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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电工人老邓

2015-02-10王新民

江河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大坝

王新民

老邓鼻子里哼着“好地方呀好风光”,扯起背心抹了把汗,感到脸上身上极舒服地痒着。也不全是痒,像新婚那晚笨拙地完成期盼已久的大事后,被捅破了羞涩的兰英兴犹未尽对他上下其手——又温又柔还有点潮。风从西峡口南来,张开一面宽广无形的网,有条不紊地梳理它面临的一切。江面上波纹丝绸般涌动,北坝仿佛一艘溯江而上的航船,满船的青枝绿叶随风摇曳,枝叶藤蔓下藏着掖着的是南瓜、茄子、辣椒、西葫芦……还有小葱大蒜。老邓是这船鲜货的主人之一,班子成员分别是老赵、老钱、老孙和老姚,除老姚外都是高峡出平湖后的退休水电工人。

老邓退休后常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大坝,想大坝上边和下面的一些事,想来想去不敢信,那么大的大坝,真是我们建起来的?羊角山上依山势排列一幢幢石棉瓦平房,住的都是半边户,他家高居山顶,这座当年堪称第一大的大坝尽收眼底,怎么看怎么像个大大的“一”字,横贯滔滔江水凌驾于南坝头北坝腰之上。老赵、老钱、老孙在房当头“斗地主”,鏖战正酣,活动房板改制的小方桌被拍得东倒西歪乱叫唤。老姚低头从面前走过,老邓问,“当官的,魂丢了?”

老姚:“找钥匙。”

“嗨,问我呀!”

“哦?你知道在哪儿?”

“打梭子。”

老姚忙掏出优质白鹤打了一圈梭子,回头巴结地给老邓点上火。老邓鼻孔冒出两股青烟儿,说句话让几位把牌桌笑翻:“昨黑,掉你儿媳妇床上了。”

老姚退休前是分局工会主席,工人不拿他当工人,干部也没当他是干部。退休后,老赵、老钱、老孙和老邓照样一口一个“当官的”,老姚脸上很有点挂不住,郁郁寡欢了很一阵子。那时还没实行通行管制,每当旭日东升和红日西坠的时候,人人身上镶道金边,为兴建此坝奉献了青春年华的老头老太太三五成群在坝上散步,演太极推手,还有人遛狗。老姚拽住在工程纪念碑下跑步满头硬毛闪闪发光的老邓,两人从泄洪闸一路溜达到北坝。作为船闸导航通道,昔日栖息有农民和他们的庄稼地的北坝完整保留,老邓初来工地时到农民家喝过茶,现在已推得平平整整,仰面朝天,仿佛等待播种的处女地。老姚伸出手,划了个圈:“知道南泥湾吧?”

“你是说,郭兰英?”

“啊?哈哈……哈哈哈!”

老邓媳妇叫王兰英,一字之差,他当然知道。最知道的是他的这个兰英有一对傲然挺立的大奶,身材七拱八翘,脸盘子光亮,爱唱“好地方呀好风光”。在黄龙滩修电站时,王兰英头一回到工地探亲,有人没人张口闭口大呼“老邓”。蝴蝶效应,工资表上,户口本上,和多年后办的一代二代身份证上的大名,便只有老邓自己还依稀记得了。

老姚掏出烟盒:“干不干?”

老邓抓起把土,揉碎,鼻子下闻闻:“干。不干是王八蛋!”

“有个条件。”

“嗯?”

“往后不许叫我当官的。”

老姚跟老邓同一天参加工作,来自县城,初中文化,不知怎么就混进了机关,微小的身份差距使他们疏远了几十年。老邓擂老姚一拳,接过优质白鹤含在嘴上:“嗨,咱工人大老粗嘛!”

泥土味唤醒了祖宗遗留在基因里的土地情结,水电工人重拾锄把粪桶,北坝成了老邓等一干人的“南泥湾”。那时候,草还是绿的,江水清澈,天空湛蓝,空气没有丝毫地让人不愉快,人,也没有太多的想法。以后的几年里,他们春种南瓜葫芦头,秋收辣椒西红柿,水肥土美其乐也融融。

上世纪一个雨雪霏霏的日子,老邓阔别少时便已为伴的锄头粪筐,背床渔网似的被子来到笔架山下,当上了一名工人老大哥。招工的说的“三线建设要抓紧”,“靠山近水扎大营”的战略思想,还有战略战术什么的,老邓不明白啥意思也不关心。家住黑石窖,他没上过学,姊妹八九个家大口阔,肚子饿到发烧的滋味真不是个滋味,22岁了还不晓得媳妇是咋回事。他问:去了是不是吃商品粮?招工的拍拍他肩膀:产业工人,铁饭碗,顿顿白米饭。老邓问产业工人是啥工人,招工的想了想,说:只管干活,吃、住都不用你操心。老邓又问,日大瞎吧,说话算话?招工的乜他一眼:国家说话,当然算话!七月半那天晌午,老邓——那时还没人叫他老邓,老邓在扳完苞谷的地里搜寻可充饥物,撞见生产队长邓福安把一个年轻媳妇按在身子下,两条白花花的腿随枯叶哗哗闪动。邓福安是他隔房二叔,承诺老邓不多嘴就不亏待他。水电部第十工程局在笔架山下成立了个三线建设工程指挥部,兴建堵河上的第一座水电站,急需扩充工人队伍,到鄂西北各县招工。隔房叔叔越俎代庖填了张报名表,告诉他说让他出去吃商品粮,将他发配了出去。机会就是这么撞下的,不过也给老邓撞来了烦恼,夜晚常梦见两条白花花的腿,醒来就想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三线建设工程实行军事化管理,堵河两岸芦席棚宿舍整齐排列,使工地看上去像个真正的军营。老邓被分配到二团十三连一排二班当学徒工,以班为单位居住,与拌合楼隔路相望。这个连拥有时下罕见的整套进口混凝土拌合设备,工人们疏忽了崇洋媚外的禁忌,不无骄傲地直呼其“法国楼”,新工人能分配到法国楼上班,那感觉,就一个字,牛。

