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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风》五十九首看李白诗歌的“穿越”之“思”

2015-02-14陈建森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神思太白古风

□陈建森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从《古风》五十九首看李白诗歌的“穿越”之“思”

□陈建森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在《古风》五十九首中,太白之“思”,贵在“穿越”,或逆向穿越到古代,或幻想穿越到神话传说时代,或异化为物穿越到异质时空。“逆穿”、“幻穿”和“化穿”的使用,既使太白诗歌意象的选择和组织别出一格,又使其神思的理路、情感逻辑的表达“飘然”“不群”。太白神思的独运正是其“诗之不可及处”, 或者说是“太白一生大本领”。

《古风》五十九首;“逆穿”;“幻穿”;“化穿”

杜甫在《春日忆李白》诗中认为:“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然太白之“思”如何“飘”?“不群”显现在何处?老杜在诗中未能具体阐释。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指出:“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如果太白只是遵循刘勰所说的规律去展开神思,恐难令“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①。在《古风》五十九首中,太白之“思”,贵在“穿越”,或逆向穿越到古代,或幻想穿越到神话传说时代,或异化为物穿越到异质时空,变幻莫测,“飘然”“不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古风》五十九首中,太白长于逆向穿越,由“今”入“古”,自由出入古今,站在宇宙之巅评说古今。

如《古风》其一: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诗一开端太白即站在古今时空之巅“统论前古诗源,志在删诗垂后,以此发端,自负不浅”②;从“王风委蔓草”到“绮丽不足珍”,顺“古”而下,论千载诗道之不传;接着由“古”入“今”,申述“圣代复元古”之情状;“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再次由“今”入“古”,抒写继往开来的志趣。赵翼《瓯北诗话》卷一认为:“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口便说《大雅》不作,骚人斯起,然词多哀怨,已非正声;至扬、马益流宕,建安以后,更绮丽不足为法;迨有唐文运肇兴,而己适当其时,将以删述继获麟之后。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直欲于千载后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正因为太白能超越古今事相去评说古今,故能生出“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如此不同凡响的自负;亦因为其“思”自由出入古今,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故其神思“飘然”“不群”而“无敌”于天下。

太白之“思”不仅自由出入古今,进而泯合古今。如《古风》其十三:

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观变穷太易,探元化群生。寂寞缀道论,空帘闭幽情。驺虞不虚来,鸑鷟有时鸣。安知天汉上,白日悬高名。海客去已久,谁人测沉冥。

诗前六句即由“今”入汉,评说严君平弃世亦被世所弃之因果悖论。“驺虞不虚来”,复由汉逆穿至先秦。《国语•周语上》:“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韦昭注:“三君云:鸑鷟,凤之别名也。鸑鷟是五凤之一。凤象者五,五色而赤多者,朱雀;黄多者,鹓鶵;紫多者,鸑鷟;青多者,青鸾;白多者,鸿鹄。”“鸑鷟”是古代汉族民间传说中的五凤之一,其“思”又幻穿到没有历史记录的传说时代。“安知天汉上,白日悬高名”用海客乘槎天河,严君平卜为客星犯牵牛渚之事,其“思”由先秦回到汉代。末二句为诗人感叹,其“思”则由古返“今”。徐祯卿云:“此篇白自讬于君平之词也。”③此诗表面上说的是“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骨子里要说的是“太白既弃世,世亦弃太白”,可见其“思”自由出入古今,进而泯合古今,说“古”即是说“今”。

太白还将古今时空大挪移,站在宇宙之巅审视世道人生。如《古风》其九:

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

萧士赟云:“此诗达生者之辞也,然意却有三节。谓忽然为人,化为异物,忽为异物,化而为人,一体变易尚未能知,悠悠万事岂能尽知乎?况又何能知桑田沧海之变乎?故侯种瓜,富贵者固如是也。既烛破此理,则尚何所求而营营苟苟以劳吾生哉?”④此诗前四句逆穿入古,用庄周梦蝶写“一体更变易”;接着以沧海桑田之宇宙巨变和故侯种瓜之时空大挪移写“万事良悠悠”,极力突显宇宙人生“更变”之难测。末二句站在宇宙之巅审视世道人生,而有“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之深刻体悟。

太白以逆向穿越展开神思,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进而自由出入古今,进而泯合古今,进而挪移宇宙,超越古今事相评说古今,站在宇宙之巅去体悟世道人心,飘然而来,忽然而去。如果说“飘然”为太白“思”之形貌,那么“不群”则为太白“思”之独特体悟。

赵翼指出太白“然又慕功名,所企羡者,鲁仲连、侯嬴、郦食其、张良、韩信、东方朔等。总欲有所建立,垂名於世,然後拂衣还山,学仙以求长生”⑤。太白想建功立业,垂名於世不假,然“学仙以求长生”恐非实情。

