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区隔:意义活动的前提

2015-02-21赵毅衡

关键词:区隔意向性符号

赵毅衡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一、意义是区隔的产物

区隔是意义活动的根本性特点,是符号学的意义理论之前提。人获得意义的需求,把事物割出意识观照的部分,以及暂时不予顾及的部分:意义本身的产生过程,就是区隔的产物。

意义是意识与世界事物的联系,意识产生意向性,把事物激活成意识的对象,同时对象使意识成为获得意义的意识,主客观之间就产生了意义。但是对象不可能是整体的事物,意识要获得意义,意向性必须把事物的一部分观相区隔出来,意向性不可能处理事物的“整体”。因此,区隔是意义活动必不可少的前提。笔者认为,意义可以定义为这样一个双向的构成物:意义是意识的获义活动从对象中得到的反馈,因此意义是使主客观各自得以形成并存在于世的关联。既然意义是意识用意向性激活对象的结果,事物在被意向性激活之前,是一片无意义晦暗,无秩序的混沌。对象被意向性激活后,被“意义秩序化”,就不再是纯粹的自在的事物,而是主观化、形式化的对象。意向性最大的特点,就是具有方向性和选择性。意向性这个概念,来自中世纪经院哲学,它的现代提出者布伦塔诺(Brentano),再三强调意向性的方向特点[1](P131)。正是因为这种方向性,意义就不是匀质的,事物的无尽观相被“意义性激活”的程度不平衡,由此,意向性造成“区隔”效果,即某些部分在意义上活跃,其他部分相对或绝对地不活跃。意向的方向性就是本文讨论的主旨“区隔”的由来:意向性把事物的某些观相隔绝在外,而在意义关联区内的对象诸观相,则成为意义源。

应当特别指出的是:意识的方向性不一定是空间的,我们品尝美食时,获义意向的方向是混杂于各种感觉中的某种味道;指挥家在乐队排练时,特别听出小号手提前了半个小节。这些区隔与集焦方式,显然不是空间的:意向的“方向性”以及对象意义的“分区”,经常只是一个空间比喻。因此,事物在意向性的区隔作用下产生“对象的秩序”,此时事物不再是原先似乎自然存在的状态:事物原先具有无限的观相,任何事物的细节是无法穷尽的,在这一以上可以说“一沙一世界”。当事物变成对象,事物原先的细节无限性被限制,被挑拣,部分观相被选择,成为携带意义的感知,也就是变成了符号。正由于意向性这种区隔对象的能力,我们可以看到:在意义世界中,不存在“童真”的意识,也不存在“自然”的事物,假如真的存在这样两种东西,它们也与意义无关。而一旦与意向性沾边,那么意识就有了倾向性,有了获取某种意义的“偏心”,不再是不偏不倚;而在意向性的压力下,事物也就不再是中立的,被动的,不再是匀质的,而是凸出某种或某些观相。自然之物在意向性聚焦的压力下“变形”了。借用教育学和广告学的术语:意义实际上不是“信息性的”(informational),而是“变形性的”(transformational),前者被动地提供信息,后者主动地制造意义[2]。事物本来没有意义,是昏暗中的混沌,靠意向性给予照亮后,才能提供意义,代价就是事物不再是“自在之物”,而是在意识的意向性压力之下变形后,形成的“对象”。“区隔”(建议英译segregation),就是意向性造成的事物“对象变形”,本文将讨论三种主要的区隔方式,靠了这些区隔,意识才得以面对世界,认识世界。