招工那人没日大瞎。报到后老邓除工作服、手套外,还马上领到了半个月工资,长这么大哪摸过元以上为单位的钱哟!而且工资是从邓福安替他填写报名表那天开始计算的——看看,国家就是大方!最让老邓无后顾无忧的是粮食定量,机械工男40,女37,这意味着曾经常年稀汤寡水的嘴,忽然每月有了40斤粮食可供享用。按班长老师傅的指点,老邓拿这些钱到食堂换了一叠菜票,从此顿顿白米饭。伴随着石料撞击声,拌合楼运转时巨大的隆隆声,过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邓开始按钟点生活,三班倒,交接班有规定时间,每周上班六天,轮流替换休息。本来可能捋一辈子锄把的手,转行操持起了机器,老邓成了一名比当生产队长还让人眼气的水电工人。

工程初期主要任务是开挖,挖河床,挖山坡,挖明渠,挖沙石料。总装机容量49万千瓦的黄龙滩水电站,69年4月开工时仅一台2.5立方电铲,两台油铲,几台推土机,和为数不多的解放牌自卸车,大量土石方靠的是肩挑人抬。周边各县调来民兵团支援工程建设,笔架山下大打人海战,红旗,标语,将冷落了千百年的山沟沟装点得红光满面。悬挂在彩门、房屋、山石上的红布标语比好几幅对联接起来还要长:“建好水电站,气死帝修反!”“八小时内拼命干,八小时外做贡献!”民兵连战地宣传队敲锣打鼓追着挑沙石的人屁股唱快板:“这个同志不简单,装的满来跑得欢,大家向他来学习呀,快快建好水电站!”被歌颂的人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感动,脸更红了,跑得更快了。

这天,团支部号召没上班的共青团员、要求进步的青年上山参加义务劳动。老邓不是团员,也没要求进步,可他不好意思不去,人家可是给发了工资的。几十个小青年扛着铁锹十字镐上了后山,有人划线,按线的范围铲除灌木,挖去杂草,然后在地上刷石灰水。干活老邓不在乎,只是这活干什么用他不甚明白,下山后心里还在犯嘀咕,回头瞅瞅吃了一惊。石灰水干后显示出巨大的白字,每个有三间房那么大,怕是隔10里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老邓尚不认识的字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是老邓见识工人阶级大手笔的第一课,几十年忘不掉。

小峡沟广场是三线建设工程指挥部的象征,放电影,慰问演出,职工大会,不间断的在土台子上进行,老邓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了杂技表演,叹为观止。没有凳子,参加盛会的工人站着听讲。“离堵河很远有条江,江上将要建一座国内第一大的大型水电站。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赞成兴建此坝!毛主席亲自批准的工程,我国第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昨天,已经开工了!”元旦节这天,指挥部在小峡沟广场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指挥长这番演讲无疑是撩动水电工人心弦的:“你们,都将是第一大的大坝的光荣建设者!”接下来,军代表,团长轮流讲话,要求全体职工、民兵,以革命加拼命精神,早日建好黄龙滩水电站,转战第一大的大坝工程。

三线建设工地是一个让人充满激动和意外的集体。广播大喇叭里刚通知今年春节不放假,大食堂就给每人发了张粉色纸片,火柴盒大小,盖有大红公章。凭这张纸片,可在食堂窗口领一份油炸鱼或者一只卤猪爪子,和半斤白米饭。这是老邓过的第一个革命化春节。免费美食冲淡了思家的不安,大年三十这天中午,他拿着领餐凭证,和作为饭碗的搪瓷钵走进食堂,被两位带红袖标的人拦下,其中一位道:跟我念。都是耳熟能详的句子,老邓跟着念完,被领到一只大缸前。这种缸在酱园是用来捂酱豆的,缸外贴了张红字纸,里边是刺芥芽掺豆渣煮的稀糊汤。老邓二话没说,上前拿起挂在缸沿上的铁勺,盛一满碗,站在那儿,一口气报销干净。红袖标为之动容,说,同志,你没忘本!红纸上的字老邓一个也不认识,但他猜一定是“忆苦饭”,正好三个字。至于刺芥芽,豆渣,认识二十多年了都。这算什么,要是顿顿有这吃,说不定,我还不来当工人了呢。在家时听说吃忆苦饭不要钱,真羡慕。老邓吧唧吧唧嘴,可惜没放盐。

