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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的生产》的空间历史唯物主义观

2015-02-22刘怀玉

新闻与传播评论 2015年1期

刘怀玉



《空间的生产》的空间历史唯物主义观

刘怀玉

摘要: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化转向的经典著作——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为我们提供了思考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空间化解释问题。它在三个方面给予我们重要启示:一是突破传统马克思主义解释模式而突出空间问题意识;二是以空间与生产、社会与空间两对范畴双向互释的视角奠定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解释的逻辑基础;三是以所谓“空间历史”为主线阐明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视野与空间的社会历史内涵,但为此也付出了“过度解释”的代价。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理解; 列斐伏尔; 《空间的生产》; 空间的历史

传统唯物史观研究存在一些经典难题:一是为何资本主义最早出现于西方而不是东方?二是资本主义何以历经危机仍绵延不衰?三是经济决定论教条。而它面临的当代难题是如何看待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城市化区域化发展?以上难题均与历史唯物主义空间理论意识的缺失与空间化哲学方法论的匮乏直接相关。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问题的提出,有助于扭转抽象哲学理论脱离当代社会发展实践经验的偏向,是实现经典理论与当代性结合的一个不可或缺之道。本文通过对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一书基本观点方法的文本解读,以期寻得一些有益启示,并求正于大方之家。

一、 传统历史唯物主义解释模式的突破与空间问题意识的自觉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历史唯物主义与空间素不往来。在以往历史唯物主义解释中,空间常被不自觉地视作地理环境,但出于对地理环境决定论的禁忌,空间视角常常是缺席的。传统的苏联教科书体系,基于恩格斯《反杜林论》与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某些论战性的只言片语,在物质世界本体论假设的前提下,把空间视为运动着的物质存在方式。这其实是前康德式的、非批判哲学意义上的空间观,抑或说囿于牛顿力学式的“绝对空间论”误认,它严重遮蔽了历史唯物主义真精神。在此视野中,空间据说是“客观的”且“无限的”,实际上失去了社会历史的具体规定性,蜕化为纯粹自然存在。空间与历史于是严重脱节或相互隔阂。套用马克思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费尔巴哈的措辞*《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8页。来说,这就是:当人们在讨论空间问题时,社会历史是处于理论视野之外的,而在人们思考历史问题时,空间又消失了。

1974年,法国马克思主义者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化转向”的经典之作《空间的生产》*Henri Lefebvre.La Production de l’espace,1e édn,Paris:Anthropos,1974.一书中,摹仿当年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不懂得“历史的”唯物主义与实践性本质的语气指出,从前的历史唯物主义在谈论历史发展时,空间是在视野之外的,而在谈论空间时根本就没有历史唯物主义。在该书序言(1986)中列氏坦言:在刻板的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社会空间被视为上层建筑,即生产力、社会结构及财产关系的结果*Henri Lefebvre.La Production de l’espace,4e édn,Paris:Anthropos,2000,p.XXII。。而在那些最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那里,他们仍然顽固地坚持用通常意义上的物的生产即货物与商品生产逻辑研究问题。甚至还有这样一些人,声称任何关于空间、城市、全球与区域问题的讨论,都只能是模糊“阶级意识”并因此阻挠工人阶级去关注阶级斗争这个中心问题的修正主义者*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Blackwell Ltd,1991,pp.88~89。。时值1970年代,当哲学家与科学家们仍固守数学或心理范畴来理解空间之时,法国城市设计家、规划师以及政治家们早就在实践中不自觉地宣告:我们现在已进入到空间的生产时代。

列氏认为,现在空间已经进入到生产力和分工领域;它有时在工作与所有权层面上,有时又在上层建筑层面上活动。空间活动并不均衡,但到处可见,而不再固定于传统的基础与上层建筑等级制所规定好的这个或那个层面上*Henri Lefebvre.La Production de l’espace,4e édn,pp.XXI~XXII。。其作用表现在:(1)发挥着生产力的角色。(2)作为单一特征的产品而出现。(3)把自己展示为政治上的工具。(4)巩固了生产关系和财产关系的再生产。(5)相当于一整套制度方面的和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6)“包含了作品和再利用的潜能,开辟了一个差异性空间的规划(是反文化的空间,或者是反空间的空间——即在最初的乌托邦意义上的,对实际存在的‘真实’空间的替代物)”*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349。。