类似本文所说的“区隔”概念,很多思想家意识到,属于哲学、社会学、文化学、心理学、符号学等完全不同学科的许多学者,都讨论过类似观念,他们提出的术语各不相同。通用的有“框架”“窗口”“图式”“概念地图”等等。比较接近本文提出的“区隔“观念的是“框架”。提出“框架论”的社会学家戈夫曼(Goffman),在名著《框架分析》的第一章做过一个总结,认为框架概念很接近胡塞尔(Husser)的“括弧悬置”(bracketing)观念①戈夫曼的社会表演框架理论,认为在准备表演常规程序的后台,与呈现表演的前台之间,有一些要素构成了框架。它是一种形式上的抽象框架,但却不是一种静态的框架,它们产生的目的是冀图在他人面前所投射某种情境。。也接近舒兹(Alfred Schutz)的“典型性”(typicality)观念,吕什(Juergen-Ruesch)的“互动传达”,与倍特森(Gregory Bateson)的“框架观”更是用的同一术语[3](P56)。此后,麦克豪尔(Alec McHoul)指出,波普尔的“模式”(paradigm)观念,德里达的“范型”(paragon)与“框架“观念相近[4](P18)。实际上,更接近的观念可能是认知学的“图式”(schema)观,尤其是心理学家马尔那(Joy Monice Malnar)与佛德瓦尔卡(Rank Vodvarka)的“感知游标尺”(sensory slide)设想[5](P244)。文化学家霍尔(Stuart Hall)提出的“概念地图”(conceptual map)观念,也与之相近,霍尔认为,我们每个人可能是用一种独有的方式理解和解释世界,我们能够互相交往,是因为我们共享很大程度上相同的概念图,并用差不多相像的方式理解和解释世界。因此他认为,“文化”应当被理解为“共享的意义或共享的概念图”。而社会符号学家范鲁恩则认为人的社会生活中区隔无所不在,座位,车厢,居室,包间,既是社会生活所需的功能区隔,也是社会意义的符号区隔。叙述学家莱恩(Marie-Laure Ryan)则提出叙述“窗口”概念:“一个窗口就是一个叙述单位,其显示范围是叙事记录装置在特定时间内跟踪某物或聚焦某地时,文本世界一次所能‘摄入’的内容。”[6](P78)

所有这些提法,各有自身的理论目的,互相之间只是相近而已,它们往往都只适用于意义展开的某个阶段。但是,接近观念之多,证明思想者们都感到了,在意义世界中,存在一种调节主客观关系的机制,对此他们各有自己的看法,各人提出自己的术语。

为了寻找一个适用于意义各个阶段的总体概念,笔者认为“区隔”这个概念更为明确,相比于所有这些观念,“区隔”明确指出了认识的关键是一个排他性的选择过程:有隔进的,就有隔出去的。只有区隔,才能保证意识的分析认知能力。我们经常听到要求认识全面,要求能作到“知人论世”“视界融合”“整体掌握”之类的整体性认识要求,是多次认识活动的积累形成的“理解”。对每次具体的意义活动而言,不可能实现全面理解对象,片面化是认识的本态。

意义对象,就像海上的冰山,我们在每次特定的认识活动中能加以关照的,永远只是露出海面的尖端。被意识的区隔“选下”的部分有多大,什么形状,可以猜测,但是永远看不清全貌。胡塞尔的“本质还原”,目的是要掌握事物整体,因此显露的并不比没有显露的部分更加本质,而在符号学的“形式还原”中,意识并不需要掌握事物的整体存在,只有显露的部分才参与意义活动,我们只能推断没有显露的部分的大致情况。为了能认识事物,我们首先需要关心的是,我们观察到的显露部分,是如何被区隔出来的。

二、区隔作用之一:“感知区隔”把事物变成意义对象

古希腊怀疑论哲学家,提出认识必须“悬搁”(epoche),意思是暂时中止对外部世界存在与活动的判断,对意识外的现象存而不论。胡塞尔复活此术语,为现象学的思辨找出一条出发途径,即让事物“从所有关于‘外部世界’的存在和自然的问题中脱离出来”[7](P16),以取得“本质直观”,只有对外部世界是否“自然存在”这个问题存而不论,才能讨论事物与意识的关系。

就符号学的意义理论而言,悬搁也是获得意义所必需的区隔之第一步:对于本次获义活动无关的诸事物,或此事物的无关观相,必须区隔在外。特定的一次获义意向活动,能激活的对象的观相,广度和深度都是有限的,要深入理解,必须靠一系列意义活动累积在头脑中形成的经验综合。但是在一次性的获义活动中,必须区隔出关联域的范围,只有控制处理对象的特定观相,悬搁另外的观相,才能获得意义。

这种感知区隔,并不总是边界非常清晰的,并不能完全把与本次解释活动无关联的观相排除在外,万一被感知到的应当被悬搁但未能被悬搁的部分,就只是噪音。获义意向性会尽可能把关注保持在关联域范围之内,但关联域范围之外的观相经常也会被感知到,这就形成对这次解释的噪音。