九月的阳光斜射笔架山,山下尘土昏黄,烟雾青黄,汗珠金黄。风钻喧嚣,人声鼎沸,笼罩在一团虚幻的真实之中。下午三点,老邓肩上扛块石头走在人群中,军代表薛政委手提半导体喇叭站在基坑路口,上下班的工人、民兵熙熙攘攘打面前经过。军代表忽然“喂”了一声,前边一人当时吓个仰八叉。举起的喇叭口与那人耳孔距离不到10厘米,军代表没理会,继续言道:“你,为什么空手!”昨晚全体职工大会上,薛政委提议,基坑全体上班人员,每人下班时带块石头出来,“同志们,如果同意,请鼓掌!”掌声通过。扛石头倒不在乎,让老邓很难适应的就是开会,班前会,班后会,大会、小会、不大不小的会天天开,一开几个小时,上厕所都没啥尿了,那边还吐沫纷飞。会开过无数,老邓只记住了一句: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听着大小领导那些难懂的讲话,老邓觉得比在老家时打饿肚子还难挨,宁愿去参加义务劳动。他经常找理由上拌合楼加班加点,或者主动上坝“八小时外作贡献”,开会和劳动,他选择了后者。没想到,年终被评了个先进生产者。按指挥部要求,交接班不停产,风钻手接过突突叫的风钻,机械工检查发烫的空压机,民工换下挑土的伙伴。像一座不停息的时钟,施工进程在交接班时也没有片刻放慢脚步,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笔架山下,基坑右岸上方一片突出的山坡整个坐了下来,滚石纷飞,尘土高扬,淹没了金黄,淹没了喧嚣。打风钻的工人,挖渣挑土的民兵,和前来接班人员陡然遭遇塌天大祸。万籁俱寂,时间空间定格在此刻。当惊呆的人们清醒过来,扑上去施救的时候,崩坍再次发生。1971年9月30日下午3时许,间隔10分钟的两次塌方,三线建设工程指挥部一团二连前进二排45名工人牺牲,郧县民兵团梅铺营伤百余人。“八小时外作贡献”的老邓,因为要赶回去上下午班,三点整离开,逃脱一劫。笔架山侧修了座陵园,9.30罹难烈士,和后来各种原因为电站建设献出了生命的人们,永远地守望在这个地方。

老邓很快对摆弄机器入了迷,因为这些家伙比生产队里所有的牛加起来还要牛。法国楼有三个巨型罐子似的搅拌滚筒,每滚筒一次可拌1.5立方混凝土,重达3600公斤。在工业生产能力尚不发达的年代,其狠劲,从丹江口来的班长老师傅在丰满电站都没见过。巨大的拌罐在气阀气泵控制下,轻而易举地将混凝土倾倒进储料斗,然后放进自卸车运去浇筑大坝。而这一切,所需要做的只是扳动手柄,按按气阀,这让老邓感觉十分骄傲,非常过瘾。更过瘾的是,班里有个体态婀娜的小师妹,气阀动作时强烈的“嚓嚓”声淹没了一切,无声世界里,小师妹面若茉莉,秀气好看。并非蓄意,除了秀色可餐,老邓发现小师妹身上还另有妙处。

大食堂芦席墙上贴了张影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时间:晚7点;地点:小峡沟广场。露天广场上黑压压数千之众鸦雀无声,花妮凄美的歌唱“卖花来呦,卖花来呦……”,顺姬嘶哑的嚎啕“看不见,我看不见啊……”令观众哭得肠子痛。我们的主人公老邓啊,鼻涕三尺,正悲伤得无边无岸,忽然被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人抱住了胳膊,正是小师妹。老邓说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划不着。两人沿坑坑洼洼的施工道路溜达回来,老邓渐渐感到,继而真实的嗅到,小师妹身上有种控饭汤一样好闻的味道。上班时戴有口罩,这味道没被发现,可能淹没在水泥粉尘和外加剂气味里面了。后来在小峡沟看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笑得肠子痛之余,老邓更证实了这味道的存在。为了这味道,交班前打扫卫生、接班后对机器进行的全面保养,小师妹那份活他几乎全包了。

中午,老邓拿起班长老师傅和师妹的搪瓷钵,到食堂一起把饭菜打回来,换下操作室里的师傅。小师妹在衡量秤周围忙前忙后,老邓觉得她是假装的,因为他没吃所以她也不吃。班长老师傅吃完饭走进操作室,他和小师妹坐在草包上,两人边吃边聊,津津有味。哎,你咋不吃肉?小师妹问。白米饭,红烧冬瓜坨,猪油焖包菜,比肉也差不到哪去。老邓脸一红,说我不喜欢吃肉。他想省点钱和粮票寄回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弟妹们还在饿饭呢。我不信,哪有男人不喜欢吃肉的!这倒是,在家时过年吃回肉够回味一年的。小师妹瞟他一眼,把自己碗里的豇豆焖肉扒给老邓。她的眉毛像弯月,她的腰身像棉柳,她的小嘴很多情啊,眼睛能使你发抖。老邓心神荡漾,只感到控饭汤味的浓烈,没吃出那肉什么味道。吃完饭,老邓把三人的碗拿去洗,回来班长老师傅警告他,说小邓啊,上边可是说了,学徒工不许谈恋爱。老邓听了心里乱扑腾。这事,老邓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消息是从大食堂门口传开的,四团一对恋人夜晚躲在小洋群巨石后亲嘴,被巡逻民兵用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照个正着。被视为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典型,班、排、连各级批斗会轮番进行,传闻让整天与石头打交道的工人们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女孩不堪见人,春寒料峭的夜晚跳进了堵河。