所以,我们当然不能放弃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与方向,而应当从各个方面进行改革与创新,特别是引入新的概念——即空间的生产与空间的历史概念,并努力发现一些新的和更精致的方法来加深研究。因为“空间”一词把精神与文化、社会与历史连接成一体。它重构了如下一个复杂过程:“发现(新的或未知的空间、大陆或宇宙的发现)—生产(每个社会的空间化组织化特征的生产)—创造(各种作品的创造:风景、具有纪念碑性意义和装饰风格的城市)”。完全可以说,正如已经有了时间的、身体的以及性的历史一样,这里尚有一部空间的历史(histoiredel’espace)待我们去书写*Henri Lefebvre.La Production de l’espace,4e édn,3,p.XXII。。

由列斐伏尔以上看法,我们可以进一步引申说:历史唯物主义所面对的空间问题,其准确说法是把历史性生产性原则融化于其中的“空间化”概念。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问题,它既非传统的物质空间范畴、地理环境理论,甚至也不是静态的社会结构与社会空间思想。首先,空间化是以物质生产尤其是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为核心的历史辩证法之内在的一个基本视野,也就是指占主导地位的空间性社会结构在自我超越、自我重组过程中所形成的“空间化社会存在”。它具有非地域性、共时性、流动化特征。换言之,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概念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既不能像牛顿或笛卡尔那样把空间视为现成的独立的“自在之物”,也不能像康德那样把空间视为人的先验直观能力,即强加给现象世界的一种主观秩序,而是名副其实的马克思意义上的“历史前提”与“历史产物”的辩证统一。所以,空间化是由不同范围的社会进程与人类活动干预形成的产物,同时又是一种生产“力量”,它要反过来影响、指引与限定人类在世界上的行为与方式的各种可能性。总之,空间化概念打破了空间与历史之间的森严壁垒,把空间观与历史观彻底统一起来了:(1)把空间问题提升为“空间化”问题:一方面把空间动态化地理解为历史发生的前提与结果,另一方面把历史具体化地理解为具有持存性、共存性形态的社会空间关系存在;(2)把空间化问题从一个基本哲学范畴与社会理论问题提升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特征与核心课题。

对于列氏而言,空间并非物质世界本身既定存在方式而是社会历史产物。要理解此命题,须对以往生产概念与空间概念作重新理解,打破僵硬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二分法,把空间理解为一个探索的创造的过程,将其从静止的再现性的社会结构概念转变成为既是生产者又是产物的辩证运动过程。于是,对空间的生产性、历史性理解以及对社会历史的空间性理解的辩证统一,成为列氏提供给我们的新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视野。

