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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外一篇)

2015-03-02黄孝纪

福建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皮箱毛虫火车

黄孝纪

一条草绿色的毛虫努力往前方爬着,众多微凸的纤足并不表示它的速度就有多快,相反,它的爬行愚笨而缓慢,仿佛一个垂暮的病人。它弯弯扭扭地爬着,背脊似一条微波起起伏伏,每爬一小段,它就要停下来歇歇,小小的口器却又贪婪地咀嚼吞咽面前的细草嫩叶,一边从微洞的肛口里排出几粒小小的粪便,再又做出努力的样子,向前爬动。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广州至郴州间的慢速火车,就恰如这条绿色迂缓的毛虫。

广州的夏日,能把人的身体煎熬出油来。我登上火车,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车厢里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很多位子都空着,一个人就能占一条座位,或坐或躺,都能由我率性而为,甚至我对面的位置也是空的,我当然可以把我的一双臭汗脚隔空搁在那上面,只要我愿意的话。我带了一副近视眼镜,茶色玻璃的,光线越明,茶色越深,几近于墨黑。我穿了一件短T恤,一条蓝单裤,是我读中专时购买的。我提着一个小皮箱,四四方方,中间一条拉链能拉三方,棕色,样子颇时尚,是我刚参加工作拿到60元满工资时,在街上一个小店里花了10元买的,假皮。我从车厢走过,似乎引起过一些旅客的注目,可能让他们想起电影里某个人物。我的皮箱里装的是一条我已经盖过几年的薄线毯,上面污迹斑斑,还有一件单衣,一条单裤,一条裆下和屁股上破了大大小小若干圆洞的内裤。当然,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他人看到的,只是光亮小巧的皮箱。

我把漂亮的小皮箱搁在茶几上,倒不是我想炫耀一番,习惯使然。我站起身,两手使劲捏住机关,把窗玻璃推了上去,广州站台上的风和人声,顿时涌了进来,身上凉爽了很多。我就坐着,脸朝窗外,看各种匆匆忙忙的人,有疾步走的,有小跑的,有快跑的,有提包的,有拖着旅行箱的,有扛着鼓鼓囊囊蛇皮口袋的,有闷声的,有大呼小叫的,有骂骂咧咧的,人生百态,这里全部上演。我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失业来广东讨生活,胡乱混了些日子,又没事做,只得打道回府的人。

一声沉闷冗长的鸣叫,随之一阵摇晃,毛虫似乎要出窝爬行了。窗外三个青年一路跑来,挥舞着手,很急切的模样,是想爬车上来,估计是要回家,又没有钱,只得逃票。或者并不如此,他们只是在车门关闭时刻,恰好赶到。我朝他们招招手,他们仿佛看见了救星,在我的窗口外止步,一个个手脚利索,从那仅开着尺把宽的扁口,憋足了劲,连攀带挤爬了进来。

他们坐在我的对面,喘着粗气,脸上带着笑容,对我示着感激。“你这皮箱不要放在窗口,”其中一个高瘦的对我提醒,“放在那里不安全,窗外的人,伸手一拎,跑了。”我把皮箱提了下来,放在我座位上。我想,即便我的皮箱真如所说那样,拎包的人也一定会失望。不过,我对他的提醒还是充满感念。而他说的话,我一下就听出来是跟我差不多的乡音。“你们是马田的?”我问。曾经有一段时间,在郴州永兴耒阳衡阳一带,只要你带马田口音,或者说是马田的,外人都会对你敬而远之,躲着你,怕你。哪怕你本不是马田人,随口胡说你是马田人,出门在外的安全感也能增加几分。

“我们是油市的。”高个说。油市与马田相隔不远,与我的家乡就只隔着几重山,京广铁路从那里穿过,靠路吃路,那里曾出了有名的“湘南飞虎队”,专事在铁路线上攀爬行进中的货车,丢下货物。公安部门曾打击多年,也未能断根。小时候,就曾看见有那里的人挑了布匹等物品到我们山沟里变卖,价格要比供销社便宜很多。

几番攀谈后,我顺口问:“你们到哪里去?也是到郴州下车吗?”高个嘴角笑笑,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灵活地夹了两下。“扒手!”我心里一颤。另外两人一直不说话,眼睛不停地朝车厢里张望。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职业,或者是想让我见识一下,高个从身上掏出了一串亮晶晶的工具,是几把开火车上车门的专用钥匙。“你们怎么会有这个?”我好奇地问,凭我仅有的不多的见识,那些有如小扳手一样的钥匙,是列车员乘警才有的啊。“警察给的。”高个说。这更让我疑惑不已:警察一直是扒手的死对头,为什么还要把这钥匙给他们呢?