不敢想的事就不去想,机器是机械工最好的恋人。在老邓看来,操持拌合滚筒跟使牛犁地一样,熟能生巧。经过不长时间的乐此不疲,老邓对拌合系统已驾轻就熟。

河滩上堆满陆续到场的机械设备,有国产的铁家伙,也有进口“洋机器”,也不知道从谁嘴里开始,这片河滩被叫作了“小洋群”。工人们日夜在小洋群保养,拼装,一大批工程机械从这里开进了施工现场。右岸笔架山下安装起第一台国产大型混凝土拌合设备,壮硕如黄鹤楼,产自郑州,工人称之郑州楼。混凝土拌合所需沙石料采自堵河下游方滩,一条黑色长龙似的皮带机绵延十多里,从方滩将沙石料输送到郑州楼。班长老师傅将带班任务交给已经足以独当一面的老邓,自己去右岸伺候新设备。这时老邓两年学徒期满转正,月工资34块5毛。

工程进入混凝土大浇筑阶段,夜以继日的施工中,大坝不知不觉冒出河床一大截。

班长老师傅带走了小师妹,连里派来个学徒工叫钱广大。老邓不想理他,比起好闻的小师妹,钱广大身上有股山羊味。钱广大感觉到师傅的不冷不热,交班前打扫卫生,接班后对机器进行的全面保养,脏活累活他几乎全包了,操作台擦得干干净净,工具收拾得有条不紊,一如老邓当初。

天气不错,心情也好。老邓将油麻花似的工作服平摊在水池台子边,双手把住半块肥皂来来回回抹。钱广大拎只酒瓶和一袋怪味豆从公路走上来:邓师傅,他们说这回的酒不错,我去打了一斤,中午我俩喝一杯!老邓说不错个屁,一股子烂红薯味。枣园小卖部散装酒凭票供应,9毛钱一斤的红薯干酒。上个月邓福安来工地,老邓没酒票,只好买了瓶替代品招待隔房叔叔。邓福安刚把青岛啤酒倒进嘴里,“呼”一下子吐地上:这……你他妈让我喝马尿呀!老邓想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有点儿鬼点子,不晓得在哪儿弄的酒票。钱广大咬开瓶盖:不会的,你尝尝。将酒瓶递到老邓眼前。打人休打脸,老邓放下肥皂,接过瓶子尝了一口,笑笑。钱广大显得很高兴:我说还可以吧!盖上盖,在瓶盖上拍一掌,钱广大“哦喝”一声,酒瓶滑脱手,满地酒花。此外,在澡堂钱广大还主动为老邓搓背。

又一个革命化春节,正月初二下班后,老邓一干人到小峡沟职工澡堂泡了个痛快澡,出来,一路溜达到小洋群。河滩上,大大小小的石头从积雪下探出脑袋,露出脸庞,圆圆的,一个个,一片片,黑白相间,仿佛一幅天造地就的装饰画。刚洗完澡,年轻人个个容光焕发,工作棉袄披在肩上,感觉还有点热。老邓捡起块石片,奋力向河中掷去,同心圆一圈套一圈,无声的衍生。笔架山,拌合楼,塔吊,门机,墨绿色倒影在碧波中摇摇曳曳。师傅,敢不敢下河游一圈?说是师傅,其实年龄相差不下,二十啷铛岁,正是热血沸腾的季节。钱广大听老邓说是在汉江边长大的,故有此一问,有点巴结味道,但是缺心眼。老邓本来就烦这家伙占了小师妹的位子,闻此言,瞪他一眼,道:老子敢,你敢不敢!众人起哄,钱广大下不来台:你们,你们要是都下水,我就下。老邓将棉袄甩在雪地上:谁不下水,我们这些人一起日他的娘。这问题就有点严重了。钱广大来自湖北口,高山缺水,一年难洗一回澡,根本不识水性,但这时要是露了怯,往后……心一横:他说过,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扒掉衣裤,跟在老邓一行人后边跑进冰冷刺骨的河中,还没等水淹住屁股,便僵了双腿迈不开步失声喊救命,赤条条被抬上岸。经过此一番坦诚相见,老邓觉得钱广大身上的山羊味渐渐闻不到了。后来从三线建设工地辗转当年堪称第一大的大坝,到退休后在北坝发扬“南泥湾精神”,患难与共几十年。