面对自然事物,意向性排除噪音,这点容易理解:我们无法思及自然事物(例如一枚苹果)的整体存在,或作为“自在之物”的存在,我们只能攫取关联域内的观相(例如苹果的硬度,色彩)。噪音部分可以被感知,但不能为意义做贡献:我们读书时,会尽量忽视书页上乱涂的不相关词句;我们看电影时,会尽量不顾及起身遮住视线的邻座。在意向活动中,为了获得意义目的而排除噪音。如此目的化的意义世界,并不是经验世界,实际上是把世界的丰富性抽干了,但是世界本身,永远不可能靠特定的一次获义活动所能完全理解的。

意义的集中程度能否由人的主观意志控制,体现了意向的目的性。在纯技术层面,一个信息不可能全部由与意义关联的成分组成,绝对没有无关因素噪音的“纯信息”,没有任何所谓无关成分的符号文本,不可能构成,也不可能传送。

意向性在获义活动中,不仅决定了悬搁范围,不仅划出了关联区外的噪音,还造成了对象的意义关联程度非匀质化,使对象“凹凸不平”。这是我们的意识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我们的意识不仅造成意义世界的千姿百态,而且造成看来是“同一个”对象在意义突出程度上的千变万化。由此,同一个事物,经过复杂的“对象化”,形成携带不同意义的符号。

对象意义的非匀质化,可以把对象分成背景区、衬托区、焦点区。我们在市场看到某种中意的苹果,此时市场的楼面景象是环境背景,周围的柜台是衬托,在这个背景上出现焦点,即那一堆苹果。焦点不完全是由于这个这堆苹果特别鲜亮,而是我们的意识集中激活这一堆苹果的意义。我走进一个市场,市场作为对象的各种观相,是非匀质化的分布,我要买东西的货摊会在意识中凸显,而这正是意向性区隔的产物。

这种分区区隔,并不局限于视觉,所有的感知在每次获义活动中,都有类似三区之区隔,味觉触觉过于紧窄,却也并不例外。当关联域的各种感觉集合起来时,人的意识就获得无数种综合的意义。

皮尔斯(C.S.Peirce)的符号现象学,对这种非匀质分区,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说明方式。皮尔斯在讨论符号的性质时,把现象分成三性:第一性(Firstness)、第二性(Secondness)、第三性(Thirdness)。皮尔斯学说中的三性——质地、事实、判断——是意义认识的先后顺序,笔者认为,它们也可以是同一次获义意向性激活的对象非匀质分区,与本文前面说的三区——背景区、衬托区、焦点区——完全一致,只不过皮尔斯的三性,是认知深入的过程,而本文说的三区是同时产生的。

“第一性”即“显现性”,是“首先的,短暂的”,例如汽笛的尖叫。对象的观相进入意义关联域的最起码条件是第一性品质。第一性是感知到的现象的基础品质:“那种使我们成为如是的进化过程的特殊效应,吸收了我们大部分的感官与感觉(它们曾经是模糊的),并且使它们变得明亮与清晰,而且可以使它们与其余部分区分开来”。注意,这里的重点号是皮尔斯自己加的[8],皮尔斯明白三性的区隔作用。

对象区隔是获义过程必然现象,因为意义的形成是一种符号操作,而任何符号表意行为,都无法摆脱组合与聚合的操作,操作本身就是选择,是对各种因素的整理,排斥一部分,接受另一部分。只要有意识,就不可避免地把关注的事物对象化,寻找意义,以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这个过程几乎是不经意,随时在进行,其核心机制是区隔与选择:每个人的意识是不同的;同一意识的每次驱动获义活动的意向性是不同的;每次获义意向活动把事物对象化的方式也是不同的。事物必须有(对本次获义意向)“无意义”的部分,才会构成意义对象;对象必须有弱意义的部分,才会出现强意义的焦点区。对于每一次的获义意向活动而言,不同的区隔构成一个独特的意义格局,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在面对同一个事物时,获得的意义很不相同。

