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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错

2015-02-18齐树洋

剑南文学 2015年14期
关键词:小巷

■齐树洋

美丽的错

■齐树洋

A

城市的上空落着雨,和着风,凉凉的。

车尾紫红色的光亮浓重起来。车一辆辆地过去了,过去了。迷濛的眼,终没能留住那辆乳白色的车。车轻缓地从我身边滑过,仿佛怕惊醒你香甜的梦,仿佛怕摇掉你苍白的微笑,最后一朵山花般的微笑。车里有人探出头来,那是你父亲。他用红肿的眼看我,柔和、慈爱。

乳白色的车消逝了,和你,和你低咽的父母。

城市的上空落着雨,湿湿的,凉凉的。

我该做点什么呢?黄昏里,细雨一点一滴地从铅灰色的幕布上滴落。这可是你溢出眼角的泪?

寂静宽阔的街道骤然热闹狭窄起来,是下班的时候了。那穿着红风衣潇洒地骑车的姑娘可是你?那飘荡在潮湿空气中的欢声笑语中可有你甜甜的声音?

我静默如秋后街道林立的梧桐。

我品出了一种声音。这声音缠绵,忧悒,痛苦……

是台湾歌手高胜美动人的歌喉留下的。这个年代城里大街小巷传出的都是这种声音。

我的眼速蒙上一层雾。

我想把这支歌弹给你听。你准会喜欢的。我知道。

我湿漉漉的目光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搜寻,开始还陌生的面孔突然那么熟悉!街上所有的人都有一双美丽的大眼,一束披肩秀发。无数张脸迷乱了我的眼。你倒下了,转弯处。我冲进雨幕,我扶起你,我搀着你,你友好地笑笑,走了,抛下一个红色的娇美的背影给我。我傻了眼,那不是你,所有的人都欺骗了我的眼睛。我发现你躲在树背后,远远地望我,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轻轻舒卷。这笑,如上水湾那股山泉、那缕春风。

那支歌,那支歌,缠绵的,舒缓的,抒情的。

夜在乐声中清晰了面孔。孟冬的风,很会体贴人,特意给夜配上了两根胡须。黑色,飘荡在上空。

而那支歌依旧在翻来覆去地唱,仿佛全城的磁带复去翻来都只灌录了这一首歌。我看着高大并不狰狞的夜,喃喃地念道:

如果你离开我,我也没话说,都是我的错,爱你却不敢说……

过往的车辆也消失了。次第亮起的街灯浮在柏油路面上,朦朦胧胧,桔黄的,深红的,淡蓝的。

雨湿了头发,湿了裤脚,湿了我心。

我在等,等你。你是从这个路口坐车出去的,你会回来的,怎么忍心丢下孤零零的我?我最了解你。

我又看见了那白色的单人房间,白色的被单,白色的面孔,白色的“十”字车。

街对面那家商店的老板,扭大了音量。

还是那支歌,缠绵的,揪人心肺的。

这座城市的上空,全被高胜美柔情揪人心肺的声音浸泡着,笼罩着。

这座城市失恋了?

我忽然记起我是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行走。

城市的上空落着雨,和着风,凉凉的。

有一晚归者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

为什么,为什么,爱,总是迷惑我……高胜美在不厌其烦地唱。

B

我带着浓厚的山味,走进了川西北某师专中文系。

夜里,白日坚硬的心儿碎了,湿了印着香炉茶的枕巾。确切的讲,我犹如香炉茶,正是香炉茶的随处可见和对生命的执着追求,让我脱了农皮,端上铁饭碗,在上水湾千多号人的羡慕中走向城市。虽然开学好几周了,但想起父母跪拜祖先的虔诚,想起古铜色背脊的乡民,我鼻子就酸酸的。

这时,你自晚上不黑暗下雨不沾泥的城市向我走来。

世界,有时真大,真大;有时很小,很小,是缘分?是命中注定?我微笑着问过你,你抿嘴不言。

雨,细雨,故乡常落这种雨,人们常亲昵地叫她牛毛毛雨。我漫步在小巷里,无伞,亦无友,第一次行于这陌生城市的一角。

细雨无声地飘落着。

“我时常漫步在小雨里,在小雨中寻觅”,你走来了,像一个沉思者,若有若无地哼着。“你喜欢雨?”

