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径宇

香山山顶的景色。摄影/Victor Driggs

眯着眼睛，光线一点点暗下去。白天来香山的人潮大约都退到城里去了，山一下子放空了。几户人家的狗在叫，一唱一和。空山，放大了每一丝细微的响声。

空荡荡的阁楼里，我躺在地毯上。四下里是渺无人烟的空洞。窗户开着，秋天的凉味充溢了满屋。手机短信似乎响了一下。大地任人忙，此屋容我静。

假寐间，光线被一丝丝收走，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嗵，嗵，嗵，是谁在放烟花。我微睁开眼，看一朵接一朵烟花升起来，噗通一下，熄灭，又升起来，噗通一下，又熄灭。烟花是从山坡下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发出的，大约今天有什么喜事吧。

我坐在窗前，点着一支烟。

那一年，山河破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放下了，我便想到处走。那时候，正是七月流火，天下之大，往哪里是好？一时心下无着，遂进入香山。

曾跟异地的朋友说，我没事时就去爬山，对方热烈地引为同好，当得知是香山后，却露出鄙夷的神态。对他们来说，香山根本不算是山，是一个小土丘，是小学课本里杨朔笔下的红叶，是历史古迹几乎不复存在的名不副实之地。那时不知如何作答，所以就不大说起香山的好了。

选择了香山，便开始租房。香山东门下面的买卖街是不能租的，那里都是生意人，整日喧闹。于是选择了香山北门。通往北门的石板路泛着青色，路两旁绿荫蔽日，游客稀少，有点被遗忘的感觉。

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一对老人听说我要租房，说他们即将退租，带我去看房。老两口在城里有大房子，但退休后一直租住在这里，为得是每天早上登山。这房子唯一不好的是紧靠大路，对我这种睡眠不好的人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

有那么几周，我把靠近香山北门的山村都走遍了。大体上，这里用来出租的房子都是新建的。村里没什么规划，各家在自己的宅基地上各显神通。一般的小平房每月600元，一室一厅带厨房的1200元，两室一厅带卫生间的1800元，带阁楼的2000元，土豪一样的独门独院5000元。租客多为三类人，一类是在中关村上班的刚毕业的大学生，一类是附近的生意人，一类是山友。还有一类，是艺术家。

我看过一所房子，共两层，第一层是半地下室，有三间房。房东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艺术家。第一间住的是位摄影家，拍的东西跟傻瓜相机拍出来的差不多。中间住的是音乐家。“别吓着。作家。”他带我走到第三间房门前时说。从窗户看进去，床上被褥凌乱，摊着一堆书，地下放书的纸箱大部分咧着口子，间或有几件脏兮兮的外衣和内衣散落着，一股酸腐气。唯一的家具是一个简易布衣柜，拉链也许坏了，翻下来大半截。房东说，作家都这德性，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家小舅子就是作家，那个写李自成的，很有名，老跟我借钱。

经过一个多月，连村里四处闲逛的狗们都和我相熟了，我终于在这里租了房子。

香山周边，白天喧嚣，一到傍晚，人们争相回城，这里就会突然安静下来。晚八点，便像城里的十一二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村里路灯昏黄，荒无人烟。

我租的房子，前面没有任何遮挡，一眼望下去，空阔无依，左面和右面是浓绿的山坡，后面是山路。房子带一个小院。刚搬进来时是八月十五，大月亮高悬在头顶，我坐在清冷的院子里，抽烟到深夜。从前的种种，大半是忘掉了。《心经》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当下想，人所有的理想和期盼都是妄念，源于“挂碍”二字罢。

山路上走得多了，对沿途的风景就存了轻慢之心。这里曾是帝王将相隐身洗心之地，是才子佳人幽会之地，也是民国时期孤儿蒙养之地。如今这些宅第大多倾颓，里面住着山上的工人。山间文华散去，被我等视为公园。

香山公园是季节性的。秋季的两个月，每天大约有10万人进山。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能真正看过香山红叶。有一次，下午从后山爬上去，里面人声鼎沸，像捅破了马蜂窝一样，从此更断了去看红叶的念想。在夏天，香山倒没多少人。

有一天，约那位对香山嗤之以鼻的朋友进山喝茶。茶馆在见心斋，当年乾隆常在此训诫大臣。池塘里游着一群鱼，茶香弥漫其间，山上绿意湿润。朋友赞叹道，寂静无为才是一座山应有的品格，没想到香山也有好时光。

爬了很多次山。刚开始的动力是登高望远，在香炉峰上望尽芸芸众生的京城。之后，登顶的动力变成了山顶附近一处平台上的西瓜。老板特别会挑西瓜，每一个都好。路上无力时，想想有西瓜可以吃，就浑身有劲了。到后来，爬山就是为了喝茶，在山腰里无所事事坐一下午，也便算是登山了。朋友笑说，这算是人生的三重境界了。

也见识了各种不同的人。一般是松散的游客，也有装备过分隆重的专业登山者，有带着便衣警卫的健步如飞的长者，有踩着高跟鞋的约会者。经常会遇到扯开嗓子卖艺的男孩，弹着吉他唱着歌，一下午，大约还是可以收入几百元钱的。但以我所见，没有谁真正可能成为职业歌手。这是他们一生中梦想的开始，但山路上人虽多，却不会有他们的伯乐，也不会有舞台给他们。

在这样的浮思中，一支烟的工夫里，天就全黑了。黑暗中，把地毯上的衣物收拾好，把随身带的几本书放入包中，准备下山。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换鞋的时候，突然沉湎于这里的安谧，持着鞋带一动不动。在城里，轰鸣声聒噪声是无时不在的背景音，此时，寂静让我惶恐。

很多年后的今天，突然想起香山里的日子。那空山里的空房子，仿若悠长而明亮的前世。此时，一下子站在无限个那样的黄昏里，让我说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