事物在框架中变成意义对象,同一事物在不同的框架中变成不同的意义对象,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分叉衍义”[9](P107)。即使同一个解释者,也会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不同心态下,在同一符号中也会读出不同意义,也会朝着不同方向延伸。正因为区隔方式不断变化,对同一事物的意义解释,必然是一个开放的不确定的过程。

三、区隔作用之二:“再现区隔”把符号组合成文本

正如前面说的到市场买苹果的例子所示,由于区隔分区,符号不可能单独表意:我获得一堆苹果的意义,是以整个市场或整个柜台为背景的。区隔是聚合选择的产物,而聚合选择必然投影到组合上,导向组合的连接因素。

被分区的各种事物观相,作为一个意义组合呈现,这个组合就具有一定的合一品格。因此,我看到的苹果,是市场里诸种货物中被我的意识选出来的一系列意义单元(符号)组合成的苹果。这样的一个表达意义的符号组合,我们一般称为“文本”。文本是由符号组成的,但是并不一定是由人造符号组成的。一幅蓝天白云的画固然是文本,一个蓝天白云的自然景色,也是文本,因为意识从这个景色中感知到意义。

在符号学中,文本一词的意义可以相差很大。最窄的意义,与中文的“文本”两字原意相近,指的是文字文本。这个中译经常会误导:文本是一个意义组合,不一定指其物质存在,更不一定是文字文本,因此,一本书的不同版本,如果文字意义没有变动(哪怕简体变成繁体),依然是同一“文本”[10](P609)。

但是在符号学研究中,文本的定义完全不同了。乌斯宾斯基则认为文本是“文化的基本单位”;洛特曼定义最为清晰:“文本”是“整体符号”(integral sign)[11]。而塔尔图学派的乌斯宾斯基提出一个最宽的定义,文本就是“任何可以被解释的东西”[12](P6),这个定义几乎与皮尔斯对符号下的定义相当(“没有被解释的就不是符号”)①"Nothing is a sign unless it is interpreted as a sign",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 Press,1931-1958,vol 2,p 308。

上一节已经讨论过,符号不可能单独表意,因此,任何携带意义等待解释的都是符号文本。人的身体是文本,整个宇宙可以是一个文本,任何思想概念都是文本。因此,文本的定义可以简化为“文化上有意义的符号组合”。只要满足以下两个条件,就是符号文本:“一些符号被组织进一个符号组合中,此符号组合可以被接收者理解为具有合一的意义向度”。

这个定义牵涉五个因素:一定数量的符号被组织进一个组合中,让接收者能够把这个组合理解成有合一的意义向度。“合一”的意义,就是一个文本的各部分联合起来表达一个意义。组成一个文本的符号成分,拆散开来当然也有意义,不然不称为符号,但是合起来表达的意义,不是各部分之和,而是一个整合性的意义。

文本要如何组成才能有合一的意义?实际上取决于接收者的意义构筑方式。接收者看到的文本,是介于发送者与接收者之间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存在,它不是物质的存在,而是意义传达构成的关系:文本使符号表意跨越时间空间的间隔,成为一个过程。反过来说,通过表意过程,此符号组合就获得了“文本性”(textuality)。

本文的各种品质中,“合一的意义”是最主要的。这不是说一个文本只有一个意义,文本的多义性并没有取消其合一性,因为多义中的每个意义,依然是这个文本集合起来表达的。如果一个没有意义的合一性,就不是一个文本。这就是为什么《劳拉快跑》这样明显分成几个故事的文本,依然是一个文本。它的意义可以是“生命可以重来”,或是“爱情给人力量”,或“生命贵在坚持”,却都需要合成一个文本才能表达。

安伯托·艾柯(Ulmberto Eco)提出过“伪组合”理论:某些“文本”的组合缺乏“整合性”,各部分之间关系不明。他举的例子是蒙德里安的画,勋伯格的十二音阶音乐。实际上,很多符号组合都让人怀疑是否有“整合性”:长轴山水切出一块难道不能形成单独文本?电影剪辑不是可以割出好几种版本?剪裁后照片比原幅照片整合性更多还是更少?70回《水浒传》是否真不如120回“全本”?60年代实验戏剧的一种,“发生”戏剧(Happenings),没有预定情节,演到哪里算哪里,无始无终,有意取消文本的“整合性”[13](P64-68)。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说:“文本是直接的现实(思维和经验的现实),在文本中,思维与规律可以独立地构成。没有文本,就既无探询的对象亦无思想。”②Quoted in TzvetanTodorov,Mikhail Bakhtin:The Dialogical Principle,Minneapolis:Univ of Minnesota Press,1981,P17因此,区隔用来保证意义单位的完整,形成了文本性,文本就是区隔符号组合的结果。