堵河水流湍急,小洋群人头攒动,一些人在水里,一些人在岸上。人们不是捞鱼,是在捞石头,捞起的石头扔上解放牌自卸车,运到砂石厂,碎石机上加工成合用大小。浇筑大坝的混凝土用细沙到直径30厘米以上的各级别石料掺水泥拌合而成,法国楼、郑州楼日夜运转,大坝节节高升,石料告急。

不是扛石头就是捞石头!师傅你也是,上边都说了叫自愿参加,我们三个星期没休息了。一身油污的钱广大瓮声瓮气发牢骚,老邓说你娃子懂个屁!一个石头四两油,水电工人一辈子就是跟石头打交道!不想干,滚回你的湖北口种红薯去。已经是班长的老邓开导徒弟: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动员其实跟命令一个意思,自愿不自愿,是对三峡建设的态度问题。广播大喇叭里发出水电工人习以为常的号召,动员党员、团员、广大职工群众,利用业余时间到河里捞石头,用实际行动反击帝修反,支援工程建设。下班后,老邓带着大徒弟钱广大,二徒弟李本善,直接到小洋群参加到捞石头人群中。石头圆鼓噜嘟像个冬瓜,不好抱也不好拿,也不是一个两个,不一会就手酸没劲抱不动了。老邓找来一节草绳,琢磨了一阵,挽个三角扣,将石头蛋绑扎后提着走。经验很快得到推广,两个徒弟对师傅五体投地。

不光捞石头。为防止笔架山上滚石伤人,工人们业余时间割来杂草,在山腰扎篱笆似的修起道道挡渣墙。大坝临近设计高程,有些工种清闲下来,有的部位进入了攻坚阶段。上级要求打破工种界线,哪里需要就战斗在哪里。老邓带着几个徒弟,坝上推过混凝土斗车;小峡沟为指挥部机关建过砖瓦房;为体现工农联盟精神,帮当地老乡挖过农业学大寨鱼鳞坑,还为同样是三线建设项目的襄渝铁路修过路基。这是培养起工人阶级自豪感的一年,老邓好事连连。他领导的班组被评为红旗班组,铁皮奖牌用螺丝拧在操作室门上,光鲜如几十年后的娶亲花车。至于奖金、加班费,没听说过,一纸奖状已经是让人怦然心动的荣耀了。机械工三年定级,老邓升为了二级工,月工资40块零5分。同时,还具备了请探亲假的资格。73年腊月28,老邓迫不及待回到阔别已久的黑石窖。

隔房叔叔邓福安来信说,在王家岭给他说了个媳妇,年方19,叫个王兰英,贫农成分,初小文化,可嘹亮了!钱广大结结巴巴念信,老邓“噗嗤、噗嗤”笑。嘹亮,家乡话,泼辣、能干、聪明、漂亮等多个意思。某种意义上说,身上有控饭汤味道的小师妹是他的初恋,可人家已经嫁给了一个武汉知青,断了念想。王兰英,听名儿就错不了。信里说女方娘老子听说他是吃商品粮的,一百个愿意,让他“抽空回来看看”,要是看得上就把婚结了。嘿嘿,抽空?当我这儿是生产队呢!加班加点累计的补休有好几十个,全做了贡献了都。命同样是小学文化的钱广大回信:不用看了,同意。随信夹寄人民币五元,明说是给邓福安买纸烟的。老邓想,丹江烟两毛一一盒,五块钱买两条烟还剩八毛,够他家一年的盐钱了。

经检验证实隔房叔叔说的没错,王兰英之嘹亮,着实令老邓臣服。家里已经一切准备就绪,连结婚证都提前扯回来了。腊月29新婚那晚,闹房的人们离开后,心急火燎的老邓插上门,哆嗦着手,层层剥开比他小6岁的新媳妇,两只雪白的大奶赫然挺立,丰腴的身子摸哪儿哪儿抽搐。不知所措的慌乱中,面对完全陌生的领域,还没找准目标便自放了一排空枪,猜了几年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老邓如释重负。被捅破了羞涩的兰英显然尚未领略到事件实质所在,愣了片刻:“咋,这……算弄完了?”“可不,弄完了。”新媳妇噢哟一声“老邓啊!”纵身跃起,一不做二不休地上下其手,直把个老邓折腾得腾云驾雾,几番霞举飞升。第二年春上,王兰英到工地探亲,法国楼那帮哥们儿无不为之惊艳:啧啧啧,几好的屁股蛋子哟!

这个凸凹有致的身段后来还发挥了别样作用。

不知道是老邓弄法不得要领,还是每年一次的探亲假没把抓住机遇,时间过去了三年,媳妇肚子一无消息。王兰英愠怒之下,跑来工地不走了。单位为职工提供有省亲简易工棚,里边住着天南地北来的半边户媳妇们。老邓三班倒,除了上夜班,两口子一定在一起辛勤耕耘,忙活百年大计。白天,王兰英就约上媳妇们一起到工地上捡废铁。说是捡,跟拿也差不多。腰里系根指头粗的麻绳,脚手架扣件一圈可挂一、二十个,外边套上老邓的工作服短大衣,凸凹有致的身段使夹带不显山不露水,看上去更像是个风姿绰约的水电美妞,被执勤人员逮住的常常是些身材臃肿的蠢婆娘。加上钢筋头,废铁块,一次出击能卖十几块钱,一月下来,比二级工老邓挣的多多了。当然,这已经是发生在当时堪称第一大的大坝工地上的故事了。