“嗯,”我抬起头惊疑地望着你。你胸前那枚白底红字的校徽我认识。

“第一次?”

“嗯。”细雨机灵灵地钻进了衣领。

我看了看你,高挑的个儿,极嫩极白的肤色,一束披肩秀发,一双清澈的大眼。

“寻找丁香一样的姑娘?”

“嗯,”我说,因为我相信眼前的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不,我只欣赏戴望舒笔下的她清新脱俗的样子。”你说。

我深深地埋下了头。

又落雨了。

晚饭后,一种神奇的力量催促我出校门向右拐,折进这条小巷。在记忆中,人们叫她萝卜丝巷。左边是师专附小,右边是供销社,通向渡口。斜长,蜿蜒,铺满青石板,宽只够两人擦肩而过。最美的是夕阳西下或月儿升起,那余晖那朝阳像调皮的小孩,时而跟人相随,时而调皮不见。我来时你已撑一把七月遮阳伞,缓步于光滑的青石板上了。步履轻盈,一抬脚一着地都仿佛是为应和着一种美妙的节拍。

十九岁的血液在胸中涌来荡去。

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语言枯萎。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得真快真快。

你身上的曲线长大了,我下巴的黑色伸长了。

那时的你,还记得吗?一双清清澈澈的眼睛曾容纳了好多好多的柔情,好多好多的纯情。

飘飘洒洒地落雨了,细细地滋润着河滩那片青草,悄悄地湿润了你的发你的肩,也湿润了你修长的睫毛。我从不会惊醒你,在这时候。你那从容的步履和潇洒的姿态,使我常常想起戴望舒长长的《雨巷》。我身心也随着你有一种洒脱欲仙之感。每次下雨,你都渴望去外面。

你是龙王的小女儿?

我想起了《追鱼》中的鱼姑娘。

我多么希望能为你写一首感觉细腻意韵深远的关于小雨的诗。

我没有告诉你。我想做一件使你震惊的事,虽然我是写小说的。我没有让你震惊。我一直没有写出,直到星空中的一颗星滑向草地。我现在有时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写关于小雨的诗,好吗?写好了一篇篇邮寄给你,你会幸福地收下吗?

“我们回去吧!”

“……”,我等着你,在纷纷扬扬的雨丝中。

你像一个孤独者,我突然想起,脱口而出。

“是吗,我真的像一个孤独者,那,我这个孤独者可发现了另一个孤独者,”你回眸一笑,说出这诗一般的话。我看见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是你,眼中闪着柔和的光。

那时,这小巷,纯情盈满。也许,你比我更清楚。

“这小巷没有尽头,我俩一直走下去多好”。我惊异地张大了嘴。我发现,你比以前沉默多了。

你的眼里闪着泪花,我曾经跌进你的浅潭,走不出。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不,”你固执地仰起脸。第一次。一股寂寞的神色迅速漫延开来。在你好看的脸上。

以前,我们之间总有一种默契,无论何时,何地。

沉默。雨无声无息地洒落在我们肩头。

这一次,和初遇你的那一次,星星都沉沉地睡着。

C

“孩子,身体!”

一双宽大柔和的手,唤醒了我。那是你父亲,没错!没错!你看见了吗?

你是坐着这车出去的,你肯定和父母回来了。为何不下车招呼我这远方之客呢?你!你!哦,你,肯定疲倦了,或者睡着了。

我在车里搜寻,怎么搞的,出门你还躺在你父母身边,怎么不见了呢?