列斐伏尔向我们论证了历史唯物主义关注空间问题的迫切性与当代性意义。首先,他认为从空间中的物的生产到空间本身的生产,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应有之义,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城市化、全球化及区域化发展的必然理论创新要求。《空间的生产》一书多处强调,我们必须要从空间中的物的生产走向空间本身的生产,要从作为具体产品的空间的生产走向生产过程之中的空间。“我们要把注意的‘目标’从空间中的物转向空间自身的实际生产过程上来。”*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37.这是一个历史的现象学的还原过程。但从物的或产品的或作品的空间返回到生产或创造它们的活动之中,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25,113,115.。正像笛卡尔发动了从被思想的思想到思想着的思想、从思想的对象到思想活动本身的哲学革命,马克思哲学革命也动摇了一个时代的思想模式。与经济学家们不同,马克思从生产活动的结果回到了生产活动本身。而列斐伏尔的空间转向之革命性发现是,虽然任何通过在时间中历史性地而发展着的活动都会导致即生产出某个空间,但这种活动只有在空间中才能成其为实践性的现实,或具体的现实。比如一个纪念碑性空间,并不是纪念碑本身,而是只有当那些参观它的人们真实穿行其空间过程本身之时才有纪念碑性空间。“在此意义上,从被生产的空间,从生产空间(即空间中的物的生产)到空间本身的生产,这是一个反思性的转变过程。”*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90.其次,从历史比较角度阐明了空间生产理论的当代意义。无论从实践方面还是在理论方面,1970年代的局势都与19世纪中叶所一度盛行的情形有某种相似性。一系列崭新的 “问题框架”(problèmatique)正处于取代旧问题框架的过程之中,但这是一个新的问题提法代替旧的问题提法、并以旧的问题为基础却并没完全取代旧的问题之过程。正像19世纪的问题框架是从对物的财富的分析走向对生产过程的分析那样,今天我们关注的焦点是从工业化走向城市化。空间的问题框架把都市领域(城市及其扩张)以及日常生活(被设计规划的消费)问题纳入其中,而取代工业化问题。这样做并没有取消早期的问题系列:从前所公认的社会关系问题现在仍然具有公认意义。确切而论,新问题乃是社会关系的再生产问题。在马克思的时代,政治经济学被淹没在对产品的列举与描述的汪洋大海之中了。马克思以一种分庭抗礼的方式取代了这种把物当作“物本身”的科学研究,他提出了一种对生活活动本身(社会劳动、生产关系与方式)的批判性分析。今天我们需要呼吁一种与此相类似的方法,即不是对空间中的物的分析而是对空间本身的分析,就是主张揭穿那种体现在空间之中的社会关系。如果我们不去揭开空间中潜在的社会关系,不关注空间生产及其所固有社会关系,那么,结果我们就会掉到把空间仅仅当作是“空间”本身,即“就空间说空间”这样的思想陷坑中去了。这也就又回到了商品拜物教老路上去,用这种方式方法来思考空间性问题,从而将空间物象化了,这是交换过程中的一种骗局或把戏,一种把物看成是孤零零的“物本身”的思想错误*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88~90.。第三,必须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第一性原则,批判在空间科学内部根深蒂固的唯心主义意识形态。毫无疑问,空间这个问题框架是由生产力的增长所引起的。在我们完全充分地掌握空间生产这个概念之前,必须把那种致力于掩盖通常生产方式之中的生产力之使用、特别是在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中的生产力之使用的意识形态驱逐出去*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90.。我们直接要摧毁的意识形态是那种酿成抽象的空间性以及使空间支离破碎的东西。在列斐伏尔眼里,我们时代最为可怕的空间拜物教,或最为神秘的空间意识形态就是与“那些端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的专家政治论者们所占用的空间”高度同构化的精神空间、符号空间、知识空间、技术空间、设计空间、消费空间、建筑空间等等*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6.。当务之急是要把某种被想象出的或者要追求的“空间的科学”那种空间拜物教/意识形态一方,与空间生产这种真正知识与科学之另一方清楚地界划开来。这样一种空间认识论,与自称是空间科学的解剖、解释与表象等,是截然对立的,而有望在空间中并通过空间而对时间(首先是生产的时间)进行再发现*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91.。

列斐伏尔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真精神与目标就是建立以空间的生产为核心逻辑的空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历史批判。我们希望达及的真正认识应当有一个“回溯性的”(rètrospective)、也是“展望性(prospective)的”开端。它对于历史以及时间的理解具有显而易见的意义。它有助于我们把握社会是如何引起了它们的空间与时间的。“它也要求我们不是去预见未来,而是提出一些有关于展望中的未来的相关因素,——这种对未来的展望,换而言之,即规划,乃是对另外的(可能与不可能的)社会中的另外的空间与另外的时间的筹划”*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92.。由此来看,“曾经在时间中出现的、并通过自身的现实化而表现出来的辩证法,现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空间中发挥作用了。空间的矛盾,并没有取消从历史时间中产生出来的矛盾,而是把历史留在身后,并把这些旧矛盾同时在世界范围内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水平上;其中的一些矛盾被削弱了,另外一些部分则被加剧了,而这个矛盾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新的意义,从而标志着‘某些其他物’——另外某种生产方式。”*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129.这就是下文要说的差异性空间。

二、 空间与生产、空间与社会的双向解构与重构

为了深入理解“空间的生产”一词的本质内涵,列斐伏尔重新解释了生产的空间内涵以及空间的生产内涵。也就是说,为何生产是“空间性的”以及空间是“生产性的”?缘何说空间是社会空间的生产?这就是生产本身固有着“空间性”意义,以及空间固有着“生产性”意义。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证明与还原社会存在作为“具体的抽象物”,它如何通过空间的生产作为发生机制与存在方式才成为可能。