绿皮火车拖条长长的浓烟,“咣当、咣当”奔驰在荆楚大地上。老邓脑袋伸在车窗外,眯虚眼睛瞅一望无边的稻田,棉花地,心里惦记着让自己第一次穿上工作服的黄龙滩水电站,和永远留在了笔架山一侧的班长老师傅。

这趟专列从水电十局的根据地丹江口发出,车厢里满载从黄龙滩、丹江口辗转前往第一大的大坝参加建设的水电工人,和他们的坛坛罐罐。黄龙滩电站后期施工没那么紧张了,关于第一大的大坝的传闻也多起来,说第一大的大坝开工了一阵子又停工了。当兵的打仗可以,搞工程不沾闲,浇的大坝尽是蜂窝、狗洞,等着我们去炸掉重新搞。还传说那地方旁边有个大城市,有高楼房,有大马路,嘿嘿,还有公园呐!这倒有点意思。在黄龙滩摸爬滚打好几年,除了山剩下全是沟,马家沟、纸坊沟、葫芦沟、大峡沟……连指挥部都盖在小峡沟旮旯里。高楼房,电影里见过,公园?不晓得是个啥样子。一时间,工人中大兴做家具之风,为进军“大城市”做战前准备。木料大部分坝上拾的,少部分进山买的,架子木工抡起榔头钉家具大显身手。五花八门的箱子柜子桌子凳子装满两闷罐车,里边有件两屉柜,90厘米高,老邓亲手做的。十几个小时后,火车停靠乌鸦岭站,距城市35公里,这一段不通火车,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下车,观田园风光,赏异地景致,等各对口分局来汽车接人。下车后感到脸沙碜碜的,手爪子黢麻黑,看别人,鼻孔像两个深不可测的洞,嫣然一笑像要吃人。一定是火车烟囱熏的,老邓想起听过句话叫“火车头汽车尾”,我肯定跟他们一样。等待是很无聊的事。在公路边吃了一盒饼干,到火车站水龙头喝了两遍凉水,草坡上睡了一觉,其它单位人走了好几拨,又感到饿了,拌和厂接人的大卡车才来。

老邓总算知道了公园是个啥样子。

厂里来的人说职工宿舍还在调剂,请大家委屈一下,先到市里工农兵饭店住几天。汽车在暮色中跑到天黑,到雾气湿了头发,眼前渐渐呈现光明,满车人孩童般大呼小叫,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得出神了。这就是城市?灯火明灭,高楼林立,电灯泡像是亮在天上,听得见街上车来车往。工农兵饭店里有餐厅,能洗澡,拉屎都不用出门还说委屈。老邓躺在席梦思上,百思不得其解:啥床,咋他妈这软和,要是跟兰英在这上边弄,肯定不好使劲。工农兵饭店面对大街背靠公园,第二天上午,老邓花5分门票钱,公园里逛了一整天,愤愤不平想城里人真会瞎球玩,这公园要是种粮食,够十三连人吃一年。第二天继续游园,老邓邀上钱广大李本善等人到动物园看猴子耍流氓,一连看了三天。

从黄龙滩电站来到的一行人入驻进一幢三层单面楼,四人一间,这在当时,已经是让人沾沾自喜的高规格宿舍了。军事化建制悄然退出,新番号叫做大坝工程局拌和厂拌和三车间。枯水季节,上游已经筑了围堰,下游凤凰桥围堰正在回填。十局的老邓,和全国各地聚集到这里的水电工人,脚下是河床,沙石间可以看到裸露的缕缕岩石,仿佛壮汉胸膛暴起的青筋。红旗在紫灰色晨雾中招展,等待“炸掉重新搞”参差零落碉堡似的坝墩子影影幢幢,将光线分割成不同明度的块面排列成富有神秘感的天幕。人声此起彼伏,铁锹卵石撞击,数万之众在这里清场,修路,工期长达20年的当时堪称第一大的大坝建设将正式拉开序幕。人群中,“赞成兴建此坝”巨幅宣传前,我们的主人公老邓,表情庄重,心态浩然,想,到大地方了!工程从开工到停工,到再次开工,背后多少人付出的心智、艰辛,其中的起伏、曲折,老邓可哪得知晓?1974年10月,停工22个月的当年堪称第一大的大坝工程复工。

像老邓一样,在黄龙滩电站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法国楼”从遥远的鄂西北穿越武当山,涉过汉江,奔向荆楚大地,乔迁新居。桔红色料仓仿佛一只硕大的窑湾蜜桔,和一字排开的白色水泥罐,耸立在如今的大坝电厂公园位置。头戴柳条帽,身系安全带,手提油漆筒在料仓外刷红丹的老邓,眯虚眼睛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忽然间哈哈大笑。钱广大问他笑啥,老邓说你娃子不晓得。他想起在小峡沟广场和小师妹手拉手看电影《沙家浜》,草包司令有句话: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拌和楼下,两条铁轨延伸到即将浇筑大坝的方向,小火车正在试车。远处,门式起重机、塔吊、供电钢塔林立,使空中不空而有了重量感。太原重机厂制造的WK-4型电铲陆续开进了基坑,上海产墨绿色32吨自卸车上,渣土堆得像座小山。更远处是即将全部挖掉的一座江中岛,大坝上游的尽头,便是多年后被水电工人当成南泥湾开发的北坝。