因此,“文本性”是解释者对符号集群的区隔化的结果,而并不是符号文本固有的品格。艾柯对文本的构成有个绝妙的定义:“文本不只是一个用以判断解释合法性的工具,而是解释在论证自己合法性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一个客体”。也就是说,文本(至少文本的意义)是解释为了自圆其说(论证自己的合法性)而建立起来的,它的意义并不具有充分性。这样一来,要找到解释有效性,只能通过接收者与文本互动。艾柯承认这是一个解释循环:“被证明的东西成为证明的前提”③Quoted in TzvetanTodorov,Mikhail Bakhtin:The Dialogical Principle,Minneapolis:Univ of Minnesota Press,1981,P78。有意义,才有意义的追索,有解释,才能区隔出文本的边界。

文本的区隔方式,并不在于文本本身,而在于它的解释方式。意义接收者在解释符号组合时,必须考虑发送者的意图(例如画家的画框范围),也必须考虑文化对体裁的规定性(例如绝句应当只有四句),但是最后的取舍只需要适合于接收者自己这次特定的解释。例如:某人上路时,区隔出一整条线路上的各种信息构成一个文本;但当他走到某处时,路标与周围的某些路况构成另一个文本。如果某人坚持读到底,一部诗集被区隔成一个文本;如果他中止阅读的话,一首诗,甚至半首诗,也构成一个文本。文本作为符号组合,实际上是解释者将文本形态与解释“协调”的结果。正因如此,摄影者的每一次“重拍”(re-take),就是另建一个文本的尝试,而的确每个文本给了我们不同的意义可能。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进冰山这个比喻:一座冰山不可能冒两个尖。沃卓斯基与提科威尔(Andy&Lana Wachoski&Tom Tykwer)导演的电影《云图》(Cloud Atlas)是从18世纪的过去,到人类移民别的星球的未来,六个故事完全谈不上关联(电影中只是演员轮流在不同片段中表演不同角色),但是一旦放到同一个电影文本之中,他们就有一个合一的主题,人类命运的六重奏。

为了保证这种合一意义,文本就必须有边界。文本的区隔偶尔会像书籍封面、美术画框这样明显具有物质性,大部分情况下,它只有一个抽象的界限,例如街头剧的“舞台”,实际上没有一条明确的线,但是观众意识到有个文本边线,隔离出一个不同于观看世界的被演出世界。

四、区隔的本质作用

区隔在人的意义活动中,重要性至今没有得到本质化的讨论,原因是论者一般把它作为认识工具。实际上区隔是人的意识得以展开意义活动的最根本保证:它把人的意义活动局限于一定的范围之内,画出意义活动区的内外。

在上面说的区隔的三个功能(范围化、文本化、类型化)之中,前两者比较容易理解:范围化主要是对象的观相集合中的选择区隔,排除认识活动所无法达到,也不想达到的部分,以保证意义获取活动的顺利进行;文本化则是组合的区隔,把不需要也不可能纳入理解的符号切割到组合之外,以保证理解的对象有个合一的意义。类型展示中的区隔,则需要作一番想象,这是一种文化的区隔,提供文化认定的类型解读方式,排除类型之外的过多可能性,以保证意义活动能够高效地服务于意义解释,也更利于解释回应类型中包含的发送者意图意义。因此,区隔既是基础性的,也是文化性的,获义意识与理解意识,必须首先就是一个“区隔者”,一个有意确立框架的建构者。