城市的上空依然落着雨,那支歌依然混和在夜雨中。

缠绵的,忧悒的……

生命历程外化的三个站,有喜,有忧,有悲欢,有离合。

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第一声啼哭,染绿川西北。

三月三,第一次到邮局取稿费。

三月三,一颗折断的柳枝

“我们全家转了。”

我无法看你说话的口形。天色暗淡。我拿着报社的汇款单,希望你的到来。你来了,却带来这句话。

我无心思注意你,暮色一步一步地逼近教室。

我不敢在教室里停留。我害怕在黑暗中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

“很好。”说完,我失魂落魄地走了,抛下一团窒息的空气。

我推开虚掩的门,精疲力尽地上了床,给同室的人带进一个偌大的问号。

屋里很快寂静。有人拉熄了灯。我咬住被角,被角瞬间潮湿起来。尽管已是三月初,在并不潮湿的川西北一角的我仍觉得有股非常强大的寒流浸入骨髓。

夜静得怕人。冷冰冰的窗台,冷冰冰的玻璃,冷冰冰的脚手架上昏睡的眼。

夜露沉重地下着。

我的眼泪又一次滴落在窗台上。没有清风,没有朗月。

路灯孤单地站在走道上,懒散地发着紫色的光,越过院墙,投向河心。

朦朦胧胧的光。

静静的河水。

人世间啊,如果没有爱和恨,只有淡淡的一炷香火,情感还会是真空吗?

忧思的紫色啊,咬碎了我夜间的晨露。

我出了没锁的校门,向左拐进水泥道。水泥道阴冷而狭长。街灯布下的光晕象绿幽幽的鬼火。坟、坟湾。我想起故乡上水湾的大坟湾,听说大鬼小鬼结串而行,张牙舞爪,无恶不作。我的心依稀看见了世界末日凄凉的惨象。我惶恐地走啊走,走进了一条小巷,惊出一身冷汗,这怎么是戴望舒遗失油纸伞的小巷,我和你常去的小巷?白炽灯吊在檐角,瘦骨嶙峋抖出一根根带刺的光芒,神秘地笑着。我突然觉得,有人蓄意要谋害我,在这小巷,在这夜深人静的小巷,我看见被你扒掉的那个缺口,有人手搭弓箭,我没命地逃。

我逃回来了,在落寞的多雨的季节,终于,没人窥见,而且躺在了床上,这样一躺就是好几天。你知道吗?我瞒了你。我说,老家来信有急事,我回家了。

你是最坚强的人,你说。可我,不配,实在不配,在情感上,我是一个胆怯者。

那一夜,雨下得好急好急,我想得好遥远好遥远。欧阳修说: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我的血沸腾,冷却。冷却,沸腾。泪眼问花花不语!

我不能背弃自己,背弃自己就该遭良心的千刀万剋。

那一束披肩的秀发,那一双闪着泪花永不会滴落的眸子,只要一出现,我就会想起,我不是为着自己才降生的,而是为着你,我活下来也是为着那束摄人心魂的披肩秀发,那双眼睛。

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一句话,茨巴尔的,应该因为你的存在而让别人的生活更加幸福。我生活的准则,对你,我时时提醒自己,告诫自己。

既然我的生存是为了你,我的活着是为了你,我不能因为我而让你有丝毫的苦痛,使你的生活索然无味没有光泽。

我从来没想到要把自己的欢乐构筑在你的苦痛之上。

我决意离“家”出“走”,为了不再想你。

我加入了教室后方“南腔北调”协会。你的头于是频繁转动,别人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

人啊,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当你阔步走向新的生活时,却,眷恋那时有风雨的前身。

我很快和协会脱离了关系。我心烦意乱,出了教室,又留恋教室。空旷的操场似有无数的人找我,非去应酬不可。于是,奔波于这两点一线,极其辛苦。

那束秀发,那双眼睛,总飘移在眼前,总在不远处呼唤。几天来唯一的感觉,你总在哼一支低沉哀伤无词的歌。每至此时,我的全心灵、全意识、全感情、全神经都在呼唤一个清晰好听的名字,你,澹红。