人老几代栖息在这里的农民还没完全离开,北坝上成片的玉米地,还有稻田,都已经撂荒,卸下承担了千百年的使命。房屋,猪舍,菜园里的南瓜,掩映柳树林中。孩童在林中嬉戏,公鸡在反扣场边的小木船上打鸣。农民出身的老邓对居住在江中小岛的农家满心好奇。这天没上班,老邓走进北坝一家农舍,发现这里的房屋结构跟老家很不一样。土坯墙瓦屋,房间较小,没有火炉,堂屋正中有面墙,墙正中有个正方形孔洞,两块砖大小,上面放盏煤油灯。一盏灯照亮两间房,老邓想,怪不得说一处一乡风。房主人是个老汉,包一圈头巾,嘴里含根竹根烟袋锅,毛烟嘶嘶响,不见冒烟,看样子吸起来很费劲。老汉说几个儿子都到郊区收拾新房子去了,过几天就搬家,快坐,我给你烧茶。老邓问欢迎我们?欢迎!老汉笑呵呵道:建大坝是千秋万代的大好事,哪能不欢迎啊,毛主席都发话了嘞!老邓掏出一包圆球牌香烟,放在方形孔洞下的小方桌上,两人从汉江到长江,从打渔到种苞谷,喝茶,聊天,度过了老邓难以忘怀的一个上午。

复工后的大坝工程建设逐步走向正规,这也是水电工人老邓铁饭碗端得最无忧无虑的几年。媳妇王兰英是个嘹亮女人,闲不住,来工地住下后,除了每晚一心一意想弄个接班人外,白天便穿上老邓的工作服到基坑转悠,转着转着就转来了经济效益。有时候一个月下来,卖废铁所得抵得上老邓半年工资。有钱舍不得花,花手帕包起,塞在枕头芯子中间,有空拿出来数数,盘算着将来给儿子做啥样的花衣裳,小棉裤。枕着一叠人民币弄那事,真的很有战斗力。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何况以嘹亮著称的王兰英本来就泼辣豪爽全无矜持,其生猛,其贪心不足,令老邓每每只有招架之功,决无还手之力。完事后,老邓还要按规定摩挲一番王兰英的大奶小肚子,然后双双入梦。

这晚,老邓完成任务刚刚睡去,王兰英“呼”一下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抓住老邓手,按在自己肚子上,老邓瞌睡得眼也睁不开,嘟囔一句:“瘾真大。”

王兰英显然很激动,不管不顾大声嚷嚷:“你摸摸看,我是不是有了?!”

黑暗中老邓的小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有了?啥时候有的?”

王兰英“啪”给了他一巴掌:“你说啥时候有的!”

拉灯,看看,哪看得出个所以然,让媳妇躺下,再看,是有点不一样,好像鼓起来了一点点,老邓半信半疑,“是不是吃多了?”

王兰英小心翼翼地抱着肚子:“乖乖,来咋也不吭一声,哦?”美了一阵,笑眯眯坐起身,把老邓按倒,在命根子上安抚了几把,“老邓我跟你讲,打这会儿起,它放假,不许沾我!”

如遇大赦,老邓念声佛谢天谢地,从此一心一意搞建设。

1977年9月,结婚将近四年的老邓媳妇王兰英,在职工医院生了个儿子6斤半,之后搬进羊角山石棉瓦平房,成为正式半边户。那时候,买煤要煤票,买肉要肉票,给儿子做小衣服要布票。儿子的来到很快耗尽了王兰英拾荒捡废所得,老邓每月40斤定量分给三张嘴,保留两位小数,每张嘴约合13.33市斤,显然是不够的,还得花钱买粮票,没粮票只好到黑市买高价粮。熬到79年,儿子快两岁的时候,来了场及时雨,当了六年二级工的这批水电工人,面临一次升三级工的机会,指标百分之四十。老邓是生产骨干,连续几年的先进生产者,当仁不让升为三级工,月工资47.05元。区区7元钱,有没升上级的工人因此跳江摸电闸。“穷不了一个月,富不了三天”,日子虽然过得紧巴,每月工资却是雷打不动按时发放。好景不长,还没等工程截流,还没等到下一次涨工资,不期而遇的老二出生,生活成本再次被摊薄。