游仙诗的共同特点在于抒情主体通过主观幻想穿越到无历史记录的民间神话传说中的仙境。先秦游仙诗多写求仙长生、高蹈轻举、服食采药之趣。晋宋以降,郭璞游仙诗多坎壈咏怀,借遗世高蹈发泄对现实社会的不满;阮籍《咏怀》借仙隐自处抒写在现实中没有找到归宿的苦闷。在《古风》五十九首中,太白常幻想自己穿越到神话传说中的仙境,平交仙人。如《古风》其七:

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此诗两宋本、缪本俱注云:“一作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飘然下倒景,倏忽无留形。遗我金光草,服之四体轻。将随赤松去,对博坐蓬瀛。”⑥据《史记•封禅书》载,安期生乃传说中的蓬莱仙客,合则见人,不合则隐。《史记•留侯世家》:“愿弃人闲事,欲从赤松子游耳。”司马贞索隐引《列仙传》云赤松子“神农时雨师也,能入火自烧,崑仑山上随风雨上下也。”太白幻想穿越到神话传说中的仙境,平交仙人,安期生送给他“金光草”,“服之四体轻”,飘然下倒景,倏忽无留形,远离令其郁郁不得志的尘世,又与赤松子蓬瀛对博,遗世忘机。

又如《古风》其四十一:

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挥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云卧游八极,玉颜已千霜。飘飘入无倪,稽首祈上皇。呼我游太素,玉杯赐琼浆。一餐历万岁,何用还故乡。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

太白幻想自己穿入仙境,折若木,游八极,入无倪,祈上皇,游太素,获赐琼浆,“一餐历万岁”,完全摆脱了尘世时空的限制和社会秩序对心灵的约束,仙境成为其诗意地栖居的精神家园。再看《古风》其五:

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不笑亦不语,冥栖在岩穴。我来逢真人,长跪问宝诀。粲然启玉齿,授以炼药说。铭骨传其语,竦身已电灭。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

太白仙境中的真人“绿发翁”,竦身电灭,来去无踪,“仰望不可及”,而“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蓋士之不得志於时者,姑寄其意於此耳。”⑦

再看《古风》其十七:

金华牧羊儿,乃是紫烟客。我愿从之游,未去发已白。不知繁华子,扰扰何所迫。昆山采琼蕊,可以炼精魄。

太白幻穿到神话传说中的仙境,所遇多为遗世独立,超尘脱俗之高仙。葛立方《韵语阳秋》云:“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蹑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景,或欲留玉儿上蓬山,或欲欲折若木而游八极,或欲结交王子晋,或欲高揖卫叔卿,或欲借白鹿於赤松子,或欲餐金光於安期生,岂非贺季真有谪仙之目,而因为是以信其说耶?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举远引耶?”⑧“我愿从之游,未去发已白”,可见,太白言营丹砂,采琼蕊,炼精魄,求仙采药,不过是其在现实中郁郁不得志而生发的愤激之语,实非其本心。

太白在现实中难以寻到出路和归宿,非幻穿到超尘脱俗之仙境不足以排解其内心的矛盾和苦闷,非神遇遗世独立之高仙不足以倾诉其不同凡俗的人生志趣,非平交高仙不足以满足其持才自傲的心性。仙境不过是太白托仙放怀,诗意地栖居的精神家园而已。

在《古风》五十九首中,太白还常将自己化为异物,穿越到异质时空,与物异质同构,神与物游,其形为象,其义合征。如《古风》其三十八: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萧士赟云:“首两句谓君子在野,未能自拔于众人之中。三句至六句谓虽蒙主知,而小人之谗谮者已至,孤寒之士亦如是而已矣。末句则谓若非在位之人,引类拔萃而荐用之,虽有馨香,何以自见哉?”⑨陈沆《诗比兴笺》云:“在野不能自拔,虽蒙主知,已被众忌,若无当位之人,披拂而吹嘘之,虽有德馨,何由自达哉!此自伤遇主被谗,孤立莫援也。”⑩按萧士赟、陈沆的“比兴”对号解说,此诗中的孤兰喻君子在野,“虽照阳春晖”喻“虽蒙主知”,“飞霜早淅沥”喻“已被众忌”,“清风吹”喻“在位之人引类拔萃而荐用之”。然只要梳理其逻辑脉络便可知,既然孤兰“虽照阳春晖”喻已“蒙主知”,即使“无清风吹”,其香气早已被君闻知,不需要再问“香气为谁发”了。可见,比兴比附,常陷于牵强附会。就诗本身而言,全诗完全按照兰草的生活习性来写其生存境况,写生在幽园的孤兰被众草淹没,虽沐春晖,复遇霜摧,恐绿艳难久,若无清风吹送,则不知香为谁发。而太白自负奇才,怀才不遇,若无伯乐推荐,则不知满腹经纶为谁所用。孤兰与太白一为物一为人,然二者的生存状况有内在的相似性,换句话说,孤兰与太白之间构成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因而,诗人通过异质同构展开神思,人异化为孤兰,写孤兰的生存状况即象征太白生存状况。