列氏认为: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生产概念具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生产概念是指人类自我生产出他们自己的生活、意识与世界。自然的,空间的生产属于这种广义的生产。狭义生产概念涉及到“谁在生产”、“如何生产”以及“生产什么”这样一些问题,从而与其固有的创造性、创造力以及想象力无关,而仅仅就是指劳动了。单就生产与空间的内在关系而论,“它首先是由一系列看得见的、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即被生产出来的物体)的活动所构成的。它表现为某种在相互作用基础之上的时间性与空间性的秩序,其结果乃是一种共存性。”所有的生产活动,与其说是一种不可更改的或永久性的要素,不如说是“在时间性(连续与连接)与空间性(同时性与共时性)之间的不断地来来往往的过程”*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68~72.。

相应的,(社会的)空间既非其他事物之中的一种物,亦非许多种产品之中的一种产品。相反,空间容纳了各种被生产出来的事物,并包括着这些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即它们之间的共存性与同时性关系——(相对的)秩序以及/或者(相对的)无序。“空间本身是一连串和一系列动作过程的结果,因而不能将其归结为某个简单的物体秩序”*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73.。换言之,列氏所曰空间不单指事物处于一定地点场景之中的那种经验性安置,也是指一种态度与习惯实践。他的隐喻性的空-间,最好给理解为是一种社会秩序的空间化,或者说社会秩序的空间隐藏在空间的秩序中*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289.。

列氏除了让空间与生产两个概念双向互释之外,他还展开了社会关系与空间的互动性解释与讨论。在他看来,每个社会、因此每一种生产方式及其变种都会生产出其自身的空间。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解释面临着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被人提及、所以在过去一直是悬而不决的问题:“各种社会关系的存在方式究竟是什么?它们是实体性的?自然的?抑或是形式上的抽象?对空间的研究可以提供一个答案,根据这种看法,生产的社会关系只有在具有某种空间性存在时,它们才具有某种社会存在;即生产的社会关系把自身投射到某个空间之上,它们在生产空间的同时也把自身也镌刻于其中。否则,社会关系就将永远处于‘纯粹的’抽象的领域之中”*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129.。

换言之,社会关系如果没有基础或载体便无法存在。对于马克思来说,“物”向来是社会劳动的产物,注定要用来交换,是为了双重意义上的价值,即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才被创造出来。它们既体现也掩盖了社会关系。但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以商品面目出现的“物”很显然已经不再是物。就其依然是物此点而言,它们变成了承载太多意义的“意识形态客体”。作为商品,物可以转换成关系;它们的存在因而纯粹是抽象的——实际上是如此抽象,以至于若让它们离开符号以及符号的符号(货币),我们恐怕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如果我们还固守物质世界本体论假设,社会关系基础的问题是完全无法回答的。社会关系作为具体化的抽象物,“它除了在空间之中并通过空间,不可能有其真实的存在。它们的支撑基础是空间性的”*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402~404.。