老大的童年是在山坡上草丛里捉蚂蚱玩泥巴度过的,转眼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是他一没上过幼儿园,手指头都查不清楚,二没户口学校不接受,老邓也没钱给老师送礼。万般无奈之下,老邓去找同一天参加工作的老乡,工会主席老姚,老姚说你进错门了,让老邓去找教育科。老姚参加工作前已经结婚,也是半边户,孩子在南坝小学上三年级。老邓忍气吞声来到教育科,可人家说我们管的是职工培训,小学不归我们管。老邓满头的硬毛都急白了。老邓的尴尬并非个例,工程截流后工程局解决了一批老工人、复员军人配偶户口,更多不够资格的半边户也同时涌入了工地,这可大都是些超生游击队,哪家学龄前儿童都不止一个两个。那时的大坝工程局虽是说个企业版小社会,工、青、妇、武、文、教、卫等社会职能一应俱全,可哪容纳得下忽然冒出来这许多祖国的花骨朵。工程局一声令下,各分局因地制宜办起了学校,有的活动板房教室里能挤下孩子六十好几。时逢我国第一个“教师节”,工地处处书声琅,老邓的头发才又渐渐黑了回来。

老邓是王兰英和孩子赖以生存的支柱,同时还是国家主人翁,理论上拥有整个大坝,但可供支配的仅每月47.05元人民币和40斤粮票。虽说不久后取消了粮食定量供应,可粮价也见风长,一毛一分钱一斤的普通白米,取消粮票后即刻长到五毛、六毛、七、八毛每斤。日子过得哭笑不得的老邓不久也下岗待令,每月160元生活费。这时候,心眼灵活的老姚找到老邓,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工程尚未竣工,种树种草等绿化项目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北坝头上,这片土地完全可以利用。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老邓想。两人商定,迅速在北坝跑马圈地,生产自救搞创收。当他们的菜地平整完毕,准备下种的时候,闻风而动的老赵、老钱、老孙,还有其他日子紧巴的工友也争相效法,松散式集体农庄在北坝奇迹般呈现。

这是一片承载着多个半边户希望的绿洲,虽说没什么保障,聊可解燃眉之急。一季白菜卖300元,可支付两个孩子一学期学费;豇豆菜薹能换来油盐钱;辣椒黄瓜卖了给媳妇买卫生纸;葱蒜给孩子换笔墨和练习本。搓板似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下岗工人老邓在市场斜坡上摆摊卖菜,心里盘算着一笔笔令人愁眉不展的糊涂账,盼望着一座更大的大坝早日开工。不是说,这大坝是为那大坝做准备的吗?这不已经准备好了啊!

这年年底,通过国家正式验收的大坝工程宣告全部竣工,时隔三年,期盼了很久的那座更大的大坝工程开工,可是,好像没老邓他们什么事。因为他们听见,广播大喇叭里号召广大职工“找饭吃”。 铁饭碗不铁了,这实在令人吃惊。找饭吃?怎么找,上哪儿找?老邓想起招工那人说的话:只管干活,吃、住都不用你操心——还是日大瞎!随后,各公司竞赛似的比着办起了小工厂,焊条厂,生化厂,塑钢门窗厂,粘合剂厂、工艺美术厂……连管娃娃读书的教委也办起“校办企业总公司”,统领工地各校办工厂。厂办了不老少,生活费却没见多。事情总是接踵而至,奥运会前夕,大坝实行交通管制,禁止职工再到坝上散步,北坝上的松散式集体农庄同时被取缔。

嫁给了水电工人老邓的农民王兰英,人生路就像她那身段起伏跌宕无坦途可走。两个儿子先后到了上初中的年纪,为孩子上学,也为了不再是黑人黑户,老邓东拉西凑5000元为两个儿子买了户口。近几年,改制后的工程局为职工家属办理养老保险,只需缴纳一笔费用,就可以终生拿生活费。那还不是跟铁饭碗一样了嘛!王兰英动了心,可那可是要一大笔钱呀。2010年,眼看养老保险办到了第三批,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王兰英一咬牙,跑回老家开来证明,在工地上了户口,交上不知道想啥办法凑齐的34812元。2011年元月开始领“工资”,至2014年春工资调整尚未到账,每月可笑呵呵领取养老金820元。至此,家庭成员全有了户口,老两口每月也都有了固定收入,老邓一家可以安居乐业了吧。

岂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以挖山造城闻名全国的老家山乡巨变,土地赔偿使黑石窖已经没了贫困户。当年的生产队长隔房叔叔邓福安,获赔房屋11套,赔偿款上千万。现在村里最不济户也有三、两套新房,六、七位数的存款。王兰英离开家时还没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像产业工人不拥有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一样,公社社员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破房子弟弟住了,后来象征性给俩钱算是卖了,因常年不在原籍自留地队里收回了。费力扒渣送烟送酒陪笑脸,花钱把两个孩子户口迁移到工地——自己的户口算是白扔了,谁知扬杈打兔子,移民补偿没他家的份。王兰英想起这些就心口痛。

年前——就是这个马年的年前,老邓进城逛庙会时遇见老赵,老赵告诉他,说老钱说他听老孙说老姚告诉了他一个最新小道消息:有位看好本地旅游业的大老板考察了羊角山,说山上是观赏大坝美景的最佳位置,愿意投巨资兴建旅游观光景点,已经跟有关方面达成协议,只等合同一签,石棉瓦平房将全部拆除,一时三刻就开工。老邓一听,骂一声“狗日的邓福安”,血压“呼”一下子蹿个高。回落下来后想想,啥也想不起来,想哭:日大瞎,那年你一句话,我才来当的产业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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