又如《古风》其二十六: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秀色绝世的碧荷,有三大憾事:一是生于幽泉,不为人知;二是“结根未得所”;三是飞霜凋芳年。萧士赟云此诗“谓君子有绝世之行,处於僻野而不为世所知,当恐老之将至,而所抱不见於所用,安得讬身於朝廷之上而用世哉?是亦太白自伤之意也欤?”⑪碧荷与太白的际遇亦构成异质同构的象征关系。

又如《古风》其三十三: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燀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此假庄生之言以自况也”⑫。庄生所言之北溟巨鱼,其生存习性与太白志存高远的志趣亦构成异质同构的象征关系。

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中曾指出:“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陈廷焯认为“世人论诗,多以太白之纵横超逸为变,而以杜陵之整齐严肃为正。此第论形骸,不知本原也”,“大约自风骚以迄太白,皆一线相承……故余谓自风骚以迄太白,诗之正也,诗之古也”⑬。从以上三首诗看来,太白异化为物,以象征展开神思,神与物游,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⑭,将风骚开创的赋比兴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

陈廷焯还认为“太白一生大本领,全在古风五十五首。今读其诗,何等朴拙,何等忠厚。至如蜀道难、行路难、天姥吟、鸣皋行等篇,粗而不精,枝而不理,绝非太白高作”⑮。他认为“精”、“理”是“太白一生大本领”,而《古风》组诗则是“太白一生大本领”的集中体现。清代赵翼认为“(太白)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⑯其实,李白“志在删述”,主张“复元古”,总欲有所建立,垂名於世,然後拂衣还山,这些“神识”,在其所处的时代并不见得有多么“超迈”。

从《古风》五十九首观之,李白善用穿越展开神思,具体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一是他喜欢“逆穿”到古代,与其仰慕的历史上的英雄豪杰鲁仲连、侯嬴、郦食其、张良、韩信、东方朔等出入古今,腾挪宇宙,并站在历史时空之巅评古论今。这使其诗具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豪放气象。二是他喜欢“幻穿”到神话传说中的仙境,平交安期生、赤松子、王子晋、卫叔卿等高仙,蹑太清,凌倒景,饮浆对博,寻找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这使其诗具有自由放任、超尘脱俗的飘逸气度。三是他喜欢“化穿”到异质时空,神与物游,随物宛转,与心徘徊。这使其诗写气图貌具有“神用象通,情变所孕”⑰的“精”、“理”风神。“逆穿”、“幻穿”和“化穿”的使用,既使太白诗歌意象的选择和组织别出一格,又使其神思的理路、情感逻辑的表达“飘然”“不群”,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太白神思的独运正是其“诗之不可及处”,或者说是“太白一生大本领”。我们同时亦发现,太白的意识形态并没有超越他的时代,他的诗歌几乎没有“超穿”到未来,缺乏对未来世界的思索和展望,这当与其“志在删述”的文化价值取向以及主张“复元古”的审美追求息息相关。■

注:

①赵翼《瓯北诗话》卷二,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

②《李白集校注》(一)第92页引胡震亨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③《李白集校注》(一)第117页引徐祯卿语。

④同上第111页引萧士赟语。

⑤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⑥见《李白集校注》(一)第106页【校】。

⑦《李白集校注》(一)第103页引《唐宋诗醇》语。

⑧《李白集校注》(一)第107页引葛立方语。

⑨同上第160页引萧士赟语。

⑩同上第161页引陈沆语。

⑪《李白集校注》(一)第142—143页引萧士赟语。

⑫《李白集校注》(一)第153页引徐祯卿语。

⑬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

⑭刘勰《文心雕龙•物色》。

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

⑯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⑰刘勰《文心雕龙•神思》。

【责任编辑 吴庆丰】

The “Traversing” of Yearning in Li Bai’sGufeng Poems Fifty-Nine

CHEN Jian-sh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006)

InGufengl Poems Fifty-Nine, the essence of Li Bai’s yearning lies in “traversing”, or inverse to the ancient times; or traverse to the future mythological times, or pass through to an alienated times and space. Such writing technique not only makes his poems outstanding in the choice of images and texture construction, but also endows his poems with a gracefulness in the spiritual and emotional expressing. The use of this unique skill is exactly “realms where poems will never reach”, or in other words “a great ability of Tai Bai”.

Gufengl Poems Fifty-Nine; inversing; traversing; alienation

I222.7

A

1004-4671(2015)06-0003-04

2015-10-06

陈建森(1957~),男,广东罗定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戏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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