列氏主要以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空间化存在为例说明了社会关系何以是具体化抽象,如何通过空间化机制才得以具体存在。他通过多次挪用马克思的相关思想而形成了“作为具体的抽象物”的空间概念*Lukasz Stanek:“Space as concrete abstraction : Hegel,Marx,and modern urbanism in Henri Lefebvre”,in Kanishka Goonewardena,Stefan Kipfer,Richard Milgrom,Christian Schmid,Space,Difference,Everyday Life: Reading Henri Lefebvre,Routledge,New York and London,2008,pp.62~62,pp.72~75.。第一,他在马克思关于“劳动一般”概念“在实际中变成真实的抽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6页。的“具体的抽象”的定义基础上,指出资本主义的空间是一个在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和文化的实践中变成“真实”的抽象物。正如抽象劳动绝不是精神的抽象,也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科学抽象,它拥有一个社会的存在;同理,抽象空间虽然只能通过一种思想来抽象地把握,但它是这样一种空间,在这种空间中,均质化的趋势以不由分说的方式实施着压制与压迫:这个空间,包含着歪曲它并掩盖它的矛盾的一种“逻辑”。“其结果变成了一个威权主义的、冷酷无情的空间实践”。“它按照多维透视和多元化的模式,强行地把分散的碎片或要素归纳起来并形成一个整体”*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306~308.。第二,他借鉴马克思的作为“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之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9页。的“具体的抽象”思想,而启发他把抽象空间的“既是同质性又是碎片化”的悖谬特征加以理论化:“作如此理解的空间,就其本性而言,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谓其抽象是因为它所有组成部分的可交换性,因而无物可剩;曰其‘具体’,乃是由于它在社会意义上是真实的,并因此可被定位化。因此,它是这样一个空间,即一个同质的、然而同时被割裂成碎片的空间”*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341~342.。第三,他通过改造马克思的作为“一般价值形式”的“具体的抽象”的分析方法,而形成了自己关于空间的辩证“形式”的理论。列斐伏尔一方面把商品形式描述为与所交换之物无关的交换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则把空间形式界定为作为邂逅、汇聚和同时性的聚集的“可能性”,而根本不在乎是“什么”聚集或“谁”在聚集。就像一个具有一般价值形式的商品一样,空间对于列斐伏尔而言只能将其规定为一种抽象形式。但与抽象的商品交换价值对商品的使用价值漠不关心不同,空间作为一种抽象的统治形式却牢牢地控制着具体的地方,并最大限度地把互不相关的、各个有其千差万别特征的地方赋予其整体的功能。例如,一说到“城市空间”就是指“集中”与“集中化”。“集中化的形式,作为一个形式,是空的,需要一个内容,并吸引、集中特殊的对象。通过变成活动的焦点,也通过变成一系列操作的焦点,这个形式获得了一个功能性的现实”*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101,pp.398~399.。

三、 空间化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的人类空间历史谱系

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解释决无意要取消历史的根基性意义,而恰恰是通过空间角度深化对历史的理解,这就是著名的“空间的历史”(histoiredel’espace)理论——任何社会生产方式总有相应的社会空间形式。这就是与原始生产方式相对应的绝对空间,与古代生产方式相对应的神圣空间或政治空间,与中世纪生产方式相对应的历史空间,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对应的抽象空间。正像马克思所说,能够表现最发达社会、即资产阶级社会的社会关系的范畴(或概念),同样也能够用来“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资产阶级社会借这些社会形式的残片和因素建立起来,其中一部分是还未克服的遗物,继续在这里存留着,一部分原来只是征兆的东西,发展到具有充分意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6~47页。。列氏认为:空间生产作为当代最发达社会现实,“正在达到概念化与语言化的高度,它通过追溯到过去,打开了迄今为止还尚无法理解的方面与瞬间。过去以别样的角度呈现出来,因此在这一过程中过去变成了从另外一方面看来的现在。”*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65.

以此来看,资本主义之前的空间均是自然中的空间或者历史积累而成的空间,而从资本主义开始才有空间自身的生产或者抽象空间本身的历史。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空间历史便与资本积累相对应,以其原始积累阶段为开端,而以世界市场处于抽象空间的统治之下而告终*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119.。而抽象空间具有同质性、碎片化与等级化特征,它其实是一种矛盾性空间。此空间性矛盾表现为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矛盾、生产与消费的矛盾,特别是中心与边缘化的矛盾。取代与超越抽象空间之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的则是差异性空间。差异性空间是走出现代性的支配空间或权力意志空间统治阴影之后的种种历史可能性开端,也就是重回取用性空间的开端。今天无论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处在这样一个从交换价值支配的抽象空间回归到使用价值优先的差异性、身体性空间的漫长过渡期*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408~410.。

依某些学者之见,列氏的空间历史概念与通用的历史阶段概念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形态或生产方式概念具有如下对应关系(见表1)*Rob Shields.Lefebvre,Love and Struggle,Spatial Dialectics,Routledge,London and New York 1999.pp.170~172.:

表1 空间历史概念对应的历史阶段

虽然列斐伏尔像马克思那样认为人类历史开始于“自然界限的退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589页。或“自然空间的消失”*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30.,但他所谓的空间历史开端于自然的绝对空间(L’espaceabsolu)。这是形成各种形式的空间的滥觞与原型*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234.。在这第一自然的纯粹空间之上建立着社会空间,即作为测量与通道之用的实践,如边界、临时的营地。今天所谓的原野其实就是这种空间的一种体现。在古老意义的绝对空间之上出现了所谓的神圣空间(espacesacre),它是以第一批城市建筑为标志的,也就是德勒兹与瓜塔利所谓的头一种对环境的“辖域化”(territorialisation)统治(相当于马克思所谓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它作为疆域、人民与土地而被符号性标示,而从属于专制国家的身体之中。原始村落与半游牧部落的绝对空间转变成为一种神圣的城市空间,它是围绕统一性与摹仿原则而被赋予其组织形式的。这种空间形式与自然界保持了一定的界限。古典城市的地心说是以我族为中心的地域观宇宙观。周围环境及其力量被看作是共同体内部的相互竞争的社会政治力量的一种反映。这种公共空间强烈地标志着一种阳刚男性而同自然的与家庭的雌阴性相对抗*Rob Shields.Lefebvre,Love and Struggle,Spatial Dialectics,pp.173~174.。

通过原始积累,生产与日常需要的分离,奠定了列斐伏尔所说的第三阶段的基础,这就是历史性空间(espacehistorique)。“中世纪空间就是以从前的历史时期所构成的空间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并以此空间作为底层而保存下来。”*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53.在罗马帝国后期或中世纪早期那个据说是“毫无意义”的时期,一种新空间建立起来了。它取代了绝对空间,并使古罗马的宗教和政治空间世俗化,这与古希腊城邦空间高度神圣化政治化明显不同。在罗马帝国统治之下,一种父权制与帝国统治下层的欲望开始发生了。基督教中世纪在列斐伏尔看来是这些秘密的民间基层权力的再度复兴的表现。中世纪宗教建筑中所使用的垂直象征与偶像建立了神圣起源与其地球上的封建秩序之间的联系。在这种象征空间中,列斐伏尔注意到了一种新型的光明的开放的公众的空间。这是背着道德堕落恶名的商业交流的活动空间。对于西欧资本主义的积累化过程来说,这个空间是个出发点,是城镇的摇篮与渊薮。

中世纪的城市风景宣告了一个仁慈且光明的乌托邦。文艺复兴的人物比例画法标志着从神圣社会秩序向世俗秩序转变。人文主义作为作为一种统一的符码允许了一种和谐的空间的构成。公共空间与城市设计导致了文艺复兴透视法的客观化,最终导致了资本的物化。韦伯说过,西欧所以能够从古代资本主义走向近代资本主义就在于其新教伦理的理性化精神,列氏也认为,世界其他地方之所以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就在于它没有欧洲这种特殊的理性的抽象的透明空间表象。透视法是与建立一种社会空间而为人的活动提供余地相适应相一致的。在这种透视性空间中,抽象空间的决定性策略开始正式出现:几何学的共振峰(伽利略与笛卡尔)、视觉共振峰、阳具崇拜共振峰(拉康)(通过一种空无的与中立的空间)成为权力与国家的法定体现方式*Rob Shields.Lefebvre,Love and Struggle,Spatial Dialectics,pp.175~176;4,pp.285~287.。