“你以为干我们这行警察不知道啊?车站那些警察都认得我们,下了车,把我们拉到一边,身上的钱,钥匙,刀片都搜了。末了,把钥匙和刀片还给我们。”高个平静地说着,眼里露出不屑的神色。而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感觉一具昔日高大的形象,陡然就坍塌成了一堆碎屑,一堆煤尘。

那两个青年已经离开他们的座位,走到车厢前方,紧挨着一个旅客坐了下去。对于突然有人的加入,那几张座位上的人,似乎略有躁动,有几个人先后反侧过身子,朝我这里张望,他们的脸上明显有了一丝慌乱。过了一会,与我说话的高个,也离座走了,随意地走到与他的两个同伴不远的人群里坐了下去。

火车像缓慢的毛虫,在沿途的大站小站走走停停,旅客像毛虫吞噬的细草嫩叶,不停地上车,不停地在毛虫的肠道里窜来过去,又像毛虫排出的几粒粪便,不停地下去。几回走走停停,那三个年轻人早不知所踪,或者,他们还在车上继续他们专业的工作,或者,他们正在车站一角,被搜去从旅客身上得来的钱财,然后带着那串退回手中的钥匙和刀片,挤上另一趟像毛虫般缓慢的火车。

涵管里的一夜

厂里时断时续地放长假,就像一个临危的重号病人,虽已病入膏肓,依然苟延残喘着,昏迷一段时间,又回光返照,再陷入更重的昏迷。我那时对这个分配给我的破单位,已经十分厌倦,要钱没钱用,要饭没饭吃。要么这个老病号索性死了,我也算认了命,光身一人离开这个破地方,去闯荡,去碰自己的造化。可这该死的老病号就是垂而不死,一会儿放假,一会儿上班,搞得我裤带上仿佛被这老病号绑了一根绳子,到外地打工混饭都不得安心。

我已经去广东混过了几回,虽然没混出什么名堂,但肚子里的饭,总算不是家里的米和红薯做成的。在厂里的几个穷工友眼里,我已经是见识过了世面的,比如我隔壁宿舍的方招,有一次放下手中那把黑不溜秋的旧二胡,对我说,下次放长假的时候,也跟我去广东打工。方招比我大几岁,长得标标直直,从灰蓬蓬的锅炉房下班洗澡后,他总是西装革履穿得整整齐齐,拉得一手好二胡,二泉映月是他的拿手戏,笛子吹得也不赖,只是性格有点古怪,爱坐在床上闭着眼打坐运气,轻易不爱理睬谁,大约是老单身固有的毛病。

果然,没过几天,厂里又宣布放长假,那些家在农村的工友,有的回家放鸭,有的回家下井挖煤,有的就回家里干农活。那天,方招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装,跟我来到我家乡,我要母亲去村里借了点车费,准备第二天就去广东打工。这个时节,正是暮春,广东的天气已经暖和,除了一床薄线毯,几件单衣裤,用不着带上过多的行李。

抵达广州火车站时,一路在火车上规划好的美好未来,似乎一下子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五花八门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提着,背着,扛着,担着,随着黑压压脑袋的人流而运动,全是南下进城的农民工,宛如一支浩荡无边的逃难的灾民。我们融入这支队伍,有如两滴水落进了洪流当中,全然分不清了东南西北。方招说:“我们去哪儿呀?”我抬手看了看手表,已是午后。手表是当年我二姐订婚时,我姐夫送给她的,我上中专那年,二姐摘下来送给了我,已经跟随我好几年了。“我们去东莞吧。”我迅速做出了决定,那地方我曾去过一次。广场外的高架桥下,横七竖八停着半新半旧的中巴和小巴,乌黑干瘦的广东人举着牌子,操着粤语,叽里呱啦,卖力招揽客人,一派混乱。我们挤上了一辆开往东莞方向的车,并不了然究竟到达何处,我也不甚在意,反正脚踩西瓜皮,到了哪里算哪里。