背“井”离“乡”一周,游子归来了,归来了,乡音未改,鬓毛未衰。只是我,眼里多了酸楚的泪,只是你,消瘦了几许。

深夜中我冥思:爱恨原来是没有界碑的,世上的难事都汇聚在这一点。

此时,我才真正明白,我走进了一片什么样的草地。

环境的变迁,看来并没有减少痛苦。

我不敢看你,很长一段时间,你也一样。

我偷偷瞅你,哪知,你也在瞅我,那神情忧伤,热切,企望又不失脉脉含情。

忘掉一切的不快吧,两颗受伤的心,重新靠近吧。

我寻找着机会。

“瞧,又下雨了,”有勇气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说完便垂下了眼睑,脸有多红,我不敢正视,我只知道我的脸烫手。

你扬起了头,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温柔和怜惜,我很不好受,只一句“又下雨了”轻柔得似溪涧山泉的话儿,就消除了我久存的酸涩,语言的穿透力,大,深。

我们走进小巷,戴望舒的小巷。青石板缝里窜出了青草儿,稀稀疏疏地洒在狭长蜿蜒的小巷,三棵两棵的,深绿深绿,很少有人闲逛了。

你破例地撑着一把伞,和初次相遇那样,步履更轻盈,体态更婀娜。我伸手去接伞。好清凉的雨。伞外有束野花儿悄悄开放,我想起了兰克利特的《舞蹈家卡玛戈》。

一颗清凉的泪自我久已干涸的心中浸出,是啊,在这人海茫茫中,能够相逢、相交、相契,是何等难能可贵!为什么,为什么呢?非要后知后觉呢?非要等到面对人世无常,等到失去之后?

我鼻子酸酸的。当然不是那种指着我鼻尖叫我林妹妹的滋味。

你忘情地收了伞,一蹦一跳的,欢呼着。雨伶俐地吻着你粉红色的连衣裙,你高挑的身肢,曲线更丰满了。我眼里噙满了泪,我想起了故乡放风筝的小妹妹。风筝徐徐升天,小妹妹跑东跑西,雀跃着,高高地扬起小手喊出一串只有她才懂的音符,你可是我的小妹妹?你这混蛋,再别制造那些伤感的事,你没有看见,你没有看见,我诅咒自己。因为,一次离别,就是一次小小的死亡。

“到河滩去复习,好吗?”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真实的景象比王维老人家“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还优美空灵。

我没有说话,看着你温馨的眼睛。

“你去吧,老师……”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说出编造的谎言,身子颤抖得厉害。我的心,像落进一口冰凉彻骨的深井,在那儿不停地坠落。

你走了,落落寞寞的。

我胸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热流冲击着。我本可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挽着你光滑纤细的臂,忏悔我的不是。可我不能,万万不能!

我不能,我不能和你去。你知道吗?你是爸妈转正的附属品,你知道吗?你家将迁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一个官员的儿子看起了你。那个城市美得像一朵花一年四季如春。你父母会让你走的,迟早。我记起了自己生存的意义,人不可无信。

我能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远方?那样,我的良心,我的道义又何在?

虽然,我们从没在花前月下说着海誓山盟和卿卿我我,但,相契,是世间一种最炽烈最美好的慕恋方式。你早已融入我的生命。

我开始回避你。

“我那样真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普希金的诗我读过,我爱过你吗?真挚的温柔的!

