藐视众人的眼光和价值判断,而是强调我既决定了去做某事,便与那些价值没有关系。

有时在落寞中,我也艳羡他们所得的、抱紧的,但我绝不会改变自己的念头。我不会掷下手中物事,不管它是稻草,还是生铁。

第十四日

隐去了网上博客中关于小刀的内容,因不愿连累朋友们一起伤心揪心。

然而终觉,应该告知朋友们最后的消息。

小刀于阴历七月十五大发作。——确切地讲,是七月十六凌晨五点半左右。我疑心,是那夜在阴暗处拥挤着的魂灵惊着了他。

但是他依然活着。医院给他打了很重的镇静剂,以防他病痛发作、侵害脑部。他沉沉地睡着,心脏仍然有力地跳动。他是坚强的,念及他的顽强,我禁不住自己的难过。是我让他受了这么多的罪。是我认为一名幼犬,也应该像一个不服输的人一般坚强。——一个不服输的人有那么坚强么?

与医院的医生聊起来,得知他是我二十年哥们的妻子的同事,又是我另一哥们曾共事的朋友的大学同学。小刀于是自昨夜留在医院治疗。这样也好,他病情随时会恶化,需紧急采取措施,在家里我没有办法、也来不及采取办法。然而心中总有一个念头困扰着——小刀会以为我不要他、不管他了么?

昨夜十点自医院回来。在外面吃饭。拨到肉时突然泪不能禁——以往吃饭,总要拨肉给小刀的。但现在他不在身边了。

回家。耳边仍响着他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他唔儿唔儿的轻叫声。有一刻我忍不住起身去另一房间找他。要站起身时明白,只是自己幻觉。

今天中午,带了一点牛肉、十几个注射器里装着的冲好的蛋白粉去看他。我实际上不敢去想他、去看他。磨蹭了很久,直到不得已,怕他饿着,竟忘记了自己的恐惧。

他知道是我来了么?他一动不动。我喊他时他睁大了眼,再不闭上。他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抱起他,他瘦成这个样子,我像抱着一小把柴。他的皮毛枯干。他成了一张皮胡乱束着的一小把骨头。

我喂他注射器里灌着的蛋白粉。他不怎么咽。我咬着牙扒开他的嘴帮他张合嘴,强迫他把蛋白粉咽进去。

我将牛肉块嚼碎了喂他。他不咀嚼,我将碎牛肉塞到他嗓子眼里。

他用舌头一点一点顶了出来。看到他能顶出牛肉,我竟有欣慰的感觉。

医生说,他不能吃,下午得给他输液,加进营养。

晚上六点又带了一小瓶冲好的蛋白粉去看他。我见到他时他沉沉地睡着,我俯身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又一下。他也许知道是我来了。镇静剂仍在起作用。他不能睁眼、不能站起身,或者我是在骗我自己那是因为镇静剂在起作用。

他的腹部仍在抽搐。但嘴角已经不再抽动了。艰难地,将蛋白粉用注射器抽出来一点一点喂完小刀。

医生说,他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他如此顽强,令我敬服和如此难过。而我自己,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我远不及他。

小刀,你要熬过去。一定要熬。

而我要做事了。已废弃半月。不做事不可以的。昂贵的医药费终须付的。工作已积了一大堆,要拼命才赶得出,好在我惯于拼命做事。暖也马上要开学了。

我有时想自己是过分了。矫情了。何以对一条狗如此?这是许多朋友的话,我竟无力无语可以辩驳。我有时想,也对,有那么多的人需要去关爱,怎可以对一只犬废弃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以致无暇顾及那些迫切需要帮助的人们?我想起前年春节临近的一个寒冷的深夜,数百四川工人的悲愤面孔。他们聚集在一个单位门口,快过年了拿不到工资回不了家,他们衣着单薄,看到他们我就觉周身寒冷。——是给我做过木工装修的刘师傅求我去帮他们的,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给有关单位打了一堆电话,连威胁要告知上一级部门外加要对此事曝光的恐吓,结果仅仅是为他们讨到一点回家的路费。面对他们的感激涕零,我无地自容。

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只犬。我渐渐不大想了。也许仅仅因为他是与我有关的一个生命,一个完全仰仗和依靠我的生命。我做不到任由他生灭。我不能不全力以赴拽回他。

有时又想,我连一只犬的生命都拽不回,还谈什么对人如何如何呢?我竟如何失败。我不得不如此自责。有时我又迷信起来。“流年不利,诸事铩羽,以致竟累及小刀。”我想起和朋友说过的话。

这样的悖论不断地撕扯着我。鞭打着我。在这愈来愈深、愈来愈凉的夜里,悲哀愈发沉重起来。

第十五日

小刀没了。

我没有什么感觉。朋友们勿再在博客里跟帖了。谢谢。请你们见谅。

小刀自2005年4月20日回家,2005年8月22日清晨7时离开。他出远门。

不再回来。

葬完小刀,是午夜12点了。

月斜斜地照着。他在一棵树下睡了。一张毡子,两只他吃饭喝水的碟子。一袋他爱喝的酸奶,两个他的玩具,其中一个是小球,一个是史努比玩具。

站在房间的阳台窗前,点燃纸烟来。月斜斜地照着。小刀在窗前楼下的树下睡着。在三个季节里,他曾在那树下的草坪上疯跑。在春天的日暮、在夏日的午后或者黄昏。多少次我在楼上窗前的桌边,听见女儿暖呼喝着他在楼下草坪上疯跑。

想到写过一个关于小刀的文章。一个曾活生生的生命,于我仅剩下那少许干瘪的字了。

小刀短暂的生命,仅仅与我漫长一生的三个季节有关。

这时我还不能知晓次日的恍惚——我昏睡去的某一刻,雨开始飘落下来,无休无止。一直到次日午后,雨意缥缈远去。去了那树下,茫然去看,竟似什么也没有了。一些草蔓,已经延伸到葬小刀的地方。一只破瓦盖着的地方,下面深处,是他。

在树下呆坐了一阵,有一刻觉得他像不曾存在过一样。一切像是别人的事。

突然恐惧起来。世间事,大抵都如此罢。而我已遗忘了太多人事。也被遗忘,以致竟似无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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