窗外的风光和林立的高楼,引不起我多大兴趣,那些都与我无关。我需要的是找一个能购买我劳动力的地方,我把自己的力气卖了,换一笔钱,买饭填饱我的肚子。迷迷糊糊到了一个地方,车上的人沿途下得已没剩几个,司机叫我们下车,说是到了终点站。这地方完全陌生,我从未来过,一问,是一个小镇。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饿极了,方招一个劲地催促吃饭。我们走进街边一个饭馆,一问,太贵,出来,继续往前走,进去,太贵,又出来。如此三番五次,方招有点不耐烦了,嘴上骂骂咧咧,说实不该跟我来。在他看来,在广东这个捡金子的地方,一下车就该有一份好工作在等他,不应该盲目地走,更不能饿肚子的。越走离街越远,饭馆越来越少,原本以为总能找着一家便宜一点的,到头了,连一家饭馆也没有了,方招更加沮丧。

问询的结果,虎门就在前方,离这里据说还有十几里路。在一户农家小卖部,我们买了两包饼干,一边吃着,一边向着未知的前方赶去。此时,暮色渐重,天上飘着雨丝,面前又横着一条河,河流宽阔,河水荤黄,河风也大,吹在身上颇有寒意。在靠近岸边的河面上,一艘小舟在随波逐流,舟的中间坐着一个老妪,满面皱纹,戴着尖角小斗笠,神色平静地收拉渔网,身边不时漂过枯黄的香蕉树干,零零碎碎的残枝烂叶。远处,平野无边,烟雾迷蒙,估计离海边也不远了。我驻足观看老妪的劳作,几乎要被眼前这幅处风浪而不惊的图画所陶醉。方招却在不断催促:“还不快走,天要黑了!”

走过又一个村庄的时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香蕉林,一条新修的黄泥巴道路向前方无限地延伸,道路只开挖了路基,路上无人,看不到开工的迹象,偶尔在路边看到一截一截的水泥涵管,散落在香蕉林的边上,涵管很大,约摸能弓着身子走进去。天越加黑了,雨势也渐加重,我们没有带伞,身上已打得潮湿,雨点飞在眼镜片上,眼前更是一片模糊。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擦,戴上,回望来路,看看前方,已是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两人不免焦急起来,今天晚上可到哪里睡呢?刚才还对香蕉林抱有的一份新鲜劲,已抛在了脑后。方招的抱怨声已带了几分火药味:“早知道是这个卵样,打死也不会跟你到广东来打什么卵工!”

黄泥巴路经雨水一搅和,就成了烂泥,走着走着,步子越来越重,鞋子粘着一层层黄泥,宛如两只沉重的大船。“要不,我们今晚就在涵管里睡吧?”我对方招说,“万一,前面连涵管也没有就更麻烦了。”这个时候,天已黑透,雨在纷飞,方招也只好认了。“跟着你这个背时鬼,算栽到你手上了。”方招嘟嘟囔囔地,跟着我躬身走进了路旁的一截水泥涵管。

水泥涵管圆圆的内壁并不光滑,突突点点,坐时抵进后背和屁股的肉里,很不舒服,这倒还是其次。最难受的,是长时间的偻腰勾背低头屈膝,把身子缩成一团刺猬,一身作痛。风从涵管的一头灌注进来,从另一头冲出去,刚才赶路时一身的热汗,顷刻间就成了一片冷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们把包里的衣服和薄毯全拿了出来,裹在身上,像两只老刺猬,在涵管的正中央,紧紧挨着取暖,时有雨点随风从两端的管口飘进来,更添了寒意。此时方招的抱怨也成了无益的废话,我不理睬他,抱怨越多,只能让他自己更饿。那两包饼干早就连渣也没有了,今夜只能饿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哎哟,背好痛啊!”

“哎哟,腿都麻死了!”

“哎哟,好冷啊!”

“哎哟,好饿啊!”

“哎哟,还不天亮啊!”

一夜之中,我们辗转难眠,这几句话是我们嘴里重复最多的。涵管外,天地一片漆黑,只有夜雨打着香蕉林的沙沙声。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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