我祈求上帝再给你一个像我爱你一样的人,即使使我倾家荡产,泪洒黄昏。

你啊,你,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开始制造伤感。违心的,违心的。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为着你的现在,为着你的将来。也许,你暂时无法理解。我多么渴望你能识破我的阴谋诡计,我又多么渴望你不能理解。

我只有这样做,你才会幸福。知道吗?你到四五十年后,我会在19岁的决策下微笑。

我和“阿猫”、“阿鼠”称兄道弟,热热火火地打成一片,阿黄、老狗乃同学切齿痛恨之人,特别是你。众人皆睡,唯我独醒。我出淤泥而不染。

在你的面前,我玩世不恭,放荡不羁,吞云吐雾。教室的后方,时常硝烟弥漫。同学,敢怒不敢言。有好几次,你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

“别瞎闹了,”一天,下楼梯你柔声说。

“多谢指教,”阿猫一抱拳嚎回。

“承蒙厚爱,”斜歪着身子的阿鼠揶揄道。

你涨红着脸,两眼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丝毫没有祈求。我心灵深处的湖动荡开来。我怕那双眼睛,那双含有泪花却永不会滴落的眸子。

“嗬,小姐费心啦!”我瞒着我的灵魂痛苦地说出。

你冲下了楼梯,欢送你的是放荡的粗野的笑。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紧紧地咬着嘴唇,没让那饱含辛酸的泪掉下。

又是在这小巷。路灯将我孱弱的身影拉长又缩短,肆意折磨。我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

枫林啊(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杜牧优美地死去,枫叶的火红诱惑死了他。枫者,红是也。枫林,乃取你的“红”字而成。我没有告诉你,枫林,我的笔名),舍不得孩子打不下狼,别再牵牵挂挂,别再思思恋恋,别断送了别人的青春!你,一个农家子弟,能给她幸福吗?枫林,枫林,别丧失了做人的起码常识,别忘了年幼时的那句名言。爱一个人,不一定都要结合嘛!她的幸福,也是你的幸福啊!

流水的爱意嗬,斩不断,理还乱。

天冷了。

你白晰的脖子上添上了一条浅红色围巾。

时间一点一滴走得真慢真慢。夕阳悬在西天总不落,像一片枫叶,孑然于西天。

我的心平静了许多,因为不再多思,也慢慢地品尝出了这爱,宛如河湾中的回流,轻柔如水,飘浮如梦。记忆的伤口也在流逝的时间里愈合。

我的胡子一下子长了许多,颧骨凸现了许多,人憔悴了许多。

我试着用笔,写,写我自己。我走向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流水处有一水磨,吱哑地旋转着古悠的心事。我想听她深沉的歌。

也就是在这一天,我的伤口又撕裂,水磨的心事人们诠释不了。水磨旁的你,口含竹叶,叶笛声清脆婉转。你的身旁,有他,一个极帅的小伙子,地理系的。我看见了那双眼睛,那束秀发,那是你,不会有错。我强忍着泪。走开,走向那河水回流处的荒滩。大大小小的卵石横七竖八于荒滩,在阳光下散发着钢青色的辉光。荒滩的景物的色调是坚硬的严峻的。衰草连天意无绪,雁声远回萧关去。我坐,我卧,任那萧瑟的秋风吹拂着我的发,吹落远方山坡上的枫叶,一片落寞,带来秋的悲歌。

我却在反复咏唱“天凉好个秋”。

忆文在著《慧剑断情丝》,李煜仍唱《剪不断》。我突然觉得。

D

一双凄惋的手,贴在我瘦削的肩,那是你母亲,和你一样,漂亮,温柔。十年前种田的农家妇人之手。

模糊的意识缓缓流动。我记得我来时你就躺在这里,熟睡。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噢,请原谅,我走进了你的单人房间,没有你的点头。你会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假如你还在?我无一丝一毫的抗议。古色古香的香炉下,无忏悔,一如跪拜的虔诚的善男信女,为你,请求你,站在神的背后,监督我。

你有时间吗?我们好好聊聊,十年啦!心事苍茫,人事沧桑。你看着我,不说,硬把我的泪看了出来。我把我的时间给你,哪怕一点一滴的,你觉得可否?

你是高兴的,我看见了微笑的你。你在一块小小的黑黑的镜框中向着我,赤诚地微笑。还有一个他,陌生的,他是谁,他怎能和你站在一起?他给了你幸福?