列斐伏尔认为,文艺复兴时期以透视法为特征的视角中心论对接下来的资本主义空间具有着支配作用。在资本主义的语境之下,抽象空间艺术表现就是比加索主义“彻底视觉化”的立体绘画,其科学表现就是以柯布西耶为代表的现代建筑学家们的“非物质化”功能设计方案。抽象空间潜藏在艺术家们的眼睛与凝视中、摄影师们的镜头中、绘图员们的铅笔及其图纸的空白中。表现在:(1)它把固定的物体转变为图像与拟像;一方面,将“现实”约化为一张“图纸”,这张“图纸”空洞无物,且不具有任何其他的实质性内容;另一个方面,“现实”被简化为一面光滑平整的镜子、一幅图像和某种处于绝对冷静凝视状态之下的纯粹景观。全部社会生活均变成了只是通过眼睛来解读的信息,即一种仅供阅读的文本。“那些只是供来被看的事物被简化为图像,从而被简化为冷冰冰的东西”*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286~287.。(2)变栖居(l’habiter/residence)为定居(l’habitat/housing)*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233,314.。也许不满足于海德格尔这种说法,列斐伏尔又发明了所谓取用性空间(appropriated space)让位于支配性空间(dominated space)这种说法:比如一条条公路残酷无情地蹂躏着乡村与大地,像一把匕首剌透空间。资产阶级的公寓对封建贵族豪门大院的拙劣仿制等等*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164~165,p.314.。(3)把空间简化为城市化设计或规划的对象。从鲍豪斯建筑学派开始,立体让位于平面,立体被当作表面,当作一堆“平面图”来对待。全面的风景臣服于“规划”中设置的沿路恍然而过的视觉信号*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313.。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空间被私有财产的社会关系所粉碎。为了使空间变成可以相互交换的碎片,科学与技术有能力将空间放在一个非常广大的范围内来处置*Rob Shields.Lefebvre,Love and Struggle,Spatial Dialectics,p.177.。在建筑师面前,有一块或一片从更大的整体上切割下来的空间,他把这部分空间当作一个“给定物”,然后按照自己的喜好、技术技巧、想法和偏爱加工它。而建筑师的眼睛,并不比那些给予建筑师用来进行建造的地皮或者他画第一张草稿的白纸更加清白。他的“主观”空间装载着所有太过客观的意义。这是一个视觉的空间,简化为蓝图、纯粹的形象的空间*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360~361.。

总之,资本主义创造出了抽象空间(espaceabstrait)。它包括“商品的世界”,及其“逻辑”与环球战略,还有货币权与政治国家权。这个空间建立于庞大的银行网络、商业中心以及主要的生产实体基础之上,除此之外还有公路、飞机场以及信息网络为基础*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53.。在列斐伏尔看来,这种抽象空间本身,既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也是资产阶级的经济政治工具,同时也是它所固有的矛盾的体现。换言之,抽象空间把历史上的矛盾转化为空间的矛盾(contradictionsdel’espace)*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129.:一是质与量的矛盾。二是全球与地方的矛盾。三是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矛盾。但首要矛盾在于,一方面是全球规模的想象和处理空间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各式各样的生产程序或过程所导致的空间的碎片化。其中一极是政治权力的统一意志,另外一极是相互分化的要素间实际上的一盘散沙状态。但空间既不产生也不决定空间的矛盾。“在这里只有社会的矛盾——例如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这些矛盾直截了当地呈现在空间中,在空间的层面上,从而导致了空间的矛盾”*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p.355,358.。

抽象空间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悖谬在于:它既是矛盾得以产生的整套场所,也是包含矛盾并使它们发生分裂的媒介,最后是用连贯性外观来掩盖和取代矛盾的一种手段*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363.。但无论如何,全新的矛盾最终倾向于成为抽象空间崩溃的因素。空间之中的生产的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不可避免地服从于两种趋势:一方面旧的生产关系之崩溃与另一方面新的生产关系的形成发生。因此,抽象空间本身包含着一种新的空间类型的种子。列氏将这种新型的空间称其为“差异性空间”(d’espacedifferentiel),差异空间将导致抽象空间的瓦解与未来空间形成。因为抽象空间倾向于同质化,即抹杀现存的差异性与特殊性,就此而言,一种新空间“除非强调差异性否则是不可能诞生或产生的。它还要恢复抽象空间所破坏的统一体——即实现社会实践的功能、要素与环节的统一”*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52.。

差异空间概念不仅是列斐伏尔心目中得以超克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统治、想象未来另类社会空间政治的至关重要的批判方法论环节,而且是他拓宽与更新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辩证法内涵的最为关键的哲学经验。在这其中,我们能够看到他数次设想过的让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马克思的总体人辩证法与尼采的永恒轮回的快乐空间、弗洛伊德的反抗逻格斯的爱欲革命相遇与融合的艰深思想轨迹*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p.23~24,167,391~400.。“毋庸置疑的是,让我们挂怀于心的差异性,我们未来优势的理论与活动也许会考虑的差异性,惟有靠艰苦细致地分析才能得到有效地阐述”*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64.。但综观《空间的生产》全书,列斐伏尔并没有系统而集中地阐明何谓差异性空间,只是从多个角度与场合描述而不是概括了这种神秘的哲学概念。比如说:

差异乃是自发地向着未知和误解之物——诸如“节奏、能量的循环、肉体的生命”——敞开着的形式与过程*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373.。

差异是人身最神秘的能力:身体不可捉摸之处在于它的能力,即它那超越“主体”与“客体”、而从重复与姿势(直线性的)和节奏(循环性的)之中使差异“无意识地”脱颖而出的能力。“身体的秘密在于它是新事物的负载者,但也带来了一种可怕的、悲剧的重复——确切的说是终极性的重复:暮年与死亡。这是最高的差异”*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p.395~396.。

正像生物活生生的肉体一样,社会空间的身体和需求的社会身体也不同于“抽象主体”或语义学符号学意义上的“文本性”的“身体”,表现在:“如果不生成、不生产、不创造差异性,它们便无以生存。如果否认了这些方面,便等于是置它们于死地”*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396.。

差异有多种多样的类型:在数学和精密科学中,重复产生差异性。被归纳的或被还原的差异性在形式上趋向同一。相反,音乐诗歌艺术对差异性充满信心:这就是所谓的“灵感”,它是新作品的主旨——使作品“成其为新”的东西*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395.。

差异是游离于抽象空间之外的“反空间”的空间*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349.。它以“对抗的”或“外在的”(诸如横向的、异序的、异逻辑的)形式,在同质化领域的边缘区持续或扩大。“所谓的差异总是始于所谓的被排斥之物:城市边缘、贫民窟、被禁止的游戏空间、游击战的空间、战争的空间”*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373.。一定要把它们同那些既是“自然的独特性”、也是现存的抽象空间所“派生出的差异化”区分开来。

最后,差异空间是一种政治策略,空间政治追求的是差异权。差异权(droitaladifference)一词从形式上说是指“可通过实践活动、有效斗争而实现的某些东西,即具体的差异性”。它不包括那些毋须通过激烈斗争获取的应得权。“差异权”,只有当它致力于为确立差异而进行的实际斗争过程时才有意义,也惟有通过理论与实践的斗争方才能够生成*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p.396.。

四、 简短的结语

显而易见,列斐伏尔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解释,其杰出思想贡献与严重理论认识偏差,这两个方面均是引人瞩目的。一方面,他为了答覆经典马克思主义无法直接回答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统治方式的空间化转向,大胆突破传统教条束缚,指出:如果不让马克思主义总问题框架与视野从历史发展过程为中心转变为以空间生产为中心,便无法说清当代资本主义何以能够克服一次次危机而在城市化与全球化过程中仍然独占鳌头的事情原委。所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化解释必须从重构马克思生产概念的空间性内涵、社会关系概念的空间根基以及历史概念的空间现象开始。但另一方面,我们要看到列斐伏尔这种极具成功价值与原创意义的解释范式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代价不仅表现在他所采用的让生产与空间、社会与空间、历史与空间双向相互构成与还原策略所面临着相对主义循环论证隐患,而且表现在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概念、历史概念的拓展性或者实际上的“过度诠释”所付出的代价。这就是空间的生产解释模式实质上构成了对经典的物质生产第一性与社会关系再生产核心逻辑的取代与否定。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解释走向了一种变相反对生产主义与发展主义的浪漫主义式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误区。这集中表现在他那变相取代马克思共产主义解放理想的“差异空间政治”想象方面。这种差异空间的辩证法不仅取消了黑格尔马克思以关于矛盾的辩证扬弃为指向的历史辩证法的根基性,而且因此取消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历史辩证法叙事,势必迷失历史方向,只剩下微观的身体空间政治批判激进话语。这就是说,空间生产理论最深刻的教训是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解释不能以否定历史辩证法为前提与代价的。所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解释势必涉及到列斐伏尔对历史辩证法的空间辩证法解释的成败得失问题。当然,这是需要另文专门讨论的重大问题了。

●作者地址:刘怀玉,南京大学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Email:wanyu65@aliyun.com。

●责任编辑:涂文迁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 (13JJD71000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1BZX0005)

DOI:10.14086/j.cnki.wujhs.2015.0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