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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城的服装师

2015-02-26方先义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1期
关键词:园艺师蚯蚓棉花

方先义

出席人类最后一个人的葬礼时,我们所有的机器人按约定穿上了礼服。从这一天开始,梵天城就有了机器人服装师这个职业。

我叫“织”。作为一个智能机器人,我也有自己的职业梦想,那就是成为梵天城一流的服装师。

服饰是通向人类灵魂的一扇门。据说,人是和没有羽毛覆盖的青蛙一样的动物。我认为,在人类所有的发明中,服饰无疑是最杰出的发明。有了设计服饰的智慧,人类就向地球生物宣告了自己高等精灵的地位。

但在梵天城,要做一流的服装师,还是很困难的。

秋分这一天,我再次接待了这个等级为“八”的机器人。

“你是想要人类的那种服装?那种真正的布料服装?”我惊讶地问。

“是啊,博物馆最近藏了一件。”这个名叫“羽”的机器人眼中燃烧着热望。

机器人等级越高,表情越是丰富,我不禁看出了神。博物馆一号陈列室新增了一件文物:墓葬锦衣。自萌告知这个消息后,我已去看过多次。精美的图案,细腻的纹理,绵密又显得随意的针脚,总是让我生出触摸的冲动。保护文物的玻璃罩都快被我的手磨花了。

“我太爱那件锦衣了。有一回,我竟然梦见自己穿上了它。”羽轻轻地说,声音像拂过檐角的风。

“你,做梦?”我有些失态。

“是啊,至今为止唯一的梦。梦里,穿着锦衣,对镜起舞——那是梦,虽然大家都以为机器人没有梦能力。”羽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对梦的描述,人类的书籍里录有不少,听说那时还有释梦的职业。机器人无须睡眠,所以无梦。羽能梦,可见她对锦衣的执念很深。

“您能设计一件那样的锦衣吗?多少钱都行,我再不想穿这件不透风的斗篷了。”

羽身上这条仿欧式宫廷长裙,梵天城已属罕见,是我费时一年的作品。

“设计不难,难在从哪儿能弄到那种绸缎。古中国人能养一种叫蚕的神奇小虫,能吐丝结茧,织者用沸水煮烫虫茧,夺走它的丝。千百个虫茧才能织出一件这样的锦衣。”

“我们的高科技,不能克隆一条蚕吗?”

“那种虫赖以为生的是一种叫桑树的珍稀树种,现已灭绝。”我遗憾地说。

“唉。”羽眼中写满焦灼的痛苦。

我没看到过机器人可以为一个虚拟的梦而痛苦。我要做一流的服装师,却无法满足我最忠实顾客的要求,我和羽其实一样痛苦。这种苦楚让我体内那块三级的芯片开始升温,一时间,身体有些不堪重荷。

为了减轻苦楚,我随口说:“其实梦从哪里开始,也可以在哪里终结。”

羽一怔,第一次很认真地看着我。

要是有原料,我倒可以复制出那件锦衣。但是梵天城没有绸缎,没有布料,没有丝线,机器人只能穿轻塑服装,颜色丰富到奢华。但轻塑的质地在高温的梵天城是很短命的。普通服装师的工作,就是整天忙着修复老化破碎的轻塑服装。所谓修复,是把坏了的塑料服装吃下去,在腹内碎成塑料颗粒,再按原来的设计图重做,吐出成品。这种“口蜜腹剑”式的工作,简单乏味。

画效果图,然后飞针走线,描龙绣凤,那才是一流服装师的工作。

又逢周末,我依例去探望好友园艺师萌,看看她的花园里培植的新品种。

如果不做服装师,我会选择园艺师。目睹着新生命从泥里探出头,娇嫩脆弱长为亭亭玉立,繁花如星,青果累累,那是和造物主一样伟大的工作。

在萌园,突然看到一株奇怪的植物:花呈乳白,枝上有果,如青色的蚕茧。

“这,莫非……”我瞠目结舌,不敢信,不敢说。

“当然是棉花!”萌如顽童般得意。

中国《梁书·高昌传》记载:其地有“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中世纪棉花传入欧洲北部,当地人习惯从羊身上获取羊毛,闻说棉花是种植而出,误以为棉花来自一种特别的羊,从树上长出来的羊,据说德语中棉花一词直译是“树羊毛”。

真是那种果实里提炼绒线可以纺织布匹的植株吗?

这株高不到一米的植物,六根旁枝蓄满绿色小蕾。设计锦衣的梦想从我身体里面突地苏醒过来,充盈在整个胸腔。我想跳舞,想呼喊。但我只是过去拥抱了萌。

只有她是最懂我的。

“我就不信,曾经密布亚、非、欧、美四大洲的作物,会甘心在一场核战中消失,果然被我在城北四十里处挖到了。”萌得意地挣开我,眼中有异样的光。

“城北,四十里?萌,你太鲁莽了,城外辐射区可是机器人的死亡之地。”我责备道。

“织,你说,这株植物值不值得冒死从城外挖来?”萌醉心于莳弄花木,在梵天城的机器人园艺师中早已闻名。

“不值得!”我生气地说。

“那,为了你的梦想,值不值得?”萌调皮地问。

“更不值。”我虽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软下来,“萌,梦想固然可贵,但我不愿你以身涉险。如果梵天城的机器人都像你这么不惜性命,人类耗尽最后的智慧和心血建下这座安全堡垒又有何意义?”