微笑的你看见了我吗?我在向你靠近。靠近。我站在你的面前,细细地瞧你,还有微笑的他。

我的眼蓦地涌上了泪。陌生的他,给了你幸福,千真万确,给了你幸福。你说过,只有发自内心的微笑才是幸福的。我豁然明白,我活着是多余的,我的担心也是多余的。看着你那浅露的笑容,甜甜的,宁静的,淡雅的,我由衷地高兴起来。

同时,一种不安升起。

他究竟是谁?他真正给了你幸福?我要问个水落石出。

因为我十九岁的伟大离去,就是为了你今日生活得幸福。至今,我还这样自我感觉。

你的父亲过来了,摇摇晃晃,吸着烟,烟头忽明忽暗。

“他,一个被感化了的小偷,”你父亲的泪盈满了眼眶,烟头停在胸前,“死啦,死啦,早在三年前,死得也够惨的。”他艰难地说完,转身离去,泪水溢了出来,自眼角,浑浊。

纯洁如一朵初生的莲的你,仍在不停地微笑。

我的心像一辆十轮大卡车遍遍辗过,慢慢地被磨成一片薄纸,如蝉翼,透明,随时都可以飘起来。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梦,一个骗人的梦,尽管这种做法很幼稚可笑。

夕阳西下几时回?日子沉缓。日子滞重。

一切悲欢,一切离合,皆有定数吧,大概,琼瑶说。

他一个小偷,在你的感化下,立志重新做人。净化了灵魂的他,复苏了人性的他,渴望得到你的爱。你走进了他的家,一天黄昏。因你的热情,你的同情,你的善良,你的寂寞,你的无助,三年前你和他结合了。你的赤诚你的柔情,你的果敢,彻底改造了他。婚后六七月左右,因误被卷入一场斗殴,不幸死去。我后来得知,从你为我准备的日记本中。

我定睛地看了看偎在你身旁的他,一张娃娃脸,放着幸福的光,那神情,倒象好久未见到妈妈的孩子突然扑向怀里。他是享受着你的幸福,你生命的泉滋润着他,这,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毅力。

我沉默。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屋里,除了你父亲那双血红的眼,再也找不出暖色的了。一张简易的床搁在窗子的左侧,一张书桌摆在窗口,桌的左上角置一盏台灯,几幅挂历悬于窗子右侧。还有,进门角落的一把伞,七月遮阳伞,红色已略呈桔黄。

一种亘古的苍凉侵袭着我。错乱的心,陪着你。你在黑框里,寂寞吗?闲淡吗?

埋葬人,我见过,在落雨的故乡的小时候,我怕得直哭。我说,棺材,封得严严实实的,人住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最伤心的还要掩上厚厚的黄土。我害怕,活着的人好狠心,死了还要受气。你孤独吗?

在生离和死别,有一种和谐吗?住在黑框框的你。

隔壁的声音,感冒了似的走进来,古典色泽的,我耳边响起泰戈尔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声音:

我要把三百年前

所熟悉的孟加拉姑娘

唤回我的心灵上

一如她早晨和黄昏的模样

她说话和思索

她眸子流盼的模样

你是那个孟加拉姑娘!你,系着红围巾的你,有着一双含着泪水永不会滴落的眸子,有着一束披肩秀发的你,在我生命里留下了痕迹,很深、很深;给了我一份记忆,很浓很浓。

我突然窜出个想法。

“她没住在这里?”

“很少在,她住在清风村小,”你的母亲升起了炉子。

清风村,你老家那个清风村?大大小小几条山围成的,有着广阔的田野,有着细细长长的十来条小船的清风村。

“军竹(男友)死后,她更少回来,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两趟。就在那间破烂不堪的清风村小学教室行将倒塌的一月左右,她还回来一次。看着亲亲热热、欢欢跳跳的女儿,我和她爸惊诧极了,心中默默地为女儿祝福。那几天,她实在太快活了。她把她的秘密一直隐藏到临走前一晚。女儿神秘地亮出一份报,指着报上的你(即我,枫林)说‘他终于走出去了’,女儿一直不知道你的笔名,没想到,那一面,竟是我们母女最后一面。她拉出最后一个女孩,教室毁灭性地倒塌了,粗大的横檩,压在她的头部,我们得知消息,是在两天后了。”

你母亲说完,转身走向床边的箱子。

我的眼前飘过一身影,撑一把七月遮阳伞,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在雨巷,披肩秀发随风飘洒,洒脱极了,那是你!你!你!