意识将对象区隔范畴化,实际上是古老的哲理。《庄子·齐物论》曰:“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庄子》指出,世界的秩序,靠的就是“畛”,划出畛域,显示区隔。区隔的范围化、文本化、类型化,都是因为意向性的本性就在于区隔,而不是对事物的理解反应,区隔并不是面对符号文本的特殊性才“别立个心”,而是意识的本质范畴。同时,我们应当看到,区隔框架是意识的效率的要求,它保证了追索意义的效率,减少了意义模糊的可能。同时区隔框架也限制了认识的区域,尤其是转换了焦点的区域。尤其是类型展示,携带着展示者明显的意图意义,这种现设的类型,必然有社会规范、组织压力,在专业程序外表下,携带着意识形态倾向。一篇表面客观的报道,可以因为文本区隔的方向性而意义完全不同,例如可以说“这次灾难性事故死亡人数高达50人”,也可以说“经奋力抢救从这次巨大的灾难性事故中救下了60人”,前一种是负方向的区隔,后一种是正方向的区隔。这两种区隔都提供了一种认识和理解的捷径,显然这种认知效率是有代价的。这本来就是符号的感情模态构成的方式[14]。

聪明的动物——例如猩猩、海豚、小狗或婴孩——能不能画出美术杰作?这个让评论界窘迫了几十年的问题,用展示原理来看,就很容易解决。展示,即是把他们放在展览厅里,或是拍卖行里(或是相反,把他们扔进垃圾堆里),显然使我们不再考虑“艺术究竟是什么”这个烦人的问题,而反过来安心观看这些文本,如何作为“美术”被社会接受,或作为“胡闹”被社会拒绝。对动物的画可以如此,对人们辛苦拍出的电影也可以如此。“三亿大片,震撼上映”,与在“观影俱乐部”放映的小制作,预先就决定了我们的观看态度。因此,社会性展示者们显然在利用大众媒介和社会机构提供的类型区隔,代我们做了选择,强加给我们事先区隔出来的选择性影响。

因此,建立区隔,以划出意识关联的内外关系,是意义活动的根本前提。我们可以理解区隔框架是个人处理世界信息的最基础的模板,也可以理解它是建构社会性意义活动必须用的策略,总之,它是主观与客观,这两个无边无沿的世界相遇时,所必须有的边界划定方式。不然主观意识无法掌握也无法理解事物的无穷观相,社会性的人类意识,也无法管理处置生活经验的无形无态。没有区隔边界,人的存在就会变成一片混沌,因此意识用一连串的隔离得到认识对象,使世界具有意义。

[1]MARGOLIS J.Reflections on Intentionality[M].In Dale Jacquette(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rentano.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2]ROSENBROUGH T,LEVERETF R G.Transformational Teaching in the Informational Age:Making the Why and How We Teach Relevant to Student[M].Alexandra,VA:ASCD,2011.

[3]GOFFMAN E.Frame Analysis: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M].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4.

[4]MCHOUL A W.Semiotic Investigations:Towards an Effective Semiotics[M].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96.

[5]MALNAR J N,VODVARKA R.Sensory Design[M].Madis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4.

[6]玛丽-劳尔·莱恩.电脑时代的叙事学:计算机、隐喻和叙事[M]∥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7]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M].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

[8]PEIRCE C S.Collected Papers[M].Cambridge Mass:HarvardUniversity Press,1931-1958.

[9]赵毅衡.符号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10]MCHOUL A.Text[M].in Enclopedia of Semiotics,(ed)Paul Bouissac,Oxford:Oxford Univ Press,1998.

[11]彭佳.另一种文本中心:回应尤里.洛特曼的文本观[J].符号与传媒,2011,(3).

[12]USPENSKIJ B.Theses on the Semiotic Study of Culture[M].in(eds)Jan van der Eng & Mojnir Grygar,Structure of Texts and Semiotic of Culture,The Hague:Mouton,1973.

[13]SZILASSY Z.American Theater of the 1960s[M].Carbondale,IL: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6.

[14]张智庭.激情符号学[J].符号与传媒,2011,(3).

猜你喜欢

区隔意向性符号
意向性运动干预影响局部脑缺血大鼠GLUA2和N-cadherin表达的影响
日常变奏
学符号,比多少
“+”“-”符号的由来
趣味区隔功能的流变
网络“晒跑”的生成逻辑及其后果:消费、身体与区隔
浅析胡塞尔现象学的意向性结构
(简论诗创作的意向性)
图的有效符号边控制数
中国符号,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