“如果一直呆在城里,那堡垒不是和监狱、鸟笼一样了吗?梵天城的机器人不是囚犯,也不是金丝雀,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人类建城的初衷,应该是把这座城做基地,拯救这颗日渐脆弱的星球。”

“可是,人类都灭绝整整百年。为了一群灭绝的人遗下的使命,牺牲掉自己宝贵的性命,有意义吗?”

“人类是灭绝了,可是树还坚强地活着,鸟和鱼也还活着,甚至连地下的蚯蚓都在努力付出,我们为什么要放弃呢?”

“小蚯蚓拯救地球?这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话了。”

“你不信?”萌从房间里捧出一个标本罐,里面漂着一条三尺多长的怪蛇。

“仔细看看,这是我从城外挖到的蚯蚓,体形惊人。”萌做出恶心的表情。

这是一条变异了的蚯蚓,似乎核辐射改变了它的基因。

“这些蚯蚓一定怀念从前的模样。但它们和我们一样没法去选择,体形大了,更容易饿,它只能拼命吃核污染了的落叶和尘埃,通过排泄来净化大地。”

我理解萌的执着。园艺和服装设计,本是我们研究人类行为的一种途径,绝不是附庸风雅。萌对人类的研究看来已远甚于我。她的语言和行动变得不理智,日渐像人类——知其不可为,依然满腔热情去干的进取意识,伴随着整个人类史。

“机器人不能成为按部就班的代名词。”我对萌说,“我也来扮演一条勤劳的小蚯蚓吧,说不定这颗星球还会重新变成宇宙中最适合生命栖息的摇篮。”

于是我趴到地上,鼻子一拱一拱,开始给棉花松土。

萌大笑说:“算了吧,那不是蚯蚓,更像一头猪!”

花色由白渐紫,颜色日深,最终凋谢,诞出一枚青果。萌说,那是棉铃。

第一颗棉铃绽开。六瓣棉绒,像六个肥肥的小婴孩躺在里面。一朵花经历涅槃,竟能变成重新绽放的白绒花——棉花,端的是世间少有的神奇的花树!

机器人的生命,会有两次绽放吗?

第二年春天,萌园已站满了棉花,萌为此砍掉了珍爱的两丛香水月季。参照古书图片,我打造出了一台纺纱机、织布机。秋季到来时,园里白皑皑一片,仿佛传说中的雪原。收获的那些天,我和萌如同在雪中舞蹈。

(梵天城终年被透明的护罩隔离保护,天空的雨雪风霜,从不曾光临大地。)

秋分夜,月明如昼。“吱呀吱呀”声中,第一块布料织成。

我问萌,染什么颜色?

“蓝色!当然是蓝色!雨后天空的蓝,澄明大海的蓝,梦的蓝!”萌嚷道。

“我要缝一件蓝色的锦衣送给你。”我说,“只要给我一周时间。”

“一条怎么够,我要一百条!”萌调皮地说。

激动和专注于服装师的梦想,我忽视了萌语调的忧伤……

新衣做成,城外已经是初冬时节。

蓝色的裙,让人一见钟情的蓝,挂在模特架上,如同一弯蓝月亮静悬于夜空。

裙的蓝是润润的蓝,仿佛浸透着深海人鱼的泪;裙的褶是柔柔的褶,淡如秋日的淡云;衣领静静铺开,如古画中的美人折扇;裙的下摆宽阔富于弹性,一如孔雀半开的屏。

在这迷离的蓝色梦幻里,我仿佛看到萌身着锦衣飘来飘去,像蓝色的仙子。

羽出事了。

她派人来找我,要和我见上最后一面。

“其实梦从哪里开始,也可以在哪里终结。”

那天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真那么做了。

她终于穿上了博物馆的锦衣。在博物馆门口徘徊一个季节之后,一秒钟的罪意,一分钟的体验,换来的是梵天城最严酷的审判——回炉为初级机器人。

她看到了我的蓝裙,说:“早一天看到,就不会砸博物馆的玻璃罩了。”说完,神经质地大笑。

进刑室前,那个名叫拯的法官问羽有什么遗愿。羽看着我说:“我愿意追随他,做一个初级的学徒,为这个城市做一辈子服装,来雪洗我的罪过。”

拯被这个不同寻常的犯人打动了。他和其他法官进行了短时间的商讨。在拯的竭力推动下,审判团终于通过了对羽的处理意见。

萌没有如约赶到。我去她的小屋时,已经人去园空,只在门上给我留下一封短笺:

织君:

我最终还是离你而去了。

初遇你时,我还是一尊没有自我意识的普通机器人。感谢你为我设计的第一件服装,让我获得重生,从此,有了园艺师这么奢侈的梦想。

织,你知道吗,从那时起,你的梦,已经变成我的梦。

因为那次出城太远,我受到了造物主的惩罚。治疗师说,辐射已经侵蚀到了芯片中央区,性命堪忧。我只能选择回炉。重生的我,恐怕不会记得前世与你的一切交集。所以提前和你说声再见!

谢谢你为我设计的蓝裙!这么珍贵的布料,别辱没它的美,为它找一个美丽的主人吧。无论世事如何变幻,请不要放弃梦想!

为你祈福!

萌 草于冬至日

看着满园萎黄的棉株,想着棉花二次开放的奇迹,我将蓝裙藏起,开始选择棉种。从这一刻起,萌的园艺师之梦也变成了我的梦。

我决心为萌完成一百条不同式样的蓝裙。这期间,已经成为学徒的羽帮了我不少忙。她为我试穿每一条裙子,并提出建议。

十年后,秋分。

第一百条蓝裙终于完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踏进萌园。

她看着满园的棉花,看着墙上的蓝裙,看着标本罐里的蚯蚓,喃喃道:“果真是这儿!我梦到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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