咫尺的你,咫尺的我如隔千山,如隔万水。

伤情处,高楼忘断。

“这,给你的,”你母亲庄严地捧送给我。

一个日记本,封面一个撑伞走进雨巷的娇美身影。我的泪再次蒙住了眼睛。

我看见你在滴泪,透过夜晚柔和的光,泪光晶莹,如清晨依附在小草上的露珠。

我的心被一种情咬噬,但,你,千万别流泪,千万别悲戚,苦的总是我的心。

我没有立即打开,我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我和你的故事,是否,开始就注定不朽。

一封信。

字,秀丽,一种天然丽质的流露,但弯斜得利害。泰戈尔说:人的心灵,在它离去的日子里,行将耗尽一切柔情。

睹物思人,一位诗人大泣曰:我愿和你隔千山万水,不愿隔一层无情水。

我抖索着拆开信,一如在古铜色塑像下膜拜的父母的虔诚:

我的枫林:

你好!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眷恋地叫你。

你在何方呢?

我的头痛得厉害,我知道我不行了。时间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十年来的相思,化作相思泪,滴在那本日记里,你去寻回那颗心吧!我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我的头痛得确实厉害。还记得几句零散的词吗?在词里找吧,找吧,我们曾失落的。

(我倦厌尘世的血液,闯撞着脉管,在一瞬间,我的血液年轻了!我不能自已,我伏在你母亲膝上。我的泪无声无息的流着,流进括号里)。

欲寄彩片戋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山长,水阔,是啊,彩片戋寄何处呢?你来的那封热情洋溢的信,我含泪引火了。五年后,我请你参加我的婚宴,那是一个举世的骗局。你没来。至今,我仍独来独往。六年后,你收到的回信总是 “查无此人”,又是一个骗局。)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梦中,我曾多次惊醒隔壁的母亲。梦醒总伴几多苦涩,几多哀愁。梦因,只有你知道)。

明月不知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清凉的月啊!庭院深深,为何,关闭自己的情丝,不解人间悲欢离合)。

何当共剪两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席慕容说,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烧着,陪伴过你一段静穆的时光)。

不怕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千古。

(蓦然间,我默默回首,逝去的脉络历历在目,痛苦和欢乐,来自何处?来自何处?难道我信守的诺言错了,错了,那十九岁的英明决策?)

我的头痛得厉害,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我……

逝者如斯夫!

你去了,去得这样匆忙,这样匆忙。

门角的七月遮阳伞,等着你,等着你。

你去了,好匆忙,好匆忙,当大地震动的时候,死在清风村小的一根横檩下,和十几年来郁集的情感一起。

死,只是进入另一层次的生命,并不能隔绝生者和死者的爱。

我突然大彻大悟。

原来,我们爱过的和恨过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离开你,一个错,美丽的!?

十年来我用泪水、用微笑、用自豪、用真诚、用精心构筑的防线坍塌。感情如弓?爱情如失?这是一个伴随人类社会而来的古老的谜。

一切真实的事实向前迈进了一步,便成了凄楚的回忆。想不到,我们在人生年轻的那段舞台上,导演了一幕悲剧;想不到,我年幼时的一句台词,竟用了你短促的一生去兑现。

如果,生者能够代换死者,我们互换一下吧,让我去,让我去享受那句话的罪恶吧。

城市的上空月儿升起来了,很是清晰;雨儿住了;风儿住了,酒似的芳香,弥散。

我记起你为我准备的日记本的扉页,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

夜凉如水,泪似雾。

明天,不会再有雨。大地,也会更加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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